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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chapter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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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路公寓五号的地下室,是一个袖珍版的迷宫。

    曲曲折折的小道,一条连着一条,首位相连的环形长廊,一圈接着一圈,仿佛生命一般,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李文森还被乔伊打横抱在怀里。她进地下室时穿的木质拖鞋不知在哪里沾到了一点石灰,乔伊索性没让她下地,反正她体重小得像一只兔子,打横抱在怀里,份量和承诺一样轻。

    只是路这样长。

    这里最深处距离地表21.11米,相当于五层楼。从之前她藏薯片的地方开始,到地下室的出口,要穿过七扇沉重的密封门,两两相距13米,每一扇门都用钛钢制做,精密程度和太空舱有的一拼。

    连王水和稀硝酸也无法腐蚀,放在常温海水下五年也能光洁如新。

    ——真是个未解之谜。

    没人知道,那些ccrn的老前辈们,为什么要把这七扇昂贵堪比火箭的门放在西路公寓五号的地下室里。

    就好像,在这个堆满她薯片、泡面和炸鸡的地方,还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

    李文森在他怀里仰起头,伸出手,抚过一边墙壁上经年的灰尘。

    前方楼道尽头,小小的铁门像小小的天窗,仿佛若有光。

    半空中的微尘在他们身边漂浮如同金屑。她凝视着那些飞舞的灰尘一会儿,忽然说:

    “嘿,乔伊,didihurtyou?”

    乔伊正腾出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推开第五扇铁门,闻言垂下眼眸: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话一直不多,今天尤其少,在我说要拉你一起殉情之后,你就不说话了。”

    几粒剥落的墙粉簌簌落在她白色的裙摆上。

    她抖落手上的墙灰,仿佛不经意般问道:

    “无论怎么说,都是我把你的婚姻变成了交易……乔伊,这是否伤害到了你?”

    ……

    乔伊精致的下巴就在她眼皮上方。

    而此刻,那双灰绿色的眼眸正微微低垂着望向她,昏黄的灯光中如同秋水,映得他的脸比大理石更白皙。

    “这句话真有意思。”

    她的长发从他臂弯处倾泻而下,几缕漆黑的发丝缠在他的手腕上,他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把她的长发笼在一处:

    “求婚是我提出来的,条件是我提出来的,难道不是我把你的婚姻变成了交易?”

    “……”

    “再说,特洛伊的帕里斯王子为了得到海伦,不得不与希腊军队交战,哈鲁斯随王为了得到他的皇后用半个王国作为聘礼,相对而言,你有点便宜过头。”

    “……”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

    “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应该和我多要一点东西。”

    他瞥了她一眼:

    “或者我列一张清单给你?”

    “……以后再说。”

    地下室黑索索的墙面上沾染着不知名的灰色痕迹,就像当初修建的木匠调错了漆盒。

    李文森手里执着一盏老式黄铜应急灯,正是乔伊带进来的那盏。

    “我们定的婚期是四月,还早着呢,而且别忘了你的婚约是附加了条件的,乔伊,一星期之内你要帮我找到真相,现在距离我们约定开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她抬手看了看手表:

    “——一个小时。”

    “是一小时零十五分钟。”

    乔伊顿了顿:

    “有个突发情况,我花了一点时间解决。”

    “真稀奇。”

    李文森凉凉地说:

    “你还有需要'解决’的情况?”

    “当然有。”

    他慢慢地走在石阶上:

    “不过我刚才的沉默,确实是因为你的话让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话?”

    “你说我骨子里藏着法国大革命气质?”

    “嗯,嚣张到让人想先砍头后鞭尸。”

    “……这个先不谈。”

    乔伊放慢了步调:

    “文森特,你知不知道你的好朋友曹云山有法国血统?”

    ……

    黄铜灯盏是昏暗长廊随着他的步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前方不远处还有一盏灯,那是地下室的入口,暗淡的光线与门缝里撒落的天光混到一处,在这种老旧的氛围下慢慢静止。

    “我不知道。”

    李文森用小指勾住灯把手,不一会儿又换成无名指,随后把头埋在他怀里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我只是觉得很喜感。”

    她说:

    “乔伊,就曹云山那只弱鸡,身上一点肌肉都没有,五官……五官是有点像西方人,但很多中国人眼窝也很深,你哪只眼睛看出他有法国血统?”

    “每个人的血统都都比他们自己想象的复杂,祖源分析测出三种不同的血统是很正常的事。”

    这倒是实话。

    祖源分析是基因测序的一部分,从两年前ccrn引进基因检测仪后,所里的博士和研究生们像打了鸡血一样,挨个测了个遍。虽然结论未必靠谱,但不少人因此颠覆了自己半辈子的信念——比如安德森一直自认是耶稣生物学上的直系后代,但不幸测出了韩国人和日本人的双重基因;化学组组长叶邱知发现自己的父系居然是通古斯族群;据说生物组还有一个神奇的福建人,祖籍四代都住在集美学村,却在自己的血统里发现了至少十一国血统……包括美洲土著。

    当然,祖源分析也会告诉你,东亚人和美洲土著是同源的。

    ……

    “血统未必体现在长相上,还有饮食、习惯和人脸偏好。”

    乔伊推开最后一扇门:

    “你有没有发现,虽然曹云山自称是中国北京人的,饮食习惯却过于西方化?”

    李文森想起了曹云山嘴里边叼着香肠边打字的样子。

    他们大一就认识,他喝红酒,几乎不吃炒菜,早餐是纯热狗和热可可奶,就算偶尔和她出去约饭,也顶多去吃海鲜大排档。

    “可他在国外呆了□□年呢,习惯西餐也不奇怪吧。”

    李文森耸耸肩:

    “我知道曹云山嫌疑很大,但你光凭曹云山喜欢西餐就断定他有法国血统就有点武断了……咦,为什么是法国血统?”

    “因为这不是我猜出来的,是基因测序结果。”

    他淡淡地说,却刻意加快了语速:

    “我本来打算测定胡尼胡夫残留的碱基序列来确定他的身份,但我当时有点分神,不巧拿错了头发样本,就顺手提取了他的dna,结果不巧发现这是曹云山的头发,更不巧还顺便发现他的基因库里有近百分之五与法国人匹配……我猜他或许是在我之前用了生物实验室。”

    ……哦,百分之五

    这已经是很高的比例。

    这就意味着,曹云山直系祖父母中,必定有一个,是法国人或法国混血。

    然而李文森的关注点却不在曹云山的基因上——基因里有多国血统很普遍,这并不是大问题。

    “不小心?顺便?”

    她皱起眉,敏锐地在乔伊的话里找到了关键词。

    “这是多顺手才能从法老的棺材里拿到曹云山的头发?他们连发色都不一样好吗?”

    她一下从乔伊怀里坐起来:

    “你这个骗子,你胆敢私自调查曹云山?”

    乔伊:“……”

    很好,小猫炸毛了。

    就算他只学过一年中文,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胆敢”这两个字,在这里的画风有多清奇。

    “……你先坐好。”

    他试图把她拉到一个安全一点的位置:

    “谈不上私自调查,这只是意……”

    “谁信这是意外?如果我记得不错,几天前你才刚刚告诉我你决不会私自调查曹云山吧,因为你怕你会忍不住把他变成凶手,结果今天连他曾祖父的碱基对序列都出来了,真是玩得一手好牌。”

    在她答应乔伊重新考虑他们关系的那个晚上,乔伊曾和她说——

    “如果一次谋杀就能把这个你最亲密的男性友人从你脑海里完全剔除,那么即便他不是凶手,我怕我也会忍不住把他变成凶手。”

    而在之前,他也曾多次表明,他对曹云山的事一无所知。

    所以……

    李文森冷冷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这个骗子。”

    乔伊:“……”

    如果他们不是这个姿势,李文森冷冰冰的脸其实是很有看点的,但偏偏她现在正坐在乔伊的手臂上,还拽着他的衣领,宽大的蕾丝裙摆让她看上去更为娇小,如果不看乔伊年轻的脸……父女的既视感不要太强。

    “你先别激动。”

    乔伊抬起头,把她因为乱动而乱糟糟的长发笼到一边,丝毫没管被她扯皱的昂贵衬衫:

    “如果我真的刻意查过曹云山的基因,相信我,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我甚至可以以疾病监测为名,让ccrn所有员工都去做一次基因测序……在明明有一千个更好借口的情况下,我为什么要用这个拙劣的借口敷衍你?”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把活人的头发和木乃伊的头发弄混……嘿,他可是乔伊,怎么可能编出这么蠢的理由?

    然而——

    就在她抬起头的那一刹那,不过是一个电光火石的间隙,不过是千万秒中极其偶然的一秒,她就那样恰好在乔伊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回避。

    ……等等。

    乔伊在撒谎?

    不对,问题是……乔伊撒谎居然被她发现了?

    ……

    “放我下来,乔伊。”

    李文森视线难以置信地锁在他脸上,震惊地、慢慢地拍拍了拍他的手:

    “我要和你聊一聊人生。”

    “不行,地上太凉了,你还光着脚。”

    乔伊握住她乱动的手:

    “这次真的是意外。”

    “我不信。”

    李文森眯起细长的眼眸:

    “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很简单。”

    她掰过他的脸:

    “看着我的眼睛,我们走个小小的测谎程序。”

    乔伊:“……”

    ……

    测谎师辨别谎言最重要的三个标准。

    逻辑、神情,和眼睛。

    ……

    西路公寓五号的地下室,半个世纪未见天日,快要被灰尘掩埋,李文森的双脚刚沾到冰凉的地面,立刻沾上一层薄灰。

    然而她毫不在意,站在阴暗的地下室,却如同站在法庭的辩论场上一般冷静、睿智、调理清晰。

    “知道流程?”

    “当然。”

    “那我开始了。”

    李文森向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微微一笑:

    “你在生物实验室里捡到了曹云山的头发?”

    “是。”

    “你对他做了基因测序?”

    “是。”

    “检测版本?“

    “中等详细的祖源报告,涉及y染色体和线粒体dna近2000个位点。”

    “你刚才说,曹云山或许在你之前进过生物分子研究室?”

    “是。”

    “你没看见他进研究室?”

    “是。”

    “你相信他有法国血统?”

    “是。”

    毫无预兆地,李文森话风忽然一转: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解剖人体?”

    “十八年前。”

    “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

    “二零零九年一月三十一日下午七点零一分。”

    “你曾发表医学论文?”

    “额外兴趣。”

    “罗切斯特教授是你在丹麦的同事?”

    “短暂接触。”

    “你喜欢白色?”

    “没有偏好。”

    “你如何得知你捡到的是曹云山的头发?”

    “我看到了他留下的论文,墨迹未干。”

    “就凭这一点?”

    “当然不止。”

    他抱起手臂:

    “我查了那天的实验室申请单,生物实验室每天都要清理和消毒,而那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记录。”

    “所以你百分之一百确定?”

    “是。”

    “那么问题来了,乔伊。”

    她向后退了一步,恰好站在地道顶端的白炽灯下,冷冷的灯光落在她的皮肤、睫毛和眼睛里,反而带来一种近似于温暖的错觉。

    “你刚才说,曹云山在你之前‘或许’进入过生物分子实验室,既然你百分百确定,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用词习惯。”

    乔伊平静地说:

    “我喜欢这个词。”

    “撒谎。”

    李文森笑了:

    “一般人在撒谎的时候会刻意避开概念模糊的词语,用肯定语气来加强对方的信任感,但你太聪明了,所以你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了一个‘或许’来混淆我的判断力。”

    她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清楚地说

    “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刻意调查过曹云山?”

    ……

    地下室里□□静了。

    半个世纪以来不见天日,时间仿佛和空气一起停滞,一扇一扇的房门,船舱一般无穷无尽,连走廊尽头的微光也静止。

    ……

    许久。

    “没错,文森特。”

    乔伊抬起头,望着她灯光下苍白的面容:

    “你说的没错,我调查过他。”

    李文森:“!”

    她居然真的看出了乔伊在撒谎!这绝壁不是真的!她要发微博!她要应聘fbi!

    “但我没有撒谎,我只是企图隐瞒。”

    然而乔伊紧接着说:

    “我调查他的时间远在我们协议之前,不算会越,而至于基因检测……我确实把他的头发和法老的头发弄混了,这是我的疏忽。”

    “你觉得我会相信?”

    “你会。”

    乔伊笑了:

    “因为你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不信。”

    ……

    李文森站在冰凉的地面上,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直到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动向都被她分析殆尽,直到他眼睛了每一次光芒的跃动都被她收进眼底,直到她确信

    ——他这次真的没有撒谎。

    至少在她的专业范围内,她没有看出他撒谎。

    成功看破乔伊一次的李文森信心大涨,基本肯定自己的判断无误。

    但她很快收拾好情绪,冷静地问道:

    “你说你很久以前就调查过他,具体是什么时候?”

    “七年前。”

    ……卧槽。

    这还真是“很久以前”。

    李文森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接着问;拍:

    “为什么?”

    “因为他做过的一些事,他说过的一些话,和他编造的一些故事。”

    乔伊朝前走了一步。

    他的手指那样精细,他的五官毫无瑕疵,他的身形那样修长。

    昏黄的光线均匀地在他的白衬衫上铺染开来,他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身后是狭长而幽深的甬道,斑驳的墙壁,和生长青苔的门廊。

    ……

    “从哈佛到剑桥,我总是会在各种各样的角落里,听到一个有关‘剑桥的克里奥佩特拉’的流言。”

    头顶上的白炽灯,终于承受不住起起伏伏的电压,“啪嗒”一声,熄灭了。

    李文森脚边的老式铜灯盏静静地立在地上,而乔伊微微俯着身,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愉悦。

    就像……他一直在等着这揭发真相的一刻。

    然而李文森并没有看出这一点。

    她此刻所能见到的一切,不过是他想让她看到的画面——就像她方才发现的一切谎言,都只不过,是他纵容她发现的谎言。

    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以一种迁就而无奈的姿态,轻声说:

    “但我猜,克里奥佩特拉小姐本人并不知道,这个流言的始作俑者,正是她最好的朋友,曹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