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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一纸丹青寄情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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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陶沝的及时回归,毓庆宫内原本因为太子无故动怒而引发的一场闹剧才刚刚上演了个开头就直接落下了帷幕。

    因为这场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除了几个知晓内情的人之外,大部分人都想不通这当中的缘由,虽然他们大概能猜到太子动怒和陶沝私自出宫有关,但在他们看来,太子此举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不仅像是发了狂一般开始责难众人,还砸了近大半个书房的东西,这怎么看都像是精神错乱尚未痊愈所导致的结果。

    一时间,毓庆宫里的窃窃私语声再度此起彼伏。而陶沝作为诱因也未能幸免于难,就像她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暗地里骂她恃宠而骄、欲擒故纵的人也不在少数。

    所幸太子复立之后没隔几天就是万寿节,因此宫人们的话题重心很快也就跟着转移了,包括太子的那些妻妾,亦忙着为参加万寿节的家宴做准备,除了太子妃曾派人来书房询问过太子有关万寿节送礼和参加家宴人数的相关琐事之外,其他人几乎没在陶沝面前露过面。

    而陶沝本人对于这样的现状也很满意,因为她终于可以安心待在书房里专心画画,兑现之前说好给某人画一副画像的承诺。所以这之后的一连几天,只要那位太子殿下无事,陶沝都会拉着他留在书房内,配合自己画画,但由于一画就是好几个时辰,加上陶沝不希望被人看见自己在给太子画像,每次都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连太子的那些贴身太监都被打发守在门外,所以看在外人眼里,总觉得他们俩是躲在里面做什么不堪之事。

    不过如果他们真的进屋来,就会发现房间内的两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亲密逾矩的举动——

    太子侧坐在东次间的床沿处看折子,而陶沝则支着画架立在东次间的拱门边用炭笔作画。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甚至连简单的对话都没有,但彼此之间的气氛却是难得的和谐、美好。

    当然,陶沝的整个画画过程还是遭到了种种挫折,尽管炭笔制作大业宣告成功,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仍是问题频出,炭笔总是断,掉碳也比她想象中的严重,纸张又极易擦花,再加上这里也没有所谓的定画液和爽身粉,因此她画画的进度也遭到了不小的影响——

    原本几个小时就可以全部搞定的拿手素描,这次画了三天也只完成了七八成。

    虽说太子这位正主并没有发表什么不满,但陶沝心里还是有点郁闷。

    这日,陶沝又拉着那位太子殿下单独待在书房里作画。结果画了没一会儿,弘晋阿哥便跑来了,说是想求份字帖练字,但陶沝觉得这就是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估计是听说了她这几天在为太子画画,所以想来看看她画的画究竟如何,不过看在这孩子之前好心帮自己还为此受了伤的份上,陶沝并没有点破,而太子那厢大概也因为自己先前失手打伤自家这位儿子的关系,亦没有出声赶人,还让原本守在门外的尚善到西次间的书架上为他找字帖。

    而弘晋阿哥也借机跑到陶沝身边,观摩她的作画进度。他似乎对陶沝的作画工具、近乎另类的作画方式以及画风都感到十分好奇,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而且有好几次,陶沝都看得出他很想发问,嘴巴都已经张开了,但碍于太子在场,却又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陶沝看在眼里,多少有些不忍心,于是变着法儿地给他找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弘晋阿哥是对奴婢画的这副画有什么异议么?”她停下笔,侧过头去看他,语气带着明显求赐教的意思,“如果你觉得奴婢把太子爷哪里画得不好或不像,你可以指出来,奴婢可以改——”

    弘晋冷不丁被她这样一问,一时间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过下一秒,他便注意到陶沝在朝他偷偷眨眼,又朝太子那个方向努了努嘴,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也大着胆子顺着陶沝的话出声问道:

    “画的倒是还可以啦,不过你这个画笔和平常那些画师用的不太一样,是有什么讲究么?”

    “噢——这个是奴婢用柳条做成的炭笔,并没有什么讲究,只是奴婢习惯用这个画画而已……”

    “可你为什么要把纸斜放在这个架子上画,不能把画纸平铺在那边的桌子上画么?”

    “不,这也是个人习惯,奴婢觉得这样的画法比较适合自己而已……”

    “你为什么每画一笔都要同一个地方描那么多次?”

    “嗯,这是因为这个炭笔不容易在纸上附色,所以得多描几次,不然很快就会掉色的……”

    “……那你用毫笔就好了嘛!”

    “但那样不好改啊,奴婢画画的水平有限,一旦哪里画错可就补不回来了,所以,奴婢才想先用炭笔画,等最后再用毫笔描色……”

    “这样啊……”

    弘晋把方才积压在自己心里的那点疑问一口气全都问了出来,这会儿倒也满意了,继续站在一旁看着陶沝作画。

    太子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又低头继续看手中的折子。

    而尚善那厢虽然早已找到了弘晋想要的字帖,但见这会儿三人之间的氛围如此融洽,也知趣地静候在角落里没有出声。

    尽管房间里比方才多了两个人,但气氛却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宁静祥和。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某位太子殿下率先有了动静,他似乎是想要起身换个姿势,结果才一动,陶沝这厢就立马出声阻止——

    “啊——别动别动,你千万别动,就差一点点了……”

    “我累了,想换个姿势……”

    “不不,不要换,你现在这个姿势最好了,这样坐我比较有感觉……”

    “可我都已经用这个姿势坐了快两个时辰了,你还不满意么?”

    “嗷嗷,都说了不要动啊,你再坚持一下下嘛,我这个姿势也很累啊,我不是也坚持了这么久吗?乖哈,马上就好了……嗯,最多再半个时辰……”

    “扑哧——”还没等陶沝把话说完,站在一旁的弘晋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陶沝见状疑惑地转过头去斜了他一眼,语带好奇地问道:“你笑什么?”

    弘晋却紧紧抿唇,笑而不语。

    陶沝愣了愣,又转头看向太子,太子那厢似乎也同样愣了愣,之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莫名一红,旋即便立刻朝弘晋发话:“咳——你若是闲着无事的话,不妨就留在这里练字吧,正好把你之前背不出的《滕王阁序》抄满五十遍……”

    一听这话,弘晋原本带笑的表情立马一垮:“阿玛,我错了……”

    然而太子那厢却用鼻子哼了一声,权当没听见,直接转头朝站在角落的尚善招了招手,示意他端茶上前,弘晋无奈,只好将求援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陶沝。

    陶沝看了弘晋一眼,意会地朝他眨眨眼睛,而后转头望向坐在床边的太子,试探出声:“弘晋阿哥前儿个才受了伤,抄五十遍也太多了吧?要不,就他把那篇文背出来也就是了……”

    太子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弘晋,“他受伤的是额头,好像并没有伤到手吧?”

    “可是——”见他断然拒绝,陶沝忍不住出声为弘晋辩护,“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受伤了啊,而且还流了好多血……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吗?”

    太子的目光这次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随即又瞥了一眼站在边上正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的弘晋,终是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跟着放软:“好吧,如果你今日能把那篇《滕王阁序》背出来,倒是可以免去抄的那五十遍……”

    但弘晋听到这话却并没有因此变得高兴起来,反而又再度目光复杂地看向陶沝,小小声反问:“……今日就要背出来啊?时间是不是少了点?”

    听到这话,太子那厢立刻瞪了他一眼,口气异常严厉:“看来你还是想抄那五十遍?”

    被他这样一吓,弘晋本能地往后一缩,陶沝见状也连忙拦在他身前,冲着太子小声抱怨:“你别这么凶嘛,弘晋阿哥到底年纪还小……”

    太子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她此刻的“护犊”之举,语气明显有些不爽:“……都已经十三岁了,哪里小了?”

    “是是是,的确已经不小了……”陶沝自然瞧出了他的不满,忙顺着他的话往下道,“奴婢知道太子爷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熟读四书五经,正式出阁讲书了,而且不管是在讲说还是在背诵诗书方面都远远超于常人,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睿质岐嶷、过目不忘的啊……就连孔圣人都说,教学之道一定要因材施教,每个人的资质不同,您不能完全照万岁爷教您的方法来教弘晋阿哥嘛……”

    她一边说,一边往弘晋脸上瞥了一眼,又继续道——

    “而且,就算弘晋阿哥在背书方面弱一些,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其他方面也落后于人啊,《师说》里有云,‘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而且,奴婢觉得弘晋阿哥天资聪颖,必不是,肯定只是没有掌握到背书的要领而已,您这样凶他,只会打击他的学习积极性,别人若是听到这话肯定也会误会的,知道的是你望子成龙,为了弘晋阿哥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虐待他呢……”

    “哼——”被她这样一说,太子那厢再度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却没出言反驳,只顺手接过尚善递上的茶盏送到嘴边缀饮。

    见状,陶沝偷偷打量了他一会儿,见后者似乎并没有要动怒的迹象,当下才放心地回过头去看向躲在她身后的弘晋,软语安慰——

    “弘晋阿哥,你也别害怕,太子爷这样做的目的到底还是为了你好,并不是刻意在罚你……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倘若你的学识将来不及他人,不仅是你自己会被旁人取笑,旁人也会因此认为太子爷没有教好你,毕竟,太子爷自己可是十分精通诸子百家经典和历代诗词的,还有万岁爷,亦是学问渊通、记忆精湛,对宋明理学研究颇深,弘晋阿哥既然身为他们的后代,自是应努力向父辈们学习才是……”

    她这话说得弘晋更加愁容满面,后者忍不住再度出声抱怨:“可是,我又没有那么好的记性……”

    听他这样一说,陶沝接下来的的语气也难得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弘晋阿哥,学识高低和天资是两回事,奴婢的夫子当年就这样教育过奴婢,他说天资只是其中一方面,即便天资不高的人,也是可以笨鸟先飞的……而且,就算是天资再高的人,也是需要依靠自身努力才能最终成事的,世人都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做舟’,可见学问之道并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必须勤学苦读,无论天资高低……奴婢听闻,太子爷小时候读书就极其刻苦,每天从早学到晚,几乎都不怎么休息呢……”

    据说还因此差点把他的那几位讲学老师给累死,中暑昏倒也是常有的事。足可见这家伙的好学程度,当然,也变相反映出一国储君果然不好当。太子能成功撑到现在也着实不易。

    或许是因为陶沝的话里提及太子,弘晋先是一怔,而后本能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前方太子的反应,后者这会儿仍旧保持着安静喝茶的动作,但眉心却是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拧,不过,仍旧没有要出声插话的意思。

    弘晋想了想,又回过头来问陶沝:“你刚才的话里提到了你的夫子,难道你身为女子,也有去学堂跟夫子习过书么?”

    他这话问得陶沝心头当场一震,手中的炭笔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她刚才说得太过得意忘形,居然忘了古代女子一般就只能待在家中读读《女诫》或《内训》诸书,不得轻易出外就学。尤其是明清两代的社会风气,普遍认为女子只要能识字,有助于将来相夫教子、治家理财即可,无需知晓书义。通俗的讲法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抬眼,见太子那厢也同样眼带疑惑地打量着她,遂只能绞尽脑汁想理由解释——

    “这个嘛,主要是因为……嗯,奴婢的爹和那位夫子相熟,夫子也算是看着奴婢长大的,所以才会破例收了奴婢入学……”

    因为底气不足,她这句话说得明显有些结巴,但好在弘晋似乎并没有怀疑她的意思,反而还一脸羡慕地看着她:

    “但你爹既然肯送你去学堂读书,这就说明他很器重你啊……”

    “唔——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理由……”陶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位弘晋阿哥解释什么叫“九年制义务教育”,因此只能参照自己的读书经历继续往下编,“主要是奴婢的家里就只有奴婢一个女儿,因为早年生奴婢的时候,奴婢的娘亲难产,差点一命呜呼,所以奴婢的爹后来就再也舍不得让她生了,他说,反正已经有一个女儿了,有没有儿子也无所谓,只要是娘亲生的,是男是女他都会好好宠爱的……所以,奴婢从小也被他宠得相当顽皮,后来到了六七岁,夫子就跟他说,像他这样宠女儿是不行的,一定要让她多读书,至少能明点事理,以后不会被人欺负,奴婢的爹觉得很有道理,这才让夫子带奴婢去学堂读书的……”

    这番话其实是陶沝读小学时的班主任跟陶爸爸说的,那个班主任即是陶爸爸的朋友之一,之后陶爸爸便提前半年将她送进了小学,说起来也很凑巧,不止是小学时的班主任,就连她上国中和高中时的班主任也都是陶爸爸的朋友,所以她上学期间,这些老师也一直都很照顾她。

    “……不过,其实奴婢当年刚入学的时候也没什么心思好好念书,直到后来,有位夫子这样教育奴婢,他说命理学上强调‘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五读书’,而像奴婢这样的,长得既不美,头脑又不聪明,家里也不是富甲一方,如果还不好好读书的话,那就只能混吃等死了……”

    “噗——”还未等她话音落下,太子那厢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便尽数喷了出来。

    弘晋的嘴角也明显抽搐了好几下:“你这位夫子……还真是言辞犀利啊!”

    陶沝见状也陪着“呵呵”干笑两声:“……夫子对奴婢纯粹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其实他说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他说,世人之所以读书都有各自的目的,或是为了报效国家,或是为了光耀门楣,亦或单纯只是为了自己或父母,但即使这些目的不同,却也有一点通性,那就是读书能让人明理、懂事非,也能提升个人的底蕴……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的文化涵养便是从自身气质里体现出来的,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其气质跟那些不学无术、目不识丁的人就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说着,见弘晋看向自己的目光突然起了一丝明显变化,当即愣了愣,又赶紧解释——

    “唔——奴婢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看不起那些目不识丁的人——如果一个人家里穷得叮当响,每天都忙着为生计发愁,就算他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有人说他不学无术,因为他身边根本没有这样的学习条件,奴婢所指的,是一些人明明拥有大好条件,却没能好好利用,这才是真正的不学无术,也是最令人惋惜的地方……”

    话到这里,她微微停了停,侧过脸去偷偷瞥了太子一眼,见他这会儿似乎并没有要打断自己的意思,顿时松了口气,又心安理得地继续接下去道——

    “如果只是一般的市井小民,有没有这种文化底蕴倒是无伤大雅,毕竟上街买个菜不需要一定会背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去田里插个秧种个苗也不需要知道什么初唐四杰、唐宋八大家,但弘晋阿哥你可不是一般的市井小民,你出身皇家,身边都是知书达理、才华横溢的能人,你不仅有海量的诗书可阅读,同时也有最好的夫子教导你,更有优秀的父辈作为你的榜样……既然拥有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如果不加以好好利用的话,那跟暴殄天物又有什么区别?”顿一下,又微微加重了一分语气,“弘晋阿哥应该也不想成为别人口中那种不学无术的人吧?”

    “……”听到最后这句问话,弘晋明显怔了怔,但没有立即答腔,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陶沝看了一会儿,之后又侧过头去瞥了自家阿玛一眼。太子还在喝茶,完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

    陶沝的视线在这对父子俩的脸上来回扫了一遍,跟着又重新移回自己面前的画架上,继续提笔作画,不过她嘴里并没有闲着,仍在变相对弘晋循循善诱:

    “弘晋阿哥,其实背书什么的一点都不难,关键在于你要找到正确的背诵方法,这样才可以事半功倍,否则一味死记硬背的话,说不定还会事倍功半……”

    弘晋听到这话不由地再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有些狐疑地反问:“你背书很厉害吗?”

    被他这样一问,陶沝不由地停下笔,歪着脑袋仔细回忆了一下:“应该还行吧,至少奴婢以前背诵过的那些诗书,奴婢到现在都还是能清楚记得内容的……不过,奴婢背过的诗书数量本身也不多,远不及太子爷的百分之一就是了……”

    “呵——”她话音还未落,就见某位太子殿下已牵唇一笑,慢条斯理地出声:“既如此,那当年的那篇《齐策五.苏秦说齐闵王》,你现在还背得出来么?”

    “呃,这个嘛……”陶沝这次的语气明显蔫了蔫,“奴婢当初完全是靠死记硬背的,过后也没有再次去读,如今哪里还背的出来?再说,奴婢本来也对这类治国策略毫无兴趣,所以一句都没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