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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从今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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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

    清脆的女声在天地中回荡,来回重复,激起阵阵回声,有个人扑了过来,她的脸陌生又熟悉,在他面前渐渐放大,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茫然地站在那里,看她飞速接近。

    ‘砰’!

    很大的一声响,就像是哪里炸了起来,一枚子.弹带着火花呼啸而至,像是开了慢镜头,他看得一清二楚,冲着他们飞来。

    “别!”他想喊,想要把她推开,“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抱着垂死的女人,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的世界正在发抖,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意外地轻盈,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不用力就会浮起,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却看不清她的脸,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是的,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不分远近,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但那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如果郭帆按了保险,如果他击中了她——

    他闭上眼拧住眉心,稳了一会才又睁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训斥胡悦的冲动——就好像她现在在他身边似的。这将是一次被拖延的交谈,昨晚没有时间,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也都处在震惊后的麻木里。但他真的忍不住要说,他必须得训她一顿,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简直——

    人类关于梦的回忆保留不了多久,清醒后十到十五分钟就会忘记,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会儿记忆依然鲜明,画面又跳了出来,她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身上被子.弹打出了大洞。

    师霁握着水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放下来,稳了几秒钟,又一次拿起,一次喝完。

    她不适合在他身边工作,甚至于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这完完全全就是个错误,拥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应该到非洲去,参加红十字会,什么无国界医生,就是那些你总在新闻上看到的高尚的蠢人——胡悦属于那里,而不是十九楼,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逻辑。

    他每次见到她总有点生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权力理直气壮地闯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用完全不同的规则做事——胡悦就像是鸽群里的猫,给他的世界带来许多不和谐。她应该去到更适合她的岗位上做她应该做的事,勉强进入十九楼也只是格格不入,让她自己更加痛苦。

    必须得把她弄走,他想,心意前所未有地更加坚定,这一次完全是私人化的理由,不,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跟班了,也许他可以收下两条幼犬,把胡悦交换出去——身边多两个人当然让人烦躁,但比起把胡悦带在身边,那又可以忍受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咖啡做得了,在杯中荡漾出芬芳馥郁的香味,吐司机跳出两片吐司,烤得还可以,这也是师霁厨艺的极限。他随手抹了点黄油,把早餐端到岛台上。

    师霁的房子当然很大,他做的是后现代极简主义装修,整个房子除了隐藏式浴室以外没有隔断,从大门口可以一眼望到最角落的阳台,这间200平米的大平层就只有一个人,镜头拉得再远,也找不到另一个人生活的丝毫痕迹。

    甚至很难找到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一间不像家的房子,它更像是概念性的样板房。

    英俊得也不像是真人的样板男就坐在岛台边上喝咖啡。他想,这件事不用找老张,周老师就可以为他搞定,他终于愿意带组,相信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不可能存在任何阻力。

    唔,该选谁呢?

    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和胡悦不和,如果选她的话,胡悦会不会气得更惨?这样的话,她在科室里更加毫无地位,到时候不用别人撵,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吧?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什么人看不懂?胡悦的负面情绪是很好懂的,她表面当然是笑嘻嘻,但是眼角会有一点点红,透露心里真正的mmp……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遐想恶行的满足感,但又因脑中闪过的画面一下打消了笑意,师霁尽量平稳地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闭上眼稳了几秒,第N次吐出一口长气。

    他吃饭向来专心,放空着吃完早饭,心情比之前好了点,但又莫名地恶劣,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已有了决定:马医生有两条小狗,已经调.教得很熟了,让他们过来,他也少操心点。至于那个什么戴韶华,最好和胡悦一起,哪里最偏远就滚去哪里。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他也可以略施手脚,从中助一臂之力——

    师霁通常会在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打开iPad,浏览新闻、收发邮件,今天也不例外,他满意地啜饮一口瑰夏,激活Touchid,漫不经心地在新闻页面挑来拣去——有特别关注联系人给他发了邮件,啊,是周老师。

    周老师的邮件里没有太多话,只有一条网页链接,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与叹号,师霁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地址:域名是新浪的,这是又出了什么医院的新闻?

    【警方通报□□成果,S市黑老大楚江束手就擒,逃亡过程疯狂至极】

    【黑老大绑架知名医生欲整容逃脱,高徒救名师,师徒二人机智应对,配合警方擒下歹徒】

    【师徒情深?面对歹徒枪口,女住院医师飞身挡枪,为带组老师留下一线生机】

    【巧用麻醉药,师徒二人与歹徒周旋,默契配合令人称奇】

    【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最近这段时间,新闻本来就淡,这样一出戏剧性的案件,过程跌宕起伏,最后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警方的形象够正面——不是他们事先通报提醒、围追堵截,说不定楚江就真的不动声色地跑掉了,成果够丰硕。而故事爆点又够多,不但有医生被绑架,还有美救英雄,徒弟挡枪救师傅,这案件简直可以上今日说法。各大媒体当然都乐意转载报道,更是急于将喜讯告知广大市民。各家找的爆点不一,光是新闻就有十几条,全是从警方通告里发祥出来的,至于爆点那就是各自找了,通告里只简单地说了犯罪嫌疑人楚江绑架医生师某与胡某,在手术过程中被擒获。也不知道那些美女徒弟挡枪,麻醉药之类的细节是哪来的。

    “师主任,这个说的是你吗?”

    “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这是昨天的事情吗?师主任你是要吓死我?”

    刚打开手机,消息提示声就发疯一样地响起,至少有上百个人密切关注,极为震惊,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医院同事,师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读着消息,背影充满了隐忍——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又渐渐填满了整个房子。

    这是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子,阳光填不满的是它的寂静,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闪着洁净的微光,就像是样板房一样,精心搭配、冷漠完美,和男主人一样,没有一个角度会有瑕疵,师霁有点洁癖,每天都会有保洁阿姨上门,消灭掉一切生活痕迹,毛发、灰尘、纸屑,把屋宇本身的私人气息磨灭,当他坐在岛台边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无边的寂静,屋子本身的所有意义都被消灭,它并不存在,并不是他的一部分,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今天有点不同,今天完美洁净的岛台面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痕,这是咖啡渍。

    ——洒的,不是喷的。

    就算是喷的,师霁当然也绝对不会承认,所以就当它是气得过分,洒出来的就好——

    毕竟,还是要给师医生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

    “春蚕到死丝方尽,盘点医学界的师徒佳话。”

    比起屋宇里的冷清,十九楼的办公室一向就要热闹得多,师霁刚一踏进门,就听到某条幼犬声情并茂的朗诵,“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得快掀翻屋顶——张主任就在旁边也不管,他笑得比谁都开心,见到师霁居然都没有心虚,“小师,你来啦,来来快来快来,到小胡这边,让他们给你拍张合照。”

    师霁这时候如果甩脸子他就不是师霁了,他高举双手,身不由己地被搡到人群中间,和事件女主角站在一起,有马仔拿着炮筒上来,极有专业姿态地对他们上上下下一顿猛拍。“师主任笑一下,这个是要上院刊封面的——院长已经定了,你和胡医生的事迹是下个月的宣传重点。”

    “师主任,怎么说的,收个徒弟还是不无好处吧?”

    “就是啊,小师,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没有小胡在身边,你昨天怎么办?——我看我这个人分得实在是太好了,你啊,也该收收心,正儿八经地收个弟子了。”张主任喜悦地搓着手,看着他们的表情慈和得就像是婚礼上的双方家长。

    “真是名师高徒!”平辈的几个医生也来凑热闹,王医生声音最高,“以后对人家小胡要好一点啊,都救过你的命了!”

    “是啊是啊,发论文的时候至少得带个第一作者呗!”

    科室里平时都是琐琐碎碎,难得有个大新闻,而且有惊无险,大家都来凑热闹,也都对昨天的事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这种非常情况,又都是善意,师医生罕见地狼狈,连副主任医师的尊严都没了。“师主任,你们用的什么药啊?”

    “开放空间做手术,有没有感染啊?”

    “对了师主任,这下还想把小胡赶走吗?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诶。”

    问话的人藏在人群里,问完就缩头了,想来也是怕报复,师霁的眼睛追过去已迟了一步,他咬紧牙关,呼口气,露出假笑,从余光瞥了胡悦一眼:这是你安排的?

    胡悦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春风拂面,更加婴儿态——简直丑得伤眼睛,她应该去做个牙齿冷光美白——她对他微微摇摇头,挤了下眼睛:她也不知情。

    藏在微表情里的对话,也许只有共过生死的人才能懂,别人是读不出来的,这对话也进行得很快——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不论他还是胡悦,都不是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人。

    “对哦,师老师,您现在,还想把我调组吗?”

    刚才还喜兴的笑,这会儿完全收了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盯着师霁,一群庸人发出同情的叹息——蠢才,被怜幼心理主宰,这群人就是会养宠物的那种人,本质上无法逃脱大脑对婴儿的关注。

    至于胡悦,她这就是纯粹、纯粹的奸诈。

    同时又不可思议的愚蠢,一个人怎么能把这两种元素同时集于一身?

    师霁这辈子怕都没这么不情愿过,但他已别无选择。这个超凡脱俗的美男子深吸一口气,耳内传来轻微异响——好像是他自己磨牙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名师说,慈爱地把手放到了胡悦肩上,“你可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啊,爱、徒。”

    名师高徒相视而笑,这画面一看就是封面照的上好材料,在人们的欢呼和议论中,摄影师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狂按快门,把笑容里微妙的对话截成片片,凝固下来。

    从今以后,请多指教了。高徒的笑容有一点得意。

    名师的笑则多了那么一丝咬牙切齿——

    从今往后……

    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