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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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这几句恳切之辞从耳膜穿入,直直扎向心底,迟樱再也无法忽视它们携来的阵阵涩痛。

    强迫自己如同吞玻璃一般咽下它们之后,迟樱醍醐灌顶。

    她演的是角色吗?

    不是。

    她演的是她自己。

    犹记得,她小时候代表幼儿园的话剧团去市里参加比赛的时候,饰演的角色是个流浪街头、饥寒交迫的小女孩。

    小小的她仍然懵懂,平时喜欢听外婆讲童话,是因为那些故事灵动有趣,五彩斑斓。

    年龄和阅历的限制,让她无法理解到精简的文字下,更深层次的内涵。

    话剧团的老师说,节目的最后,她要哭,要流泪。

    小迟樱知道,故事里的女孩非常可怜。

    但是她不可怜。

    即使无父无母,家境贫寒,外婆却对她好。

    哪怕经济拮据,她的生活里也永远不会缺少她想要的棒棒糖和洋娃娃。

    小迟樱觉得自己很幸福。

    她不仅不爱哭,而且每天都笑得灿烂,像小太阳一样温暖。

    老师问她:“你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流泪吗?”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师认真地说:“想象有一天妈妈离开了,并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小迟樱点了点头,很快,她又摇了摇头。

    她没有妈妈的记忆。

    妈妈离开了怎么会难过?

    不难过,一点也不。

    老师有些困惑和苦恼,但很快,她拍了拍脑袋,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迟樱,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谁?”

    她的声音稚嫩却肯定,分外响亮:“外婆。”

    “那你上台以后,就想象你最爱的外婆永远地离开你了,好吗?”

    演出那天,小迟樱只身站在偌大的舞台上,往下看去,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看不见外婆在哪。

    她感到无依又无助。

    如果外婆离开她了,她要怎么办?

    外婆对她那么好,她不要她走。

    胸腔里爆炸开了不可自抑的委屈和难过,她的泪水顺着奶白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

    再度开口,软糯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观众席响起了掌声。

    演出结束后,老师揉了揉她的脑袋,“真棒!”

    那天,她被星探看中了。

    后来,迟樱系统地学习表演,有幸遇到一位德高望重的、极富匠人精神的老师傅。

    老师傅告诉她:“你这种哭的方式方法是不对的。”

    “也许很利于初学者上道,但如果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一定要精益求精,包括对细微情感的拿捏和把控。”

    虽然都是哭,都是流泪,但寄托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而眼睛,就是呈现这一切的窗户。

    迟樱习惯想象“失去外婆”的情景,情感中更多是一种生离死别的悲伤难过,以及对未知生活的害怕恐惧。

    但剧本中所要求表现的情感,却并不都是这样。

    老师傅说:“你流下的泪水应该是角色的泪水。”

    “你要成为她,感受她,引导她,表现她。”

    “话剧那晚,你哭,不是因为你失去了至亲的人,而是因为你流落街头、饥寒交迫。”

    日后的演艺生涯中,迟樱很难再碰到像老师傅一样细致入微的导演。

    绝大多数影视作品,都逐渐沦为快餐文化,他们不会去挖掘和苛责你的一个眼神。

    即便如此,迟樱依然没有松懈自己。

    不过,她这么多年都不曾犯过的错误,却在刚刚的试戏中重蹈覆辙了。

    她代入的不是角色,而是她自己。

    角色的经历和她的经历并不一样,情感也不可能会是完全一样的。

    会有相似的地方,更会有浓度和深浅相异。

    也难怪试戏老师说:“有一部分情绪可以更加突出,但是你没有抓到。”

    主人公遗憾吗?

    遗憾。

    绝望吗?消沉吗?

    并不。

    他的死亡很迅速,没有历经漫长的精神痛苦。

    他在追随理想的过程中从未丢失过信仰,他甚至甘之如饴。

    迟樱想,是故事的表面轻而易举地撩拨了她的情绪,让她深陷到不合时宜的自我感动之中,一时竟忘记了,这是她前世的病床,还是舞台。

    以后一定要加强情绪管理,怎么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就乱了分寸。

    权作是个教训吧。

    迟樱片刻失神的眼眸又明亮起来。

    她紧了紧拳,认真地鞠个一躬,“谢谢老师!”

    迟樱侧身准备离开,顾远琛喊住了她。

    “等等。”

    “再给你一道题。”

    顾远琛凝视着她。

    湖光潋滟晴方好,就是迟樱此刻的眼睛。

    他为之动容。

    下一张角色卡的主人公同样罹患绝症,但因为他屈辱苟活了一生,此时此刻只有深深的解脱和快意。

    迟樱迅速切回到正常的、甚至比平时更好的状态里,那双眼眸中,不仅有尘埃落尽的释然,更不漏风霜过后的疲惫。

    灵性乍现。

    评委席惊叹唏嘘,意外地响起掌声。

    顾远琛沉声道:“下一题。”

    是一个眼睁睁看着至爱被凌迟杀害,但却无力呼救的,轮椅上的哑巴。

    女人眼眶泛红,睚眦欲裂。

    “下一题。”

    主人公被不惜代价救助过的人推入火海,是农夫与蛇的农夫。

    迟樱那双痛苦的眼神中,甚至饱含着对人性的思考。

    “可以了。”顾远琛点了点头,“等通知吧。”

    迟樱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而此刻,她的眸子里写满了欣喜和感激。

    顾远琛对上了她的眼睛。

    试镜完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室外的阳光非常毒辣。

    迟樱没急着离开,她先去化妆间补了些防晒霜。

    晚宴的经历让她警惕,手机紧紧握在手里。

    从化妆间出来的时候,迟樱看见舒白忐忑不安地在走廊上踱着步子。

    她讶异,“舒白?你怎么回来了?”

    舒白抬眸看见她,有些难为情地开口:“经纪人让我给我顾导送两条烟。”

    目光下视,她的手上正提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品袋。

    “……”

    公司还真是不重视小明星啊,一句话就把舒白打发了过来。

    虽然演员给导演送礼是家常便饭,但这未免太不走心。

    如果导演不是顾远琛,而是程寰那样饥不择食的暴力狂,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她们好像也常常不计代价。

    迟樱实话实说:“我觉得顾导不喜欢收礼。”

    用“仙风道骨”来形容会有些夸张,但顾远琛确实给人感觉,他与太世俗的东西是不怎么沾边的。

    舒白苦着眉头,“可是经纪人让我一定要送出去,这烟很贵。”

    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学姐,你已经试完戏了吗?”

    “嗯。”迟樱点头。

    试戏房间的门已经落了锁。

    “顾导离开了。”

    舒白懊恼无措地“啊”了一声:“那我只能回去了……”

    她们沉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

    走廊一侧有一个安全通道,门敞开着。

    突然,迟樱拉着舒白闪到门背后,背靠在墙。

    “嘘。”

    门缝中隐隐绰绰地看见顾远琛长身而立,斜靠在楼梯上,长腿微弯。

    好像有什么心事,手指间一只烟明明灭灭。

    顾远琛也是清冷的性子,不太好相处,不过确实是迟樱见过为数不多的,思想深沉而有内涵的男人。

    意料之中地,很快楼道里又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小明星。

    她妆容秾丽,衣领开得低。

    漂亮的小明星挺直了腰板走到顾远琛的跟前,又柔又媚地唤了一声“顾导”。

    强挤出来的双峰格外夺目,距离这么远也能看得真切。

    迟樱对她有印象,是试镜大军中的一个。

    下一秒,小明星伸开了双臂,自然地环上顾远琛的脖颈,嘴唇直直地准备贴上去。

    舒白“啊——是她——”了一声,脸红地别开眼去。

    迟樱示意她噤声。

    顾远琛迅疾地推开了小明星,眉头蹙得紧。

    “以后你不用再参加我的试镜了。”

    小明星的脸苍白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她沿着安全通道的楼梯离开了。

    头还是昂得高,背挺得直。

    圈中人一定不能少的,就是骄傲。

    舒白羞怯,“谢、谢谢学姐,差点失去机会的人就是我了……”

    “刚刚那个女生你认识?”

    “是表演系隔壁班的女生,我和她不熟……”

    迟樱话不多,舒白也不好说什么,沉默起来。

    她们一言不发地乘坐电梯,很快下到一楼。

    电梯口等待的助理立刻迎了上来:“怎么样白白,送出去了没有。”

    舒白垂了垂眼眸:“没有。”

    助理神色不悦,眉眼间甚至有些愠怒。

    舒白扯了个慌:“我上去的时候试镜刚好结束不久,顾导已经离开了……”

    助理咄咄逼人:“那你上去这么长时间在做什么?”

    想起刚才看见的画面,舒白的话语哽在了喉咙口。

    助理的眉头皱得更深:“这两条烟你藏着吧,实在不行扔了也可以,回头咱就和刘姐说已经送出去了。”

    迟樱沉默地听着舒白和助理的对话。

    前方就是大楼的出口,从这里出去以后,她便会和她们往相反的方向走。

    娱乐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迟樱希望她们不要再相遇了。

    她与舒白礼貌而客套地道别。

    步子还没迈开,就看见不远处,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驶来,停在了摩天大楼门口。

    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迅速从车上下来,三两步走到后排右座车门外,迎出了另一个男人。

    陆靖言修长的身子探了出来,目光冷峻,薄唇抿成淡漠的线。

    周围的人群短暂地沸腾了几秒后,又因为男人强大的气场瞬间安静。

    但却没有人能移得开视线。

    空气仿佛凝固,偷拍的姑娘们险些忘记按下快门。

    陆靖言长腿一迈,三个男人紧随其后,大步向她们的方向走来。

    迟樱余光瞥了一眼舒白,又看了一眼陆靖言。

    想起这两天的经历,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冤家路窄、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