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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八章 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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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清猗的住处已经移到了丹道弟子住的东内进,她住在元合庭,是一座三进带后花园的阔宅大院,三面竹林婆娑,对门的一面草地如茵,间种着几十株桃李,三色石子铺平的路径从树间穿过,迤逦至大门白石阶前。

    萧琰在门阶前立了立,眸中有着异色,见松音侧身让在一边请她入内,徐吸了口气,缓步上阶,跨过门槛是一面影壁,翠峰日出云蒸霞蔚,她无心细看这珍罕的天然石纹影壁,绕过影壁,就见眼前一阔。

    庭院十分轩阔,空气有着残留的药材味道,三尺见方的青砖地面干净无尘,约摸是白日才在这阔院中晒了药材,萧琰的眸光一下落在院中东北角。

    那里栽着一棵银杏树,一枚枚小扇般的叶子碧绿如玉,立在树下的人一身浅碧人亦如玉,只是那大袖宽衫在夜风下摆荡,益发显得衣内空荡,人清瘦。

    萧琰蓦地顿住了脚步。

    想起霍倚楼信中的一句:“直道相思销|魂,人比黄花瘦。”

    她对藏真单思不得,人比秋日黄|菊瘦。

    那么姊姊……

    萧琰但觉心口一滞,又缓吸了口气,才叫了声“姊姊”,步伐微沉的走上前去。

    沈清猗一笑,轻声道:“阿琰。”手伸出去。

    那手修长,却极瘦,白皙细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如兀起的河流,指节也分明清瘦,如竹节般突出。

    萧琰心中又酸又涩还有微微的痛,沉稳的脚步也持不住,快步上前将她手握住,想轻责一声说“姊姊你又瘦了”,却在她那双眼睛的凝视下梗住。

    少年时,她的眼睛看着她清冽中带着柔和。

    后来不知何时起,那双眼睛看着她依然柔和,却多了她看不清的幽深,如同光照不进的深潭。

    现在,她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又清冽,深潭虽深,却清澈见底,在这暮色四起的天光下,她也能清晰看见,那清澈见底的潭中,是醇冽的情意。

    萧琰无法装作看不见,也无法自欺欺人说看不懂,只觉心如绞股绳般扭了起来,五味杂陈,痛涩酸苦麻种种滋味都有,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独茧抽丝,人比黄花瘦”的沈清猗。

    突起的指骨硌在她掌心中,萧琰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那句“你又瘦了”再也说不出口——难道她现在还会不明白沈清猗是为何而瘦、因谁而瘦吗?她怎能说出这样轻责的话,却也犹豫着不敢表现心疼,唯恐使她陷入得更深。

    夜风吹动着,气氛却凝滞。

    两目相对,静默仿似很久,其实只是短短的一会。

    沈清猗一笑,打破了沉滞的气氛,清冽却带了柔软的声音说道:“你走了远路,先沐浴换身衣裳,咱们再说话吧。”

    “好。”萧琰有种如闻大赦的感觉,心里松了口气,这会儿她是脑子僵硬,心乱如麻,至少有个时间让她缓冲一下,理一理。

    沈清猗拉着她往里面去。

    过了第二进庭到了沈清猗住的第三进庭,白苏赤芍菘蓝三位熟悉的侍女已经都立在廊上,见到主子和另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齐齐垂首福礼,称道:“见过十七女君。”萧琰见到三人便想起承和院的美好时光,不由微笑道“好久不见你们了”,声音清朗柔和,又带了女子清丽的声线。三位侍女不由微微抬头,见到深刻在印象中的潘安宋玉之貌的美少年变成了风华绽放的绝色女君,表情都瞬间空白,尽管心理已经有准备,但乍然见到还是惊呆惊艳至失魂。

    沈清猗寒冽眸子一扫,三侍女都回过神来,将人迎入浴房内。

    浴房有两个淋浴隔间,还有一个白石铺成的小浴池子,池里的水已经烧烫,屏风后衣柜上一应衣衫鞋袜也已备好了,萧琰入了浴房,看着准备齐全的衣物恍然有种回到少年时的感觉,在承和院中沈清猗也是给她准备得这么妥贴。

    她沉默着入浴。

    滚烫的热水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血液汩汩流动,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似乎这个时候才从凝滞中舒活过来,蒸腾的水汽氤氲了她的眸子,没有往日的澄净宁静,带着迷惘和沉郁。

    她头仰靠在浴池中,微闭上眼,心脏在沉缓的跳动着,脑子里却总是闪现出那只瘦得硌她掌心的手,白皙细薄的皮肤下青色血管突起,似乎脆弱得轻轻一碰就会迸裂,萧琰心口如塞团絮,搭在浴池边上的手无意识的攥紧,手背上泛起青筋,手也在微微发抖。

    她在害怕。

    ……害怕自己伤害沈清猗。

    相思是剔骨刀,一刀一刀剔肉刻骨。

    她的姊姊已经剔出了骨,要如何……才能让她不再剔下去。

    萧琰神情迷惘着,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拒绝,接受,都是难题。

    面临生死危机时,她可以毫不犹豫的做出决定,可面对沈清猗的感情,她却觉得比面临生死危机更难。

    萧琰没有在浴池中久坐下去,尽管心绪仍然杂乱,但她并不愿意用沐浴来逃避,洗过一遍后就起身,浴巾拭干后,着上抹胸内外衫。外衫是一件家居的云绸直裰,粉蓝色,配白绢裤子,尺寸很合她的身,这三年她还在长个子,沈清猗虽未亲见却了若指掌,对她用心可见一斑。萧琰沉默的穿好衣服,用绸带束了半干的湿发,穿上木屐走了出去。

    赤芍菘蓝侍立在沈清猗的正房前,向她行了一礼,已经敛去了初见她时的惊容,神色恭谨又平静,轻轻推开房门,萧琰脱屐入内。

    绕过绢屏,见沈清猗倚在讌息室的竹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有看,单手支颐神思不属的样子,身上换了件梨花散点的束腰襦裙,更显得她腰身纤细,几可一手盈握,倭堕髻已经除下,一头乌发垂在素衣上,衬得人白如雪。

    萧琰眼中,却是衣淡素如雪,人白薄如纸。

    她脚步不由放轻,尽管白袜踩在柔软的蔺席上已经无声。

    “阿琰。”沈清猗抬首,唇边浅笑映在如雪脸上,恰似点破银花玉雪香,玉兰花般淡雅柔和。

    萧琰足下顿了顿,走近前去,隔着榻几坐在她对面。

    白苏端着托盘进来,里面三只细长的琉璃杯,一杯是枇杷露,一杯色紫黑如桑葚,透着药酒的味道,另一杯是温水,搁置在榻几上,福身退了出去。

    萧琰关心问道:“姊姊在用药酒?”

    沈清猗向她眨了下眼,罕见的带了分俏皮,“这是养颜酒,你若美貌如故,我已老去,如何是好?”

    萧琰哑然。

    沈清猗以前何曾在乎容貌?

    但现在……女为己悦者容。

    只因心悦你,故为你在乎容颜。

    萧琰想说“你即使容颜老去,在我心里也是风华如故”,但她的嘴唇翕动了下,终究没有说出来。

    面对沈清猗这句含蓄的表白,萧琰不知如何应对,不由端起枇杷露饮了一口,清甜的汁液咽入喉中,却如苦涩的青橄榄汁,让她愁苦。

    沈清猗也不逼她,伸手端了药酒饮下,柔声问她:“你去乌古斯了。”

    转到正事上,萧琰松口气,立即接了话道:“是。我奉了圣人和……太子之命,去乌古斯见格索尔大公,就是如今的乌古斯皇帝,”顿了一下,道,“也是千山学长的亲生母亲。”

    慕容绝的皇女身份在乌古斯汗国已经公开,这对大唐世家来说就不是秘密,萧琰没有隐瞒沈清猗的必要。

    沈清猗却无惊诧之色,“我听太清掌教说过。”

    萧琰扬眉。

    千山学长的事与姊姊并无关系,太清掌教却和姊姊提起她的身世……萧琰可不认为这位掌教是闲来无事说八卦的人,必定是千山学长与姊姊有关联才说起。

    这个关联……

    萧琰目现奇异之色,“太清掌教可跟你提过,天启计划?嗯,还有星命?”

    “我知道。”沈清猗清冽的眸光看着她。

    萧琰的目光愈发奇特,跟着便是溢出笑容的喜色。

    事实上她在进入三清宫时就有种奇异的感应,那种与宿命中的伙伴越来越接近的感觉。而当她进入神农峰时,紫府中南方朱雀的那三颗亮星已经十分耀眼了……说明“朱雀”就在附近。她越接近元合庭,星光越亮,当她立在青色条石的门阶前时,朱雀的星光已经照亮了整个紫府的天幕。

    她的姊姊沈清猗,就是南方朱雀。

    萧琰证实这一点,是雀跃的,若换了往时,她早已冲进院中,抱住沈清猗大笑而喜了。

    但此时她近情而怯,当看见沈清猗那一刻,百般感情交集心中乱如麻,朱雀的事便被压了下去。

    她看着沈清猗,觉得人生真是奇妙,星命原来就在她身边。

    如今明白后便觉得不奇怪,南方朱雀属离火,离火之精即丹道之火,姊姊应是在这三年内入了丹道,所以接近她就能生出感应。

    沈清猗见她眼珠错也不错的盯着自己,眼神中流露出奇异和欢喜,心口一时怦怦,雪色脸庞微微晕开,似染了酒的浓醇,说道:“我脸上有花?”

    “不,你脸上有星。”萧琰认真道。

    沈清猗愕然,跟着失落,又自嘲,我现在就冀望她对我有情吗?心尖蜷缩了下,声音幽幽的道:“你若只是这般欢喜的看着我,不说那句话才好。”

    萧琰被她幽怨的眼神看得心跳如鼓,一时讷讷,“我……”额上都冒出汗来。

    该说什么好?

    说知道你是星命我好欢喜?……不对,难道姊姊不是星命她就不欢喜看她了?

    那说我看着你就欢喜?……也不对,这不暧昧了吗?

    萧琰呆呆的,最后拿起那杯温水递给沈清猗,“姊姊你喝水。”

    沈清猗:“……”

    看她这急出汗的样子忽又一笑,接过杯子柔声道:“你慌甚,我又不是这会儿逼你。”喝了口水,“说吧,乌古斯的事。”

    萧琰定了定神,既已确定沈清猗是星命,便没有什么隐瞒,将去乌古斯的事说了一遍,包括和乌古斯皇帝和神庙的接触,自己历险的过程就略略几句,不想沈清猗为她事后担心。关于和慕容绝磨道的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沈清猗端着温水杯子,慢慢饮了两口,攥着杯子的手指骨节突出,纤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仿佛在突突跳动。

    萧琰看在眼里也突突跳动,心中好生担忧,那纤薄皮肤下的血管会爆出来,又心忖,姊姊若是将杯子掷过来,我是伸手接了呢,还是被砸一下被淋一下让她心里痛快点儿?……萧琰瞬间决定,还是被砸吧。

    但沈清猗将杯子搁在了榻几上,那只手按在心口上,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愈发突起,那双清冽的眼眸看着萧琰,如雪的冰冷,仿佛冰天雪地的凛冽,却又有一种隐忍至极的痛苦。

    萧琰心里有些慌。

    担心道:“姊姊……”

    却又踌躇着,没有起身过去。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似乎不堪承受般,捂着心口倒了下去,唇色白得没有一分血色。

    萧琰大惊失色,再无法顾虑什么,起身绕过几去,伸手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输了道真气进入她的心经,一只手又轻缓的抚她背,低声说道:“我和学长没做什么……真的,没上床……就是……就是亲了几下……”萧琰只觉口拙,刚刚沐浴过的身上又冒出层汗。

    沈清猗无力的动了一下,萧琰移了移,让她靠着自己更舒服,沈清猗捂唇咳了两声,萧琰立即探手将水杯拿了过来,用真气温热,凑近她唇边,柔语道:“姊姊你先喝口水顺顺气。”沈清猗就着她手喝了两口,微摇了下头,萧琰将水杯放回去,手在她肩背上轻揉。

    沈清猗闭着眼,没有血色的唇紧抿着,似乎在顺那口气。

    萧琰蓦地想起,那一回在盛华院的樨香池榭,姊姊发现了她和李毓祯的事,气怒得浑身颤抖,拿削果刀想戳她,又掐她脖子……她以为姊姊是愤怒自己“酒后乱性”的不自爱,现在想来其实是……所以那时姊姊就已经对她生情了,才会心伤欲绝。

    萧琰心里愈发沉重,只觉口中干涩无比,想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又要说什么呢?

    沈清猗忽然睁眼,伸手勾了她脖子,萧琰以为她又要掐自己,便没动,想着任她掐。沈清猗却只是搂了她脖颈,头抵在她颈边,声音有些虚弱,却清晰入耳,“以前的事我不理。以后,你再和谁勾勾搭搭亲热,我就毒死你。”

    萧琰嘴角微抽,回想起沈清猗在樨香池榭时也说过要毒死她,她笑说姊姊你才舍不得,现在却不敢说这话了。嘴唇嚅了嚅,咕咙了句:“我真没勾搭。”李毓祯和慕容绝那是她勾搭的吗?萧琰真心觉得好冤,还有姊姊,也不是她勾搭的啊。

    沈清猗抬头冷呵一声,那笑声让萧琰背脊骨发凉,“你想说,是我勾搭你?”

    萧琰立即冒汗,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沈清猗真没勾搭她,之前还疏离她。当然萧琰现在明白原因了,心中对她更生敬重。

    只是现在……萧琰心里嘀咕,这是在勾搭她了吧,还用毒|药威胁她。只这话她是不敢说的,不仅怕沈清猗恼怒,也怕伤了她。

    沈清猗手摸上她颈,手指细瘦又微凉,想到她与李毓祯、慕容绝前前后后的事,直触得心里发酸,那酸冲上眼眶,几欲要掉泪,强忍了下去,手指在她颈部血管按下,却又舍不得下重手,轻轻按着竟成轻抚了,心里苦叹幽幽声气,“知道我何时对你生情?”

    萧琰摇头又止住,回思一会,道:“庭州?”沈清猗就是从庭州起突然对她疏远。

    沈清猗微微闭眼,“不是……还在那之前。”

    萧琰迟疑,“那……是何时?”

    沈清猗幽声而叹,“我亦不知。……待我知时,已经一往而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待知时,已情不由己。

    “……那次,跌下悬崖,我和你一起跌落到地下河岸,在黑暗中,情|欲猝然而生,我才知道对你的心。……原以为,可斩情,将之深埋成灰。却是,情暗生时,已入骨,待剔骨,情已入髓,如何剔尽,唯得骨碎人死方休。”

    萧琰心口一跳,手指不由紧了紧。

    “……从庭州起,我和你四哥便未有亲热事。我既知,对你有情,总要将你忘了才好。只是越忘却记得越深,越想刮去它就越入骨。那时,我就知,再也忘不了你,除非我死了。……所以,我进了道门。”

    萧琰心湖起伏,灵台流光也纷乱缠绕。

    沈清猗坐直了身,眸子深深看着她,“我想着,终有一日,我能站在你面前,可以对你说:我心悦你。”

    萧琰动容,深黑的眸中亦有潮起,难以平静。

    沈清猗的声音幽幽低廻,“我在院里栽了一株福榕,小时候阿娘说,这是有福的树,花名合欢,花开时,有情人能聚首。我看着庭中幼树一年一年长大,冀盼着终一日开出合欢,与我心悦之人执手看花,待秋来结实合欢果,永结同好。可抬头仰望,风萧瑟,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廊下独徘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执笔道情千万,落笔寥寥淡淡,炉中沉香,寸寸成灰……”

    萧琰听她幽幽声音道来,便似见到她在合欢树下徘徊,廊上孤立相思,唯月只影相伴,执笔欲道万千,却终隐忍,落纸唯平常语句,写写删删,炉中沉香一寸一寸成灰,恰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的心便如被一根线缠绕着,勒得生痛,那线勒入心脏,仿佛要将心切割成两半,一半心还是自己的,一半却不知所从。

    她的心如浪卷,起起伏伏,沉沉落落,又黯黯如处茫茫大海,不知何处是方向。

    沈清猗执起她手,清瘦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划着。

    一笔一划……

    那是一个“心”。

    清瘦的手指合拢她的五指,看起来就是拳头握住了心。

    她的心……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