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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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鱼而已,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
这句话入我耳中,叫我恍惚了好几个须臾。
他连低头看我都不肯,他如何会怜悯,又如何能将我认出来。
我被他拎到大殿,放入琉璃鱼缸。捆着我的仙索没有解开,只是松了松,不再紧紧捆着我,可鱼缸之上却加了厚厚一层结界,许是怕我化成仙形逃走。我那早已僵直的身子遇水便沉了下去,过了很久才缓过来,挺了挺身子,只是被仙索勒出血的皮肤沾了水,生生地疼,有几道伤疼格外明显,恰恰在腹部。
我甚至觉得那里有丝缕的血水从皮肤渗出来,饶是皮外伤,可我也不敢再动。
昨日我还慌得不成样子,可是今日,我却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能忍受腹中这个娃娃有一点闪失。我宁肯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但我绝不允许我的孩子受伤。
孟泽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我从未做过母亲,我却这般坚定地想要把我们的孩子护得安稳。
但是孟泽依然不曾打量我,他将我放进鱼缸的时候,动作也仅仅是能称得上“不鲁莽”而已。
我透过半透明的琉璃努力寻找他的位置,却先听到了自头顶传来的他低沉的声音:“你的眼睛可还好?”
那时的我以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以为他是在问我,我甚至觉得内心一霎间欣喜若狂。鱼尾扫起一圈水花,可转念一想却又有些担忧——他知道我将眼睛的清明给了他,他会不会不想要、会不会一定要还给我?
我想跟他说你不要还给我,我是愿意的,我愿意将清明给你。
可我却没有料到,开口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梨容——“不打紧,你能看清这浩荡的仙景,我便是开心的。”
那声音依旧是春风探入衣衫、沁入心脾的温柔,可我却有些听不明白了。
突然视线模糊放大,她又蹲下身来,隔着那层琉璃,目珠与我对望,那眸子里的欢愉和快意,近在咫尺,如此真实。
我看不到孟泽的位置,却听得到他的话:“你当初为何要把眼睛的清明给我,你太莽撞了一些。”
因为……本神尊喜欢你啊。
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梨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喜欢你啊,我不忍心看到你眼睛有伤。”
这句话就像是我说的一样。可这一字一字带着温柔的调子落在我心上,却生出一钝一钝的痛,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孟泽他……他以为是梨容,他以为是梨容把清明给了他,而不是本神尊。
“老君既是你的故友,为何不拦着你。”
我循着声音,终于看到几步开外,垂眸理着衣袖的孟泽。
“他自然是拦了,可是,他拗不过我。我是愿意的,我喜欢你跟当初喜欢聂宿是一样的,他的魂魄在你身上,我便喜欢你,没有什么莽撞不莽撞,你能看得清楚,我便觉得都是值得的。”梨容道。
好一个你愿意。好一个你觉得值得。
我忍不住想化成仙形跳出去跟她对峙,忍不住想去找老君来帮我作证。可身子仅仅是撞到了那层琉璃,身上的仙索便又缠上来。微微疼痛又渗入皮肤,叫我换回一些理智,不敢再动。
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老君闭关了,除了老君,没有谁能亲眼看到是我把眼睛的清明给了孟泽。他闭关一万年,我这一万年,许都解释不得了。
梨容她当时一定在老君府上,她一定知道。她也一定算准了闭关的老君没办法说出实情,所以她便这般堂而皇之地取了我对孟泽的情义而代之。
孟泽听到我撞到鱼缸的声响,转过头来。他眸子又倦又冷,我早已不期望他能将我认出来,果然,他对我这条鱼“嘱咐”:“你最好不要想着逃出去,这仙索灵性得很,你怕是逃不得。”
我忍住没有哭,可我忍不住身子颤抖,忍不住悲愤溢出心头。
梨容不慌不忙提醒道:“阿泽,天帝大人还在等着它身上的鱼鳍来补这北斗星宿。”
“我知道。可我想先让你的眼睛恢复清明。”孟泽道。
她像是早就知道本神尊有了身孕,她一定是知道本神尊有了身孕,因为她眉目含笑,指了指鱼缸之中的我道:“我想要这对腹鳍,剩下的,交给天帝大人罢。”
我浑身一凛。
却听孟泽声音疑惑:“治眼睛的话,为何不用这银鱼的一双目珠?”
梨容又笑,声音温雅:“阿泽,它的腹鳍就够了,你信我。”
你有没有体会过剧痛。
你有没有经历过绝望。
我宁愿摘走的是我的目珠啊,你不能割走我的腹鳍,我腹中有你的孩子。
我从未像今日这般讨厌自己原身是条鱼过,我不能动弹、会再被那线索捆住,我不能说话、不能告诉他我就是素书。我救不了自己,我也护不住我的孩子。这老天当真不叫我活我也是认的,怎的如今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
“嗯,我信你,我会将腹鳍留给你。”孟泽对素书道。
三月初四,是本神尊此生最走投无路的一日。
我的心上人,握着我一枚银刀,亲手割了我的鱼鳍。
缕缕的血水弥漫至整个琉璃鱼缸,血腥味儿叫我肺腑抽搐不已。血雾弥漫,在我眼中全是灰蒙蒙一片,我看不到他握着的那把银刀到了何处,可我晓得那执刀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因为割断我鱼鳍的每一刀都快得很,也果断得很,甚至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觉得鱼鳍根处刺骨的冰凉划过、那里便骤然断裂。
终于,有冰凉的物什贴近了腹部——
我骤然反应过来,在漫漫血水之中剧烈挣扎,我看不清琉璃在何处,最后撞得自己头破血流,最后那仙索勒入我皮肉。
我不晓得哪一样可以护住我腹中的孩儿,挣扎着躲开会叫仙索勒住;任他宰割,腹鳍断裂,腹中的孩儿也保不住。那时候的本神尊,身前是虎狼狰狞,身后是深渊万丈。
若鱼能哭出声音,本神尊那哭嚎大概已是撕心裂肺的模样了。
只是执刀的神仙觉得一条鱼不会难过,所以任何撕心裂肺,任何泪雨滂沱,他都体会不得。
……
那日的结果,便是大家意料之中的结果。
我到底没能护住自己那对腹鳍,冰冷的刃迅速掠过,那疼是入了心的。
可怜他割下那对腹鳍,转头便给了那个姑娘——
“拿去治好你的眼睛罢。”
那语气,当真是阔气而不在乎,像是随随便便把一件东西送了人一样,纵这东西,他自己也是晓得的,可以补北斗星辰,是可以救天下苍生于危难之中的宝物。
有一瞬间,我大概是笑了。血水如丝如缕,缭绕纠缠,我透过这灰暗,看到琉璃鱼缸上,映着一个眸子猩红的自己,抿着唇,笑得有些诡异,有些疯癫。真是奇怪啊,你说,我怎么能看得到自己眼中这血淋淋的红。
我今生啊,喜欢过两个男神仙。一个剐我鱼鳞,一个割我鱼鳍。前一个,我花了整整一万年,梦中将匕首插进了他的心脏,把扇剑没入他的咽喉,看着他端坐大殿,却面色如纸灰白、目落两行赤泪,如此这般,才放下了对他的恨;
后一个,他不晓得是我给了他清明、误会是旁的姑娘救了他,我愿意体谅,我愿意担待,我愿意不解释,也愿意随他信了梨容、随和梨容去;他割我其他的鱼鳍,献给天帝,献给太子,我愿意他领功,我愿意他请赏,我愿意不计较,也愿意他最后被嘉奖、甚至称为有史以来第三位神尊大人……可是如今,如今他手中这锋利又刺骨的刀刃割断我腹鳍、伤我腹中孩儿的性命,恕我做不到宽宏大量,恕我做不到慈念悲悯,恕我不能不恨他。
我恨不得立刻能挣脱这仙索,恨不得马上恢复仙形,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
“孟泽啊,本神尊怀了你的孩子,方才,你动刀割下的腹鳍里面,就是你的孩子……你有没有觉得心痛?”
这也是你的骨血啊,你知道我腹中有你的孩子的时候,你想起今日所做诸事,你能不能睡得安稳?能不能过得坦然?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荒唐而又可笑。我自三万岁开始,穿素袍,带玉冠,下凡间,喝花酒,骨子里多少也有男子的坦荡和潇洒,多少事情,我都做得到不计较。就连匀砚欺我骗我两次,我都能忍住没有给她赐个死字,而是怜悯她,送她去南荒帝九阙身旁听教化,修正道;就连南宭几次三番对我诛心、逼我就范,我都能忘记他的不好,参透他同我的业果,知道这情缘求不得,原谅了他,告诉自己不再留着恨意过日子。
可是我现在,我觉得孟泽同我这恨一刀一刀刻在我心上,是生生世世不会泯了去的。若我能回来,我大概是不能叫他活的。
一条鱼而已,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
这句话入我耳中,叫我恍惚了好几个须臾。
他连低头看我都不肯,他如何会怜悯,又如何能将我认出来。
我被他拎到大殿,放入琉璃鱼缸。捆着我的仙索没有解开,只是松了松,不再紧紧捆着我,可鱼缸之上却加了厚厚一层结界,许是怕我化成仙形逃走。我那早已僵直的身子遇水便沉了下去,过了很久才缓过来,挺了挺身子,只是被仙索勒出血的皮肤沾了水,生生地疼,有几道伤疼格外明显,恰恰在腹部。
我甚至觉得那里有丝缕的血水从皮肤渗出来,饶是皮外伤,可我也不敢再动。
昨日我还慌得不成样子,可是今日,我却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能忍受腹中这个娃娃有一点闪失。我宁肯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但我绝不允许我的孩子受伤。
孟泽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我从未做过母亲,我却这般坚定地想要把我们的孩子护得安稳。
但是孟泽依然不曾打量我,他将我放进鱼缸的时候,动作也仅仅是能称得上“不鲁莽”而已。
我透过半透明的琉璃努力寻找他的位置,却先听到了自头顶传来的他低沉的声音:“你的眼睛可还好?”
那时的我以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以为他是在问我,我甚至觉得内心一霎间欣喜若狂。鱼尾扫起一圈水花,可转念一想却又有些担忧——他知道我将眼睛的清明给了他,他会不会不想要、会不会一定要还给我?
我想跟他说你不要还给我,我是愿意的,我愿意将清明给你。
可我却没有料到,开口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梨容——“不打紧,你能看清这浩荡的仙景,我便是开心的。”
那声音依旧是春风探入衣衫、沁入心脾的温柔,可我却有些听不明白了。
突然视线模糊放大,她又蹲下身来,隔着那层琉璃,目珠与我对望,那眸子里的欢愉和快意,近在咫尺,如此真实。
我看不到孟泽的位置,却听得到他的话:“你当初为何要把眼睛的清明给我,你太莽撞了一些。”
因为……本神尊喜欢你啊。
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梨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喜欢你啊,我不忍心看到你眼睛有伤。”
这句话就像是我说的一样。可这一字一字带着温柔的调子落在我心上,却生出一钝一钝的痛,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孟泽他……他以为是梨容,他以为是梨容把清明给了他,而不是本神尊。
“老君既是你的故友,为何不拦着你。”
我循着声音,终于看到几步开外,垂眸理着衣袖的孟泽。
“他自然是拦了,可是,他拗不过我。我是愿意的,我喜欢你跟当初喜欢聂宿是一样的,他的魂魄在你身上,我便喜欢你,没有什么莽撞不莽撞,你能看得清楚,我便觉得都是值得的。”梨容道。
好一个你愿意。好一个你觉得值得。
我忍不住想化成仙形跳出去跟她对峙,忍不住想去找老君来帮我作证。可身子仅仅是撞到了那层琉璃,身上的仙索便又缠上来。微微疼痛又渗入皮肤,叫我换回一些理智,不敢再动。
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老君闭关了,除了老君,没有谁能亲眼看到是我把眼睛的清明给了孟泽。他闭关一万年,我这一万年,许都解释不得了。
梨容她当时一定在老君府上,她一定知道。她也一定算准了闭关的老君没办法说出实情,所以她便这般堂而皇之地取了我对孟泽的情义而代之。
孟泽听到我撞到鱼缸的声响,转过头来。他眸子又倦又冷,我早已不期望他能将我认出来,果然,他对我这条鱼“嘱咐”:“你最好不要想着逃出去,这仙索灵性得很,你怕是逃不得。”
我忍住没有哭,可我忍不住身子颤抖,忍不住悲愤溢出心头。
梨容不慌不忙提醒道:“阿泽,天帝大人还在等着它身上的鱼鳍来补这北斗星宿。”
“我知道。可我想先让你的眼睛恢复清明。”孟泽道。
她像是早就知道本神尊有了身孕,她一定是知道本神尊有了身孕,因为她眉目含笑,指了指鱼缸之中的我道:“我想要这对腹鳍,剩下的,交给天帝大人罢。”
我浑身一凛。
却听孟泽声音疑惑:“治眼睛的话,为何不用这银鱼的一双目珠?”
梨容又笑,声音温雅:“阿泽,它的腹鳍就够了,你信我。”
你有没有体会过剧痛。
你有没有经历过绝望。
我宁愿摘走的是我的目珠啊,你不能割走我的腹鳍,我腹中有你的孩子。
我从未像今日这般讨厌自己原身是条鱼过,我不能动弹、会再被那线索捆住,我不能说话、不能告诉他我就是素书。我救不了自己,我也护不住我的孩子。这老天当真不叫我活我也是认的,怎的如今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
“嗯,我信你,我会将腹鳍留给你。”孟泽对素书道。
三月初四,是本神尊此生最走投无路的一日。
我的心上人,握着我一枚银刀,亲手割了我的鱼鳍。
缕缕的血水弥漫至整个琉璃鱼缸,血腥味儿叫我肺腑抽搐不已。血雾弥漫,在我眼中全是灰蒙蒙一片,我看不到他握着的那把银刀到了何处,可我晓得那执刀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因为割断我鱼鳍的每一刀都快得很,也果断得很,甚至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觉得鱼鳍根处刺骨的冰凉划过、那里便骤然断裂。
终于,有冰凉的物什贴近了腹部——
我骤然反应过来,在漫漫血水之中剧烈挣扎,我看不清琉璃在何处,最后撞得自己头破血流,最后那仙索勒入我皮肉。
我不晓得哪一样可以护住我腹中的孩儿,挣扎着躲开会叫仙索勒住;任他宰割,腹鳍断裂,腹中的孩儿也保不住。那时候的本神尊,身前是虎狼狰狞,身后是深渊万丈。
若鱼能哭出声音,本神尊那哭嚎大概已是撕心裂肺的模样了。
只是执刀的神仙觉得一条鱼不会难过,所以任何撕心裂肺,任何泪雨滂沱,他都体会不得。
……
那日的结果,便是大家意料之中的结果。
我到底没能护住自己那对腹鳍,冰冷的刃迅速掠过,那疼是入了心的。
可怜他割下那对腹鳍,转头便给了那个姑娘——
“拿去治好你的眼睛罢。”
那语气,当真是阔气而不在乎,像是随随便便把一件东西送了人一样,纵这东西,他自己也是晓得的,可以补北斗星辰,是可以救天下苍生于危难之中的宝物。
有一瞬间,我大概是笑了。血水如丝如缕,缭绕纠缠,我透过这灰暗,看到琉璃鱼缸上,映着一个眸子猩红的自己,抿着唇,笑得有些诡异,有些疯癫。真是奇怪啊,你说,我怎么能看得到自己眼中这血淋淋的红。
我今生啊,喜欢过两个男神仙。一个剐我鱼鳞,一个割我鱼鳍。前一个,我花了整整一万年,梦中将匕首插进了他的心脏,把扇剑没入他的咽喉,看着他端坐大殿,却面色如纸灰白、目落两行赤泪,如此这般,才放下了对他的恨;
后一个,他不晓得是我给了他清明、误会是旁的姑娘救了他,我愿意体谅,我愿意担待,我愿意不解释,也愿意随他信了梨容、随和梨容去;他割我其他的鱼鳍,献给天帝,献给太子,我愿意他领功,我愿意他请赏,我愿意不计较,也愿意他最后被嘉奖、甚至称为有史以来第三位神尊大人……可是如今,如今他手中这锋利又刺骨的刀刃割断我腹鳍、伤我腹中孩儿的性命,恕我做不到宽宏大量,恕我做不到慈念悲悯,恕我不能不恨他。
我恨不得立刻能挣脱这仙索,恨不得马上恢复仙形,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
“孟泽啊,本神尊怀了你的孩子,方才,你动刀割下的腹鳍里面,就是你的孩子……你有没有觉得心痛?”
这也是你的骨血啊,你知道我腹中有你的孩子的时候,你想起今日所做诸事,你能不能睡得安稳?能不能过得坦然?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荒唐而又可笑。我自三万岁开始,穿素袍,带玉冠,下凡间,喝花酒,骨子里多少也有男子的坦荡和潇洒,多少事情,我都做得到不计较。就连匀砚欺我骗我两次,我都能忍住没有给她赐个死字,而是怜悯她,送她去南荒帝九阙身旁听教化,修正道;就连南宭几次三番对我诛心、逼我就范,我都能忘记他的不好,参透他同我的业果,知道这情缘求不得,原谅了他,告诉自己不再留着恨意过日子。
可是我现在,我觉得孟泽同我这恨一刀一刀刻在我心上,是生生世世不会泯了去的。若我能回来,我大概是不能叫他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