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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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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临风低这眼慢起, 不观天子龙仪,余光倒缥缈地、含糊地窥见几分。金砖铺就,绛色毯, 两方铜鎏金瑞兽。年逾五十的成帝端坐高位, 说着体贴臣下的话,周身却一股杀伐决断的气概。

    “侯爷跋涉辛苦。”成帝道,“经年未见, 见着了,知侯爷康健如当年, 朕便放心。”

    霍钊拱手, 谢皇上关怀。谢过, 圣意难测, 不如先声伏低:“启禀皇上,老臣此番携次子临风前来,实在惶然,恐小儿顽劣冒犯皇上, 还请皇上恕罪。”

    成帝不以为然:“侯爷哪里话。”目光轻转, 挪至霍临风身上打量,“你这顽劣小儿怒削莫贺鲁首级, 其英勇早传到长安了。霍将军, 今年多大了?”

    静候许久, 霍临风答:“回皇上, 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成帝赞许道:“朕记得, 你十三那年便随侯爷上战场,还险些被蛮贼捋了去。短短四年后,你首逢恶战,第一次挂帅平乱。”

    霍临风一时微怔,十七初挂帅,帐内策军稳不可乱,出兵却狂不可遏,杀得嗔怒疯魔。胜后带兵屠城,无论老幼妇孺,见活的便杀,未防野草又生、幼子长成,将那一城池屠得几为荒地。

    座上皇帝抚掌笑言,像说一件趣事。

    殊不知那一战过后,他接连数月的梦里全是血淋淋的红色,还掺一味啼哭。他此刻有些分神:“谢皇上谬赞。微臣愿大雍盛世太平,百姓安乐。”

    龙颜大悦,成帝满意地“嗯”一声,目光在两父子之间逡巡。此战大胜,那些个蛮夷定要老实些年岁,说到这儿笑意也更深。

    满庭官员跪地齐呼,贺大雍,贺皇帝,惯有的朝堂规则。呼声毕,一人出列,道:“皇上,霍将军骁勇善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寻常的恭维话,可只言片语到了朝中,也就不寻常了。说话的人约莫四十五六,冠下发丝却灰白大半,浅淡眉,丹凤眼,眼间川字纹颇深,想来忧心操劳。

    霍临风余光打探,奈何他初来长安,不认一官一卒。再辨此人朝服,大袖紫袍,横襕绣白鹤,镶莹润玉珠,加上头排位置,估摸是当朝丞相。

    他没猜错,此人正是丞相陈若吟,单字“声”,陈声。

    陈若吟出言夸奖,霍钊道:“大雍人才辈出,丞相实在抬举我儿。”

    “侯爷过谦。”陈若吟笑得客气,向成帝作揖,“皇上,边关太平,关内方可无忧,霍将军此战功不可没。臣多事,想为霍将军求一份长远的恩赏。”

    霍临风心头一跳,来前便知,绝不止封赏那般简单。眼下,倒藏着份希冀,盼自己小人之心,度错天子圣意。

    瑞兽吐烟儿,安宁,中和朝堂之暗涌,成帝顿了半晌:“丞相说来听听。”

    陈若吟便说:“启禀皇上,霍将军的才干不输其兄惊海,而边关总不必有两位镇边大将军。故依臣所见,不妨让霍将军留于关内,施展宏图。”

    殿内,静极了,定北侯护国之功,朝廷之砥柱,竟要交出一子关内留质。丞相此言绝非心血来潮,背后即为圣意。

    霍临风忽觉疲惫,晨昏激战尚且勇猛,此刻却格外疲惫。他道:“皇上,臣恐难堪重任。”

    成帝摆手:“侯爷之子岂是凡人,不必妄自菲薄。况且,你才二十三岁,一辈子待在塞北也闷了些,留下来闯荡闯荡也好。”

    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为此行拨云见日,霍临风万语千言卡在咽处,如鲠在喉。他屈膝复跪:“微臣但凭皇上吩咐,万死不辞。”一晃,瞧见霍钊紧握的拳头。

    时辰到了,退朝,成帝搭着内侍的胳膊,一直身一抬眼,淌着富贵气和说一不二的威严。只说留下,还未定去处,今夜设宴为定北侯父子接风,再行商议。

    朝臣跪送,散了,霍临风跟着霍钊离殿,三两步叫陈若吟撵上。

    “侯爷大步流星,叫在下好追。”陈若吟抚须,凤眼含笑,漏点点精光,“本想请侯爷到府中一叙,既然宫中设宴,那你我二人定要对酌几杯。”

    霍钊揣着手:“自然,丞相能言善辩,该好好润润嗓子。”

    陈若吟不恼,凑近些,白鹤紫袍碰了麒麟大氅。“侯爷休要怨我,”他悄声,几乎附在霍钊耳畔,“不过是用我这张嘴,述皇上的心,侯爷若是恼我,我好冤枉哪。”

    这二人权位相当,只他得罪得起他,那自然由他来说。

    陈若吟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定北侯遭忌,或是笑什么旁的。又瞥向霍临风,道:“贤侄,听我一句劝:既来之,则安之。”

    天子脚下,万万不可逞能,稍不安分,管你侯或相,锵了皮折了骨,尝一尝万劫不复。

    陈若吟扬长而去,紫袍抖擞,上头白鹤振翅欲飞。霍临风望着,在他父亲面前嚣张造作的人物,这是头一个。

    未待详思,侍官来唤,引他父子二人入宫苑休憩。

    是夜,曲鸾台,红烛三百根,灯火熏燎漫漫的夜。乐师架琴拨弦,淌出一支逍遥曲,小方几,蚕丝蒲罗,温酒搭着山珍。御侍跪旁斟酒,霍临风拈杯,仰颈饮下时瞥见对面一人。

    隔着腰肢款摆的舞姬,看不分明。那人与霍钊和陈若吟年岁相仿,却无铜浇铁铸之身段,也无目露精光之面相,静如沉水,苍白清瘦,周身散着儒雅书卷气,在这靡靡夜宴中煞是打眼。

    恰逢一道甜梨煨鹅上桌,他收了眼儿,情不自禁地惦起家中的蒸梨。陡地,清脆一响,成帝的箸尖儿碰了酒器,顿时静了。周遭声音噤得宛若无人,拾掇的奴才都屏着气息。

    “朕吃醉了。”字句清晰近刺耳,成帝拖长地、亲昵地唤道,“——临风,四海之中,你中意何处,朕便许你何处,绝不亏待。”

    霍临风心惊不胆颤,起了身速速下跪:“皇上大大抬举,微臣初来乍到,一切谨遵皇上旨意。”

    成帝的眼尾稍稍一吊,中郎将会意,叫乐师继续吹弹。

    霍钊望向陈若吟,料到般、有所准备般。陈若吟顾来,笑意浓郁得像一碟墨,全泼到了霍钊身上。他站起说;“启禀皇上,臣有一提议,便是冷桑山下的西乾岭。”

    西乾岭离长安甚远,是霍临风从未见过的江南地界,成帝听罢似觉不错,然,一人起身谏道:“皇上,臣以为不妥。”

    这一声突兀又铿锵,众人皆引颈凝视,霍临风看去,竟是那儒官。“原来是沈太傅,”沈问道,当今太傅,成帝应允,“太傅通才练识,说说有何不妥?”

    沈问道曰:“回皇上,朝堂之外江湖之大,西乾岭实在不算良处。一来,西乾岭路遥,居长河以南,恐霍将军难以适应;二来,听闻江湖恶霸盘踞其中,多年来上任官员深受其害,万分凶险。故臣以为,让霍将军前往实在不妥。”

    条分缕析,利弊因由列得一清二楚,全等皇帝定夺。成帝敛目,似是暗忖其言,这空隙,陈若吟一哂:“太傅所言,非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乾岭再远也是大雍的土地,江湖人再凶蛮也要受朝廷的管制。况且,其他官员怎能与定北侯之子相较?霍将军早封少年英雄,战功卓著,会对付不了区区江湖人?”

    沈问道当即赞同:“丞相所言甚是。”

    陈若吟一愣,众人俱是一愣,都以为太傅要与丞相舌战来回,这陡然认同着实难料。沈问道撩袍,行跪礼:“皇上,依丞相所见,霍将军前往西乾岭,定能掣肘草泽贼子,只不过……”

    成帝道:“但说无妨。”

    “只不过霍将军单枪匹马,纵有三头六臂也枉然。”沈问道叩首,“臣提议,霍将军若至西乾岭,仍为将军,当地军马由霍将军接管,定能将蛮贼整治一番。”

    陈若吟微微瞠目,好一招借坡下驴、将计就计!

    未见刀光,不闪剑影,仅唇舌相争便胜过剑拔弩张。久久,那碟子煨鹅都冷了,甜梨沁一层糖霜,满殿文武屏息等着。

    成帝端杯,缓缓道:“就依丞相与太傅所言,派霍临风前往西乾岭,握当地兵权,给朕好好正一正江湖风气。”

    唯恐生变,霍临风叩首:“微臣遵旨,万死不辞。”

    这会子,接风宴才算真真正正地开始,金石丝竹洋洋盈耳,温酒百杯谈笑风生。热闹至深夜,成帝微醺困懒,一离殿,结束了,满目杯盘狼藉。

    饮醉者众,清醒者甚少,同出门,霍门父子与沈问道遇上,皎皎月下,却也是宫墙之中,便双双咽下些言语。

    霍钊抱拳,谢了一谢。沈问道褪去铿锵之音,极清淡地说:“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眼下时命如此,却非穷途末路,好酒,藏于深巷犹可闻,将才,手心有兵,便可颠覆天地。为避嫌,沈问道说罢大步走远,先去了。

    霍临风心念一震,感激之外,更生钦佩,他转去看父亲,发觉霍钊竟滞着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