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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食其交割了帐册, 还要进宫向吕雉复命, 没有久留, 挥一挥衣袖, 很快就带着人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樊伉猜测审食其估计早就不耐烦守在这里, 恰逢这个好机会,巴不得早早将帐册交还于他, 趁机脱身。

    捞起一本帐册, 尼玛又是优美得看不懂的小篆,写个隶书会死啊!

    没有什么比上了将近二十年学, 最后发现自己依然是个文盲更悲摧的事实了。

    将帐册往箩筐里一扔, 樊伉招呼刘盈道:“表兄, 看看别的地儿去。”

    反正等他接手以后,这里肯定通通要重新规则的, 他才没时间折腾一个铁匠铺的帐册。

    再说铁匠铺外头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也实在不是个看帐册的好地方。

    从居室里出来,刘盈也犯狗脾气了, 非得进作坊里头去看。

    樊伉拗不过他,于是几人刚从铁匠铺的后宅院里出来,就转去作坊。

    自从铁炉子的生意被孔家抢了之后, 铁匠铺里的生意便江河日下,没有生意,匠人们四散离去, 留下的俱都是些无处可处的奴隶或者孤儿。

    他们进了作坊, 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仿佛身处炎炎夏日一般。

    刘盈刚进门就热得受不住,将披的大麾解了下来,随侍在一旁的小黄门连忙接了过来,搭在一边的木架上。

    一个身材高大浑身都是腱子肉的光头男人正挥舞着铁锤,在铁帖上敲打着一坨烧红的铁块。

    熔炉里熊燃烧的火舌往外喷溅,隔着老远的距离,樊伉都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

    樊伉见那人一头短茬,十分少见,脖子还戴着铁环,乍一见还以为是个还俗的和尚。

    那男人力气颇大,每次举起铁锤,胳膊上的肌肉都会高高贲起,十分勇武。

    几人下意识地都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瘦细的胳膊肘,面上皆露出羡慕之色。

    无名看着那人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刘盈好奇地跑到壮男身边,抻着脖子问:“你打的什么呀?”

    壮男头也没抬,依旧一下一下敲着铁帖,粗声粗气地道:“犁铧。”

    “哦。”刘盈兴致勃勃地道,“我观阁□□格雄武,为何不去战场搏个功名,封妻荫子,要留在这里打铁?”

    这回连回答都省了。

    边上陪着刘盈的小黄门小声提醒他道:“殿下,此人乃是个奴隶。”

    彼时佛法尚未东来,民间并不知有和尚,凡犯罪之人,没收为奴者,都要剃去头发,脖颈带上铁环,以示区分。

    刘盈心下甚是惋惜,好不容易起了惜才之心,结果却是个奴隶。

    樊伉初来乍到,对于人靠出身就划分为三六九等的制度还不太那么适应,闻言不以为然地道:“奴隶怕什么?只要有本事,时机得当一样能出人头地。武阜早前也是阿翁的家奴,现在不也成了一名裨将军了。”

    虽然裨将军只是最低一级的将军名号,但好歹由一个家仆晋为官身,脱了奴籍。

    再大逆不道一点,刘邦做皇帝之前不也只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连他的两个嫂嫂都嫌弃得要死,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整个中原大地的九五之尊,何其威风!

    他老爹做大将军之前也不过是个狗屠之辈呢!

    可见出身这个东西,有的时候也是当不得真的。

    听他这么说,小黄门脸扭曲了一下,碍于樊伉身份特殊,又不敢得罪,只得躬身连声称是。

    一直在铁帖前专心打铁的壮汉,倒是抬起眼皮扫了樊伉两眼,忽尔又低下头去继续敲打铁皮。

    刘盈虽然觉得樊伉的话哪里有点不对,但见樊伉附和自己的态度,心下不由十分高兴,觉得自己被肯定了,道:“伉儿说的都是有道理的。”

    无名:“……”

    真是好蠢的一对兄弟。

    大约是在宫中压抑久了,刘盈出宫以后对什么都感到新奇,什么都要碰一碰摸一摸,十足一个好奇宝宝。

    他甚至心血来潮地还想尝试去打铁,被樊伉和一直随侍在侧的小黄门同时劝阻了。

    “殿下,作坊里温度高,不如去别的地方看看吧。”小黄门苦着脸劝着。

    “啰嗦!”刘盈不耐烦地喝斥一声。

    小黄门于是讪讪地退下去了。

    樊伉蹲在地上,捡起壮汉打好的犁铧,看得很仔细。

    刘盈也跟着蹲了下来,道:“伉儿想到什么了没有?”

    樊伉将犁铧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道:“有点想法,不过还要再琢磨琢磨。”

    “哦,伉儿不用着急,慢慢想。”

    一个瘦高的少年背着一筐煤石进来,不用人吩咐,非常熟练地将筐里的煤石倒入熔炉里。

    霎时一股浓郁的臭鸡蛋味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樊伉扭头,正好看到几块灰白和淡黄色的石块扔进熔炉里,青色的火苗腾地窜了出来。

    樊伉脸色微变,大声道:“都快出去!”

    话音未落,无名早已经一手一个抄起他和刘盈就往外冲,下一秒,樊伉只听见身后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大地仿佛都被震塌了一般,巨大的热浪冲击过来,将他掀翻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一切平静下来,樊伉咳出嘴里的灰土,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身后那个小黄门声嘶力竭的叫声。

    “殿下——”

    不是吧?

    刘盈没跑出来?

    樊伉的心顿时都凉了。

    无名也有点懵,往边上一看,只见一个脸上敷粉涂脂的内臣笼着袖子看着他。

    “方才无名公子情急之下拉错了人,错把籍孺当成太子殿下了。”

    无名皱起眉头,方才他明明是去拉太子刘盈的,中途这个贱奴硬往前挤,撞开了刘盈,要不然他怎么会救错人?

    樊伉显然也想到了这个,狠狠地瞪了这个贪生怕死的阉奴一眼,跟着喊了起来。

    “表兄——”

    要是今天刘盈真的被炸死了,他肯定会被吕雉活烹了!

    后边不远处一个土包动了动,“哗啦”一声,一块木板子被掀开,从底下伸出一只半大的手。

    “表兄!”

    樊伉心中一喜,顾不得近距离遭遇爆炸的造成的不适之感,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疯狂地扒木板。

    籍孺和无名也过来帮忙。

    在一队听到声响跑过来查探的卫士的帮助下,樊伉很快就挖出了刘盈,与铁匠铺的光头壮男和背煤的少年一起。

    “表兄?”

    樊伉简直不敢相信,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和颈动脉,呼吸和心跳都有。

    感谢上苍感谢菩萨感谢耶稣感谢玉皇大帝,刘盈还活着。

    这一刻樊真是打从心底里感谢诸天神佛,没有让刘盈死去。

    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的刘盈突然咳了两声,眼睫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了起来。

    光头壮汉替他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刘盈倒是没有什么大伤,只是耳膜突然受到巨大声响的刺激,头有点晕,耳鸣得厉害。

    “伉儿,刚才那是什么?我头好晕,听不清你在说什么。”刘盈还没有回过神来,整个人都有点懵。

    “爆炸。”樊伉提起的心这才回落原处,扭头看到被轰成一片废墟的铁匠铺,心里不禁闪过一丝后怕。

    要是今天不是有无名和那个光头大汉,他和刘盈肯定被炸死了。

    没有文化没有见识真是太可怕了。

    背个煤也能把硫磺和硝石一起背出来,扔进熔炉里一起烧,好死不死地还真的爆炸了。

    樊伉抹了把脸,正要去检查那个壮汉的情况,只见帮忙挖人的那一队卫士,哗啦啦执起武器,指着他们:“大胆,胆敢行刺太子,拿下!”

    樊伉:“?!!”

    好好的他怎么就行刺刘盈了?

    刘盈是他表兄,他还指望以后刘盈当了皇帝好让他多活几年,他有病才会行刺他啊!

    两个甲士上前,欲要拿下樊伉,“唰”地一声,无名拔剑出鞘,挡在他身前,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上前者死!”

    这下所有的甲士们都亮出武器,指着无名和樊伉,只要长官一声令下,就要擒下两人。

    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刘盈也被这个神发展给惊呆了,好半天才站出来,呐呐地解释道:“这位将军误会了,伉儿才不会行刺。”

    为首的甲士不卑不亢,态度坚决:“殿下身份尊贵,本来就不该在此等乱民流窜之地流连,来人,护送殿下回宫!”

    便有两名卫士上前,请刘盈离开。

    刘盈顿时怒了,小脸一板,斥道:“大胆!吾乃大汉太子,这位是临武侯世子,此地已被陛下赏赐给世子,尔等不分青红皂白冲到别人的地盘污蔑世子,是何居心?”

    樊伉不禁为之侧目。

    刘盈平时看着笑嘻嘻的,像个面团子一样,真板着脸摆出太子的款,还是挺能唬人的。

    甲士们面面相觑,显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临武侯是高后后的妹婿,只要临武侯不是脑袋有坑想谋逆自己做皇帝,临武侯世子就不可能行刺太子。

    但为首的甲士显然是个棒槌,哪怕手下的人劝阻,依然不留情面地将在场的所有人连同因为爆炸的冲击力昏迷不醒的光头壮汉一起带走。

    刚穿过来半年的樊伉很悲摧地发现,自己居然蹲大狱了!

    栎阳大牢里,隔着简陋潮湿的牢房,一名小将看着樊伉小小的一只蹲在地上,像个没人要的小可怜一样,不禁有些于心不忍,更担心樊哙和吕媭夫妇秋后算帐。

    “申屠队率,这样真的好么?那位可是临武侯府的小郎君,听说深得皇后喜爱。而且临武侯夫妇好像也挺护短的,尤其是临武侯夫人,更是彪悍,将小郎君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万一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

    申屠嘉板着脸孔,道:“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偌大的铁匠铺一息之间夷为平地,这事瞒不过去,陛下和皇后肯定会过问,我们的职责只要把人交给栎阳内史,至于小郎君是杀是放,全看陛下和皇后的意思。”

    樊伉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能看在老爹的面子上放自己出去。

    但很快他就失望了。

    申屠嘉吩咐牢卒好好照顾他之后,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牢门。

    遇上这么个棒槌,樊伉简直要绝望了。

    大牢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刚刚升任栎阳内史的杜恬丝毫不敢怠慢,苦着脸上前小心伺侯。

    “小郎君,城要点什么么?饿吗?渴吗?要不要着人将牢房再打扫一遍?”

    樊伉郁闷极了,哪里有心思搭理他,挥了挥手,道:“你找个人去寻我阿母,让她来救我出去啊!”

    “小郎君勿要心急,某早已经派了人去府上报信,相信不久就有回音。”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骂申屠嘉不是个东西,招了这么一尊大神,他自己倒是潇洒,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他来收拾善后。

    不一会儿,有狱卒送了热的饭食过来。

    牢饭当然不好吃,哪怕是杜恬特地吩咐开小灶做的牢饭,也不好吃。

    樊伉没心思吃东西,扫了眼隔壁牢房还没醒的光头壮汉,道:“他怎么样了?今天太子殿下多亏了有他在,不然太子殿下肯定会受伤。”

    严重点说不定连人都没了。

    杜恬愣了一下,连忙道:“某这就去请侍医。”

    杜恬走后,牢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估计猜到樊伉很有可能只是短时间到此一游,杜恬本来特地单独给樊伉弄了个套间,他和无名一间,光头壮汉和孺籍再加另个两个小黄门一间。

    不过孺籍自打进了牢房就吵个不停,叫嚣着让杜恬放他出去,要不然刘邦一定不会放过他。

    态度极其嚣张,语气极其无礼,让杜恬给扔水牢了,连同另两个小黄门一起。

    所以现在偌大的牢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其中一个还半死不活的,进气多出气少。

    樊伉扒着牢房的想去瞧光头壮汉的情形,奈何他脑袋再小,也钻不过去,挤得脸都要变形了。

    “郎君很担心他么?”无名问他。

    “他救了表兄啊!”樊伉道。

    要不是他救了刘盈一命,只怕今天棚户区所有的人都要给刘盈陪葬。

    此人大功,要好好感谢。

    无名扫了光头壮汉一眼,眉头皱得快要打结了。

    “郎君知道他是谁么?”

    “谁啊?”樊伉一脸诧异地反问,“那个小黄门不是说了,他就是个奴隶么?”

    他都听到了。

    无名咳了一声,道:“他是季布。”

    “哈?”樊伉不由悚然一惊,跟着压低了嗓音,“就是和你阿翁一样,曾经同为西楚国大将的季布?”

    无名点头:“就是他。”

    樊伉的脸顿时比杜恬的还苦。

    夭寿哦!

    他真的只想种种田,做做系统任务,当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而已,为毛这西楚国的大将一个个的都要往他跟前凑?

    到底还能不能让人愉快地种田了。

    “你说我现在把他弄死还来得及么?”樊伉非常正经严肃脸地问道。

    无名:“……”

    无名扫了一眼牢房门一眼,遗憾地摇头:“估计来不及了。”

    说完,牢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杜恬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个人,应该就是他请的侍医。

    杜恬朝着樊伉拱了拱手,道:“失礼了,某这就让人去给这位壮士看伤。”

    汉代还没有御医这个职业。

    汉代的大夫称为医工或者医匠,于优介商贾都归入贱民一类,地位十分低下。

    虽然是被人请到牢里给一个奴隶看病,两个侍医却丝毫不敢怠慢,仔细检查了一遍季布的伤势,道:“这位壮士背上的烧伤倒是不太严重,涂点药就好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樊伉最讨厌有人这样话说一半留一半的,吊人胃口好难受。

    “可能会留疤。”侍医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留疤就留疤。”樊伉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这么吞吞吐吐的,他还以为救不活了,结果只是会留疤而已。

    男人嘛,跟爱漂亮的女人不一样,伤疤就是勋章,身上多几道疤痕反而更能体现出男子气概。

    侍医替季布清理了一下伤口,敷了药重新包扎好,就向杜恬告辞。

    然后杜恬一直陪着樊伉,直到吕媭亲自过来接人。

    “简直就是荒唐!太子乃是郎君的表兄,二人情同手足,郎君又怎会行刺于他!”吕媭简直怒不可遏,对着杜恬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

    杜恬被骂得跟狗一样,恨不得将申屠嘉千刀万剐。

    这个混帐东西,自己把人往牢里一扔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他面对吕媭的怒火,简直杀了申屠嘉的心都有。

    “阿母,你也别怪内史了,他也是不得已。”樊伉不想吕媭得罪太多人,劝阻道。

    吕媭这才住口,狠狠地瞪了杜恬一眼,道:“今日这事看在郎君的面子上就不与你计较了,你好自为之!”

    杜恬感激地朝樊伉投去一瞥,连连称是。

    吕媭心中有气,懒得再理杜恬,对着阿偌她们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郎君出去,真是晦气!”

    出了牢房,樊伉扭头看着隔壁号子里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季布,内心挣扎了半天,还是对吕媭道:“阿母,那人是表兄的救命恩人,受了伤,要不也带回去吧。”

    “既然救了阿盈,就先带回去吧。”

    一个奴隶而已,吕媭并不在意,带回府上也不过是多个使唤的人而已。

    若是人老实忠诚就留着,若是不老实,等伤养好了就卖出去或者直接赶走,不比处理一只鸡麻烦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