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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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汉汉明帝永平十七年,冬。

    黄沙滚滚,北风烈烈。

    在这西域塞外一望无际的荒漠之中,正有一队长长的人马在缓慢地向西前进着。

    刺骨的寒风呼啸中,一面夺目的赤色“汉”字大旗,正在这支行进的队伍中上下翻滚,迎着风头,不停地卷动。

    而在“汉”字大旗之下的,则是一名名缄口不语、骑在马背上默默前进着的士卒。此外,夹在数百名汉军士卒之中的,还有着为数不少的运载着粮秣的马车。

    只是,与那“呼啦啦——”卷动不止的大旗翻滚声,与“吱呀呀——”响个不停的车轮转动声对比,这支低头行进着的汉军人马,却显得似乎有些过于静默,不知是否是因为作为一支位于后军的运粮队,整支队伍中,只能隐约听到一声声马踏黄沙的沉闷声响。。。

    “刷啦——!”

    忽然间,只听在这一片沉静的军旅之中,猛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出鞘之音!

    对于这些已然深入塞外西域腹地的众军士,听到声响的一瞬间,立刻本能性地便倍加警惕,当即引得周围的一干士卒纷纷回首注目、略显紧张地查看着周围的状况。

    不过,待定睛一看,往那声响处瞧得清楚了,大多数人眼中的警觉之色却又很快消失不见了。。。

    只见传出声响之处,正有一把银光闪闪的剑刃映照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反射出微带几分冷峻的杀气与寒意。再仔细瞧这出鞘的利剑,无论是其锋芒毕露的利刃、还是剑柄处俊秀的配饰与雕琢,都堪称一把绝对的上品。因此,随着这柄宝剑一经出鞘,纵然大多数士卒已很快在消除警惕后又将各自的注意力再次收了回去,宝剑却还是凭着其耀眼的夺目光彩,吸引了其余不少人的注意。这些汇聚而来的目光之中,也不免有些欣羡之色。

    而这,似乎也正中了拔剑出鞘的持剑人的下怀:

    “怎么样。。。?我这柄自京城洛阳带来的宝剑,还不错吧!”

    说话之人,身着一身略显不便的长袖宽袍之衣,看起来文绉绉的,书生气颇重,与周围一个个顶盔披甲精练打扮的士卒相比,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但是,用这宝剑上下随意挥舞的几下之间,这貌似书生的年轻人倒是也比划得好像有模有样。

    “嗯,的确是好剑!虽说当初出发前买这把剑时,我还劝过你三思而后行,但是现在看来,我真后悔自己也该花费重金买上一把。唉,现在看,即便囊空如洗,也是值得的啊!只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

    一旁另一个同样穿着有些不同于普通士卒的年轻人,带着几分浓浓的悔意感叹道。一边摸着自己腰间那把普普通通、有些老旧的佩剑,一边自感到有些寒酸。

    “哈哈,别灰心!且看我用这宝剑砍下一串匈奴人的脑袋,到时分你耿乐一个用来记功也无妨啊!待到班师回到洛阳之日,咱们总也要回去有得吹嘘不是?!”

    手持宝剑的年轻人逐渐越发的得意,虎虎生风的宝剑挥舞声之中,仿佛已然置身在了冲锋搏杀的战场之中,恨不得立刻找到敌军,来一场痛痛快快的砍杀。

    “此话当真!耿毅兄,你可是饱读诗书的,不能失言啊!”

    另一名名为耿乐的年轻人闻言也是随即喜出望外,骑在马背上,憧憬着凯旋而归后受到无数百姓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到时,人群中说不定还有不少风情万种的千金小姐。洛阳城里不缺权贵,缺的反而是闯荡过西域塞外的勇士健儿,说不定,自己就借此赢得了特别的青睐,甚至。。。嘿嘿嘿。。。

    也不知道其脑袋里又开始在想些什么,只见嘴角处已然留出一些口水,顺着下巴往下细细流淌着。。。

    “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名叫耿毅的年轻人拍着胸脯,豪气万丈地说道,“哼,此番出塞,不砍他十个八个匈奴人的脑袋,怎么对得起我买这把宝剑的价格?!狗娘养的匈奴人,怎么还不速速前来送死?!这回,不仅要让他们这些蛮夷好好领教一下他耿毅爷爷的厉害,也要为咱们家大人争一口气!同时。。。”

    说到这里,其忽然顿了顿,似乎用余光有意无意地朝着二人身后的另外某人瞅了一眼后,才又接着说道:

    “同时,更让某些人睁开眼好好看看,老子可不是只会舞文弄墨、吃素的!”

    耿毅这目光斜视所瞄的,正是在其身后不远处的另一名同行随从——一个唤作耿破奴的精瘦汉子。其衣着打扮,显然与耿毅和耿乐二人又大为不同,虽然身份同样是侍卫随从,但甲胄却更像是普通士卒的打扮。而更为引人注目的,则是其脸颊下的一处长长的明显刀疤,甚是狰狞。常年与匈奴人交手的士卒基本一眼都能看出,这样的刀疤必是出自匈奴弯刀的手笔。。。

    此刻,听耿毅言谈中有意无意似乎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这精瘦汉子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然沉默着,只是紧了紧腰间一柄毫不起眼的直刃长刀,而后,便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远处的荒漠沙海。。。

    “咳。。。大家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身处塞外不毛之地,更该同心协力才对嘛!”耿乐看气氛有些尴尬,赶紧低声打了打圆场。

    “哼。。。”

    不过,一边的耿毅却似乎不怎么领情,慢慢收剑入鞘的同时,淡淡地发出一声冷哼。好在,后面的耿破奴也没怎么计较,依旧视若无睹一般,继续保持着沉默。

    对此,三人之中最为年轻的耿乐也是颇为无奈。

    其实,虽说三人的身份皆是耿家的私属部曲,但实际上也大有不同。作为伴读书童出身的耿毅与作为小厮出身的耿乐自己,已在一起共同服侍自家大人多年,关系自然较为亲密。并且,耿家虽是朝廷之中的权贵之家,但因为自家大人的先父老太爷去世过早,所以多年以来一直没能得到太多的关注与出仕的机会。

    相比于自己大人那年纪轻轻的堂弟耿秉,作为如今的大司农——耿国之子,不仅早年便屡屡出入宫廷,深得当今皇上青睐、恩荣优厚,去年便以驸马都尉的身份率军一万、出击北匈奴、横越沙漠六百里,虽说因为北匈奴主力避战而走,所以除了几场小打小闹外几乎无功而返,但毕竟已然树立了军中新进青年勇将的威名。此番远征,更是由圣上亲自点名、率部随军再次出塞征战,虽不是最高主将,但依然是手握大权、风光无比。

    而自家大人呢,则因为少年丧父的缘故,就连这次随军塞外出征的机会,还是因为靠了其好友骑都尉刘张的举荐,才在出塞的大军中谋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司马的职位。但与堂弟耿秉风光无限的驸马都尉之位相比,还是差了足足一大截。

    所以,尽管自家大人也是身在耿家这个炙手可热的豪门大家族中,但却算得上是其中最微不足道、无人问津的一支冷僻“寒门”了。

    也正因为如此,风风雨雨跟随自家大人的这些年里,耿毅、耿乐这些不离不弃的随从之间不仅更加的抱团,同时可能也是为自家大人空有一番谋略与报国之志却无处施展的境遇深深鸣不平,因此,对于来自其他各支耿家的随从,都多多少少有些看不太顺眼。

    而耿破奴,恰好就是这样的典型例子。

    说到这耿破奴,因为其上回曾随军出塞征战过,据说富有不少的塞外经验,所以在大军出玉门关后,也就是大约一个月前,才由驸马都尉耿秉的门下,转送到了自家大人的属下。虽说,自家大人也是欣然接受,并当即郑重感谢了自己的这位堂弟兼上级,但是作为多年随从、又善于文墨的耿毅来说,却对耿破奴这个怎么看都不过只是一介草莽武夫的“外来户”极为不顺眼。私下里,不仅时常拿去年出塞之战时耿秉所部一万人也不过是劳而无功的过往说事,而且作为常年生活在京城洛阳之人,对于耿破奴此人偶尔开口时流露出来的浓厚陇西口音,也是一直嗤之以鼻。只是,鉴于护粮队中绝大部分士卒的籍贯都是来自陇西各地,口音之中大多夹杂着各式各样的西北口音,所以,耿毅的有些话也只敢在私底下与耿乐单独泄一泄愤而已。

    “切!不过是个耿秉都看不上的陇西乡巴佬,还起个‘破奴’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似的。精瘦精瘦的样子,真不知道这家伙拿不拿得起他腰间那把破刀来!恐怕,这么瘦,就是为了逃跑时可以溜得快些吧!恐怕也就是这家伙根本没用,所以耿秉就干脆顺手把这废物给扔到咱们大人这里来了!哼,说到这个耿秉,年纪轻轻就当上驸马都尉,不就靠着皇上恩荣和他父亲贵为三公吗?要是咱们大人的老太爷还在世的话。。。唉。。。哪里还轮得到他这毛头小子这时候派那厮来装好人,我呸!”

    每每和耿乐说到情绪激动之时,耿毅便总是感到愤恨有加。口无遮拦地有时连堂堂驸马都尉也一起连带着给骂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塞外迥异的风土人情与残酷严苛的恶劣环境,所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自打出了玉门关后,原本一向文绉绉、鲜有粗俗之语的耿毅,话里话外的粗鄙之词,也是明显越来越多了起来。。。

    虽然耿乐也并不能完全否认耿毅的观点,但是总觉得,耿破奴那家伙给人的感觉和耿毅所想的有些不太一样。但至于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耿乐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同时,耿破奴在这支护粮队中,因为一口浓厚的陇西口音,再加上参加过上回的出塞征讨,所以与大多来自陇西、性格爽朗的众士卒之间,先天就比自己和耿毅与大家相处得更为亲密一些。因此,行军的这一路上,尽管平时大多沉默寡言,但刚来不久的耿破奴,在护粮队当中的威信,并不低于耿毅和耿乐二人。

    而在自己对于耿破奴一向惜字如金的印象中,这些行军的日子里,其唯一一次主动和二人开口说话,也就只有一次而已。那是某一晚,耿破奴拿了两口类似其腰间的陈旧佩刀来,直白地建议耿毅和耿乐二人尽量舍剑换刀。

    耿乐看其他军士士卒的确大多也是用刀、而非用剑,所以本也想换上那刀试上一试,只是,却被正愁有气没处发的耿毅一把拉住了,继而讥讽道:

    “破奴兄,你大概是之前还没跟着驸马都尉大人回过京城洛阳去转转吧?别的普通士卒买不起剑也没办法,我家大人虽比不上你原先跟随的驸马都尉大人,可同样也是耿家的名门之后,我们可不能轻易坠了我家大人的面子!破奴兄的好意我们二人心领了,但你恐怕是没见识过,偌大的洛阳城城内城外,多少王孙公子,个个佩戴的可都是宝剑,可从没见过谁挂把刀别在腰间的。不要说试了,光是想想,就觉得用刀实在是太土里土。。。”

    好在耿乐当时及时打住了其下面的话,不然万一说出什么更不好听的话来,又被传了出去的话,不但耿破奴,就连其他普通士卒恐怕也无意间给得罪了。

    同时,事后耿乐更为担心的是,耿毅和新来的耿破奴之间的种种矛盾不和,会不会被耿破奴告到自家大人那里去。不过,目前看来,似乎大人还并不清楚。也不知道是耿破奴始终没有和大人提起过,还是大人已经忙得根本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了。

    要说自打出了玉门关后,耿乐几乎每天都未必能见到自家大人一、两次。身为大军的军司马,又被任命负责看管随军的粮草,这费力又不讨好的任务,搞得自己大人每天不仅要一早赶往主将大帐处报告粮草的状况并旁听各项重要军务,风驰电掣地赶回来之后,还要跑前跑后亲自督查粮草的运输、消耗和保管,以及亲自押运着及时运往其他各部。由于不善骑马的耿毅和耿乐二人实在是有些吃不消这么高强度的每日往来不断快速骑行,又劝不住自家大人这么事必躬亲的劳碌奔波,所以便干脆被指派来和经验丰富的耿破奴一道,协助看管大军的粮草后勤的辎重运输,这样,倒也不用每日到处骑马风也似的跑来跑去了。。。

    可是,尽管不用累得跑东跑西,但每日行军途中不断夹在耿毅和耿破奴二人之间,也让希望大家都能和和气气的耿乐感到十分的为难。

    唉。。。我当初怎么还会为淌了这趟浑水而感到庆幸和高兴呢?只希望这次自家大人可以立下些功勋,不再向上回耿秉那样无功而返才好。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也不希望总是走在这渺无人烟的荒漠戈壁之中了,不是说西域有不少水草丰美的绿洲吗?我怎么一个也没见到。。。

    耿乐脑袋里正在胡思乱想着,似乎是得到了上天的及时回应一般,待抬头再看之时,缓缓而行的队伍终于逐渐从荒漠进入到了一片绿色的草原之上,似乎水源之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近在咫尺了。

    而这时,只见前方正有一人骑着马飞快地奔驰而来,同时高声喊道:

    “前方不远处便是蒲类海!前军的各部已经饮水完毕,继续前进了,军司马耿大人有令,我护粮所部也即刻前往蒲类海边饮水!”

    前来传令的乃是自己大人所辖护粮队中的军吏范羌,虽然其喊的声音有些嘶哑、含糊不清,但是对于早已口干舌燥、已快有数日没见过湖泊水源的众军士来说,却也顾不得了那许多细节,听说前面有地方敞开肚子喝个饱,队伍的士气立刻便得到了极大的振奋!就连行进的速度也不由得大大加快了。

    但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耿破奴却在军中一边高声喊道,一边提醒着已赶到近处的军吏范羌:“弟兄们不要急!务必保持好队型、不要散乱。进入草原后更要小心戒备!范大人,也请继续传令时一并提醒其他的弟兄,此处距离匈奴人常常出没的白山已经不远,需随时提高警惕!”

    军吏范羌听到这番话,表情间随即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太相信耿破奴之言。不过,毕竟也是小心无大错,于是便又点点头,补充上提醒小心的这一句,继续向下策马传令去了。

    “哼,什么小心戒备,这个胆小鬼!”听到此言,耿毅却有些不屑一顾,愤愤地低声抱怨道:“再说了,外面不是有斥候们在巡逻吗?一旦有危险,匈奴人根本靠不到近处,咱们第一时间就能得到号角的提醒,有何可提高警惕的?这不是故意害大家晚些才能喝上水吗?!我就觉得他不靠谱,还敢公然不遵咱家大人传下来的命令,这个陇西乡巴佬。。。”

    谁知,耿毅的话还没有说完,仿佛是印证了耿破奴的不祥预言一般,随即便有一声若有若无、戛然而止的奇怪号角声,如同充满警示的晴天霹雳一般,从左翼不远处一面山坡背后的方向,猛然间传了过来——!

    “呜——!”

    此声过后,几乎运粮队中的所有人都立刻停下了胯下的坐骑,止住了前进的脚步。。。

    虽然这声号角尚未响彻开来便被直接打断了,根本谈不上示警号角的那般悠扬与浑厚,甚至有可能只不过是特殊的风声、或者山坡那侧的己方斥候不小心误吹出来的号角声。但是,因为刚刚耿破奴那句“匈奴人常常出没的白山已经不远”的提示,如同传染一般,众人似乎都有了些提心掉胆的不祥预感。。。

    莫非,那刚刚戛然而止的奇怪号角声,真的是斥候在不远外的草原上,发现了什么匈奴人出没的踪迹不成吗。。。?!

    要说以游牧而居的匈奴人会出现在这片丰美的水草之地,仔细想想,其实倒也是合情合理。。。

    就在此时,不知是否是巧合,原本晴空万里的蓝天中,竟忽然也快速飘来了几片厚厚的云朵,遮蔽住了和煦的冬日暖阳。正如同护粮队众人此刻心境的瞬息变化一般,早已不由自主握紧腰间兵刃的众人心头,顿时都一个个布满了忐忑不安的厚重疑云与莫名的不安。。。

    【相关知识补充】:

    1.汉明帝,名刘庄。东汉第二位皇帝。

    2.永平十七年,即公元74年。

    3.蒲类海,即今天新疆的巴里坤湖。蒲类海乃是古称,并非真的海,其实是淡水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