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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柜天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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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大柜天南星

    一

    祁二秧子起得太早,来到南门城门还没开,他只好等待守门的兵警开门。其实出城也可以从城壕出去,亮子里古城不都是围墙,薄弱环节是一人多深的土壕沟,作为本镇居民,警察强迫本镇居民挖过城壕他参加了。胡子丢下话,在老爷庙等自己,走南城门那条道抄近。

    三江县城亮子里的庙宇有十几座,城隍庙、土地庙、娘娘庙、姑子庙……唯有这座老爷庙修在白狼山里,来历说法不一,有说挖参人修的,也说淘金人修的,还有说清末一个将军修的。三江的寺庙中,顶数老爷庙的香火最旺,特别是那些跑山的人,进山挖到宝贝狗头金啥的,都来烧香。有一年祁二秧子同李小脚到老爷庙烧过香还过愿。

    太阳照红城楼,守卫的兵警懒洋洋地打开城门,等在城外要进城的人和出城的人,形成一个对流,同时进出时间耽搁一些。祁二秧子心急上山,恨不得生一双翅膀飞到胡子老巢,见到女儿。

    “祁老板!”进城的人群里,有人叫他。

    祁二秧子望去,心里扑腾起来,稳不住神,他遇到刚从乡下回来的徐大明白,硬着头同他打招呼,说:“徐先生,早啊!”

    “有份媒……”徐大明白说他去乡下保媒,问,“你这是?”

    “外出办点事儿。”祁二秧子说。

    “啥时回来呀?”

    “十天八天吧。”

    “唔,日子不短。”徐大明白顺嘴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有信儿,陶局长……”

    “很快。”祁二秧子说。

    “抓紧,祁掌柜。”徐大明白末了说。

    祁二秧子走出城门很远都没回头,就像徐大明白眼盯着自己似的。估计看不到了,他才回下头,一片树林遮住视线,根本看不到城门,自然不用担心徐大明白眼盯着自己。脱离后是种轻松,他吐出了一口压在胸腔里的气,吸入白狼山特有的气息。

    每座山在不同季节味道不同,五月里它像从婴儿一样春天体味过渡到植物的浓郁成长气息,蘑菇味道尚未出现,需要再晚一些时候。祁二秧子今天闻到气味只有他自己知道,正如还没消尽的雾一般,迷茫中潜藏着危险,也许那道万丈深渊就在面前,朝前行走随时都可能落入,这是他心里明白的,明知才来,为了女儿,即使遭难也不后悔。自己单刀赴会,无论胡子怎样,能够救出女儿就行。

    老爷庙门开了,第一个上香的人进去,祁二秧子没见到有第二人出现。以为自己来早了就在庙门前等。其实胡子比他先到达,藏身暗处,观察祁二秧子来赴约,绝对没有兵警暗探什么的尾随,觉得安全了才会出来跟铁匠接头。

    “你是祁掌柜吧?”一个山民打扮的人忽然就站在面前,什么时候从哪条道来都未看见。

    “是。”

    “跟我走!”

    “就你一个?”祁二秧子跟在来人后面走,心里嘀咕只派一个胡子来接,细想想,向导有一个足以够了。穿过一片林子,又见到两个人,铁匠算算总共三人接他。

    去匪巢一路上三个胡子哑巴一样不说一句话,任凭祁二秧子如何问,一句没人回答。临近老巢,胡子蒙上他的眼睛,一个胡子用一根细树条牵引着他走,又走了好半天,直到路平坦些,胡子们用黑话说:“见面我们没搜一下,带没带喷筒子(枪)?”

    “别大意,还是齐了这把草(弄明白)。”

    “你来吧,四不像(马褂子)后面加细。”

    祁二秧子听他们说话像是听鸟叫,唧唧喳喳,谁知道他们说什么。一个胡子说:“你站下,我们搜下你的身。”

    祁二秧子自知身上没带什么,没几吊钱,不怕胡子拿去。他乖乖听摆布,搜了一遍身,很是仔细,其中一个胡子说:“看看他的踢土子(鞋),别他妈的藏着青子(匕首)。”

    “他能有狮子(刀)?”

    “别忘了他是干什么的,哼,自己会打(制)。”

    搜过身离匪巢很近了,祁二秧子心反倒提吊起来,想起女儿忧虑倍增。她现在怎么样?胡子能不能让自己见到她?离奇的绑票啊,胡子没提出如何赎票,最终总要谈人质。胡子就为同自己赌一场,导演了这场绑票戏吗?但愿就赌一场不为别的。

    “唉!”祁二秧子怎么也是难放下心,胡子花舌子走时说大柜摆观音台,他们称的观音不正是票吗!想到此他顿然惊慌起来,难道胡子要用小顶子做台子……在女子肚皮上打麻将称观音场,莫非……他不敢想下去。

    “带到大爷的绣子(房间)里。”一个胡子说。

    “哎。”

    祁二秧子仍然戴着蒙眼布还是看不见任何东西,走起路来磕磕绊绊,险些给一块石头绊倒。

    “三爷!我们回来了。”

    “哦,进去吧,大当家的等着呢!”大布衫子说。

    “是,三爷。”

    祁二秧子听到耳熟的声音,想问没来得及被他们拽进一个窝棚,然后有人给他解开蒙眼布,见到待在几张狼皮间的胡子大柜天南星,他怎么有那么多狼皮,天南星特别喜好,铺的盖的、椅子上……墙壁还挂着一张珍贵的白狼皮。

    二

    两双陌生的目光相撞,胡子大柜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个人,铁匠铺掌柜亦如此。两人对望一阵,天南星先开口,说:“你坐吧,祁掌柜。”

    天南星身边是一个矬凳,确切说一个木墩,上面蒙着一张狼皮,皮张大小看上去是只小狼,且在初秋季节捕获,新毛刚长出。坐在狼身上总让人自豪。他坐下来,明白面对的就是胡子大柜,年龄、面容都和想象的相去甚远,杀杀砍砍的胡子大柜总不是面善之人吧!可以不是青面獠牙,老奸巨猾,但面孔也要有职业特点,络腮胡子,凶恶无比一脸匪气。天南星不是这样,年龄也不大,面貌不难看还可以说英俊,将他同打家劫舍的凶恶暴徒联系在一起困难。铁匠铺掌柜浅声问:“大当家的,我来啦。”

    “哦,好。”天南星话不多,平素不知是不是少言寡语,或是见了铁匠炉掌柜少言显示尊严。

    往下,祁二秧子等待胡子大柜发话。

    沉默一些时候,天南星问:“你准备好了吗?”

    祁二秧子一愣,脑筋没转过弯来,问:“我准备……什么?”

    “明天摆观音场。”天南星始终斜身在苫着狼皮椅子上,到这时才稍稍坐直身子,也没完全直,不知跟藐视来人有没有关系,如果有相信铁匠炉掌柜能够感觉出来。

    “斗胆问一句大当家的,为什么跟我摆一场赌?”祁二秧子问。

    胡子大柜嘴角撇一下,说:“我替一个人同你过一次手。”

    “谁呢?”

    “四平街兴顺茂粮栈,毛老板。”

    祁二秧子惊诧。

    天南星说:“你想不到吧?”

    毛老板?四平街兴顺茂粮栈的毛老板,祁二秧子有印象,应该说赌场手下败将的人中有这么个人,相对其他赌徒印象要深刻些,从他手里赢来一个兴顺茂粮栈……天南星是毛老板的什么人?他为什么替他跟自己赌?铁匠铺掌柜打量胡子大柜,从他身上看不到毛老板的影子,连相(相像)的鼻眼找不到。

    “不用猜了,祁掌柜。”天南星聪明,看出铁匠铺掌柜心想什么,说,“毛老板是我舅舅,亲娘舅。”

    世人不叫舅,叫舅有论头;姑舅亲辈辈亲,砸碎骨头连着筋;舅也分远近,叔伯舅、两姨舅、表舅……最亲的莫过亲娘舅。风俗娘亲舅大,舅舅同父母一样。

    “我舅来不了,我跟你赌。”天南星说。

    眼前迷雾散开,祁二秧子明白胡子大柜这次绑票的目的,不要赎金,用一场赌做赎金。在绑票的行道里,没有票家话语权,要多少赎金绑匪说了算。从这一点上说,胡子天南星的绑票还算宽容,给票家一个机会,从他们手里赢回票,因此赌桌上的输赢显得至关重要。

    “祁掌柜没有跟我们流贼响马赌过吧?”天南星问。

    “没有。”

    “见过我们摆观音场?”

    “只是听说。”

    胡子大柜说听说就好,他说:“推牌九你是高手,我们明天玩牌九。”

    “大当家的,”祁二秧子想到胡子摆观音场就是在女人肚皮上打麻将,输赢是作为牌桌的女子初夜权,他不能不想到女儿,胡子用她当牌桌,自己一旦失手,小顶子的贞操……他说,“你不会用我闺女做牌桌吧?”

    天南星眯起眼睛,然后笑笑,铁匠铺掌柜脊背发凉,笑声刀子一样戳来,直刺向心脏。

    胡子大柜一字一板地说:“赎金就是你闺女。”

    此话不难理解,这场赌铁匠铺掌柜将用自己的女儿做赌注,输赢决定她的命运。祁二秧子的赌耍经历中,输红眼的赌徒将房子、田地、家产,甚至是妻子儿女作为赌资押上桌。有一首歌谣——已将华屋付他人,那惜良田贻祖父。室人交滴泪如雨,典到嫁时衣太苦。出门郎又摇摊去,厨下无烟炊断午(清人黄安涛的《戒赌诗》。)——中说道妻子被丈夫输掉典到赢家的情景,他见过这样的赌徒。可是那是赌徒自己将至亲的人做了赌注,自己是胡子被将女儿当赌资。

    “啃草子(姓杨)!”天南星冲门喊道。

    “有!”门外的一个胡子应声进来,“大爷!”

    “送生风子(外人)到书房(牢房)拖条(睡)。”天南星用黑话说。

    “进书房(坐牢)?”啃草子问。他问得有道理,将外来人送到牢房,不都是坐牢。绺子一般不留外人住宿,特殊原因必须留宿的,也不同众胡子住在一起要安排单独住。只有一个客房级的窝棚现在住着小顶子,铁匠铺掌柜只能委屈住牢房。

    “不,他是肉孙蛋(富人)。”

    胡子啃草子理解大柜到位,来人是个有钱人不是熟迈子(自己人),让他今晚暂住牢房。他走上前,说:“走吧!”

    看情形要带自己走,祁二秧子急了,问:“大当家的,你听我说。”

    “吐(讲)!”天南星见他发愣,没听懂黑话,说,“有话你说吧!”

    “我见眼我闺女。”

    “不行!”天南星没准许。

    啃草子看大柜脸色行事,伸手拽起屁股沉在矬凳上的铁匠铺掌柜,也溜出黑话,“踹(走)!”

    祁二秧子清楚央求也没用,今晚是见不到女儿了。她现在怎么样?走出胡子大柜的窝棚,他问啃草子:“爷,我闺女怎么样?”

    啃草子没理他。

    三

    大布衫子手拎着东西走进来,他说:“大当家的,竹叶子我拿来了。”

    “兄弟,我还是用将军(骰子)吧。”天南星说。

    原来定的明天使用赌具牌九,大布衫子才找来。大柜改变了主意,但不是突然改变。迹象已经从祁小姐治好他的攻心翻就有了,记得他说:“祁小姐人不错。”在绺子里水香算上半个心理学家,尤其是对大柜的心思看得更准更透。天南星轻易不会对某个女人感兴趣的,对票产生那什么更不可思议。

    “你看行吧?”

    “大当家的觉得什么得心应手,就使用什么。”大布衫子说。

    “那就定了,用将军。”

    大布衫子心想,大柜变化的不止赌具,恐怕还有那张桌子,于是试探说:“定下来用将军,我安排摆观音场……”

    “不!”果不其然,天南星说,“观音场不摆了。”

    “不摆了?不和他……”

    “嗯,我还照常跟祁二秧子过手。”

    大布衫子料到大柜变卦,他决定要摆观音场时的心情同现在大不一样,说天壤之别也成。那时还没有见到过铁匠的女儿,也没突发攻心翻。祁小姐会治并且治好了他的攻心翻,把他的报复计划给颠覆,挑开的不只是一个血疱,放掉了蓄积已久的黑色仇恨。现在,他不可能按原来的计划,强制脱掉衣服的祁小姐当赌桌,赤裸在众人面前。大布衫子倒是想大柜使出浑身解数取胜,赢对他来说已经超出预期——替舅舅报仇。

    天南星不是反复无常、轻易就改变主意的人,今天事出有因。患上怪病,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绺子的商先员火速下山请大夫,是否顺利请到,然后能否顺利上山来,最后是否治好病都是未知数。在此关头,一个小女子成了自己的救星,将信将疑中她创造了奇迹,治好了自己的病。被绑来的票做了这件意义非凡的事情,一切有了改变。他心里很感激她。感激这东西有时很奇妙,它会把人引到意想不到的境地,动摇他的信念,或者直白地说扒开一道铁律的口子——可以接触女人。拉杆子起局起,他规定自己的绺子恪守七不抢八不夺,具体到拿攀(交媾)、妯娌并肩子一律大刑炸鸡子伺候,当然包括领导层的娶压寨夫人什么的。大概有人提出疑问:胡子的性事如何解决?天南星清楚自己的弟兄不是一群阉人,裆里长着那嘟噜玩意儿不是摆设,总要用的,因此规定撂管(临时)解散、猫冬时可以逛道(逛窑子)。

    祁小姐的突然出现会不会改写天南星绺子的历史?暂时还不能定论。大柜急于决定的眼前事情——明天那场赌,进行还要进行,细节需要做改动。赌桌照摆,是一张木制的桌子而不是祁小姐赤裸的躯体。

    大布衫子说:“我听懂了,台子(赌桌)继续摆,只是不摆观音场。”

    “对。”

    “哦,我看,要不就取消这场赌吧。”大布衫子说,他的想法是给大柜一个台阶下,张罗绑来人不好意思出尔反尔,“大当家的,本来你跟祁铁匠的仇也算不得什么仇,充其量是拐把子仇。”

    胡子大柜赞同水香的用词,拐把子仇。直接仇恨,间接仇恨,拐把子仇属于后一种,是舅舅输的钱,跟外甥没有丝毫关系。说是拐把子仇都牵强,根本谈不上仇恨。天南星自然不这么看,恋舅情那样弥漫充血,他果真当成了自己的仇恨,寻找毁掉舅舅的赌徒像大地震需要积蓄几百年的能量,十几年里他不断地积蓄,八级地震——绑票开始,破坏力有多大,评估在赌博后做出。天南星说:“仇还是仇,我在我舅舅坟头说的话你忘了?报,一定报。”

    “肯定能赢他?”

    “这回赢不了还有下回,总之我不能放过他。”天南星决心很大,打响窑吃大户的口号以外,大概就是这个为舅舅报仇,说雪耻更为贴切。

    “大当家的跟他挑明了吗?”

    “嗯,只说代替我舅跟他赌一场。”

    大布衫子还想知道祁二秧子的反应,胡子大柜说:“兔子愣。”

    兔子愣是发愣的诙谐语,也可说成放傻。大布衫子想想铁匠铺掌柜一定丈二和尚,这是哪儿跟哪儿?兴顺茂粮栈倒闭多年,那个毛老板被人们淡忘,荒冢一堆、骨头渣子烂净,忽然站出来一个毛老板的外甥,声称要替舅舅赌一场,见鬼了吗?他说:“跟他赌博的人太多,他未必还有印象。”

    “有,肯定有。”天南星说他从铁匠的表情里看出来,他表明道,“兄弟,我们必须分开裆,祁二秧子是祁二秧子,祁小姐是祁小姐。”

    大当家的心里如何分的,为什么这样区分祁家父女动机很显然,作为绺子里的军师水香一眼便看出所以然。往下是如何支持大柜,帮助他圆梦。那个梦是什么?从铁匠铺掌柜手里赢来他的女儿,父亲输掉自己心爱女儿将会是啥心情,输了的赌徒灰溜溜逃下山,赢家心安理得地处理“赌资”,绑票计划圆满完成。

    “搓吧祁二秧子,就像当年他搓吧我舅,搓吧死他!”天南星咬牙切齿,他说,“让他尝尝输光的滋味。”

    “祁掌柜要是真输了,会不会跳崖?”大布衫子说。

    “不会,他没我舅那样刚条。”天南星说。

    胡子大柜的话需要说明一下,输光财产的舅舅自杀他无比悲痛,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很壮烈,从容将万贯家财押上赌桌,也凛然将头颅塞入绳套,铁匠铺掌柜做不到,输掉女儿带着内疚,觍脸苟活在世上。

    “跟他说明用祁小姐做赌注?”

    “我明确告诉他了。”

    大布衫子多了一个心眼,告诉祁二秧子这件事他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什么的。水香建议夜里派人看好铁匠铺掌柜。

    “对,他歪鼻子(死)了我搓吧谁去呀!”天南星说。

    四

    绺子内设立牢房,也称小号,目的为惩罚违反绺规的人,局限错误轻微,如犯大罪处死绝不手软。当牢房的窝棚比较其他窝棚结实,门故意修矮,让人迈入门槛便低头,犯了错就得低头认罪。窝棚巧妙地利用一个浅山洞——岩石凹进去地方,远处望去酷像拙燕做的粗糙燕窝(做窝分成巧燕和拙燕,巧燕的窝精细漂亮,全封闭留一出口;拙燕窝半只碗似的贴在檩子或墙壁上。两种燕子筑窝地点明显不同,巧燕在户外房檐下,拙燕则在室内,弥补结构风雨侵袭的缺欠。)。

    “进去吧!”啃草子说。

    祁二秧子低头进窝棚,随后门从外边关上,听见锁门声。他问:“别上锁啊,我拉撒尿咋办?”

    “劈山(大便),甩条子(小便),你喊一声,我给你开门。”胡子在外面说。

    祁二秧子怒火烧到半截熄灭,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土匪老巢,讲究什么呀,什么屈都得受。他站着直不起来腰只好坐下来,想朝外看,在门板上找到一个风干裂开的缝隙,细窄的缝隙决定视野的范围,一个窝棚的半面墙和两棵树干部分,近处是一片青草,像是有几朵蓝色小花,其中一朵还凋谢了。他想看见站岗的胡子,弄清他在哪个位置,角度的关系他没见到啃草子。

    明确了胡子绑票的目的,下面就是如何应对。胡子大柜天南星是兴顺茂粮栈老板的外甥,这不得不让他回忆同自己交过手的赌徒,毛老板印象深刻他容易想起来,三个理由才使兴顺茂粮栈老板没像烟云一样从祁二秧子记忆中飘走。第一个理由,多次同毛老板过手;第二个理由,赌注最大的人;第三个理由,赌输兴顺茂粮栈,毛老板上吊自杀。

    从这场豪赌看,赢了兴顺茂粮栈这样一大笔财富,祁二秧子早该成为富翁。其实不然,他从四平街逃向三江县时身上的几根金条还真没一分一毫是毛家的钱。兴顺茂粮栈的财产哪儿去了?转眼被他输,谁赢去了他甚至都记不清。赌徒的手,死亡之门,人们都这么说!它不是一直灰暗,曾有的辉煌,大笔赌注赢到手,如毛老板的兴顺茂粮栈,可是留不住,转眼水一样从指间流走,到头来赌徒还是穷光蛋。祁二秧子不是在十年前急流勇退——明智地收手,也难逃天下赌徒的最终悲惨下场。

    同兴顺茂粮栈毛老板那场赌似乎没什么特别,好像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在四平街满铁附属地日本人开的赌场内进行。那条街赌博中国警察无权干涉,不然抓赌什么的玩不消停。

    大概同毛老板推的牌九,最后就把他赢了。记忆最深的是离开赌场时,局东那个日本人送他一把雨伞,外面下着雨。再后来听一个赌徒对他说,毛老板死了。祁二秧子没感到惊讶,淡淡地问:什么病?赌徒说:上吊。祁二秧子说活得好好的寻死?上吊干什么呀?赌徒说毛老板活得好什么,兴顺茂粮栈都输给了你,没活路才上吊的。那一时期祁二秧子血液比蛇血还凉,他冷漠地说:心这么窄,上不了场!然后,他把一个叫毛老板的赌徒淡忘,直到胡子大柜天南星提起,他才想到他。

    做赌徒时他不会太把天南星的话当话,想玩就玩,你说怎么玩吧?可是现在,血管里液体温热起来,人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容易穿破,会是怎么样?就如眼下这个样子,他最多想的是自己的女儿,她将受到怎样伤害,最忧心的是她的命运。过去在赌场上,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清净,眼里只剩下赌具,一心无挂地玩耍,赢来的是什么他不在意,快乐时刻在玩耍过程中。现在,必须赢才保证女儿不被碰破皮!要做到这一点有多么难。

    天南星的年纪人芽儿似的嫩,他在赌场上未必够爷够神,何况他的匪名比赌名响亮,三江地区成气候的大绺子名单中有天南星。官府、兵警将他列在剿杀的黑名单中。被这样的胡子绑票没人逃脱遭勒索的结局,不肯赎票的人惨遭撕票。赌一场,大概是三江地区胡子绑票最奇特的赎票方式,赢是赎金。这对昔日赌爷是个巨大考验!

    如果将时间倒退回去十几年——祁赌爷的时代,胡子大柜邀赌祁二秧子,他会欣然赴约。现在毕竟是祁铁匠,生疏了牌,纯青了打铁,往昔在牌桌上出神入化,如今在烘炉间挥洒自如,掌钳与掷骰子天壤之别。铁可回炉重锻,赌爷是否可以回炉?即使可以,胡子也没给祁二秧子机会。明天开赌,至于使用什么工具,麻将、牌九、骰子……都可以,样样精通,胡子大柜使用什么赌具他不在乎。十耍九输,要想赢无外乎做鬼(抽千)、手气、技巧……之所以将技巧排在靠后位置,说明赌博靠技巧不能保证取胜,更不能长赢不输。

    抽千在胡子老巢不行,一旦失手必将招惹来杀身之祸。抽千轻易不可使用,过去在四平街也不随便使用,不否认曾经使用过。耍钱不弄鬼就不能保证绝对胜算,取胜只能看手气,然后是技巧,手气不好单靠技巧也赢不了。手气牌运,祁二秧子看作是天意,老天帮助不帮助你要看老天……祈求老天太远,近一点儿的有祖师爷,求求祖师爷保佑。帮有帮主,行有行师。行帮们都重视立自己的祖先,源于寻师归祖的思想。例如匪行崇拜达摩;喷字行崇拜大耳金光仙;乞丐行崇拜搪账老祖;娼妓行崇拜插花老主……赌博行当也有祖师爷,但是谁说法不一,有人说赌博的祖师爷是李清照,有的人说韩信,还有的戏说是财神,他尊崇李清照,认为她是真正的赌神(李清照(1084-1155)还写过一篇专门介绍各种赌博方法《打马图序》。)。过去上赌桌前,他心里都默默拜祭,祈求祖师爷保佑赢钱。

    在东北民间,赌博前有很多迷信做法,列举押会——求神、圆光、问卜、请鬼、捞水缸、敲姑子坟……最招笑的捞水缸,用笊篱捞水缸一百下,捞出什么押什么;请鬼则有些恐怖了,半夜三更带一瓶酒去乱尸岗子,边喝酒边喊叫着请鬼,谁听了身上不起鸡皮疙瘩?

    祁二秧子不是押会,打麻将、推牌九也有许多迷信做法,例如,转水壶,即男人入赌场,家里女人烧水转动壶嘴,意为“和”;还如取一块纸蘸上女人经血带在身上,意为“旺运”……窝棚外有胡子看着,他走不出窝棚,即使信迷信什么也做不了,一切凭命由天。

    五

    胡子老巢今夜还有两个人——大柜天南星,祁小姐小顶子——翻转难眠,各有各的心事,一个故事连着他们,每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这个故事的细节。

    “兄弟,你说我赢了,反倒没法办。”天南星这样假设,他向水香道出内心烦恼。

    “噢?”大布衫子迷惑。难道大柜不想赢?策划这起绑架时,天南星起誓发怨赢了祁二秧子,舅舅生前没打败的对手,他替他打败,“大当家的,你怎么……”

    “你想啊,我赢了,赌注是祁小姐,如何处理她?”

    大布衫子望着大柜,揣度他心里极矛盾。焦点在祁小姐身上,棘手不好处置。开始计划时不存在这个问题,将她绑上山,逼铁匠铺掌柜上山来赌,赢他后将小姐押在山上数日,达到搓吧祁二秧子的目的放人,如果赌输了更简单了,放他们父女一起走。短短几天里,事情来了一百度大转弯,大柜改变了初衷……棘手的不是如何处置祁小姐,是大柜看上了她。说棘手说心里矛盾,是绺子的规矩是大柜定的,如果留下她势必破坏了绺规。大布衫子先证明自己猜测准确无误,然后再想办法,他问:“大当家的,你是不是有娶压寨夫人之意啊?”

    天南星跟大布衫子关系特殊,不仅是绺子大柜和绺子军师的关系,他们是生死弟兄。他说:“你觉得祁小姐怎么样?”

    “敢情。”大布衫子说,东北方言中“敢”当显然讲,可以说优也可以说劣,在此表示这个女子不错,很好。

    唉!天南星叹口气,看得出他很为难。水香及时站出来帮助大柜更是为兄弟排忧解难,说:“前有车后有辙,黑豹绺子,大德字绺子,还有靠山好……他们都有了压寨夫人。”

    “拿局的时候定下的绺规,凡奸污妇女者斩……我们遵守了几年。”

    “大哥,”大布衫子换了称呼,表明他们说私密的事情,他说,“世道变了,老规矩改改也何尝不可。”

    天南星沿着大布衫子的思路想,世道是变了,东北有了满洲国,整个社会都乱了套,匪绺一个人单搓(一人为匪)、三五成伙,几十人成群,数百成绺。守规矩的绺子还有多少?

    “顾虑那么多干啥?吃走食(胡匪自称)到最后结局都一样,要么降,要么隐,不降不隐终归难逃过土方(死,胡子忌讳死字)。”军师水香头脑清醒,将天下土匪的归宿都看明白了。

    天南星也看到当胡子的最终结局他不说出来而已,大布衫子能说他不能说,绺子的大柜就是一面旗子,众弟兄的精神支柱,大旗不倒——马头是瞻弟兄们才勇敢冲锋陷阵。他说:“弟兄们眼睛看着我啊!”

    “我跟大家说明。”大布衫子说。

    坡有了胡子大柜顺坡下驴,天南星说:“先议论到这儿,明天过了手才可见分晓,到时候再说。”

    “大哥,人在我们手心攥着,管他输赢,只要大哥喜欢……”大布衫子话说得挺狠,他的意思是输赢想娶祁小姐不放她走就是,跟铁匠掌柜讲什么信义。

    “再说。”天南星说。

    祁小姐两天来待在窝棚内,不是她愿意待在里面,是胡子不准她出去。由于窝棚的位置特殊,看不到听不到外面动静,相对与其他胡子隔绝。双口子天天来送饭,明显一次比一次滞留时间长,她希望是这样,寻找机会向胡子打听情况和家人消息。

    “你们绑来人就这么圈着?”她机智地问。

    “知足吧小姐,绑来的人无计其数,谁也没像你这样。”双口子不忘要人情,自我表功道,“我要不是去报告你会挑攻心翻呢,大爷咋会对你印象好。”

    “多亏你,谢谢你。”

    胡子双口子心里舒坦,没看是谁表扬?尖果(小美女)啊!他说:“大爷会吐陆陈,专挑你会扎痼(治疗)吐陆陈得。”

    “说啥呢,吐陆陈?”

    “吐陆陈就是病。”

    “你能不能不说黑话,我听不懂。”

    “中,我不说。”双口子改用正常语言交谈,他说,“大爷平常爱闹的病,牙疼。你说牙疼算病?不算,可是疼起来就要命。这次牙没疼,看你来了,得攻心翻,明显给你得的。”

    祁小姐小顶子内心朦胧的东西给人触碰一下,那个东西太敏感,稍微一碰周身都有震感,她急忙掩饰住,说:“你说你们大爷可能放我走吧?”

    “这个吗,”双口子支吾起来,知道谈不上,猜还猜到一些的,就因为猜到他才不能说,规矩他懂,特别是大柜的事更不能沾边儿,“祁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我是什么吉人哟!”

    “扎痼好我们大爷的病啊!”双口子收起碗筷走了出去,关上窝棚的门把夕阳也关在外边。

    大爷——大柜——天南星……小顶子频繁想到他,没外人在场,她像是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解除束缚,自言自语道:“他要是不当胡子多好,干吗当胡子。”

    胡子的黑话中找不到一见钟情、情窦初开之类的词汇,也许流贼草寇从来就与这些无缘。铁匠掌柜的女儿在土匪老巢那个夜晚,心理活动的主题却是这些东西,对明天父亲祁二秧子同胡子大柜天南星那场赌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