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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鲜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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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夜里凉爽,明月高挂,星辰熠熠。清辉漫漫,透过窗棂落在案上。

    她一人悠然伏在案上,一盏油灯晃晃地弥漫了一室,倒影出她纤细窈窕的身影在蒙蒙微亮的窗棂之上。

    屋外的秋风并没有拥起,未记得要去关窗,纤细苍白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摩挲着桌上的几样旧物。

    一只赤白彩造如囊香囊,上面绣着一朵艳丽盛放的木芙蓉。

    夏日已过,那香囊仍散发着淡淡的草木幽香,那味道,仿佛打开回忆的一把钥匙一样,那个星光坠地的夜里,那片蔓延无尽的悠长灯海。

    还有那些人。

    她的美丽的眼眸似乎被灼了一下,手指渐渐收紧,微风缓缓送入,案上的烛火摇曳在她清澈如湖水的眼眸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都波点燃了一眼,波光粼粼,光火漫漫融化开来。

    她玉雕一般精致娇俏的鼻尖忽然一皱,眼眶瞬间就红了,眼神却又不由落在了那只包袱中的一只白狐胡头面上。

    她望着那面具许久,苍白却好看的嘴唇轻轻颤抖。

    人面依旧,却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她还记得他为她带着那面具的一刻,缓缓的阖上她晶莹剔透的面庞,只留她一双晶莹剔透的明眸透过那两个镂空的黑洞,目不转睛地望着满脸温柔笑意的他。

    他的眼中星海微微闪烁,仿佛蕴藏了整片静谧的夏夜。

    她曾以为,那是属于他们的夜晚。

    如今却不知,那时那刻,那些美好,是否还是真的属于她的。

    她挪开目光,轻轻地拿起一方丝绢锦缎,那是前几日她还昏迷着,东方朔入宫去了,胭脂正要去在长安街集市上抓药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姑娘忽然登门拜访。

    那位姑娘说曾是李鸾的朋友,现下要离开长安了,知道了李鸾的事情,前来东篱探望。

    她一直昏睡不醒,可自己行期将近,也是耽误不得,心中却还是过意不去,于是手录一封信笺道别,希望胭脂能帮她交给李鸾。

    最后她嘱咐了一句,这信的事,就不要再告诉其他的人了。

    胭脂不认识那位姑娘,只知道长得甚美,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一封女儿家的信笺罢了,于是答应了她。

    此刻这封信正在李鸾的手中。

    李鸾借着烛火望着那上好的丝绢之上娟秀的自己,端详了许久,又将那丝绢至于火上,烧为了灰烬。

    她正望着那簇燃尽的灰烬出神,忽然被窗外弥漫开来的一缕幽光引去了目光,她不由微微转起身来,攀上窗棂,循着那星星点点的光芒望去。

    那零星的漫漫的微茫的光芒,飘忽飘忽,落在东篱的海棠花树上,游荡在弥弥夜空之中,悄然落在了她的窗棂之上。

    她眼眸仿佛撞入了一瞬光一般,连忙跌跌撞撞到门前,一把推开们来,却被眼前的景致震慑得僵住了。

    漫漫流萤,点亮了整个东篱,仿佛夜空中的星光落入了园中一般。

    她抬起手来,一点萤火缓缓落入她的指尖,带着清冷的温暖,轻轻啄了一下她纤细的指尖,又缓缓地飘开了。

    她明眸一动,眼眸仿佛被萤火点燃一般,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跌跌撞撞地踏出门去,慌张地随着那光芒的源头寻去。

    她一路上步履蹒跚,身体依然虚乏无力,却仍坚持着想要去看看那萤火的源头。

    记忆开始回溯。

    甘泉宫中的那个夜晚,她也是如此被那人手中的一斛萤火从宁寿宫中引了出来,向着园中一路追寻,出了那扇摇晃着微微灯火的小门,便看见他站在白月光下头,一身白衣翩翩,面容俊美,眼眸璀璨,宛如谪仙一般。

    他就那么静静微笑着,眸子沉沉地望着缓缓来迟,慌忙又略微惊讶的她,两人相视许久,时光倾斜,一切静止。

    王孙。

    是你吗?

    她心中怦怦乱跳,脚步因为虚浮而显得略微慌乱,脑海中全然是那个带着伤的名字,眼眶中微热,泪水潮湿。

    她沿着青石子路一路蹒跚地踏出门去,慌忙地一转头,不由地怔在原地。

    幽暗的长道之上,闪烁的萤火在白月光中流淌,她目光追溯的源头,一袭荼白长衣的挺拔身影赫然而立,手中提着一斛萤火,绕袖漫漫,盈盈而出。

    那人的面容远了又近,李鸾只觉得心中也仿佛扑了空。眼角的热泪慢慢冷却下来,顺着月光下晶莹剔透的脸颊滑落。

    幽光烨烨,萤火辉辉,她独立于长道之上的一抹身影,显得那样清艳又美丽,远远望去仿佛月宫中的仙子。

    初次相见时,那般匆忙的惊鸿一瞥,只记得是个十分有意思的小姑娘。他从小长于深宫之中,国色天香见得太多,早就辨不太分明女人与女人的区别了。

    若说能一见倾心的,除了年少时偶遇便戏言要许她“金屋藏娇”的那位,便是眼前的小女孩了。

    初见时,见她赤着脚慌张于长亭之上,倒像是隔世的回忆重现,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

    他仿佛又回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孩童意气,一路与同伴欢笑着徜徉而过,目光却无意中与漫漫花影间那人□□又白皙的脚踝吸引住。

    裙摆如彩蝶翩然,慌乱中踏上青苔石碣,纤纤素手牵引着天上的布鸢,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原以为,他只是思念那个久远的身影罢了。

    可如今再看见她,泪光楚楚地站在他面前,他才发觉自己原本凝结如死水的心,像是豁然间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温泉缓缓而出,如同这漫夜的银河,如同这流淌的萤火,眼前的小女孩也已经不再只是他认识的那个有点意思的小女孩了。

    他才发现,自己竟荒唐到,早已以假乱了真。

    他收回了自己唐突的目光,走上前来,抬起手来将自己手中的一斛萤火轻轻递给面前的人,声音如同缓缓的河水在这寂静的夜中流淌开来:“天也渐渐要入秋了,这怕是今年的最后一斛萤火了。”

    眼前的人迟迟没有接过,一双美丽的眼睛蕴藏着失落的神色,怔怔地望着他。

    “这些日子我一直抽不出身来看你,也只能在这夜半时分,悄悄来看你一眼。”他幽幽地望着她,轻声问道:“可是现在看你的这一脸失望的神色,你等的人似乎不是我。”

    眼前人望着他,眼中晶莹的泪花在闪烁,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我还以为,是王孙回来了。”

    他眉头轻颦,心底的伤被她悄悄揭开,墨玉一般的眼眸似乎要被眼前的萤火烫伤一般。

    他居然忘了。

    那时他才来自己身边伴读,唇红齿白,一副女相,总惹得几位皇兄耻笑他是带了个丫头跟着读书。

    他眼巴巴望着几位兄长的伴读,各个英挺,再望望身后瘦弱的少年,面子上怎么也挂不住了。

    于是,他便勃然大怒,也刻意与他疏远了。

    一次课余贪玩胡闹,与几位兄长推搡只间,他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烛火,烧了师傅搁在案头的圣贤之书。

    被汲黯师傅问责时,众人都说是他故意为之。

    他隐忍不发,悻悻准备好要挨罚,谁知身后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竟然挡在他的面前,接了师傅的手板。

    他虽生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可挨那几下实实的手板,却依然峨眉高耸,面不改色,全然不放在心上。

    “今日之事,全然是王孙胡闹所为,与殿下全无半点干系。”

    最后这事不知怎么的竟闹到了父皇那里,父皇大怒,他被罚跪在深夜的天阶露台,谁人也不能接近。

    夜色幽凉如水,银烛被秋风吹熄灭,冷了画屏,夜色更浓郁。

    他与他相识也有些日子,知他虽性情直率,意气风发,却最怕黑。

    于是命自己的宫人于甘泉宫中各处搜捕萤火,终得数斛,高兴地提着一路跑去露台边上,爬上那巍峨高墙,将那光芒引渡到他的身旁。

    他那光芒漫漫包围,四下茫然回望去寻找源头。他连忙想要避过,却不想脚下一块砖瓦松动,“噗通”一声,从墙上掉了下去。

    他吃痛却没有出声,长道之上空无一人,他孤零零地狼狈地坐着。

    “殿下,您没事吧?”墙那头的人刻意压低声音,却依然隐藏不住他的慌张和担忧。

    他冷笑一声,像是自嘲,躲藏了半天,终于还是被发现了,慢慢地移动着酸痛的身子,慢慢靠向那冰冷的墙根,似乎如此便可以贴着墙那头少年的体温。

    “殿下……”墙那头的人又唤了一声。

    “叫我十哥。”他悻悻摇了摇头,也不想再掩藏,可话一出口,自己也不禁笑了:“你看起来比我要小许多,我的弟弟们都叫我十哥。”

    墙那头的少年沉默着始终没有出声。

    他侧耳听着,佯装愠怒道:“怎么你还嫌弃我吗?那我便走了。”

    “十哥。”他话音刚落,墙内的人慌忙地喊了一声。

    这一句“十哥”,便留了他整整一夜。

    而后,他便一直跟在身旁。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他也不再是那瘦弱讷言、男生女相的孩童。

    他仿佛在一夜间树木抽出新枝一般,终于长成一个英俊挺拔、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君。最难得的是文武皆备,出类拔萃。

    终日跟在他身后行走于未央宫中各处,事了拂衣,如风带火,引人希冀。

    他曾与原先戏弄他们的兄长们笑言,若非出身与帝王之家,这长安城中,还有人能比我与王孙二人,更适合仗剑天涯的吗?

    未等旁人接话,身后的少年冷笑着说:“自是没有的。”

    置腹推心,铜墙铁壁。

    想那时,银鞍轻甲,流星飒踏。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此恨别离,繁华俱尽。

    如今,如今,却也都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眼前的流萤渐渐散开来,缓缓被面前的黑夜鲸吞蚕食,那光火也渐渐熄了下去。

    他于回忆深处逃脱,睫毛轻动,眼中的神采却似乎被什么点燃了,转眼望着月光下的少女。

    这便是你在这世上最后要守护的东西。

    他静静地望着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已经远去的面容,忽然轻声说:“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说罢,还不等她出声,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萤火灯笼哐啷掉在了地上,将寂静浓郁的夜撕开了一个小小的裂口。

    “别走,别走……”他轻声默念着,更像是梦呓一般的字眼自语。

    许久,怀中的人才抬起头来,月光倒映在她的眼中,仿佛一弯清澈的湖水。

    她错愕地望着他,轻声说:“王爷是怎么知道,我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