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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村子蜿蜒出一条荒路,徐德龙骑在前一峰骆驼上,连在后面的一峰骆驼驮载卷成卷的马皮、牛皮。过了河,他见到一匹枣红马在前边的路旁吃草,马肚子底下横躺一个人,一顶麦秸草帽盖住脸。骆驼走近,马嘶叫一声,麦秸草帽移开。

    “四爷!”山口枝子叫徐德龙,她仍然女扮男装,看不出来她是女流之辈。

    “这位大爷……”徐德龙蹁腿下骆驼,奇怪道,“你怎么认得我?”

    山口枝子坐起身,腰让匣子枪硌了一下便抽出来,重新插好,说:“忘了吗,我给过你一对铜骰子。”

    “呃,想起来了。”

    “去赶集?”山口枝子问。

    徐德龙指指后面的骆驼说:“卖臭皮子。”

    “骰子带着吗?咱们掷两把!”

    “我腰里没有……”徐德龙说没带钱,大哥只给他一块大洋,是送皮子盘缠(路费),主要是用来给骆驼卖草料,徐德富嘱咐他不要去麻烦三哥徐德成。

    “你以为我要赢你的钱?”山口枝子说,“哎,玩玩嘛。”

    在马肚子下,徐德龙、山口枝子就地掷骰子。

    “咋没见你的人马?”徐德龙问,见山口枝子一个人,那年跟媳妇丁淑慧九天回门,半路遇到可是一绺胡子,现在她单枪匹马,莫非大队人马藏在附近蒿草丛中?

    “我离开辽西来绺子,单搓。”她说。

    “单搓?”徐德龙不懂胡子黑话。

    “就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干。”

    徐德龙用鞋跟蹬踹草地,蹬出一条深深的土沟。抬手去逮一只螳螂时,抻痛了戒尺拍的旧伤,不由得“哎哟”一声。

    “你身上有伤?”山口枝子惊讶道。

    “让家兄打的……一个多月啦,还没好利索。”

    山口枝子也没问挨打的原因,直接问他:“恨不恨你大哥?”

    “我总想逃走,只是,没钱。”徐德龙心里的怨恨未消,说出心里话。

    “你大哥拔根汗毛够你扛的了,向他要啊。”

    “咋要?”

    徐德龙觉得山口枝子有什么高招,果不其然,是匪行惯用的伎俩,通俗一点儿说,干一票,卧底里应外合,来一次抢劫。看上去是一场顽皮孩子的恶作剧。她说:“你插扦啊。”

    “插扦?”

    “很简单……”她面授机宜道。

    对大哥的仇恨,致使徐德龙同意给胡子插扦,报复的最大限度是吓唬吓唬他,破一点小财。

    “咱先讲好喽,不能伤害我们家人,包括我大哥。”

    “咋会呢?”山口枝子说,“一百块吉大洋到手,我立马就走人。”

    “我那份儿?”

    山口枝子从布褡裢取出大洋,往徐德龙面前一摞道:“这十块你先拿着,得手后,我再补齐你的份儿,四十块。”

    “绝不能伤害我们家人。”徐德龙收起大洋,仍然不放心道。

    山口枝子拍下胸脯,发了胡子毒誓:“我不遵守诺言,让天打雷劈死,让地塌下闷死,喝水让水呛死……”

    卖完皮子回獾子洞,走进自家大院的徐德龙有一种得胜的感觉,路遇山口枝子,他们之间的阴谋活动至此开始,他竟然觉得大哥吃了亏,自己也出了气。

    “事儿办得不错,给你。”徐德富拿出两块大洋赏他,不止因为四弟卖掉皮子,见他心情舒畅自己心敞亮不少,一件不愉快的事件算过去。

    “大哥,我干点儿啥活?”

    “伺候骆驼吧。”

    阴谋需要表现,徐德龙积极表现,为取得大哥欢心,实质是麻痹和迷惑。他打扫干净骆驼圈,往草栏子一躺,身子被草掩埋,小时候和三哥玩藏猫猫,他顶爱猫在草堆里。

    徐德富和谢时仿到骆驼圈来,没见到藏身草中的徐德龙,以为没人,唠着不让第三个人听见的秘密嗑儿。

    “两个炮手想回趟家取秋衣,天眼看凉啦。”谢时仿说。

    “非得一块走?”

    “他俩顺道,搭伴儿走。”

    “炮台空几天行吗?”徐德富担心道。

    “咱也来个空城计。”徐家总共修了三个炮台,管家说,“我亲自守一个,晚上空着的两个炮台点上灯,外人看不出……”

    “盯紧点老四。我观察,他对我气没消净啊!”徐德富老谋深算,他怀疑四弟突然变好,说,“表面挺像那么回事,谁知心里想什么。”

    “放心吧,当家的。”谢时仿说。

    徐德龙听清楚了上述对话,应该是得到了十分重要的信息,他阴阴地笑起来。

    夜晚,山口枝子从村外一棵大树后面闪出,学猫头鹰叫:“嗷——”徐德龙随即从浓黑树影处走出,说出夜晚自家有两个炮台无人看守的秘密。

    “明晚动手。”山口枝子说。

    白天,丁淑慧坐在门槛子上借着太阳光打袼褙——用碎布﹑旧布裱成的厚片,多用以制布鞋鞋底。一张炕桌上铺层各种形状、颜色的破布块布条,一盆白面糨子。徐德龙坐在马杌子上,摆弄手中那对铜骰子。

    “大晌午的,德龙你回屋睡会儿。”

    “你咋不歇?”徐德龙反问,他是睡不着觉了,心里老想着晚上的事,兴奋、激动。

    “趁天头(气)好,多打几桌袼褙。”

    “你给我做的鞋,够穿半辈子啦,可你还做鞋。”他说。

    丁淑慧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秀云的脚多大?”

    “没许护(没注意),你?”

    “我给她做双鞋。”丁淑慧这个想法自从徐大肚子找上门讹走钱后她就有了,她对他说,“等咱们攒些家底儿分出单过,也把秀云接来,咱们仨一起过日子。”

    徐德龙投去感激的目光,伸出大拇指和中指比量徐秀云的脚大小尺寸:“一拃多吧!”

    “大脚。”她叹喟道,大脚指天足,没裹的脚称天足。丁淑慧的脚介乎天足和尖足(缠足后)之间,既不大也不小的中号,她缠过一段足。俗语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忍受不住拼命哭叫父母心疼她,中途不得不放开。

    徐家出事那个夜晚,大院同往常一样,各屋灯相继灭掉,四周阒然。东南角炮台透出灯光,西北角炮台也透出灯光。西南角炮台没掌灯,管家却守在里边。

    院墙外的小河潺潺流水,蛙声鼓噪。西北角炮台一盏油灯亮着,空无一人,铁锹从窄小瞭望窗由外向内抠。顷刻,瞭望窗扩大成个大洞,蒙面的山口枝子爬进来……睡梦中的徐德富被冰冷的枪口顶着太阳穴。黑暗中的胁迫声音:“不准出声,快拿出一百块大洋,洋票,官贴也行,少一块,用人头顶(抵)。”

    徐郑氏脖子上也横着冰凉大片刀,徐德富被逼着去打开柜子,取出大洋给蒙面人,一块一块地数数,一共六十块吉大洋。他说:“大洋就这些,外加官贴200吊。”

    “趴在炕上!出一点声,就剁了你们的家人!”蒙面人喝道。

    黑暗中,徐德富、徐郑氏趴在炕上哆嗦,蒙面人出屋,脚步声消失。又过些时候,徐德富试着爬起来,耳贴窗户听听外边没动静,才划火点着灯。

    “天妈呀!”徐郑氏吓出一头大汗,嘴唇抖动却说不出话来。

    徐德富推开窗扇,颤巍巍的声音喊道:“打、打劫!胡子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