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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易老、恨难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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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暗的监牢。

    因为没有阳光,一年四季都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春天似乎永远不会光临,冬天在这里变得更加寒冷。

    云歌安静地躺在枯麦草中,一种好似没有了生命的安静。

    牢狱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从云歌躺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一小方碧蓝的天空。时而会有鸟儿飞过,留下几声欢快啾鸣。可她只是

    闭着眼睛,对一切都毫不关心。

    狱卒将一碗饭放到栅栏前,碗中竟罕见的有几块肉。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罪轻的当即释放,你们这些死囚,可以免去死罪了。头儿吩咐给你们都加顿餐,算是庆祝!”

    牢里面一片“嗷嗷”的欢叫声。

    云歌听到“新帝”二字,突地睁开了眼睛,嘴唇微动了动,想要问点什么,却仍是沉默了下来。

    隔壁监牢里的男子三口两口吃完自己的饭菜,仍觉没有解馋,眼巴巴地盯着云歌牢前的饭菜,“姑娘,再不吃,可就凉了!”

    云歌缓缓起来,端起碗想吃,却觉得胃里腻得人想吐,她把碗递给了隔壁的男子。

    男子大喜,立即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又不好意思起来,“你还没有吃呢!”

    云歌摇了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

    男子忙把云歌碗里的肉都拨到自己碗里,笑道:“无功不受禄,

    我看你面色苍白,脚步虚浮,非伤即病,帮你把个脉吧!”说着,探手去抓云歌的手腕。

    云歌想移步闪开,却眼前一黑,向前跌去,忙抓住了栅栏,才没有摔倒。

    男子握住云歌的手腕,替她把了一下脉,不禁摇头叹气,“唉!又是一个可怜人,这死牢里,只应该有死。有了生,反倒是痛苦!”他将肉块全拨回云歌碗中,“吃不下也吃点,有身孕的人不能由着性子乱来,你可还有亲人?孩子的爹在哪里?婆家可还有人……”

    云歌只听到他的那句“有身孕的人”,整个人如在往下掉,又如同往上飘,脑袋里轰轰作响,她呆呆看着男子,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她在脑子里把男子的话又过了好几遍,才真正明白了话中的意思,猛地一把抓住男子的胳膊,急切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我……”

    云歌的眼中仿似有火苗燃烧,映得她的脸庞熠熠生辉,和刚才判若两人。

    男子小心地说:“你有孩子了。”

    云歌的手紧紧扣着他,指甲好似要掐进他的肉里,“你肯定?”

    男子忍着疼痛点头,“我虽不是个好郎中,可喜脉不会把错。”

    云歌一下捂住了嘴,眼中有泪,看着就要落下,不想发了会儿呆,她又笑了起来,“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肯定是陵哥哥怕她孤单,才送了他来陪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很苍白吗?我看着很虚弱吗?这样对孩子不好,是不是?”

    云歌的问题又急又密,男子只来得及不停点头。 对不起,对不起,娘不知道你来了,娘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没有好好照顾你!娘错了!

    她立即端起地上的碗,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塞起食物。

    “你身上有金银首饰吗?想办法买通狱卒,尽快通知孩子他爹,看看有没有办法疏通一下,至少换个好点的监牢,不必男女同狱。”男子哪里能知道霍成君特意下令将云歌囚在此处的原因,还一门心思地帮云歌出着主意。

    云歌手中的筷子停住,视线落在了不知名的虚空,她眼中浓重的悲伤,令人觉得风凝玉碎、天地皆泣。男子也算见惯生死的人,却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哀凄,好似随时可以吞噬掉她单薄如蝉翼的身躯。

    她突然侧头一笑,柔声说:“他出远门了,一时回不来,不过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前几天做错了,以后不会了。”她微笑时,唇角轻扬,有一种异样的倔强和固执。

    她低下了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饭,睫毛上似有泪珠,莹光闪烁,却始终没有落下。不一会儿,她就把一大碗饭全部吃完,抬起头问男子:“我的气色是不是看起来好一点了?”

    男子重重点了一下头,“好多了。”

    云歌从最安静的囚犯变成了最好动的囚犯。

    每日的清晨和晚上,她都会在四方的监牢里面绕着圈子散步。

    “这样是不是对身体比较好?”

    男子点头。

    每天,当阳光照进牢房时,她会在一小方块的阳光下,慢慢地打拳。

    刚开始有不少囚犯盯着她的身体打口哨,说一些混账话,可她充耳不闻。

    在阳光的映照下,她的脸上有晶莹的光芒。

    她的神情,好似站在碧绿的草地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迎着和 煦的风,自由自在地舒展着身体。她的安详平静让偷看她的囚犯渐渐安静。他们仍然会盯着她看,可眼中的污秽渐渐消失。

    每天,吃过晚饭后,她都会轻声哼唱歌谣。男子知道她是唱给腹内的小生命听的。有的歌听得懂,有的听不懂。每当她温柔地唱歌时,牢狱里面会异常的安静。

    在这个充溢着死亡的黑暗世界中,她的歌声让他们想起了很多东西。也许是寒灯下缝衣的母亲,也许是邻家妹子鬓边一朵野花,也许是新婚之夜,妻子的一抹娇笑,也许是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也许只是年少时,一个可望不可得的温柔眼神。

    一个个手染鲜血的人,心竟会在她的歌声中变得一瞬柔软。

    粗豪的昂藏汉子,从她的歌声中,竟听懂了一些东西,每到吃饭时,会把碗中最好的菜捡出一点,一个一个牢房地传到云歌的牢房中。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约定,每个人挑一筷子,传到云歌牢房里时,已经像小山一样,高高一碗。

    云歌也不拒绝,她只微笑地看向那些凶神恶煞的大汉。

    他们竟然会在她的眼光下,不好意思地躲避,却又故作着满不在乎的冷漠。

    她吃着整个牢房为她准备的“特殊”饭菜。虽然在阴暗的死牢里,可她的苍白在一点点褪去,她用坚强和渴望,在阴暗里生机勃勃。

    看到她的一举一动,男子改变了先前的判断,即使这是死牢,她的孩子仍会是天下最快乐的孩子。

    “你的宝宝会很幸福。”

    云歌笑着点头,“当然!”眉目中有飞扬期待的欣悦,令人如见三月暖阳。

    这一天。

    男子又被云歌逼迫着把了第三遍脉,第一百遍告诉云歌,“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孩子更好。”

    云歌笑眯眯地说:“不要不耐烦!等孩子出生了,让他认你做干爹。”

    男子只有苦笑。

    现在的云歌和前几天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早知道她是如此“聒噪”,如此“跋扈”,当初实在不该贪口舌便宜!结果不但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被她占尽便宜!

    突然,几个狱卒簇拥着一个胖胖的官员走过来。云歌立即警觉地坐到了墙角。

    胖胖的官员站在关着云歌的监牢前,清了清嗓子,念道:“罪女云歌,妖行媚主,德行有亏,现经三司会审,定于七日后,闹市问斩,以警后世。”

    官员念完,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打着官腔问:“可有冤枉你?”

    男子在一旁急匆匆地插道:“不是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吗?还有,这算什么罪状?罪行到底是什么?”

    官员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男子有点畏惧地往后缩了缩,看了眼云歌,心中愧疚,又挺起了胸膛,张口想理论。

    “别说!”云歌叫。

    他未理会云歌的阻止,高声说:“她有身孕,按我朝律法,不能问斩孕妇!”

    官员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人犯既然无冤,七日后依照判决、执行死刑。”

    牢狱里面的犯人敲着栅栏抗议,狱卒甩鞭警告,可犯人的喧哗声不仅没有被压下去,反倒越来越大,在封闭的空间里听来,整个牢房都似在嗡嗡颤动。

    官员的镇静消失,慌里慌张地想跑。 云歌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们说我罪行深重,要以警后世,是否会贴出告示,昭告天下?整个天下?”

    官员急急地想拽出衣袖,不耐烦地说:“当然!”

    云歌放开了他,官员像只老鼠一样,用和身躯极不相称的敏捷,哧溜一下就蹿出了牢房。

    随着监牢大门重重的关闭声,牢里的叫嚷声猛地消失,所有人都看向云歌。

    有悲愤,有不平,有怜悯,还有无奈。

    一个老头子问:“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了权贵?这可不仅仅是要你死,还是要你难看地死在全天下人面前才能解恨。”

    云歌淡淡笑开,霍成君、霍光可不仅仅是权贵,他们是长安城的主人。

    晚上。

    四个狱卒进来,将一块黑布罩到云歌头上,要押她去别处。云歌有些无奈,霍光实在是太过谨慎小心,竟然隔一段日子就换一个地方。想来是因为知道死牢里面的人和她混得有点熟悉了,怕出意外,所以又给她寻觅了新的关押地方。

    云歌笑向四周抱拳行礼,朗声说:“多谢各位几日来的照顾,小女子铭记在心,容后再报。”

    所有的罪犯都默默向云歌回礼。这个“容后”只怕就是十八年后、来世再报了。

    当云歌被罩上黑布,向外押去时,牢狱里面响起有节奏的敲击声,还有低沉的哼唱,是送别的哀音。

    云歌却在细声地哼着摇篮曲。她和宝宝不需要哀音,她们会活下去的。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离开死牢一个时辰后,死牢发生了大火。因为外面的铁门遇热,门锁变形,无法打开,关在死牢里面的牢 犯全被烧死。

    牢狱里面低沉的哀音竟成了众人和她最后的诀别。

    霍府里面一派喜气洋洋的忙碌。霍成君即将入宫的事情,虽然还未对外正式宣旨,可所有人心中都早已认定。

    刘询登基后,将民间的发妻许平君册封为婕妤,皇后之位仍然空置,所有人都明白此位是留给谁的,只等着刘弗陵葬礼后,霍成君进宫,刘询就应该会册封她为后。

    孟珏一大早就来求见霍光,站在霍府大厅,等了整整一天,却没有任何人理会他,连一杯热茶都欠奉。

    外面不时地传来丫头们的阵阵笑声,他却一直很心平气和。他曾经历过的屈辱远胜于此,今日的一切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并不重要。

    快要用晚饭时,霍光才面带疲惫地缓步进来,连朝服都未换下,显是刚从宫中回来,就直接来见他。

    大厅四周空落落,坐榻都被撤走,只留了一个主人坐的坐榻,孟珏自然不能坐到主人位置上,所以只能站在厅堂内。霍光打量了一眼四周,无奈地摇了摇头,成君再聪慧,毕竟仍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女。

    霍光吩咐丫头给孟珏置座、奉茶。

    “不知道孟大人找老夫所为何事?”

    孟珏先深深行了一礼,“霍大人,听闻昨日晚上,长安城东南的死牢失火,牢犯全部被烧死。”

    霍光叹息着说:“是啊!真是可怜,陛下刚赦免了他们的死罪,没想到老天竟然不肯让他们活。” 孟珏又道:“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霍大人听说了吗?秦大人昨日下午去死牢宣读完审决后,听闻来拜访过霍大人,可他从霍府出来后就失了踪。”

    霍光微微笑着,盯着孟珏说:“劫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孟珏笑得气定神闲,“一般人强留朝廷官员叫劫持,皇帝留下朝廷官员可不叫劫持。”

    霍光眼皮子猛地跳了几跳,脸上的微笑变得僵硬。

    孟珏接着说:“听说罪女云歌是被霍云将军拘拿到的,不知道霍云将军是从哪里抓到的云歌?”

    霍云告诉霍光是从长安城郊的农家中搜出,霍光笑着反问:“孟大人认为该从哪里抓到的?”

    “张贺大人曾任掖庭令十多年,掌管掖庭和冷宫。张大人以前虽然官运不顺,但听说为人豪侠仗义,与冷宫内的侍卫、小吏交情极好。掖庭冷宫无人问津,关押的又全是女子,什么时候多一个,什么时候少一个,只怕无人真正说得清楚。”

    霍光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啜着。云歌竟一直在刘询手中,他为什么会放了云歌?又为什么会这么“恰巧”地被霍云抓住?云歌有身孕的消息,刘询究竟知道不知道?

    孟珏安静地欣赏着墙壁上挂的字画。

    霍光喝了小半杯茶后,决定摊开了直说,“如果陛下真想救云歌,他强行下一道圣旨,命令释放云歌,我也不得不遵从,可是陛下什么都没有做,任由刑部定了云歌死罪,看样子他想借霍氏的手把云歌除去。”

    “陛下若只是想杀一个女子,何需这么麻烦?关键是这个女子,他现在根本杀不得,当然,更放不得。陛下是希望霍大人把麻烦都揽了去,而好处他尽落,到时候出了事情,他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推开一切,霍大人却只怕要背负上乱臣贼子的千秋骂名。”

    霍光对孟珏的性格真是又欣赏又忌惮,闻言不禁大笑起来,“我会把云歌这个烫手山芋还给陛下,你去找陛下要人吧!”杀皇子的罪 名,没有人担待得起。刘询想除掉孩子,还是麻烦他亲自动手吧!

    孟珏淡淡地笑着说:“何必那么麻烦?关中匈奴还未退兵,乌孙的大半国土已失,既然霍小姐会做皇后,有些事情,知道不如装作不知道。”他已经用许平君交换了秦大人,虽然刘询说过只要孩子没了,就不会再伤害云歌,可他实不敢再让云歌落回刘询手中。

    霍光沉思着没有立即说话。刘询是他亲立,关押云歌,两人也都有份,在此事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能共进退。霍光道:“孟大人的意思老夫也明白。可如今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老夫愚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珏心里冷笑,若霍光愚钝,这天下的人早全是傻子了,只不过,霍光和刘询打的主意一样,就是都想杀人,却绝不肯自己来做恶人,那么……他就来做吧!

    “在下倒是有个主意。”

    “哦?快说。”

    “一碗堕胎药,一杯鸩酒,从此天下人知道的就是先帝无子嗣。”

    “这……”霍光面色十分为难,“这……老夫实不敢做决定,老夫就全当什么都不知道,孟大人和陛下商量着办吧!”

    孟珏站起,毕恭毕敬地向霍光道谢。

    霍光道:“你先不要忙着谢我,云歌的拘禁是成君在负责,她为什么会如此,你比我明白,这事我还要和她说一声,回头她会派人联系你。”

    孟珏没有吭声,向霍光作揖告退,霍光意味深长地说:“日后你我同朝为官的日子还很长,孟大人有空时,不妨常来走动走动。”孟珏淡笑着答应了。

    当日深夜,霍府派马车来接孟珏。马车并未去霍府,而是出了长安城,越行越偏僻,行到了山林中,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有人来领孟珏入内。

    霍成君靠坐在窗前,眺望着夜色中的重重山影,怔怔出神。一切 都如她意,可她的眉宇间未见任何快乐,反倒坠着重重心事。

    “小姐,孟大人到了。”

    霍成君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很客气地说:“孟大人,请坐。”

    孟珏作揖行了一礼,坐到了霍成君对面。

    霍成君又扭头看向窗外,孟珏也不好说话,只能沉默地坐着。一个小丫头正在廊下煎药,阵阵药香随风而入。孟珏闻到药香,唇边笑意依旧,眼中却有了几分黯然。

    小丫头端着药罐进来,放到霍成君面前,“小姐,药煎好了。”又立即悄悄退下。

    霍成君凝视着桌上的药,板着脸说:“这是太医所开的堕胎药,用药很谨慎,已经把对母亲的伤害降到最低,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检查一下。”

    孟珏没有看药罐,只淡淡说:“云歌一直在小姐手中,小姐想下药随时可以下。”

    “一碗药已经在这里了,那杯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