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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八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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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夕过后, 孙天佑和李乙父子先后离开李家村。李乙原本打算多留一段时日,但李家新买的宅院需要拆除院墙、重新粉刷装修,家具、石料需要从县城采买,然后通过船运送到乡下, 这些事家里的伙计拿不了主意,必须由他本人亲自出面料理。李子恒急着回球场恢复训练,也不能多留。

    不过父子俩的行装包袱虽然早就收拾好了, 却拖拖拉拉着没动身,直到孙天佑先告辞离开,父子俩才赶着牛车出发,而且明明是前后脚离开,硬是不肯搭坐同一条船。

    对此李绮节也很无奈, 李子恒随性莽撞, 就不说了, 李乙向来含蓄,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闷骚,平时很少有强烈的感情外露。他这样近乎幼稚地抗拒孙天佑,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意料之后,则是感慨和怅惘, 不论李乙能不能理解她的言行和思想, 这位土生土长的明朝老父亲,确实在最大限度上对她做出了许多让步和妥协。他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从不掺假。

    李乙故意对孙天佑横眉相对, 不是出于对这桩婚事的不满,而是一种无声的发泄,就像即将远行的旅人忍不住和家人大吵一架一样,用争吵和冷战来减轻离别的伤感。李绮节即将出阁嫁人,李乙的一腔愤懑郁气,无处疏解,最后当然只能尽数撒到女婿身上。

    李绮节不想去刺激李乙,思量过后,决定置身事外,假装不知道。如何处理翁婿之间的关系,还是丢给孙天佑去头疼吧。

    孙天佑似乎早就料到李乙和李子恒的冷淡反应,没有急着到未来岳父和大舅兄跟前卖好,而是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甚少在父子俩跟前现眼。连帮忙牵线搭桥,替李家搜寻手艺实在的精巧匠人这种露脸的好事,他都是让阿满代劳的。

    他深知张弛有度的道理,越临近年底,反而变得从容淡定起来,不像先前催促婚期时那样迫不及待。

    这一进一退,很快打消了李乙心中的那点不愉快,甚至还因为自己的反复无常,对未来女婿产生一丝愧疚。人人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李乙一人身兼父母两个角色,在对女婿横挑鼻子竖挑眼之后,顺带着也体会了一把丈母娘看女婿的感觉。

    孙天佑接下来的目标,只剩下李子恒一人了,至于李大伯和周氏,早就在他各种殷勤周到的嘘寒问暖和接连不断的丰厚礼物攻势下缴械投降。而刚刚登入李家族谱、成为李绮节堂哥的李南宣,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使李大伯已经多次暗示等他出孝后,会让他接触李家的帐务,他依旧态度游离,从不多管李家家务事。孙天有试探过他几次,很快把他抛在脑后。毕竟不是李绮节的亲兄弟,不必下太多功夫。

    张氏不止一次提醒李南宣:“三郎,你终归不是李家的人,李家的恩德要报,但是你不能因为李家对你好,就忘记你父亲的遗愿!将来你一定要认祖归宗!否则你父亲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

    李南宣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孩儿明白。”

    李大伯和周氏答应过张氏,如果李南宣真的能够考中前三甲,他们绝对不会阻拦他重回父族,所以张氏才会答应让李南宣认到李大伯名下。

    李南宣的生父半生蹉跎,为家族不容,无法和妻儿团聚,仕途上也是浑噩浑噩,没有什么建树。他寒窗十几载,一头青丝熬成满鬓风霜,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蟾宫折桂,让家族长辈对他刮目相看,让那些曾经取笑他的族人俯首帖耳听他的指派。

    壮志未酬,身已腐朽,他抑郁而逝,临终前仍然放不下执念,要求儿子必须用三甲功名去撬开父族的大门。死死盯着李南宣把誓言重复三遍之后,他才舍得闭眼。

    他撒手之后,未亡人张氏痛不欲生,惟有靠他的遗志苟延残喘,他留给张氏的,除了伤痛和麻木,还有更加执着和疯狂的执念。

    因为这个执念,李南宣埋头书本,焚膏继晷,日以继夜,一刻不敢松懈。他写出的文章得到先生夸赞的次数越来越多,人也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他不能放松,也不敢放松,亡父临走之前的不甘和愤恨始终压在他的心头,沉甸甸的,让他透不过气。而且哪怕他从不松懈,张氏依旧一次次耳提面命,让他必须铭记生父的遗志。父母的双重执念,织成一张罗天大网,将他罩在其中,除非完成父亲的遗愿,他这一生,都将无法摆脱父母的束缚。

    李大伯和周氏不明白张氏为什么坚持要李南宣考中前三甲,在他们看来,李南宣能考中秀才,成为名正言顺的读书人,就很值得高兴了,何必非要强求头三甲呢?

    周氏不是没劝过张氏,然而张氏整天以泪洗面,形容枯槁,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抚育李南宣,以告慰亡夫的在天之灵,周氏根本劝不动她。

    夫妻俩不忍李南宣一辈子被父母的执念拘束,将他过继到自己膝下,除了确实喜欢他的人品之外,也是出于同情和怜惜。

    在夫妻俩看来,科举考试哪有那么简单。三年一次乡试,举人大约不过千。三年一次会试,考中者两三百。瑶江县不是名额充裕的天子脚下北直隶,也不是文风昌盛的文人之乡江南,历来人才凋零,自隋唐开创科举以来,瑶江县从未出过状元、榜眼或是探花,甚至能顺利入宫参加殿试的士人都属寥寥。能够侥幸考中举人,就能在本地县志上留名,足够族人念叨个几十年。

    李南宣真正开始一心攻读诗书才多久?没有名师指导,没有族人帮衬,想要一飞冲天,简直是痴人说梦。

    假如张氏转不过弯来,她可能真的会让李南宣一辈子这么考下去,好好一个少年儿郎,哪能把一辈子的光阴都蹉跎在一个极有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执念当中?

    读书人靠科举考试扬名立万,走上仕途,但科举考试并不是读书人的全部。没看到清高如孟举人,都晓得开馆授徒,挣些银两束脩养家糊口么?孟云晖得中秀才之后,也没有继续沉醉书本,而是迅速走出家门,和本县文人结交往来,为将来铺路。

    连李大伯和周氏这样的老百姓都晓得,读书人想要更进一步,靠的不全是从书本上领会的学识,他们的生活,也不仅仅只是一场场考试。

    可看张氏教育李南宣的法子,分明是压抑李南宣的一切需求,把他培养成一个只知道读书考试的工具。

    张氏这头听不进任何劝说,李大伯和周氏只能从李南宣身上想办法,他们并不想阻止李南宣为父争光,但也不想看着李南宣踏上他父亲的老路。人活着,需要一个想头,但也不能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想头而陷入疯魔。

    李大伯的方法简单粗暴:先试着让李南宣接触李家的家务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中的繁琐小事,看似简单寻常,其实哪一桩都饱含世情学问,李南宣就像一个无欲无求的苦行僧,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破绽,让他沾染一些烟火气,才能打破他身上的禁制。

    无奈李南宣性子冷清,又是在寺中长大的,养出一副冰山性情。李大伯使出浑身解数,依然不能从这个嗣子身上找到其他波动情绪,不过李大伯一点都不泄气,依然乐此不疲地为软化李南宣努力着。

    至于曾在张氏面前立下的、不会阻止李南宣认祖归宗的许诺,李大伯压根没放在心上。

    一来,每届科举考试,能够大浪淘少得中前两百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随便拎一个出来,无不是出口成章、才思敏捷,前三甲哪有这么好考的?哪怕偏心如李大伯,也没奢望过李南宣能够拔得头筹。

    二来,瑶江县以往的进士老爷们,几乎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假如李南宣果真能考中前三名,怎么说也得有四十好几了,那时候他肯定已经儿女成群,连孙子、孙女都能满地跑了,就算他要认祖归宗,也不会真的把一大家子全带走,怎么着也得给自家留下一两个儿孙吧?

    三来,退一万步说,假若李南宣果真如张氏如愿,考中前三,那可是响当当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啊!连知县老爷都得好好奉承的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到时候只要他不忘李家对他的养育之恩,肯提携一下李家,足够李子恒和李绮节受益一辈子,不管他认不认祖归宗,李家还不是占到好处了?拦着不让他认祖归宗,白白得罪一个前途无量的大老爷,不是自找死路吗?

    所以,李家人对李南宣考中前三之事不抱任何希望,但李南宣真的考中了,他们也会替李南宣高兴,毕竟他的辛苦和投入,他们全部看在眼里。

    如果李南宣能够在读书之余,适当地放松一下自己,李大伯和周氏会更满意。

    于是在张氏又一次对李南宣施压过后,眼看着好不容易露了几回笑脸的李南宣再度回到以前那种麻木枯槁的状态,周氏忽然突发奇想,要李南宣放下书本,和她一起张罗李绮节的出嫁事宜。

    “官人和我年纪大了,能照管你们到几时呢?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唇齿相依,只有互相扶持、守望相助,才不会被外人欺负。三娘是咱们家头一个出嫁的,后头还有四娘和五娘,你虽是男伢,不管里头的事,也得跟着看看章程,心里有个大致的谱儿,以后外头遇到麻烦才不会慌手慌脚。九郎那边没有兄弟妯娌,三娘出阁以后,只有小夫妻俩两个过日子,省心是省心,可一旦碰上什么难事,连个帮手都没有,到头来,凡事还是要倚仗你和大郎这两个娘家兄弟。”

    周氏一点都不见外,既要把李南宣当儿子养,就不能一味宠着他,更不能把他当成玻璃人一样捧着,得让他懂得自己该尽的责任,让他一点一点融入李家,有了市井生活气,他才不会被张氏教成一个麻木的泥人。

    周氏一席话说完,看李南宣神色如常,脸上并没有抗拒之色,松了口气,“三娘出门的时候,你和大郎都得去送亲,我和你娘说了,她也乐意让你去呢。”

    李大伯和周氏把李南宣视如己出,允许他私下里继续为生父服丧,还允诺将来不拦阻他认祖归宗,张氏心里十分感激,这件事,怎么说都是他们母子占尽便宜。这份大恩,无以为报,张氏虽然固执,也盼着能回报李家的恩德,自然不会阻止李南宣和李子恒等人亲近,何况是嫁娶这样的大事,李南宣作为李家长房之子,当然不能推托。

    等事情定下之后,家里的婆子丫头奔走相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三少爷竟然丢下书本,摸起算盘来啦!”

    有几个想得深远的,偷偷找到正忙着给花庆福写回信的李绮节:“三娘,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太太已经着手让三少爷帮忙记账啦,大郎再不回来,家里还有他的位子吗?”

    李绮节:……

    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李家,也有面临兄弟相争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