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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同仇敌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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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语站住了。

    “三娘子?”芳梅也站住, 神色里未免多添一味担忧。王妃显然是被围攻了,这一向都好好的三娘子可不要犯了旧病……

    嘉语只是不说话。

    凝神听时, 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道:“盼娘, 可不能这样, 大郎他好端端地跟了昭熙去,可不能——”

    是镇国公夫人。

    嘉语心里翻了个白眼,无怪乎这些贵人敢对王妃发难,搞半天症结在这里:有这个做亲娘的做榜样, 别人还怕什么——有这么当亲娘的吗!

    王妃心里也腹诽。这要是换了别人, 她少不了冷下脸来与她说道说道,这么个局面是她始平王府的错吗?谁家迎亲会想到这个!就不说大郎不学无术,根本就是看在亲戚份上跟了去凑数的。只是到底是自个儿老娘——还有什么可说的,只得好声气安抚道:“阿娘急什么, 消息还没回来……”

    “阿言安插了一百部曲在里面呢”这句话到嘴边, 又咽了下去。这时候还是不要给她们太多希望的好, 不然到头来落空——那滋味,别说她们了,就是她也不好过。

    之前听说嘉言挑了部曲安插进迎亲行伍里以壮声势,还数落过嘉言胡闹,到变故发生, 就只剩庆幸了。

    “还是要等么……”又一个女子柔声道, “已经等了有一个多时辰了。”一个多时辰……从谢家到始平王府, 半个时辰都有多, 要是纵马疾奔, 恐怕盏茶功夫就到了。一个多时辰,该回来的早回来了。

    没回来的……就怕没回来的再也回不来了。

    已经有人想到这句话,隐隐哽咽之声,有人怒火更炽,一时七嘴八舌嘈嘈起来,芳梅目中忧色更甚,又催了一声:“三姑娘?”

    嘉语低声道:“不急。”

    芳梅:……

    三娘子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看热闹到底么?芳梅急了起来,口不择言道:“三姑娘,毕竟事关世子,还请三姑——”

    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脱颖而出,就如同有人手持刀刃,滋滋地割开原本就已经惶惶的空气:“要我家七郎回不来,你们始平王府,少不得与我偿命!”

    芳梅目瞪口呆——她可没听说过哪家贵妇人能这样撒泼动气到七情上面的,却听嘉语低声问:“这是谁?”

    芳梅怔了一下:“谁?”

    “要我家抵命的是哪家夫人?”

    “卢、卢夫人。”话出口,芳梅又有点懊悔,三姑娘又要做什么——她这会儿倒是忘了,方才她还生怕她什么都不做呢。这转念间,嘉语已经掀了帘子大步走进去,芳梅伸手,拦了个空。

    嘉语穿的戎装,虽然就只是个娇弱小娘子,这戎装上身,凭空就添了几分英气,一进门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已经有人认出她来了:“是华阳公主……”

    “去年册封的么?”

    “是前年了……前年底。”

    “始平王养在平城的嫡长女,听说是世子胞妹。”

    “不是说,和李家订了亲?”

    “可不是,李御史也去给世子做傧相了……”

    窃窃私语,眉目传话,在贵妇人中有一个算一个,很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来者是谁。

    如果说从前她们看嘉语的目光有挑剔,有嘲笑,有猎奇,这时候通通都成了怜悯: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姑娘,最大的倚仗恐怕还不是娶了后娘就有后爹的爹,而是一母同胞的兄长罢,如今兄长又——

    连未婚夫也……

    说起来也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众人都想华阳公主这全副武装,几步走来杀气腾腾,冲的应该就是料事不周的始平王妃,却不想嘉语距离王妃还有三五步就止了步,劈头问的却是:“卢夫人这是要为袭击我兄长的贼人出头吗?”

    这一问不知道多少人惊掉了眼珠子,跌碎了下巴:卢、卢夫人?关卢夫人什么事啊。

    一时所有目光又都往卢夫人涌过去。

    卢夫人今儿赴宴,穿的深紫色百裥裙,裙上贴金鹧鸪双双对对,枝头喧闹,又朵朵花开,配大红帔子,端的是瑞气千条,热闹非凡,只是这时候挂记爱子安危,眉目里又惊又愁,又愤恨焦虑,上好的妆容早被冷汗热汗冲得无影无踪,黄气毕露,细纹纵生……只是这时候也都顾不上了。

    被嘉语拎出来质问,当时莫名其妙,反问道:“华阳公主何出此言?这虽然是你始平王府,要没个缘由——”

    嘉语打断她道:“若非如此,卢夫人怎么会对我母亲喊打喊杀?那些贼子如今最怕的,难道不是我始平王府的赶尽杀绝吗,卢夫人急贼人所急,上赶着来为难我母亲,岂不是让贼子拍手称快?”

    几句话一气呵成,厅中寂然无声。

    这些贵妇人虽然资质有高有低,有富贵闲人也有霹雳手段,但是这几句话都听懂了:毁掉始平王世子婚礼的,害得他们子侄如今下落不明的是贼人,不是始平王妃。他们如今在一条船上,理当同仇敌忾。

    迁怒于始平王府,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卢夫人有些发懵,她原也不是伶牙俐齿之人,只是心急爱子生死不明才出言不逊,这时候醒过神来,只讷讷道:“我原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嘉语接口就说,语气略低,语速略缓,缓慢中给人以郑重和真挚的错觉,“夫人信我,我知,我阿兄在那里,我表哥在那里,我——”她停了一停,仿佛是哽咽。

    也许不是。

    然而在场众人无不领略到了。是啊,这种心情,谁能比她更懂呢,这是始平王世子的婚礼啊,生死不明的不止卢夫人的七郎,还有与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她的未婚夫婿,当然还有姚家大郎。

    ——好吧并没有什么人把姚家大郎归入到华阳公主必须伤心伤神的人物里去。

    “……我刚从外头回来,”嘉语又道,“我穿了阿兄的甲胄,佩了阿兄的剑,原是想带部曲去接应阿兄……”

    仍是平平常常的语气,座中人却不由自主想道:也是始平王府人丁不旺,除去世子,底下三郎还嗷嗷待哺。三娘子、六娘子也不过才近及笄之年,都未出阁,临了事,家中连个主事的男子都没有。

    始平王眼下可是在前线为国尽忠呢,留了这一家子妇孺,还在天子脚下,竟被人踩到头上来了!

    想始平王府何等富贵,始平王妃何等得圣人之心,这样的人家,竟需要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亲披甲胄。在座都是燕朝顶尖门第的贵人,多少物伤其类,有人红了眼圈,有人甚至直接哭了出来,喊道:“我的儿——”

    却是李家九夫人。

    卢夫人尤能振作精神对始平王妃发难,她是直接一头昏了过去,到这会儿才醒。醒来就听到嘉语这话,她原是个心软无算的糊涂人,登时就哭了出来。

    嘉语:……

    嘉语决定不予理会,继续说道:“……却不想宫里已经得了消息——原本圣人正要出宫,来贺我阿兄大婚,幸而消息及时,当即命宋王领兵平乱。我自问骑射不及宋王,悍勇不及将士,所以折转回来。”

    她不敢抛出昭熙已经无恙的消息——这消息一出,这攻守同盟就建不成了。

    不少人“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身着甲胄,眉目中英气凛凛,到底将门虎女,便技不如人,气度却是不输的。

    始平王妃瞧着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三娘做得对。这里是洛阳,便有乱臣贼子,能有多少,跟随我儿前去迎亲的,哪个不是文武双全的好男儿,还能怕了他们?如今又有宋王接应,想来无事。”

    边上贵人纷纷低应道:“承王妃吉言……”

    “但愿如此……”

    王妃又话锋一转:“如今天时已晚,外头形势不明,在座都是我始平王府的贵宾,千金之躯,不宜涉险,诸位要是不嫌粗陋,就在我府里歇了,待天明了再说——就怕事起仓促,我府中招待不周……”

    “王妃多虑了。”

    “哪里哪里——”

    母女俩一唱一和,渐渐安抚住来宾。原本成亲吉时在晚上,照例是要安置来宾的,虽然因了这变故,需要安置的宾客比之前料想的要多,好在始平王府原本就婢仆众多,训练有素,倒还料理得来。

    戌时近末,绷了整晚的神经,不少人倦意上脸,渐渐就散去了。

    剩下的如果不是精力较常人旺盛,看热闹大过天的八卦人,就是苦主,譬如卢夫人,李家九夫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去歇着的,生怕错过的消息——哪怕只是片刻。

    她们不肯散去,王妃也不好回屋休息,连着袁氏、嘉颖、嘉媛几个陪坐,还有嘉语——嘉语换了衣裳又出来,依偎在王妃膝下。

    席间上了两次瓜果,添换了三次酪饮——并没有人动用这些,风越来越凉,也只有灯盏神采奕奕,然而这神采中,渐渐也透出夜色的凄清来。

    其实嘉语想着,这乱象,恐怕是要持续到天明,对方是有备而来,有心算无心,萧阮也好,她和嘉言的那些部曲也罢,都是仓促上阵,也许战斗力略有胜出,也未必就能碾压——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只不知道背后黑手是谁。

    她没有亲临其境,既猜不出贼人是什么构成,也想不明白在父亲权倾天下之前,有哪个仇家这样心狠手辣,又不守规矩。从前并没有这么一出。从前也是要到天下大乱之后才没了规矩,如今尚是承平。

    至少洛阳尚在承平。

    在后来……十年之后,她倒是见过周乐专拣了新春佳节发动攻击,那是在战中,还多少人猝不及防就做了他乡野鬼。

    这一念未了,忽然听到脚步声,因静,脚步声就格外清楚,清楚到仿佛带了外头的风霜,带了刀剑的喑哑,挟着夜色茫茫直冲进来:“王妃!”

    始平王妃蓦地抬头来,目光炯炯:“有消息了吗?”

    来人伏身行礼道:“宋王求见。”

    厅中竟还静了片刻,连嘉语都有片刻说不出话来,过了子时,也许已经是丑时中了,谁都没有再抱希望,即便真有消息,论理也该到天明了再来禀报——奔忙了整晚,宋王也不是铁打的。

    竟在这时候来了。

    片刻的静默之后,厅堂中才发出低低的“啊”的声音,是期盼,也是惶恐,多少复杂到无法诉诸于言语的情绪,在空气里弥漫。

    始平王妃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什么消息,好或者坏,总是要来的。

    “快请他进来。”她说。

    帘子掀开时,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

    厅中设了八面屏,屏面是湖丝缂绣,簪花仕女,春夏之交,百花吐蕊,蝶影翩飞,仕女纱衣长裙,在石边在水边,在花丛中在柳枝里,有阳光有月光有风,配色雅致,浓淡得宜,细腻而不乏灵动。

    未出阁的小娘子都在屏风后,贵妇人仗着长辈身份——毕竟洛阳高门间,多少沾亲带故,反倒不必避嫌。

    然而屏面这么薄,灯火透过真丝,首先是影子,拉长的影子横亘在地面上,然后很快地,人走了进来。

    黑衣,黑发,黑的斗篷,像是整个人都裹在夜色里,或者说,他把夜色卷了进来。如果说从前的宋王萧阮是如玉君子,光华内敛,触手温凉,那么这时候众人忽然发现,玉有了芒。

    那就像是剑出了鞘。

    又像是月亮落在湖心里,凛凛微光,凝而不散。

    有不少目光黏上就扯不下来,也有人在心里嘀咕:宋王如此人品,也难怪华阳之前与他纠缠日久。

    萧阮直走到始平王妃面前,目色一转,余光所及之处,都是梳髻的妇人,便知道嘉语不在,心里略略一空——虽然这也是可以预料的。

    行过礼,但听始平王妃问:“外头如何了?”

    萧阮答道:“已经没事了,诸位公子都好,有人受了伤,但是没有性命之忧,令侄与安侍卫在安置他们,许大夫正在救治。”这是王妃的手笔,早料想兴许有人受伤,请了许大夫来府里恭候。

    一句话,多少人心里石头落地——连始平王妃母女在内。

    虽则这件事不是始平王府的错,但是好端端的婚礼,要闹出人命来,到底不美。

    萧家这位大郎也是成精了,王妃心里想道,是算准了等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所以开口就是诸位公子,全然不提星夜驰援的苦劳,接应及时的功劳。说到受了伤,却又不曝名姓,免得有人脸面无光。

    ——然而谁会不记他的好?

    却问:“战况如何?”

    “叛乱已平。”萧阮简洁地回答。

    这倒在意料之中,王妃想一想又问:“送亲的谢家人……”

    “已经送回谢家。”

    没提伤亡,王妃心里有数,点点头,正要嘉许几句就让他回去,忽然屏风后传出一个声音问:“可有审明贼人主使?”

    萧阮的眼睛亮了,亮得那个刹那,连始平王妃都恍惚想起天上星子,从夜色里冉冉升起的璀璨。

    不由地诧异起来,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三娘一厢情愿。

    是三娘在靠近他,如飞蛾扑火,是三娘在吵,三娘在闹,三娘在以死相逼不肯嫁,从头至尾,他都像是局外人。想嫁的许嫁的逼嫁的拒嫁的,他始终是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惊的是别人,艳的是别人,他洁白无瑕,纤尘不染。

    难道……那却是可惜了。

    这一念闪过去,就听得萧阮琅琅应道:“回公主的话,贼人已经送往大理寺,等候圣上发落。”

    他连她的声音都记得——当然那并不奇怪,且不说去年西山上的生死纠葛,就之前洛阳到信都一路同行,以宋王的过耳不忘,这有何难?

    不知道多少人这样想。嘉语是有些恼,恼的是他听出来也就罢了,何必喊破?也恼他说了半天,避重就轻——杀了多少人,拿了多少人,顺藤摸到多少瓜,全一笔带过。但是转念一想,这洛阳城里,敢把自家往死里得罪的,恐怕不是什么普通人,须得先知会两宫也是情理之中。

    她不做声,萧阮眸光像是往屏风后转了一轮。始平王妃道:“辛苦萧郎了。如今天时已晚,恐怕明日还要早起,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这是不留客了。

    萧阮应了,行礼退了下去。

    待他的影子全部从堂上消失,厅堂里才重又嘈嘈起来,有人熬不住要下去歇了,有人还想去探看自家子侄,王妃手挥目送都处理了,又吩咐嘉语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三娘,带二娘七娘回屋去。”

    嘉语应声,带了嘉颖和嘉媛出门。

    嘉媛是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咂舌道:“洛阳的人物真俊——那个宋王,三姐从前见过么?”

    嘉语:……

    又想她们自来洛阳,先后见过的,从阿兄到郑忱到萧阮,无不是顶尖的人物,岂有不俊之理,口中答道:“自然是见过的——宋王嫡母是彭城长公主,虽然有些远,论起来也是咱们姑母。”

    “彭城长公主么?”嘉媛却有印象,吐了吐舌头,“那通身气派,我可不敢高攀。”

    嘉语温和地笑了笑,吩咐婢子送嘉颖姐妹各回院子,方才回到四宜居。这一日变故之多,实在教人心力交瘁。算计着明儿早上进宫探望,多半也能知道结果了。也不知道太后怎么想的,竟推了萧阮出来平乱——兴许是恰逢其事?

    嘉语这里想着,一眼瞧见茯苓鬼鬼祟祟,不由问:“什么事?”

    茯苓道:“安平说宋王殿下给了个锦囊。”

    嘉语:……

    “给我看看。”

    安平那小子,也是算准了茯苓性子软好说话。

    锦囊倒是精致——萧阮的东西,就没有不精致的,伸手往里一探,三寸见方一张软绡,字迹看得出匆忙,隽永却不减,想来并不会随身带笔,嘉语凑到鼻尖,有幽的香,若有还无。是眉笔。

    绡上四个字:斩首千五。

    嘉语一怔,然后反应过来。他无法回答她之前的问话,但是他答应过为她杀贼,这是回执,斩首一千五百人。这是洛阳,不是战场,完全可以想象他杀出了怎样一个修罗场,当中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嘉语知道萧阮是能杀人的——一向都知道,慈不掌兵,然而这时候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有这么多人。

    然后方才想道,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想萧阮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定是杀一批,留一批。以嘉语度来,杀的多半是可能会被赦免的从犯,以及可以杀的人,而首恶——多半是上交大理寺了。

    然而幕后指使多半不会亲临现场。也就是些小头目,至于小头目知道多少,说了多少,那就都看萧阮的手段了——横竖他不会告诉她。

    诚然不为了她,萧阮也不会手软,然而终究是她说了那句“杀贼”,是他应了那句“你放心”。嘉语握住软绡,想道,无论如何,这份情,她领。

    连翘瞧着嘉语的面色,小心翼翼喊道:“姑娘、姑娘?”

    嘉语没有应,神色间有些远——她在这里,她不在这里。

    连翘心里就是凉了半截,她家姑娘走到今日,算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得了爵位,得了荣宠,得了如意郎君,这个宋王,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家姑娘呢,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喊了一声:“姑娘!”

    嘉语如梦初醒:“嗯?”

    “婢子听说有人受了伤,姑娘要不要去看看?”连翘说。

    嘉语一头雾水:“这都什么时辰了,受伤的人自有母亲安置,我去看什么?”

    “可是李……”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嘉语:……

    原是拐着弯叫她去看李十二郎,这倒确实不失为一个讨取未来婆婆和夫婿欢心的好机会,只不过……

    嘉语道:“李郎未必就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