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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百丈山头日欲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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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白起退入邕州之后,始终紧闭城门,杜绝任何人出入,宁军几度进攻皆无功而返,遂有将士提议用三千精锐先锋为肉盾,强行爬上云梯攻入城中。苏子澈一来不愿白白牺牲骁骑军的将士,二来也不急于求成,当下便将此提议驳回。

    一点余寒过去后,岭南天气回南,众将士商议了数次,始终不得行之有效的攻城之法,只好暂时将进攻事宜暂且搁置。苏子澈站在河边草丛畔,探手去摘一朵极为红艳的花。岭南之地,草木经冬不落,百花四季常开,他来此之后随处都能见到这种植物,仿佛终其一生都不会凋零,一直觉得十分惊奇。他拿到眼前端详了片刻,却发觉这色泽艳丽之物并非是花,而是叶,只因顶端的叶子与旁的叶子颜色不同,才教他误以为是花。先帝爱花,常常不惜重金从数千里外移来奇珍异卉,做为先帝最宠爱的小儿子,苏子澈日日耳濡目染之下自是也见惯了各类奇花,反倒是这些岭南遍地而生的植物从不曾见过。

    他蓦然回忆起先帝在世的日子,那时先帝对他一味娇宠,什么都依着他,偏生兄长管他极严,更让人不解的是,若是他与兄长起了冲突,先帝虽然会对他百般劝慰安抚,却从来不会真正的帮他,甚至直接将他交给兄长管教。他之前一直为此觉得不解与委屈,而今回想,却觉得这是父亲对他的一种保护。苏子卿身为嫡长子,早早被立为储君,又格外得先帝看重,年纪轻轻便委以重任,便是无目之人也看得出来,这大宁江山迟早要落在苏子卿的手中。也正是因此,先帝对其他儿子分外冷淡,一年到头也不见几次,好让他们趁早死了夺嫡之心,这种做法看似不慈,却未尝不是一种保护。苏子卿并非暴虐之人,只要其他兄弟安分守己,不做非分之想,他必不会将自己的手足赶尽杀绝。

    这一切在苏子澈出生之前,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苏子澈既是嫡子,又是幺儿,更生得极为聪慧乖巧,做父亲的难免会偏爱几分。一个年幼失恃无权无势的幼子,先帝对他的偏爱只会引来太子的嫉妒与猜忌,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太子是喜爱自己的弟弟不错,但那是建立在这个弟弟不会危及他储君地位的前提下,一旦太子觉得他成为威胁,苏子澈便很可能成为他登上帝位的牺牲品。只有被太子亲手养大,继承太子的意志,成为太子的助力,先帝才能毫无顾忌地宠溺幼子。为了防止太子将来心思有异,先帝还将历代只听命于帝王的天机阁交予幼子手中,做为他手中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真有兄弟阋墙的那天,还能为他挡去些许的风雨。

    先帝为了苏子澈,可谓是费尽心思,但他再如何未卜先知,也定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幼子会爱上将其养大的兄长,并且爱得如此偏执,如此绝望。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了。

    “郎君在看什么?”

    苏子澈闻声回头,见柳天翊一身劲装疾步而来,将手中枝叶随手一掷,微微笑道:“以为自己在摘花,孰料只摘得几片叶子。”柳天翊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红叶,笑道:“臣来时倒是见了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花,在陌上开得正好,郎君若是喜欢,臣这就去摘来。”苏子澈笑吟吟道:“那就有劳你了。”柳天翊微一躬身,竟然真的去了,不多时摘得几株野花,果然苏子澈也叫不上名字来。

    他看了两眼,兴趣缺缺地将视线移向波光粼粼的河面,淡淡道:“这花我不喜欢,扔了吧。”柳天翊随手便将几株辛苦摘来的花抛掷于地,道:“听闻柳州城有位老先生极是爱花,改日臣去他府上拜会一下,为郎君讨几株能勉强入眼的花来。”

    苏子澈凝眉不语,过了片刻方反问一句:“谁说我想看花了?”柳天翊温声道:“那郎君想看什么?臣去寻来。”苏子澈转身看着他,似是想从那张面孔上看出什么端倪来,柳天翊惯于刀尖舔血的生活,面上早就练出一副石头般的面具来,不论心底如何起伏不定,都不会在面上显露半分。苏子澈轻轻转开眼,背过身道:“跪下。”

    柳天翊闻言,当即往地上一跪,膝盖撞在草地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苏子澈道:“先帝将天机阁赐予我时,我还是一个不知世事,镇日与诗酒为伴的纨绔皇子,我知道你虽听命于我,心里并没有几分信服,也并不喜欢我。”柳天翊背上缓缓沁出冷汗,沉声道:“殿下此言,臣不敢受。”苏子澈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即便我仍是一个纨绔子弟,还是能分得清,一个人是不是真心待我。你一直忠于我,这一点,我从未怀疑,但你不喜欢我,也的确是事实。”柳天翊面色一片沉静,背后早已冷汗淋漓,道:“臣曾经是觉得殿下过于年轻贪玩,但随着臣跟随殿下时日一久,那等想法早已烟消云散。臣对殿下之心,日月可昭,还望殿下明鉴。”

    苏子澈摇头道:“无事献殷勤,必有图谋。你方才所作所为,全然不似往日作风,很难令我心里不生疑。你自己说,是做了什么愧对我的事,还是瞒了我什么?”柳天翊低头道:“两者都没有,殿下,臣只是……有事要禀,不知如何开口。”

    能让柳天翊不知如何开口的事,想来定然不简单。苏子澈心底浮现一丝不祥感,轻声询问道:“是陛……是长安出了什么事?”柳天翊摇了摇头,苏子澈心底松了口气,又蹙起眉头,问道:“那是……陛下命人看着我之事,有了眉目?”柳天翊微一颔首,没有说话,苏子澈紧紧地盯着他,立刻追问道:“是我身边之人?”柳天翊又点了点头,忽地抬头望着他道:“殿下请先息怒,否则,臣不敢说了。”苏子澈扬唇笑了一下,眼底一片森然冷意:“你说吧,我倒要看看是谁,能有如此胆量,做出这等背主负恩之事。”

    柳天翊迟疑许久,若眼前之人是先帝,他自然无需如此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便将结果禀报了,可眼前之人毕竟不是冷静自持的先帝,而是重情重义一向以真心待人的苏子澈,他才不敢将真相说出来。苏子澈渐渐失了耐心,语气不悦道:“你既然不想说,就等你想说了再来找我。”言罢拂袖而去。

    柳天翊在他身后叫道:“殿下!”苏子澈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柳天翊郑重地叩了个头,待直起上身,方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来:“陆离。”

    苏子澈呼吸一下便乱了,他完全不敢置信,只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柳天翊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平稳而沉静:“殿下听清了,不是么?”苏子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眉头拧成一团,退却几步道:“这不可能!陆离不过四五岁时就已经进宫伴读,此后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是我的伴读,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他是我的人……你说他……你有何证据?”

    柳天翊望了下无人的四周,眉头微微一蹙:“殿下要臣在这里说?”苏子澈重重点头:“就在这里。”柳天翊从袖中取出一个细小的纸卷,双手呈上道:“请殿下过目。”苏子澈接过来,指尖不易察觉地一颤,他展开纸卷,那纸不知是何材料所制,薄如蝉翼,明明极小一个纸卷,展开后竟有巴掌大小,他的眼睛在纸上草草掠过,上面内容比之上次所见少了许多,却依旧十分详尽,他粗粗看了一下所载之事,摇头道:“这能证明什么?跟陆离什么关系?”柳天翊道:“这是臣从陆离亲手所放的信鸽脚上取下的。”

    苏子澈一怔。

    柳天翊又道:“臣原以为此人应当是殿下的亲兵,派人悄悄探查,结果一无所获。所幸派出去的探查之人中,有人无意间发现一只信鸽,正欲截下时,发现陆离在那附近,是以臣擅作主张,派人监看了陆离一段时日,果然大有收获。”

    苏子澈只觉心绪纷乱如麻,又仿佛一片宁静,他听到自己在说:“这不是陆离的字迹。”柳天翊道:“这是陆离左手所写。”苏子澈想要凝神细思,可是却无从思起,脑中来来回回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陆离入宫伴读时不过四五岁,四五岁的稚子,便能听从太子之令监视我,还能毫无芥蒂地陪我十几年?”柳天翊道:“殿下那时年龄太小,即便陆离心思有异,怕是也难察觉。”

    苏子澈怔怔地道:“伴读是先帝选的,并非——”话音戛然而止,幼年之事,他大抵都已忘记,可选伴读这等大事,后来还是听别人讲过。十七皇子三岁那年选伴读,本就是太子向先帝奏请,并亲自为胞弟考校选拔出了长安城最是天赋异禀的四名童子。原来早在十六年前,他的三哥,他曾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兄长,就已经对他产生了不信任。不,从来没有信任过,又谈何不信任!

    柳天翊沉声道:“想来殿下不知,四位伴读是今上亲自为……”苏子澈打断道:“我知道。”柳天翊沉默了一下,又道:“宣武十八年,肃州有一书生作诗赋抨击朝政,言语之间大不敬,先帝怒而下令诛其九族,哪知此令下达后,竟牵出陆佑一家。陆佑与那书生一家原是远亲,因为一些家族矛盾,几十年前便断了往来。可此番一出事,陆家恰恰也在其九族之内。当时是太子不惜冒犯龙颜,在大殿前跪了数个时辰,方求得先帝松口,放了陆家一条生路。至于次年北疆战事起,陆佑投笔从戎,立下累累战功,被先帝封为定军侯,都是后话了,若没有当初太子的一力维护,哪有今日的定军侯府。既然太子于陆家有大恩,那么陆家长子私下回报一点太子的恩德,想来也不足为奇。”

    苏子澈偏开眼,正值申时,天边日头渐渐西斜,河水未曾停歇地向东流逝,树林中不时传来虫鸣鸟叫之声,远处还有士兵操练之声,倒衬得此时此地的异常安静。他说不清自己是伤心还是愤怒,也不知要如何处理此事,只此一刻,他无意识地朝着营帐方向走去,柳天翊在他身后连着叫了数声,他却恍如不曾听到一般,未给予任何反应。

    不知为何,此时他心里想到的,竟是年幼读书时,兄长教他的一篇《春赋》。

    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他记得是在自己六七岁的时候,兄长欲教他此篇,他却一心想着去放纸鸢,撒娇耍赖不肯学,兄长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他去了曲江畔玩耍。那是阳春三月,长安城最好的季节,他一直玩到尽兴才肯罢休,回去时与兄长乘坐同一肩舆,不经意一个转头,恰对上天边渐渐西斜的太阳,暖融融的阳光毫无阻隔地照进了他的心里。

    而今虽身在岭南,眼前景色却与当年别无二致,可他偏偏觉得周身只有阴冷的湿寒之气,不见丝毫暖气,过去无所顾忌的欢笑,而今回首,竟已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