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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少时, 我总以为爱是件很容易的事,长大后, 才知道它有多难。

    ——某人日记

    二零一六年十月二十九日周二

    早上司芃睁开眼睛,想起昨晚凌彦齐最后的话, 还是有点恍惚。她想不出和气的金莲和温柔的陈洁, 会是杀人犯。她一直以为,她们的敌意只针对她和她妈。

    糟了,她猛地想起一个人, 掀开被子就起床。凌彦齐被惊醒:“怎么啦,司芃?”

    司芃往腿上套裤子:“我得赶紧去找彭光辉,他可能被她们害死了。”心里想时, 还不觉得骇然。一说出来, 她脸上颜色都变了。

    凌彦齐去抓她的手。司芃挣脱开:“你不要管我。”

    “他没有死。他呆在山里,一个很偏僻的一个地方。”

    “你知道?”

    “嗯。我去过。”

    “在哪里, 快告诉我。”

    “查一下,”凌彦齐在手机地图上搜“金隅疗养院”,具体地址出现, 鹿原山XX路12号。

    司芃记下,穿好衣服拿起包就要走,凌彦齐扯住她,“你先别急,我陪你去好不好?”

    “不好, 你要这样跟我跑去山里, 你妈会以为是我拐了你, 信不信她隔几千里都能像只猎犬一样,闻到你的气息。”

    “可是,你还得和我去见黄宗鸣。”

    “金莲和陈洁到底做了什么,彭光辉是最清楚的那个人。我必须先找到他,把事情问清楚。分头行动,我去搞定彭光辉,你去搞定黄宗鸣。”

    司芃就这么背着包毫不留恋地走了,凌彦齐有些吃醋。回味过来哑然失笑,外父的醋有什么好吃的。昨晚聊一宿,聊到彭光辉,司芃总是直呼其名,他还以为她会接着避而不见。他本来是想说,彭光辉病重卧榻,跑不掉的,还是去见黄宗鸣更重要。

    话到嘴边咽下去。不过意识到这只是他的想法,原来为司芃心痛过后,他还是希望她回郭家。可是司芃的行为,显而易见地表明,彭光辉的安危,对她而言更重要。

    他回忆起病床上的彭光辉,虚弱客气地笑,和他说“有人很喜欢改身份。”只不过当时他会意错了。由此可见陈洁母女的作为,他未必全赞同。

    他希望司芃能见到他,还能解开长久以来的心结。

    凌彦齐给陈志豪打电话:“豪仔,你还能帮我去办件事吗?”他没有别的好人选。回国两年,他在朋友圈和社交人脉上的建设,几乎为零。

    陈志豪在灵芝区土生土长。就算不靠舅舅管培康的名号在外招摇,他在这个片区里有太多的狐朋狗友。公安局、派出所、交警大队,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有些事情,不是靠按部就班走程序就能发现端倪,陈志豪的机灵劲足够。

    “当然可以,可是你还愿意相信我?”

    凌彦齐不言语。电话里陈志豪低声笑着说:“那次,凌晨五点接到你的电话,他妈的——心里就像被谁的爪子挠过。我跑去小楼,是真心想带司芃走掉的,她不肯。”

    “我知道了。”

    “你放心好了,小凌总,我再没用,也不会出卖你第二次。”

    “我已经离开天海,以后叫我阿齐就好。”凌彦齐说,“五年前发生一起交通肇事案,死了一个女孩,叫陈洁,帮我去查查。”

    “你想查司芃身份了?”

    “她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但不查清楚以前的事,我担心她有危险。”

    离开宿舍后,凌彦齐没有回小楼,而是匆忙赶往市内一家五星级酒店。

    黄宗鸣临时飞抵S市的消息,并未特意瞒住郭嘉卉,昨日下午她已派人亲自去机场接机,安排住宿。凌彦齐原本打算晚上去拜访,结果司芃突然遣陈雨菲来找他,只得把见面时间改在今日上午十点。

    酒店的行政套房内,黄宗鸣见只有他一个人,有些意外:“那个女孩呢?你昨晚说今天可以带过来。”

    凌彦齐摸摸鼻子:“她又跑了,去办别的事。”

    “什么意思?”黄宗鸣不解,“你没告诉她,要来见的人是我?关系到她身份的确认,数十亿遗产的领取,……”

    “说了。可她要是很在意,她五年前就会找你,五年前就不会在电话里骂她外公是个老不死。”凌彦齐来之前打印了一些照片,全推到黄宗鸣面前,“你要真的接受叛逆这个前提,就应该了解,她就没那么好控制。她跑去找彭光辉了。”

    黄宗鸣一张张翻看,看小司芃和郭兰因的合照,看她倚靠在咖啡店花架上的照片,越看,呼出的气息越沉重,他抬头问:“你在哪儿找到她的,她和你什么关系?”

    凌彦齐还没想好,要不要坦白相告,一时语塞,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

    大家都是男人,这种没法诉说的神情已告诉黄宗鸣真相。他叹气,怪不得妻子身份有问题,非但不惊慌、不帮着隐瞒,还如此热忱地要揭开谜底。

    他撩开西服门襟,手叉在腰上:“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家不回,书不念,还非要做别人婚姻中……,”算了,还是留点口德吧。

    凌彦齐沉默一会才道:“uncle,你要觉得匪夷所思,就证明这里面有你不知道的详情。”

    “好,那我们就来聊聊五年前的事。你先说,我来听。”

    凌彦齐把昨晚司芃才告诉给他的真相,全分享给黄宗鸣。他却皱眉:“这还只是个故事。我讲究证据。而且这故事,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当时她脾气大,想离家出走就走了,可五年过去了,这口气就没消下来,就从没想过回去找彭光辉?她也从没跟郭董联系过。”

    “这五年,她也没走远啊,一直呆在小楼对面的咖啡店里。”凌彦齐苦笑:“只要回小楼看看,就能找到她。他们不也一样没来。”

    这次换黄宗鸣无言以对。这么硬气的性格,真的更像一家人。

    “她跟你多久了?怎么对你要娶郭义谦的外孙女,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是我骗了她。一开始我和姑婆都以为她姓司,是秀太哥哥家的后人,不想让她和嘉卉有什么正面接触。”

    “我不会凭你的话和几张照片,就相信这个女孩是兰因的女儿。待我见过她,再决定要不要和郭董说明此事。”黄宗鸣眉头紧锁。

    凌彦齐不解,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其他证据我正在收集。但人就是证据,可以做血缘鉴定啊。”

    黄宗鸣抬头瞥他一眼,意思是“像我这么专业的人,这还需要你提醒这点?”凌彦齐一愣,隐隐意识到可能有个大麻烦。

    “嘉卉这次回新加坡,为什么没有做鉴定?”他还是不习惯把司芃当成嘉卉,嘉卉唤作陈洁。

    黄宗鸣叹口气,手指不停地捏眉间耸起的峰:“对啊,要是能做,为什么不做?”

    他从文件袋拿出一份亲子鉴定中心提供的资料,凌彦齐一看,彻底懵了。

    原来隔代亲缘鉴定,并不像父母孩子的三联体亲子鉴定,能做到99.999%以上的准确率。它只能做到单纯的父系或是母系亲缘确定,比方说爷爷和孙子做Y染色体的鉴定,能确认他们有共同的父系祖先,外婆与外孙女做X染色体的鉴定,能确认他们有共同的母系祖先。

    郭董和嘉卉是外公与外孙女,一定需要郭兰因的DNA,才能完全地确认两者的血缘关系。但是兰因已过世多年,并没有留下任何能检验到DNA的生前物品。

    怪不得陈洁如此的有恃无恐。凌彦齐怔住半晌,讷讷地答道:“就没有别的渠道能证明司芃的身份吗?如果彭光辉站出来,说出实情呢?”

    “他要是愿意揭发现在这个嘉卉的真实身份,我便有充足理由报案。但是关于司芃的这部分,我会谨慎对待,我想郭董也是。”黄宗鸣拿笔出来,在空白纸上划拉,“我不能只依靠彭光辉的良心,还必须主动找到嘉卉的身份疑点。要是能证明她和金莲之间的亲子关系,……。”

    “她怎会心甘情愿去做呢?”凌彦齐一哼,“我已经让朋友去查当年车祸的案子。”

    黄宗鸣飞速记下:“车祸前她的资料,我们也要拿到。”

    “我会马上派人去调查。”

    “好。”黄宗鸣说,“你也知道,五千万新币昨天就应该汇到她的账户里,我出发前拦了下。你们大婚她收到的礼金,还有郭董的赠与,也有三千万新币。还有那枚戒指在郭董心里的分量,你我都明了,必须追回。最多一个星期,要是资金迟迟不到她的账上,嘉卉一定会怀疑。她敢如此的瞒天过海,便一定有后招,保自己全身而退。”

    他歇口气接着说:“在我们还未能查清事实前,不要和你妈说。你们的拆迁款一分没给。我担心她的个性太冲动直接,影响我把钱款全部追回。”

    如果知道真相,卢思薇最有可能做的,一是保证天海在这场婚姻中已得到的利益,二是,让凌彦齐速回新加坡,以结婚注册程序存在瑕疵为由,主张撤销结婚注册。她绝不会要一个假的儿媳。真到那一步,要郭义谦如何下台。

    凌彦齐也同意。昨天下午他接到秦朗医生的电话,这才知道卢思薇刚经历了不眠不休的三天四晚。他觉得他妈的这个病,就像是密密麻麻围着他们母子的手/雷,大小形状不一。每次只要他有点想法,她就会瞄准一个跟他的反抗值等量的□□,把火线拔了。

    可这次他不能心软回去,他不能带着司芃站在一堆的手/雷里。他还得查明真相。唯一能做的便是把陈洁与司芃的事瞒下来,不去激怒她,给这病情雪上加霜。

    他在通讯录里犯看半天,最后只能打给管培康,希望他能替自己看住妈妈,督促她服药,保持心态平稳。以前他还认为这位大学校长有些沽名钓誉的做派,现在才从他低哑的声音里听出来他对卢思薇的赤忱心声。

    中午时,司芃已搭车到金隅疗养院。庄园铁门虚掩,轻推入内。一条两车道宽的柏油路面全是落叶和干瘪的小果,无人打扫已有时日。路两边的树木,在无人问津下长得蓊蓊郁郁。

    司芃心道,什么鬼疗养院,会这么萧败。

    走了十几米,柏油路分了左右两条岔路出去。她走右边的小道,逛一圈后再回到这个分岔路口。里面有十来栋的小别墅,户外康健、娱乐设施也都齐全。确实是个疗养院。只不过,她进来这么久了,一个人都没看见。

    头顶上,树木的枝叶已成华盖,矮矮的灌木带长势也很喜人,已看不出人工修剪的痕迹。

    彭光辉,你现在走大霉运吧,住个疗养院都要它陪着你破产。

    来之前,凌彦齐已告诉司芃,彭光辉所在别墅的具体位置。走到那栋楼的门前,她轻轻叩门。叩到第三次才有人开门,是个矮胖的中年大婶,头发乱了,眼神也不畅快,也许是打扰了她的午睡。她一声不吭地瞅着司芃。

    司芃说明来意:“我刚从天云峰下来,走一上午,太累了,能不能让我在您家休息会儿?”

    “你从天云峰走下来的?”大婶狐疑地看着她,“那不得走四五个小时。”

    “是,所以想找个地方歇歇,喝口水。”司芃进来之前,已把头发拨乱,把脸拍红。

    “你等等。我问下。”大婶退回屋内,过半分钟她再过来:“你进来吧。”

    司芃一进来,便是一条好长的玄关,一侧是墙,一侧是鞋柜。走过去,楼梯上正好下来一位斯文瘦小的平头男子,穿黑色夹克衫和西装裤,右手轻轻抬下眼镜,冲她一笑:“去看日出的?”

    “是。”司芃道。他的手很漂亮,气质也很不错,让人一下联想到医生。

    男子扫一眼司芃,不是常见登山客的样貌和打扮,说道:“今早有雾。”

    “嗯,所以日出晚了,其他朋友不愿意等,先下了天云峰。我七点再下去,没在会合地点找到他们,然后,”她晃晃手机,“拍照片拍得都没电了,等半个小时还等不到人,我就只能先走,想要是他们在后头,车子能追上我。走一上午,鬼都没碰到。”

    确实像个没登山经验的小女孩。男子微微一笑:“王姨,帮忙倒点水。”他转身要上楼,“你吃过午饭了吗?王姨,……”

    司芃接过水:“不用,不用,我背包里有面包。”她从包里拿出充电器,“我想充电,然后能让我连下WIFI吗?山里的移动网络信号不好。我想找辆车接我下去。再走下去,腿都废了。”

    男子在楼梯上站定,看司芃穿的毛衣和牛仔裤都是平价货,拿出来的手机也很一般,问:“你在哪里上学?”

    司芃随口说了一个:“D市职专。”

    这个学校很不入流,家境稍微好点的孩子,都不会选择去那儿。男子说:“叫车上山来接你,起码六七百。”

    果然,司芃的脸色配合地僵了下:“这么贵?”

    男子看看墙上的挂钟,问王姨:“江叔怎么还没回来?打电话催下,回来后让他送这位小姐下山。”

    “哦,太谢谢你了。”司芃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如果是她叫车上山,起码可以呆一个小时。这男人,只是想打发她走。

    “不客气。”男子上楼,王姨也打了电话,说:“小姐再等十分钟。”

    司芃抱着包坐在沙发上,点点头:“太谢谢你了。”她见王姨端着小托盘上楼,踩得木板楼梯咚咚响,下来后又拿起抹布四处擦,吐吐舌头问:“阿姨,你是在这里工作吗?”

    “嗯,做保姆。”

    “这样啊。”司芃指指楼上,“那刚刚那位先生是主人?”

    “也不是。”王姨头凑近一点,“医生,我们这儿住了位很有钱的老板。”

    “身体有病?”司芃也学着她轻轻说话,“我进来时看到招牌是疗养院,还以为会挺热闹的。可是走过来都没什么人啊。”

    “夏天来避暑的老人家多一点,冬天嘛山里气温低、风也大,老人家扛不住,要去也去温泉疗养院了。”

    “说的也是。反正有钱人,想去哪里疗养就去哪里疗养。”

    “有钱人也过得不好。这个老板搬进来一年,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刚来时,我去送饭搞卫生,他还和我聊两句,要不就看报纸杂志,现在就躺那里,望着天花板,啥也不说了。家里也没个人过来看看他关心他。除了有一次,他那女儿带了个男朋友过来,哎,呆不到半小时又走了。都是些没良心的。”

    司芃无端地想哭。没想到,她对彭光辉还有依恋,哪怕他对她没有感情,只有“父亲”这个空壳,她都依恋。他还活着,她就不需要那么多自悯自怜的情绪,她就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说话间,门外有人叫:“王姐,出来搬东西。”司芃跟着王姨出来,见一个光头男子打开车后盖,尾箱里塞满食物和日用品。她也帮着搬,王姨和江叔都摆手说:“不用,不用。”

    “没事。”司芃笑道,“等会还得麻烦这位大叔送我下山。”

    江叔笑着说:“不用客气。住这山上清静,就是太不方便,买什么都得下山去。我一个星期下山一回。”他拎了一个白色塑胶袋在手上,司芃斜眼去看,像是一袋子的药品,分量还不少。她心里一塞,彭光辉现在要吃这么多药么?

    她只有一个人,想撂倒王姨和医生,估计没问题,可这个江叔五大三粗的,难对付。也不知这楼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她想要硬冲上楼去找彭光辉,基本没戏。玄关太长太窄,也不利于打架和逃脱。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在见到彭光辉之前,让金莲和陈洁知道她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