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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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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着黄门令之服, 手上玉碟呈着一叠奏章,见英奴过来, 忙整肃仪容, 行礼道:“奴婢恭请圣安。”

    看他这装扮,英奴满腹狐疑:“你是何人?朕从未没见过你。”

    “奴婢是新任黄门令郑烟, 今上不认得是自然,这是群臣的折子。”说着又把玉碟举高了几分,英奴不接东西, 冷目盯着他:

    “原来的王涯呢?”

    “回今上,王涯得了急病,太医说怕是会传染,唯恐有损龙体, 所以才换了奴婢来。”

    昨日还好端端的人,难不成染了鼠疫, 闪电似的害病就没了人影?英奴一时口寒齿冷, 冷笑道:“哪个太医谁诊断的,谁怕伤了龙体,又是谁换的你?”

    连珠炮的逼问,郑烟却连一丝一毫的慌张都没有, 他听出英奴的暗火,只把眉眼垂得更低:“奴婢不敢欺瞒今上,吏部尚书大人通知奴婢接任黄门令, 奴婢就到御前伺候来了, 其余一概不知。”

    一个宦官都这般天yi无缝了, 吏部尚书丁渐这个人,于嘉平二十年由大将军举荐,一度升迁至黄门侍郎。此人尤精《春秋》,学识为时人嘉奖。不过,嘉平二十五年,时任尚书令的成若敖曾上疏云:渐外静而内銑巧,好利无仁,恐惑陛下。

    成若敖生就一双老辣的眼,宗皇帝引古书之言赞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夸的便是他。嘉平年间,成若敖一度录尚书事,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上下不疑,先帝十分信任,这一纸上疏,便让丁渐在京畿无法立足,外放为官去了。

    待他再度归来已是凤凰元年的事了,先官复原职,趁着成去非请辞的当口,由大将军力保,接了吏部尚书一职,不过数月的事情。

    天下之事,人事最重,吏部尚书掌管着一朝文官的选拔考察、升迁调度,向来由高门担任。当初成去非未及弱冠,便居其位,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江左八俊的名头越发响亮,任由谁都不能小看了……

    而如今也就是仅仅数月,人事大变迁,眼下,是动到自己头上来了!

    英奴遂顺手拿起一本来,胡乱看了几眼,一时气结:又是替大将军请功!大将军整日饮酒作乐,不知功业到底在何处彰显!九锡都已加过,这是逼着自己禅位么?那些门客只怕已替大将军写好了《受禅表》!

    目光便直接落到底下署名,司隶校尉,司隶校尉,英奴默念几遍,只觉森森寒意又自脊背而起,哪儿哪儿都是他大将军的人!无孔不入啊!真真叫人冷汗涔涔!

    再抬眸看了看郑烟,身子虽恭谨有加,可那低首的神情,谁又知道是什么模样?

    始皇帝曾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就是布衣之怒,尚可免冠徙銑,以头抢地。而此刻,他就是连把折子甩地上的机会都没有,英奴自嘲哼笑一声,嘴角渐渐凝霜。

    待到夜阑人静,他哪里都没去,只躺于榻上,让宫人放下帷幄,熄了几盏宫灯,外头月色清明,斜斜照进来,春夜暖气袭人,和着月光,有种说不出的温柔,英奴睁大了眼,看着那帷幄随微风而动,一下,又一下,好似没个尽头。

    何时睡过去的,他也记不太清,等被近侍唤醒时,才迷糊想起今日还有早朝,便懒懒起来,仍阖着双目,任由宫人侍弄。

    到了太极殿,英奴略略扫了一眼,正迎上大将军灼人的目光,心底又是一凛,太极殿上,直视君父,为臣不尊,他的皇叔虽不是一次两次了。可眼见僭越的举动越发频繁,越发旁若无人,他到底是不能忍。

    而朝议实在没什么可叙的。

    西北边关暂且无事,不过是气候反常,今年春种又晚了些时候。多日不雨,天已微旱,水利沟渠之事就显得要紧些,自有大司农底下一众得力官员去办。

    该加该减的赋役,一一执行,加的没见百姓受不住,减的自然由当地官员上表大言圣恩,总之,一切平稳有序,纵然有些小意外,只要不酿成大灾,便无关宏旨。

    这反倒让人产生种平淡的错觉。

    听底下人说了半日让人昏昏欲睡的话题,他的皇叔很快给他提神了。

    “臣有事要奏。”大将军昂然出列,从英奴这个角度看上去,真是气度不凡的模样,仔细看那眉眼,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皇叔是个美男子。

    此语既出,不但醒了英奴的神,众人跟着亦是一震。

    “前几日,臣去查看禁军,中垒、中坚、武卫营三军情状令人堪忧,士兵散漫成性,毫无纪律可言,纵是天下太平无事,可内宫重地,牵涉皇家,臣以为不得不惩戒整顿,以安圣心。”

    大将军说的稳妥,这个事管得恰如其分,先帝大行时便赐他领兵三千的权力,同成若敖各自于宫中轮值,职责所在,这提议听上去倒让人觉得顺情顺理,何况禁军那些毛病,谁人不知?

    既说到禁军,英奴不由想到了成去远,他为人正直,一度扭转禁军诸多不良风气,本大有希望接任中护军一职,不等上路,便被大将军生生截断,仔细一想,那是嘉平末年的事,其实不过两年而已,怎么遥远得仿佛前世一般?

    这个提议给众人留了足够附议的时间,英奴也思量着下面如何措辞,大将军难得规正一回,让人莫名觉得万分可贵,他都快要忘记,大将军年轻时亦是大有为的皇子,要不然也不会得宗皇帝一句“吾儿类吾”的褒奖……

    英奴酝酿好了言辞,也调适好表情,可大将军似乎只逗留了那么片刻,为的便是等群臣点头称赞,这一刻过,便自顾自继续道:

    “臣左右思量,该如何防此事扰了圣心,如今只有改制,这三军直接划中领军名下管辖,统一调度整肃,方可脱胎换骨。”

    大殿一片鸦雀无声,这回就连英奴也被惊得身子一震,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略有失态,嘴角不由微微收了收。

    这一剂药下的又猛又毒,英奴本以为他的皇叔要重现当年之魄力,不想念的仍是这茬!可笑的是,不光是他,恐怕朝堂之上的廷臣,还都天真想着好事!

    他们傻子似的,被大将军牵着鼻子走,该点头点头,该叫好时便叫好,真应了坊间俗语,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英奴想到这,只觉荒唐,事情如今到了这一步,他们君臣到底是没办法做到有始有终了,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对,倘他日真易了鼎,彼此身份倒置,总归是一家骨肉,皇叔许会大发善心让他做个富家翁,何尝不是另一种的圆满?

    没头没脑冒出这些大谬之思,英奴嘴角不由衔了丝冷笑,很快便又消失。

    “臣以为不可,”说这话的是顾曙,他突然站出来,倒让英奴诧异了。倘是太傅在,不排除据理力争的可能,大将军要毁的可是祖制!  再看那边虞仲素顾冕等人,无一不沉默,一派天聋地哑与己无关的姿态。

    顾曙这人平日里端的是谦谦君子,虽也位列江左八俊,但在这朝堂之上,一众老臣还在,轮不到他说话,他不是成去非,成去非好似一把寒冰利器,要么不出头,一旦出头,那便是指哪打哪的作风,放眼朝堂,没人能比他更懂得如何打蛇打七寸的了……可惜成家父子皆不在庙堂之上,英奴不无伤感地想道。

    “禁军的制度乃祖皇帝为本朝所立,不可谓不全面,今上宜敬天法祖,谨慎行事。”顾曙不理众人目光,只看着坐上英奴说话。

    大将军冷冷瞥他一眼,满脸的嘲弄,待顾曙话音刚落,便接着道:“侍郎这是拿祖制来迫今上?”

    顾曙微微低首:“臣不敢,祖皇帝文功武治,洋溢寰宇,所留旧制,今上当一以贯之,以稳国本。”

    “我听闻侍郎饱读百家,颇具才子气,我,就来问问侍郎,可曾读《诗》?”大将军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模样看得众人不安。

    江左八俊,绝非浪得虚名,哪一个不是年少成名的人物?顾曙见他明知故问,不好接话,便略略见礼:“臣不敢当此赞誉。”

    大将军冷嗤一声:“侍郎不必谦逊,定知《诗》云‘周虽旧邦,其命为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先贤尚且孜孜以求,止于至善,况今人乎?”

    不等众人喘气,大将军渐入佳境:“侍郎最拿手的是清谈,又岂会不知《易》所言‘变通者,趣时者也’?正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现状有异,却不图变,我看,读再多书,也是枉然。侍郎这是读坏了脑子?”

    末了□□裸的嘲讽,听得人面色一变。顾曙丝毫不以为意,竟还是一脸柔和,半点侵犯性都没有。

    他那声音好听极了:

    “大将军引经据典,曙心悦诚服,只是,世道再变,可人心不变,大将军历经世事,自然比谁都通透。”

    这话点到为止,顾曙知道再挣也无益,身为人臣该行的他已行,剩下的个中意味,想必无人不清。

    只两个回合这番对峙便戛然而止,大将军多少有意犹未尽之感,待长史数人再助力一番,廷议便就此收尾。如此以来,禁军大权尽落中领军之手,架空中护军张青,先前武卫营丢掉的那一份,眼下也悉数回归,成家真以为路昱这颗棋放的就稳了?

    并州一事,成若敖的确全然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大将军不无快意地想着,抬眸盯着英奴道:

    “禁军风气定当整肃一清,不负圣望。”

    退朝时大殿唯有衣袂摩擦声,恍然间,偌大的宫殿,又只剩英奴一人,他一人独自出神许久,方想起周文锦那句话来。

    他的确该去探望太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