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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结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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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声呼啸,雪光透亮。

    月台上四座鎏金香炉上覆了层薄雪, 风吹过, 雪花飞扬,如艳阳三春漫天飞舞的柳絮。

    傅云英没回答, 小声反问:“皇上觉得京城会失陷?”

    朱和昶愣了片刻, 嘴角微弯,笑了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傅云英压低声音说:“京城和蓟州、遵化不一样……”

    “朕明白。”

    她的话还没说完, 朱和昶看她冷得直打哆嗦, 打断她,握住她的手。

    刚从宫外一路迎风骑马进宫, 她的手冰凉, 手指微微僵直。

    没等她反应过来,朱和昶松开她的手, 道:“外面冷,先进去再说。”

    周围内官终于追了过来, 簇拥着二人往里走。

    暖阁里温暖如春,掀开厚厚的布帘, 内室一股浓郁的馨香, 墙角四只花梨木炭桌, 炭火烧得正旺,炭桌旁的高几上供了几瓶这时节难寻的鲜花, 花香清甜。

    朱和昶接过吉祥捧来的热茶, 塞到傅云英手里, 拿了封折子给她看。

    “这是徐鼎的部下送来的请罪书,蓟州和遵化之所以那么快被攻破,都是因为城里出了内应。”

    傅云英顾不上暖手,翻开折子细看。

    遵化失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敌我悬殊太大,迎战准备不充分,辽东军赶回遵化城后还没来得及进城就被卫奴给包围了,根本没有抵抗的机会。

    蓟州由徐鼎亲自坐镇,城中守军比卫奴兵早两天赶到,准备还算充足。可徐鼎忙于调兵、深浚城壕,疏忽了城中守备,让内应抓到机会打开城门,直接把卫奴给放进城了。

    傅云英疑惑,“卫奴兵和中原人长相差异很大,怎么会让内应混进城?”

    朱和昶冷笑了一声,“因为内应都是中原人。”

    内应伪装成平民百姓入城,趁夜纵火烧了大营,攻击守军,打开城门,迎卫奴兵入城。

    本可以挡住卫奴铁蹄的蓟州,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攻破了。

    朱和昶喝口茶,道:“卫奴兵中,有不少蒙古人,也有中原人。朕听阁老说,卫奴首领身边的谋士,有一大半是汉人。汉人谋士积极献策,主动入城做内应,他们方能里应外合。”

    傅云英皱眉。

    原来如此。

    “不知道城里是不是已经混进卫奴的细作了,这种事防不胜防,必须早做准备。”朱和昶盘腿而坐,缓缓道,“要是卫奴十天半个月不退兵,城中可能生乱,到时候里面乱起来,外面又有卫奴兵,朕未必能顾及宫中。”

    说完,他一摊手,往后仰靠在竖起的黑地锦缎团纹大软枕上。

    “朕知道京城固若金汤,不过能留一手还是得留一手,万一和前朝末帝一样呢?”

    傅云英脸色变了变。

    前朝末帝下场凄惨,等他想将皇子们送出城的时候,皇城已经被攻破。末帝一家伪装成平民百姓逃出宫,转眼就被大臣出卖,全部命丧刀下。

    朱和昶嘿嘿一笑,“好了,朕知道这么说不吉利,你不用担心,朕是天子,天子不用忌讳这些!”

    见他主意已定,傅云英不再劝了,问:“皇长子在外面安全吗?”

    朱和昶点头,“外面有人接应……而且宫里的人不知道老爹带他出宫了。”

    傅云英稍稍放下心来。

    虽然老楚王那人很不靠谱,可他逃命的本事一流,皇长子跟着他很安全。

    她放下茶杯,告退出去。

    “云哥,等等。”

    朱和昶叫住她,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她站住,等他吩咐。

    朱和昶不语,挥挥手。

    内室侍立的内官、宫人躬身退出去,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后,内室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对。

    香气似乎变得更浓郁了。

    朱和昶坐直身子看她。

    她穿一袭挺刮的赤红官服,腰束金革带,悬牙牌、印绶、佩玉,头戴纱帽,眉目清秀,英气勃勃。

    他坐着,傅云英站着,他看她的目光便带了点仰视,眸子明亮有神,神情专注。

    她低着头,没有注意到他慢慢变得深邃的眼神。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遇的那一晚,夜色清冷,灯会很热闹,他目送云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心想,这少年太对我的脾气了,我要和他做朋友。

    他告诉云哥自己叫杨平衷,想用白花花的银子打动他。

    不喜欢他,总得喜欢钱吧?他有很多钱,肯定能留住这个朋友。

    那是他第一次撇开老爹偷偷溜出武昌府。

    被盗匪掳走索要赎金的时候,云哥没丢下他,这一次也是。

    沉默了半晌后,朱和昶无声笑了笑。

    “回去的时候让人熬些姜汤喝,别冻着了。”

    说完话,他低头翻阅奏折。

    眼角余光看她慢慢退出暖阁。

    ……

    傅云英心里惦记着守城的事,出了暖阁。

    “大人留步。”

    吉祥小跑着追过来。

    “大人,归鹤道长走之前,留了封信给万岁爷。”

    傅云英嗯一声,漫不经心。

    吉祥道:“奴觉得有点古怪,悄悄去打探了一下。原来归鹤道长给了金吾卫两封信,还叮嘱金吾卫,先把第一封信呈给万岁爷。如果您回来,立马烧毁第二封信,如果您没回来,就将第二封信也原封不动呈送到御前。”

    傅云英脚步一顿。

    “第二封信在哪儿?”

    吉祥小声说:“您刚才回宫,金吾卫把第二封信烧了,奴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地灰烬。”

    风吹过,袍袖里鼓满了风,傅云英袖中的双手轻轻握拳。

    好一个老楚王,原来怂恿她离开京城,竟然是为了试探她!

    皇长子年幼,如果她果真有野心,自然更愿意扶持还在襁褓中的皇长子,而不是心智成熟、已经成婚生子的朱和昶。

    她能猜到第二封信是什么内容,如果她没回来,说明她对朱和昶虚情假意,楚王肯定在第二封信中劝朱和昶提防她。

    只有她自己主动回来,楚王才真正信任她。

    那第一封信又是什么呢?

    她回来了,朱和昶只看到第一封信,信里肯定提到她了,不然老楚王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傅云英站在风口处,出了一会儿神。

    这时,一行人脚步匆匆,从对面走过来。

    看到她,其中一人面露惊喜之色,压抑不住激动,快步上前,高喊了一声:“大人!”

    沉思中的傅云英回过神,抬眼看去。

    袁三朝她快步走过来,因在宫里,只能一声声唤她“大人”。

    文官们簇拥着几位阁老走在他后面,范维屏,汪玫,走在最后的男人一袭赤罗袍,面容俊秀,正是崔南轩。

    傅云英先和范维屏几人见礼。

    范维屏他们步履匆忙,朝她点头示意,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叫住袁三,“你怎么在这里?”

    袁三挠挠脑袋,挺起胸脯,隐隐带着自豪,道:“老大,我立功了。”

    会试后,傅云英安排袁三去良乡。这次卫奴来袭,铁蹄踏遍京郊,也劫掠了良乡。袁三组织乡民顽强抵抗,杀了对方一个据说是王族之后的小头领,朱和昶召他进京,要予以封赏。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傅云英依然能想象出当时的凶险,“你没读过兵书,不懂阵法,也上战场了?”

    袁三摇摇头,说:“良乡连城墙都没有,守军只有区区几十人,哪打得过十几万的卫奴兵啊,我怎么会傻乎乎守城?那天老大你派人过来提醒我带着老百姓避到山里去,我赶紧带着乡民们撤离。好多人心疼财物,不愿离家,我直接把他们塞到驴车上带走。卫奴兵抢光粮食和金银财宝就离开了,只留了几十个兵。我运气好,趁他们落单,带着人杀回去,设下埋伏,把那帮正在大吃大喝的卫奴兵给包围了,还杀了他们的小头领。”

    他说话的时候两眼放光,一脸等着夸奖的期待表情。

    傅云英不说话,他就一直佝偻着腰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好不委屈。

    内官走过来催促他进殿,他固执地等着傅云英夸她,一动不动。

    傅云英摇头失笑,“你做得很好。”

    袁三立刻眉开眼笑,跟着内官进殿。

    朱和昶夸袁三有勇有谋,先赏他金银若干,功劳先记下,等打退卫奴兵后再另行赏赐。

    ……

    是夜,狼狈逃出蓟州的总督徐鼎率领几千残兵奔回京师。

    徐鼎自知无颜面见朱和昶,血书泣告,愿以死谢罪。但不想死得窝囊,恳求和卫奴决一死战。

    朱和昶没有过多斥责他,允许他带兵入城修整,让他和另外两位总兵守南城门。

    阁老们商议过后,都认为军队不擅长野战,没法主动出击,如今之计,只能依据城池而战。

    年轻官员们换下官袍,穿上轻便的窄袖衣,动员城中百姓,加固城墙、筹集砖石、疏浚城壕……城中富户早就逃得差不多了,剩下没走的为了保命,积极响应官府的号召。

    风雨欲来,风声鹤唳。

    这一晚,很多人都睁眼到天亮。

    ……

    翌日,也就是腊月十八的这一天,如哨探预计的一样,卫奴首领率领十几万大军兵临北京城下。

    红日初升的时候,远方马蹄踏响如阵阵闷雷,浩浩荡荡的卫奴铁骑,如黑色洪流一般,出现在天际远处,带着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气势,涌向紫禁城。

    数万骑兵跨着战马,手持弓箭、挥舞长刀,朝紫禁城扑过来,兴奋的嘶吼声直冲云霄,撼天动地。

    灰褐色雪泥飞溅,遮天蔽日,漫天泥灰。

    大地在震颤,雄伟的紫禁城,似乎也畏惧卫奴兵的凶残狠厉,微微颤抖。

    人人惧怕的卫奴兵真的来了,城中气氛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凝重压抑了,城中所有守军和老百姓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一定要守住城门!

    死也不能让卫奴撕开口子!

    卫奴兵分两路,一路在首领的率领下,攻击驻守在京城北面的勤王队伍,另一路同时对守护南边城门的辽东残军发起猛攻。

    将士们振奋精神,背靠城墙,英勇迎敌。

    卫奴摆开阵势,先拉出大炮,对准城下守军。

    城墙之上,守城的士兵在长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装填炮弹,予以还击。

    卫奴训练有素,先用火炮轰击,再以□□压阵。

    双方互相炮轰。

    轰隆隆的炸响声中,傅云英跟在朱和昶身后,登上外城城头。

    大臣们强烈反对朱和昶离开皇城,怕战场上出什么意外。

    他坚持要亲临最前线,大臣们无法,只能加派戍卫紧跟着保护他。

    朱和昶登上外城城墙,手扶箭垛,望着城墙底下厮杀的军士们,神情凝重。

    城下两军激战,卫奴兵个个都精于骑射,随时能弯弓,手中长刀挥过之处,一片头颅咕噜咕噜滚地。

    鲜血飞洒,近似兽类一样的吼叫声、喊杀声、惨呼声、刀兵相击声和震耳欲聋的炮响声汇成一阵阵声浪,地动天摇。

    火炮轰击过后,卫奴兵一万人从西面突击,另几千人从旁掩护冲杀,伏在马背上,长刀一路砍杀,很快将守军的阵型冲散。

    城头上,看着卫奴兵追赶守军至城下,朱和昶脸色铁青。

    战争是残酷的。

    眼看城下守军节节败退,转眼就死伤一大半,守城士兵没有慌乱,依旧按照步骤装填炮弹。

    几个懂军械的传教士在城头帮忙指挥,被城下嘶吼的卫奴兵吓得瑟瑟发抖,不断在胸前比划,念叨他们信仰的神。

    傅云英倒是挺佩服白长乐他们的,虽然他们精明狡猾,但是为了信仰,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

    第一天守城战,守军伤亡惨重。

    但是城门保住了。

    朱和昶命守城士兵打开城门,让守军退守瓮城。

    北城城门无恙,南城,徐鼎所率领的辽东残兵英勇抵抗卫奴兵,两军绞杀,双方炮火齐发。

    枪林、弹雨、刀刺,不论敌人的攻势有多强,辽东军誓死捍卫城门,绝不退让一步!

    这一战,徐鼎身负重伤,浑身浴血,但辽东军证明了他们并非流言中所说的窝囊废,面对卫奴铁蹄,他们毫无惧色!

    ……

    夜幕降临,满地残肢,血肉横飞。

    双方都折损不少。

    卫奴军击鼓退兵,几路主力在城南汇合,预备第二天再发起攻击。

    城中守军暂时松了口气,快速收拢残兵,清点人数,原地修整。

    朱和昶下了城头,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看望负伤的将士。

    徐鼎等人热泪盈眶,跪倒叩拜:“臣等必誓死守卫京师!”

    守城士兵齐声应和,火把熊熊燃烧,映出一张张忠诚的脸庞,无数人的声音汇集成声浪,响遏行云。

    不知是不是傅云英的错觉,幢幢的火光中,她看到朱和昶轻晃了一下。

    她走到他身后,“皇上?”

    朱和昶低头看她,脸色苍白,借着灯火的掩饰,往她身上轻轻一靠。

    她神色不变,搀扶着他登上回宫的马车。

    回头给一旁的傅云章使了个眼色。

    傅云章会意,微微颔首,上前安抚那些神情激动的将官。

    他风度翩翩,很快就把众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走了。

    ……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

    马车驶过雪地,积雪被轧得坚实,冷硬如砖石。

    朱和昶靠着软枕,额头爬满细汗,唇色苍白。

    吉祥跪在一边为他擦拭。

    傅云英沉默不语。

    朱和昶勉强笑了笑,对她道:“云哥,我可不是吓的,真的不是!别传出去……不然都以为天子被卫奴给吓病了,谁还肯效忠我?”

    傅云英喂他喝几口热水,“我知道,这事不会传出去的。皇上日理万机,才会病倒,绝不是吓的。”

    朱和昶神色萎靡,眼皮发沉,“其实怕还是有点怕的,不过不会怕成这样……”

    “我明白,皇上睡一会儿吧。”

    她声音轻柔,朱和昶攥着她的袖子,觉得很放心,慢慢闭上眼睛。

    回到宫里,吉祥没有声张,悄悄叫来太医院院判。

    院判进了乾清宫,看到躺在龙榻上沉睡的朱和昶,吓得一哆嗦,忙上前看诊。

    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和缓下来,长吁一口气,“皇上连日劳神,这是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傅云英松了口气。

    刚才看到朱和昶面色发白,她还以为他又犯病了。

    吉祥嘱咐院判不要多嘴,免得动摇军心。

    院判在宫里伺候,自然知道轻重,表示绝不会走漏消息。

    不一会儿,宫人送汤羹进来。

    朱和昶还在睡。

    傅云英让吉祥在床边守着,正要退出去,扯动衣袍,袖子从朱和昶手里滑了出来。

    他轻轻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吉祥忙扶他起来,喂他服下汤羹。

    傅云英抬头看了一眼屏风外的菱花槅扇,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朱和昶招呼她坐下,指指汤羹,“你也吃一些?”

    傅云英道:“这是药膳,不能随便吃。”

    朱和昶笑了一下,“那别碰了。”扭头吩咐吉祥,“让御膳房送别的来。”

    虽然卫奴兵虎视眈眈,宫里还是预备了过年的东西,御膳房很快送来热腾腾的羊肉扁食,糟猪舌,海参烩蹄筋,枣泥卷,还有一盘江南蜜柑。

    傅云英没有推辞,坐下吃了碗羊肉扁食,拿起一枚蜜柑。

    吉祥收拾完食案,躬身退下。

    灯笼发出晕黄的暖光,殿内铺墁金砖,灯光打在地上,映得一片辉煌。

    朱和昶摘了头冠,半靠在龙榻上,看傅云英剥蜜柑吃,有点馋,伸手够盘子。

    “朕能吃这个吗?”

    傅云英点点头,太医没有说他要忌口,伸手把盘子挪到他跟前,看他一眼。

    朱和昶拿了枚蜜柑剥开,撕下几瓣塞进嘴里。

    正要赞一句甘甜,耳畔突然传来一句:

    “皇上,您是不是知道了?”

    朱和昶呆了一呆。

    然后“噗嗤”一声,嘴里来不及咽下去的蜜柑喷了出来,织金锦被上一片淋漓。

    他掩饰性地咳嗽几声,干笑了几下,“知道什么?”

    傅云英看着他,“皇上,归鹤道长给您的信里,是不是提起臣了?”

    朱和昶张口结舌一阵,手忙脚乱,拂去袖子上的灰尘,不看她,眼神飘忽。

    傅云英忽然一笑,“皇上,谢谢。”

    朱和昶怔了怔,手上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抬起头。

    傅云英清亮的眸子望着他,目光平静。

    两人都沉默下来。

    内室鸦雀无声,花几上的铜炉溢出一股股袅袅香烟。

    片刻后,朱和昶叹口气,摇摇头,打破岑寂,“一直把你当兄弟,原来你竟然是我妹妹。这都是朕的疏忽,让你受委屈了。”

    傅云英眼皮直跳。

    朱和昶靠回枕上,笑着道:“现在朕知道了,以后会好好护着你,你想做官就做官,想当公主就当公主,随你喜欢……”

    “皇上。”

    傅云英打断他。

    “王爷的话,也就能骗骗他自己。我不是他养在外边的女儿,我父亲是傅老大,母亲是韩氏,我出生在甘州,是平民之女。”

    既然要坦白,就不该再捏造一个谎言出来。

    朱和昶久久不说话。

    灯火朦胧,摇曳的火光隔开两人,幔帐低垂,远处似有若有若无的钟声响起。

    沉默许久后,朱和昶摇摇头,唇边浮起几丝笑,带了几丝促狭,“当我的妹妹不好吗?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傅云英垂下眼眸,嘴角轻扯。

    朱和昶笑了笑,轻声问:“刚才你说谢谢,谢我什么?”

    傅云英望着那一盘浑圆的蜜柑,道:“王爷都告诉皇上了,皇上怕我难堪,不想拆穿我,这几天故意装作不知道……所以要谢您。”

    朱和昶抬起眼帘,深深看她几眼,嘴角勾起。

    “是啊,看我对你多体贴。”

    ……

    看到信的那一刻,朱和昶觉得难以置信。

    老爹告诉他,云哥是女子,当年在他的帮助下才能顺利参加乡试。

    朱和昶目瞪口呆。

    云哥怎么可能是女子?

    虽然云哥确实生得清秀标致,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云哥的身份,女子怎么可能进书院读书呢?而且还能从容不迫地和一帮男子打交道?还扶持他登基,帮他出谋划策,为他平衡朝堂?

    他们在书院的时候住一个院子,他从来没发现云哥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震惊过去,朱和昶开始细细回想以前相处的种种。

    难怪每次学生们一起去大江凫水,云哥总是坐在岸边帮他们看衣裳。

    不对,他们一个个脱得精光,云哥当时就在场,淡淡扫他们一眼,完全没露出害臊别扭的表情啊?

    如果是女子,看到他们脱光了,怎么也得扭捏一下吧?

    还有,暑热天丁堂学子光膀子在走廊里睡觉,云哥起得早,每天早上从一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半大少年中间走过去,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啊?

    说像吧,好像真有点古怪。但说不像吧,好像也能解释得通。

    朱和昶好半天都没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一直视作兄弟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这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呆坐了很久。

    一时觉得气愤,云哥怎么能骗自己呢?还骗了这么久!他都老实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了!

    绝交!必须绝交!

    一时又觉得云哥可怜,她一个女子,置身一群男人中间,时时刻刻都得防备着身份暴露,她需要承担多少压力?

    她还被自己派去荆襄招抚流民……

    哎,还是原谅云哥吧,她有苦衷。

    一时觉得匪夷所思,好好的兄弟,怎么就变成娇娘子了?

    一时脸红如猪肝,还记得在书院的时候,他推荐了不少艳、情小说给云哥看,云哥表示没兴趣,他大为惋惜,觉得云哥太老实了……

    朱和昶捏着信纸,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一时红一时紫,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云哥是个女人!

    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直到送总兵出乾清宫,站在台阶前,看到雪地里的云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烦恼有点可笑。

    那一刻,他释然了。

    云哥是男还是女,有什么分别呢?

    她还是他认识的云哥。

    以前,他把云哥当成弟弟,以后,把她当妹妹看不就好了?

    ……

    朱和昶坐起身,重新拿起一枚蜜柑剥开,把果肉放到傅云英手上。

    “云哥,对不起。”

    傅云英捧着蜜柑,疑惑地看着他。

    朱和昶唇色还是淡淡的,郑重道:“我身为你的朋友,不知道你的难处。你帮了我很多,可我没什么帮到你的,这些年你一个女子,肯定吃了很多苦头,受了很多委屈,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你不用怕,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圆回来。”

    傅云英恍惚了一会儿,“我隐瞒皇上,您不生气么?”

    朱和昶一笑,摆摆手,气派潇洒。

    “当初你也不是故意骗我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云哥了……你有你的难处,以前你不会因为我隐瞒世子身份生气,我也一样。”

    傅云英低头捏着蜜柑,沉默半晌,笑了笑。

    对她来说,这个笑,足以说明此刻她心里涌动的温情了。

    朱和昶知道她感情内敛含蓄,很多东西不会轻易说出口,看她眉眼舒展,也跟着笑了。

    “老爹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他感叹一声,“那我就能早点帮上你的忙。”

    傅云英掰开蜜柑,一分为二,一半分给他,“皇上不必介怀,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没有吃很多苦……有人一直陪在我身边。”

    朱和昶挑挑眉,看她一眼,撕开一瓣蜜柑塞进齿间,轻轻咀嚼。

    “那就好。”

    还琢磨着怎么选驸马呢,看来云哥已经有意中人了。

    如果云哥是男子,朱和昶不会插手他的婚事,现在云哥是个小娘子……免不了得操心。

    果然弟弟和妹妹是不一样的。

    朱和昶眼珠转了一圈,嘿嘿笑,“云哥,老实告诉你吧,我早就想说了,你有时候确实挺像小娘子的,虽然走路的动作不像,可你生得漂亮啊!还有你每天擦粉,身上香喷喷的……”

    傅云英不语,任他打趣。

    朱和昶接着道:“可你脾气真的太大了,我体谅你,怕你难为情,才忍着不说的。”

    终于可以说出心里话了,他很兴奋,可声音还是一点一点低下去,眼皮像是黏到一起了,挣扎了一会儿,靠着枕头睡过去了。

    傅云英等了半会子,起身退到门口,叫吉祥进来伺候。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响。

    打雷了?

    傅云英步出内殿,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苍穹。

    下一刻,她瞳孔急剧收缩。

    黑沉如水的夜空中,陡然升起无数道银光,将半边天空映得亮堂堂的。

    一道道银芒升到高空,陆陆续续下坠,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似九天银河落下,璀璨夺目。

    钟声、鼓声、号角声次第响起,宫中乱成一团,金吾卫迅速朝乾清宫扑过来。

    “护驾!”

    内室的朱和昶被惊醒了,披了件斗篷,让吉祥搀着他出来。

    “卫奴发动夜袭了?”

    傅云英迎上去,摇摇头,指着南边方向,“不,皇上,您看。”

    朱和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南边天空一片赤色红光,像仲夏时节的火烧云,红彤彤的。

    北边烟花轰隆隆炸响,如无数颗繁星坠下,半边天空雪亮。

    南边一场大火熊熊燃烧,火焰高达数丈,半边天空赤红。

    朱和昶喃喃了一句,“是卫奴兵的大营。”

    守军只能据城迎敌,没法发动反击,兵部的人也没有制定什么趁夜偷袭的计划,卫奴兵怎么自己乱起来了?

    沉睡的紫禁城被这响彻云霄的巨大动静给彻底唤醒了,百姓们奔出房屋,指着天上的异象,啧啧称奇,士兵们抓起长、枪,严阵以待。总兵们爬出帐篷,凑到一处,嘶吼着询问对方到底出了什么事。

    人声喧闹,乱成一片。

    朱和昶身体虚弱,必须待在乾清宫中。

    金吾卫护送傅云英出宫,她奔至内城城墙上,眺望远方。

    卫奴兵的营地,已经化成一团火海。

    敌人的惨叫声远远传来,城头上,守军们齐声高呼。

    傅云英手扶在箭垛上,心头颤动。

    李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在一片欢呼声中,笑眯眯拱手道:“大人,二爷说,您的生辰快到了,这是庆贺您生辰的礼物。”

    是霍明锦?

    傅云英怔了怔,继而嘴角轻翘。

    这一仗,他们胜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