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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O七章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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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琰并没有出天姥山。

    她没有去见沈清猗。

    她明白了对沈清猗的心动从何而来。

    明白之后,就对沈清猗入了情。

    但是:爱念一起,便是画地为牢,将心困在心田中。——田不出头,何得自由?

    田要如何出头?心要如何得自由?

    ……

    她在山风中驰掠着,任山风洗荡自己的心。

    她在天姥山中驰掠着,时而驻步停留,或静静的立在那里,或静静的坐在那里,用眼和身心般若静观,就像在心境中坐忘观一样:这一样样景色,就是一帧帧活的画面,是天地自然的鬼斧神工,它们或壮丽,或秀美,或妖娆,或清新,或瑰丽,或奇异……诗仙只能在诗中梦游想象天姥,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到达这人间“仙山”、道门圣地,唯有假托那座同名的山脉抒发情致。寻常人不管多么挚爱山水,那些最幽最绝丽的景色都与他们隔着天堑,唯有武者不停的进取,才能在更高、更远的路上欣赏到寻常人无法看到的奇丽,那是无法用言语描述、也无法用画笔描绘出的奇美、绚烂、瑰丽,还有苍茫、浩大。

    她的心舒缓而又自然的跳动着,每一次张驰都有力度,血液在血管里无声的澎湃,那是对大地的赞叹,对天空的向往,对攀登高峰的渴望:是那样的,深切、真实!

    若将自己的心困于情中,会阻碍她在大道上进取吗?会阻碍她飞得更高吗?

    她心想:这不对。

    不是这样的。

    那放下对沈清猗的情吗?

    一念刚起,她心中就一痛。

    悲伤从心底涌起扩散开来,眼前瑰丽景致突然失去了颜色,天地一片岑寂。

    萧琰心中悲恸,掠身而起,疾驰如电,狂风呼呼从耳边刮过,却刮不去心中漫开的悲伤,仿佛是琴瑟合鸣时断弦的呜鸣悲咽。她风驰电掣一往直前,从千丈悬崖上跳了下去,任那猛烈的风灌入自己的胸肺,却压不住那种悲伤的激荡。她落入幽邃深谷,林木蔽日,巨石参差,涧壑滩急险峻,激流浩荡,如同她的心在感情的河流中激荡。她落在涧水上长啸一声出刀,脑海中掠过和沈清猗相处的一幕幕,她的笑意,她的声音,她的言语,她的温柔,她的相思,她的隐忍克制,她的默默凝视,清浅却泛着涟漪的眼神,脉脉的眼神,柔意似水的眼神,缠绵悱恻的眼神,温柔深情的眼神,炽烈燃烧的眼神,秋水刀划出情意蕴藉的一刀,划出柔肠百转的一刀,划出温柔明丽的一刀,划出炽烈燃烧的一刀,四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心”字,激流浩荡的涧水刹那断流,仿佛心被掏空,袒露出赤红的胸膛,不,赤色的泥土,那是涧底的河床。

    刀意在涧中残留了很久,涧水激荡着、咆哮着,却始终冲不进那个“掏空”的地方,就像竖起了一圈无形的墙,隔开了外面的激流浩荡。

    这是“念”字刀法的最后四刀。

    萧琰四刀出,激荡的情绪得到宣泄,心情平静下来。

    她蹙着眉毛,对这四刀并不满意。

    ……自己只悟到了这四刀的皮毛。

    她沉敛着眸子。

    情由心生,念由心起。

    有铭心刻骨的情,才有念兹在兹的念。

    念,思如流水,盈盈脉脉。

    她站在礁石上。

    想着沈清猗。

    她想爱护她,让她一生都无苦。

    她想轻揽她肩,为她遮风挡雨。

    她想执她手,予她一生烂漫。

    她想与她烹茶论史,闲品人物。

    她想与她音声合鸣,琴瑟相谐。

    她想与她闲看落花,静看云起。

    她想与她池中采芙蓉,交手互插鬓。

    她想与她风雪画桥西,寻梅折霜枝。

    她想与她坐烹茶,卧听雨。

    她想与她千山万水都共行。

    一股强烈的柔情激荡着她全身。

    涧水浩荡奔流,如同她感情河流中奔涌的情意。

    萧琰再次出刀。

    刀意温柔如水,绵密醇厚,又有着生发的喜悦;烈时如火,岩浆迸发,炽烈不可挡,涧水沸腾,天地元气都似乎燃烧起来;刀意汹涌时激流浩荡,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重浪,如大江大海之狂暴;刀意缠绵时悱恻,如千丝万缕绕心,缠结不解,烦乱悲苦凄切,黯然消魂,流水悲咽。

    比起之前那四刀的刀意,强了何止一两分。

    但萧琰还是蹙眉。

    她在涧水上时而静立,时而挥刀。夕阳西下,映红了她在涧中的影子,还有着迷离。她的刀意,柔情似水中也带着迷离,炽烈如火中也带着迷离,似有缱绻如丝的情意,缠绕在刀光中,迷离了夕阳晚霞,温柔了眉弯心上。

    萧琰收刀,笑意浅柔,又轻轻喟叹立于涧边。

    念是千思万绪,也是一念起。

    她之前以至亲之情、至友之情悟出“今”四刀,现在以对沈清猗之情悟出“心”四刀,可是,却挥不出一念起的连贯一刀。

    千思万念合为一念,才是最强的念。

    八刀至情合为一刀,才是最强的至情之刀。

    就像她的虚无刀法一样。

    而此际,她心中有情,已经挥不出那无字一刀。

    无,是虚无。

    心中有情,又如何虚无?

    ……

    山中夏日,玫瑰火红。

    远远望见,萧琰不自禁的掠了过去,倘佯在红白|粉黄紫的花海中,伸手摘下朵心里觉得最红最艳的花,下意识往襟口别,恍然想起自己穿的是圆领衫,哪来的襟口?不由哑然失笑,眼望那朵玫瑰,心中一片柔意,驻立片刻,又叹息一声,持花而去。

    忽忽十几日过去,天姥山进入盛夏,山中郁郁葱葱,更显茂盛,夏花也开得更火更艳。一串红串得满山都红,繁星花红得满山如缀星,凤凰花红得如朱雀离火……

    萧琰行行又行行,花红迷人眼。

    玫瑰花已经谢了,石榴花仍开得艳,花瓣嫣红如胭脂,在烈日下越发如火欲燃,让她想起沈清猗的眼,想起她的情,秋水刀划出心字第四刀,炽烈的刀焰燃烧在石榴林上方的天空,浓烈的刀意将几十树石榴青果瞬间催红,开口绽裂,迸出榴籽,如万千珍珠洒落,又如相思摧人肠泪飞如雨。

    萧琰默立在这雨中。

    心中有意,刀中有情。

    沈清猗已经入她的心。

    这情如何消得?

    她伸手接住几颗榴泪,默默凝视。

    想起自己说:我怎会让你伤心。

    她怎能让她伤心?

    怎舍得让她伤心?

    ……

    进入七月,萧琰还在山中。

    她的心还在迷惘着,不是迷惘情,是迷惘着如何道情两全。

    想起离开时对沈清猗说的,“可能几天,也可能一月两月”,如今已经两月了,她还没想清楚,心下担忧沈清猗会多思多虑,忍不住回了翡翠湖,写了封信,托纯阳居的道侍带去元合庭,信中只有一句:“我在山中向阳开放。”

    随信带去她在山中摘的向阳花,金黄灿灿大如盘盂,如太阳绽开的笑脸。

    小半时辰后那道侍回来,带了沈清猗的一封回信,信也很短只有一行字:“向阳花永向阳。”

    萧琰微笑,又痴立。

    她送花的意思是,这花很温暖,很有生命力,希望你也如花儿一样生机勃勃,永远盎然。

    沈清猗回信的意思是,我爱你的心,如向阳花向阳,永远不变。

    萧琰痴立一阵,将这信笺郑重收入紫檀信匣中,提着她的宝贝行箧,一个人坐在湖中栈桥上,忽笑忽想,忽喜忽颦,坐了半晌又提着行箧坐到银杏树下,窝在藤椅中,取出紫檀信匣,又将里面的相思诗词一篇一篇的看,心绪却与之前不同,柔软温暖有情,每一语相思都让她欢喜傻笑,姊姊原来是这样的爱我啊,丝丝缕缕都浸的是蜜,甜得让她看着天上的云都是棉花糖。

    情意涌动时她只想立刻奔到沈清猗身边,执她手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却终是怅然叹一声,躺倒在藤椅上,蹙眉苦脸……这次第,怎一个了得?

    她吁叹蹙眉,时起时坐,时走时立,俨然被情所困的样子。

    道阳子从外回来,见之微微一笑,心道,这孩子悟性果然极高,身不入红尘,心入红尘,身不入欲,心入欲,这么快就深入界中了。

    萧琰不重肉|欲,唯有情动,才能真正入她的色|欲界。

    色|欲界,声色肉|欲只是表层,真正让人深陷不出的,是情是执。多少洞真境宗师止步于先天,就是困在心魔上。人都有弱点,没有情也有执,想不通的,悟不透的,晋阶时就成为心魔,轻者晋阶失败,重者入魔而死。

    萧琰现在就陷于情执中,她不愿放下,就成执。

    道阳子白袍飘然的走过去,挥袖潇洒的坐在另一边的藤椅上,笑悠悠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恭喜恭贺,你已上钩。”

    情爱的事儿啊就是你情我愿,不愿者不上钩,心甘情愿者咬着丝也会上。

    萧琰这会愁肠百转,心情纠结,也不由得失笑。

    上前向道君行了一礼,恭敬请教道:“无念惑于情,不知何得自由,还请道君指点。”

    道阳子挥手让道侍上清茶,说道:“云在青天水在瓶。”

    萧琰看看天,看看水,看看瓶……呃没瓶,是玻璃杯……道阳子一挥袖子喝她:“立在这做甚?看水去!”

    萧琰眨了下眼,呆了一会,向道君行了一礼,听话的去湖边看水,看着湖中清澈能见游鱼的水,静思不语。

    她问道君,如何历色|欲界?道君说:“看花去!”

    她问道君,如何破色|欲界?道君说:“看水去!”

    看花当然不是看花,看水也不是看水。

    “看花”是入花花红尘,看明白自己的情和欲。

    “看水”是看什么呢?

    水……是清澈,清静?

    ***

    天姥山有万马渡,万马渡上有灵檀崖。

    萧琰坐在灵檀崖上方,望着崖壁上千姿百态的檀树。这些都是千年树龄的古檀,植根于石罅内,有的已经心空脱皮,或者躯干洞开,却依然郁郁葱葱;有的只剩枯瘦的弯弯树干,却又发出新枝;有的树干上瘿瘤密聚如病体,形貌狰狞却仍有生命力。无论怎样的姿态,都有一种特质,那就是与天争命,与地争命,与石争命。

    崖上刻着七个拙劲的字:长生石上种真魂。

    真魂……什么是真魂?

    因为有这真魂,才能种在长生石得长生吗?

    她想起母亲说的:修行,就是修真。

    修真修真,何为修真?

    去伪存真,才是真道。

    修行,就是修持己身,修的是“真我”。

    洞真境,就是洞见真我,认清自己。

    不洞见真我,如何回归无色?人生下来本是一片纯净,自然契合天道——大道至简;但人世红尘就是大染缸,将人的本真染色,又层层包裹,人在红尘中沉浮,要如何看清自己的本真呢?

    萧琰静静凝视着这些千年古檀,心里想道,她也是天地间的一粒种子,慢慢的发芽、抽条、长叶、开花、结果,经历岁月,变成大树。……而在这些成长的岁月里,她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哪些离了她的本真?

    这些檀树生于天地,经历风吹雨打,经历雷击电劈,没有灵智,唯一的欲就是生存。这就是它们的本心,它们的真魂:生存的意念。真魂不灭,任外间风雨,也能长存。

    她要找到自己的真魂,唯真魂不拘于肉|体,不拘于心田,不拘于七情六欲。

    人为万物之灵,却没有这些草木能坚持本心。

    只因人太有灵,机诈太过,没有这些草木单一、质朴,又如何看清本真呢?

    看水去!

    ……

    她在崖上坐了七天七夜,大雨哗哗落下,啪啪打在古檀上。

    崖下万马渡是一深涧,涧中尽是圆溜溜的石头,百斤上万斤不等,数以万计浩浩荡荡,从山谷自上而下,连绵四五里。大雨落下不一会,便听轰轰声音,只见山洪奔泻,冲击巨石,白浪飞溅,声若千军呐喊,形如万马奔腾。萧琰没有为这气势磅礴所震,没有为这巍巍壮观惊叹,而是看着巨石上溅起的白浪水花,是那样的清净不染。那万马奔腾的水,无论什么姿势,什么形状,都还是水……只是水。

    母亲说:光是光,水是水。

    你要清楚明白自己是谁。

    萧琰想着自己。

    她从母体里孕育,带着先天的纯净呱呱坠地,然后从一个婴儿生出意识,变成有七情六欲的孩童,变成有目标奋发向上的少年,再变成经历亲情分离、体味人生复杂、品尝友情爱情纠缠的半大成人,再变成一个冷静理智、无惧艰险的成人——她的心变得成熟,她的意志变得坚强,她的思想变得睿智,那么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当初:我是谁?我想要什么?

    我修行,是为了什么?

    小时候她修武道,是为了强大,拥有力量,保护母亲,这是对母亲的爱。

    后来知道真相,原来母亲是那样的强大,无需自己保护,那时自己修武道的目的是什么呢?那是想和母亲比肩,和母亲同行,不让母亲在大道上独行,这还是对母亲的爱。

    随着她的武道提升,越来越喜欢那种攀登险峰看风景的壮阔,喜欢那种鹰击长空的自由,喜欢那种求索规则、领悟天地自然的欢悦,这是她的情,她的欲。

    怎么可能没情没欲呢?

    她修行武道,不是为了长生。倘若得道,自能长生。她的道,就是要有情有义的活着。爱她所爱的人,护她想护的人。

    生命应该是自由而喜悦的。心是自由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心想要去做的,当然由衷而欢喜。

    所以情不是困她的心,这是她心之所向。

    云在青天水在瓶。

    瓶中之水,就如人的心一样,只要保持清净不染,无论装在什么瓶中,都能随方就圆,能刚能柔,能大能小,就像青天的白云一样,自由自在。

    只要是心是自由的,又怎么会被困呢?

    画地为牢,守的是情啊。

    因为这情只能给这一人,只能为她而守。情在心中方寸,这方寸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方寸是坚固长堤,情涌如大江大河,也只为你而流,不会溢出向外。

    她的心依然是翱翔自由的,心之所向为道,那就尽道;心之所向为爱,那就尽爱;心之所向为义,那就尽义。

    不负情义不负道,这就是她的道。

    萧琰长身而起,清啸一声,跨步而出,落向万马奔腾的深涧,秋水刀刀光笔直,每一刀落下,将圆滚滚的巨石切成横平竖直的豆腐方块,落在奔腾的洪流中,因为“正直”,反而比圆溜溜的更稳,沉落到水底难以被水流冲走。正而直,这就是她追求的。心正,坦诚行直道。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雨收乌云散,金光万道,湛蓝青天澄净通透。

    萧琰长笑一声,腾身而起,登上凌天峰顶,极目眺望:重峦叠嶂的尽头,良田顷顷稻将黄,绿柳红桃掩村落,鸡犬声声隐可闻,平缓的坡田,远接雾气缭绕的云峰。她心中通透,舒眉而笑,“仙山之中有人间,世外也是在红尘。”

    身在红尘,情在人间,心在物外。

    则道、情两全也。

    她朗笑振衣下山,先去了翡翠湖,敬谢吕道君指点之恩。

    道阳子哈哈笑,“虽未出界,心已通,道不远矣。——去罢!”

    萧琰叩首三记,退身离去。

    再上神农峰时,她心中平静喜悦。

    犹如“远人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