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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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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过后, 那支原本暂时驻于城外的大军,开始陆续拔营,离开京城。

    许泌军府的所属军队, 除少数外, 大部预备明日回往荆襄。

    杨宣奉命留下,以跟进李穆的婚事。

    傍晚,军营里是忙而不乱的景象。最后的一个休憩夜晚, 伙房加餐,菜多了一样肉,供酒。处处可见一片轻松的气氛。

    李穆从辕门里出来, 见高桓等在那里, 朝他走去, 微微颔首,笑了一笑。

    高桓脸色黯淡,目光里, 也再看不到从前的明朗。

    “李将军, 我伯父来了,有话要与你讲。你随我来。”

    他避开了李穆的视线, 低声地道了一句, 转身就去,步伐匆匆。

    李穆随他到了那条饮马河畔, 远远看到高峤立在河边, 眺望着远山山头那轮即将沉下的落日。

    风拂动他的须发和衣角, 他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李穆走到高峤身后, 向他背影施了一礼:“李穆见过相公。”

    高峤未动,一直望着那落日,直到沉下山头,方慢慢转过身,望着李穆,说:“李穆,你可知,我方才在想什么?”

    “末将不知。”

    “我在想,我于此看到的落日,应当也沉下了洛河西岸。只是,我在此看它,却不知同一时刻,洛河彼岸,看到它沉下去的,又是何人?”

    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萧瑟之感。

    李穆默不作声。

    高峤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

    “李穆,实不相瞒,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对你曾寄予厚望。你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具能力的军中将领。假以时日,必成国之大器。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要套我那一句话?你的求亲之举,令我高家、陆家,乃至许家,无不卷入其中,深受其害。你的所图,绝非做我高峤女婿如此简单!我今日叫你来,就是要问你,你的目的,到底何在?”

    李穆抬起视线,望向对面的高峤。

    “回相公的话,李穆不自量力求娶令爱,乃是出于倾慕之心。”

    他语气平淡,不见波澜。

    高峤皱眉盯了他片刻,冷笑。

    “好个倾慕!你一句倾慕,倒是极轻巧的理由,却叫当朝三大家族因你横生伤阂,彼此相猜!多年以来,大虞皇室和士族间纷争不断,内乱频频,民怨声载道,好不容易得了今日稳定局面,三家彼此势衡,虽有相争,却也没有哪家能轻易打破平衡。此次,先有临川王之乱,再是江北大战,正是借了朝廷势衡,三家戮力,这才得以共度难关。如今却因你的这个举动,眼见三家不和。”

    “李穆,你到底所图为何?”

    高峤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

    “李穆求娶,乃是出于倾慕之心。”

    他的语调,依旧平静。

    高峤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李穆,你真以为,我高峤会拿你没有办法?倘若真叫我查证,你居心叵测,另有所图,我便是再爱惜你的人材,为大虞天下之计,杀你一个,不过小事而已!”

    “相公,我可问你一句话?”李穆忽然问。

    “讲。”高峤寒着脸。

    “即便没有此次李穆求娶,敢问相公,当今朝堂,陛下与三家相和之势,又能维持多久?”

    高峤一怔。

    “李穆斗胆,再问一句,相公当年北伐,为何铩羽而归?”

    高峤脸色一变。

    “李穆不过一介武夫,只知行军打仗,不懂朝堂之事。相公今日既屈尊再来寻我,因相公方才那一句对我寄予厚望,李穆便在此立誓,不管今后朝堂局势如何,相公若再有北伐之志,李穆愿为先锋,不破楼兰,誓不回望!”

    李穆说完,便退到一旁,不再开口。

    高峤似乎有些吃惊,定定地望着他。

    天际彤云重重,野地里秋风大作,黄草漫卷。远处,传来几声低沉而浑厚的军中营号之声。

    高峤仿佛这才回过神。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开口。再次看了李穆一眼,沉着脸,双手背后,迈步而去。

    李穆目送高峤背影渐渐远去,转身正要离开,高桓忽然快步走来。

    他停在了李穆的面前,盯着他。

    “李将军,我原本对你很是崇敬。但是你却叫我太过失望了。如今想来,你当初救我,或许本就是打定主意,要为难我伯父的!我……”

    他的一张面庞,渐渐涨得通红。

    “我宁可自戕,将我这条命还你,也不愿叫我伯父如此为难!更不愿害我阿姊失了良缘,以泪洗面!”

    他一个咬牙,“呛”的一声,拔出腰间所悬长剑,剑刃便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剑芒迅速地割破了他的皮肤。

    一道血痕,沿着脖颈,慢慢地流了下来。

    李穆望着他,淡淡地道:“子乐,你既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觉得拿你的命这般威胁我,会有用吗?”

    他抬头,看了眼渐渐暗沉的天际。

    “不早了,你还是回吧。”

    他说完,从高桓身边,走了过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慢慢地回头,见他大步而去,身影在暮色中,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黑点。

    ……

    李穆回到自己的营帐,刘勇立刻跟了进来,笑嘻嘻地道:“李将军,京口那边的蒋二兄已照你的吩咐,寻了个借口,将老夫人送去安全的地方小住了。也不知是谁传的消息,这才几天,全京口的人都知道这事了,个个兴高采烈的。兄弟们更是比自个儿娶亲还要高兴。就老夫人一人还蒙在鼓里,半点儿也不晓得,等老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如何欢喜呢。还有,蒋二兄还说,除了上回那几个过来寻不到老夫人只好回了的人,这回又抓住几个鬼鬼祟祟的,疑心还是高家派去的。问怎么处置?”

    “放了吧。”李穆道。

    “放了?”

    刘勇两只眼睛瞪圆了。

    “蒋二兄说,那几人瞧着不像善类,应是想对老夫人不利!大家伙都很生气!”

    “放了吧。叫二兄代我护好阿母周全便可。”

    刘勇挠了挠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我知道了!听说杨将军今日代将军去向高相公提亲了,高相公又亲自来寻将军,长公主便是再不乐意,将军想必也快娶到高家貌美小娘子了。就要一家人,自然不好太落长公主的脸面!”

    李穆一笑。

    ……

    秋日,白昼渐短,才不过酉时,天便黑了下来。

    天一黑,就感觉到了凉。

    营房实行夜禁,加上明日一早,大部军队就要踏上归途,今晚,士兵们早早地钻入了营帐,卧被酣眠。

    李穆歇得要晚些,独自坐于营帐内的一张简陋案几之后。

    他如今虽也被士兵称为将军了,但位子不高。虽有单独一顶帐篷居住,却无士兵专门守卫,且帐篷也旧了,上头有几道破裂的口子。

    夜风不时从口子里钻入,吹得灯火跳跃明灭。

    李穆还在读着手中的一卷兵书。

    夜渐渐深沉,秋凉愈发浓重。耳畔不时传来远处夜风吹过帐顶发出的呜呜之声,倍增了几分这秋夜的寂寥。

    李穆的案前,放着一壶酒。是杨宣跟前的一个小兵送来的。说今晚营中分酒,杨将军知他睡得迟,特意给他留了一壶,暖暖身子。

    李穆倒了一杯酒,放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翻着手中的兵书,几次伸手过去,端起酒,似要喝,却又放了下去。

    几次皆是如此。

    最后一次,他端酒送到唇边,眼见要喝之时,似又看到了书中的什么要紧之处,停了下来。

    帐外某个暗处,一只偷窥的眼,蓦然睁大。

    李穆停了一停,终于抬臂,将杯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随后,他将空杯随手放在案上,继续看着兵书。

    片刻后,他似是赶到头痛,扶了扶额,放下兵书,灯也未灭,起身走到那张简易行军胡床之上,一个仰面,人就躺了下去。

    良久,他一动不动,如同睡死了过去。

    “咔嗒”一声,一块小石子,从帐壁的一个破口里飞了进来,不偏不倚,丢到了李穆的肩膀之上。

    他双目紧闭,没有丝毫的反应。

    再片刻,一个黑影,悄悄地从帐外闪身而入,无声无息地潜到那张胡床前,从身上摸出一只细长竹篓,揭开盖子。

    一条三角形的绿色蛇头,从竹篓里钻了出来,丝丝地吐着红信。

    那人屏住呼吸,将蛇头朝着李穆的脖颈凑了过去,越凑越近。

    眼看蛇头就要碰到李穆的脖颈,突然之间,李穆睁开眼睛,抬手,闪电般地一抓,便掐住了那蛇头的七寸,双指一捏,蛇颈段成两截,蛇如同被抽取了脊骨,顿时无力地垂挂下来。

    那人大吃一惊,猛地后退,转身就要出帐,却哪里逃得过去。

    李穆枕下抽出一把长剑,寒光过处,闪电般地抵在了那人的咽喉之上。

    “你何人所派?”

    李穆人也挡在帐门之前,冷冷地问。

    ……

    临拔营的前夜,营房里竟混入了奸细,意图对李穆下手。

    那奸细妄图逃走,和李穆相斗之时,引来哨兵。

    杨宣从睡梦中被惊醒,匆忙赶来,得知经过,大怒,一边安抚李穆,一边派人搜检营房,免得有漏网之鱼。

    最后几乎整个军营,都被惊动了。

    奸细虽已自尽死去,但事情却没完。

    也不知怎的,消息很快就蔓延开来,说这个杀手,应当就是高家所派。

    至于原因,显而易见,自然是不愿履行当日对着天下人所宣的诺约。

    李穆要是死了,高家自然不用嫁女儿给一个死人。

    不但李穆的营兵愤怒异常,连杨宣也极是不满。见营兵群情愤慨,纷纷要去许司徒那里为李将军寻个公道,也不加阻拦。

    天还没亮,军营骚乱的消息就传到了皇宫里,也传到了高峤的耳朵里。

    兴平帝急召高峤入宫,神色凝重。

    又说,如今京口民众也都知道高家要将女儿嫁给李穆,人人翘首期待。倘若这消息再传到京口,只怕还会酿成民乱。

    皇帝最后说,他原本体谅长公主的难处,也不愿勉强外甥女下嫁李穆。但没想到,昨夜又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问高峤如何解决。

    高峤唯有跪地祈罪,称愿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当务之急,是先辟谣,以平人心。如何辟谣,高相应该比朕更清楚吧?”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

    高峤从皇宫出来,立刻赶去白鹭洲。

    萧永嘉此刻,自然也已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盯着跪在自己面前叩头流泪、哀哀恸哭的侄女,手脚发凉。

    她有一种不详的预兆。

    因为这个侄女的到来,和随之而来的这个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这一次,极有可能,她大约真的是留不住自己的女儿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永嘉听了出来,这是丈夫到来的脚步之声。

    他的脚步声里,满含着愤怒。

    “伯母,求你了,就说你不知道!千万别和伯父说是我。我只是想帮阿弥,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高雍容哭得肝肠寸断。

    萧永嘉面露乏色,拂了拂手。

    高雍容朝她磕了个头,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抹着眼泪,匆匆离开。

    高峤一个大步,跨进了门槛。

    萧永嘉匆匆起身,才要去迎他,抬眼却见他停在了那里。

    他没有再走来。只有两道充满愤怒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笔直地射向自己。

    仿佛被火烫了一下,萧永嘉瑟缩了下,脚步停住,一时竟不敢靠过去,只这样看着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愤怒,慢慢地变成了失望、厌恶。

    “长公主,你太叫我失望了。我没有想到,你竟又做出这样的蠢事!我听说,你还派人去了京口,想拿李穆之母加以要挟?”

    全身仿佛被冰水浸透,细细的寒意,慢慢地侵入了肌肤,直到深入骨髓,直达百骸。

    萧永嘉的心随之慢慢下沉,凉了。

    从那天以来,在丈夫怀里哭了一场之后,这些时日,时不时涌上她心头,令她不自觉如少女般隐隐期待的某种盼望,消失得无影无影。

    她的神色渐渐也变得冷硬,最后昂起漂亮而精致的下巴,冷冷道:“当年我既杀过人了,如今不过再杀一个罢了,又能怎样?”

    “好!好!你是长公主,我拘不了你,你想如何便如何。但你可知道,就因为你这不过再杀一个人,阿弥就要嫁人了!嫁给那个你最不愿意的人!如此你可满意了?”

    高峤气得脸色发青,声音微微颤抖。

    萧永嘉咬牙道:”谁敢带走我的女儿,我就和他拼了!”

    高峤气极反笑:“陛下已下了旨意,婚期就在下月。你倒是和他去拼?”

    萧永嘉脸色蓦然惨白,抬脚飞快朝外而去,被高峤一把抓住了手臂,强行拖了回来。

    “你又去哪里?”他怒喝了一声。

    “我去找那个李穆!我要瞧瞧,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拿走我的女儿!”

    萧永嘉双眼泛红,拼命挣扎,手臂却被丈夫的手如铁钳般钳得死死,如何挣脱得开?一个发狠,低头就去咬他手腕。

    高峤吃痛,却强行忍着,只厉声道:“你这泼妇!你再闹,信不信我关你起来!”

    “你这没良心的老东西!我嫁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对我——”

    萧永嘉突然失声,松开了丈夫那只已被自己咬出隐隐血痕的手腕,跌坐到地上,掩面痛哭。

    才哭了两声,听到一道少女声音说:“阿耶!阿娘!女儿愿意嫁过去!女儿会过得很好的!求求你们,不要吵了!”

    萧永嘉停住,抬起头,见洛神一身浅淡碧衫,如一枝风中的秋日海棠,手扶着门框立在那里,纤腰间的一双束带,如蝴蝶般随风飘动。

    她脸色苍白,神情却郑重异常。慢慢地跪了下去,在门槛之外,朝着自己和高峤,磕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