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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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 孙捕头又是一大早出门的,早饭都没吃,带了一包冷干粮就走了,厨房几个嬷嬷都拦他不住。

    虞锦睡醒之后才知道这茬, 愈发过意不去, 已经在琢磨人家走的时候该送些什么礼了。

    这趟还的是人情, 还是天大的人情,她总往贵礼上想, 送的俗些,就是金银珠宝;送的雅些,就是古籍书画, 又觉得这两样都不合适, 孙捕头肯定不收,兴许还要再一回指着她鼻子痛斥她“贿赂官差,国之蛀虫”。

    光是想想, 心里就怵。

    难得这一回冯三恪比她想得要周到, 晌午时他带回了一套鲁班锁, 装在一个雕了花的酸枝木匣子里,拿来问她送这个合不合适。

    鲁班锁是木匠启蒙用的,仿了屋舍房梁上的榫卯造型, 做成了九根锁扣。这九根锁扣精巧至极,拿其中任意几根都能拼成锁状, 正好拿来给孩子玩。这是只有手艺精湛的木匠才能做出来的玩意, 不过几根木头, 能卖到一两银子。

    礼不重,孙捕头不至于不收;却花了心思,正好拿来送个人情。

    虞锦随手把玩了两下,笑他:“怎么脑子忽然开窍了?”

    难得被她夸这么一句,冯三恪眼里浮起笑来:“以前在县上做工,见过那家的小少爷玩过一回,昨晚就想起来了。”

    听完,虞锦手里这一匣子木头仿佛变沉了些。她想,以前见主家的小少爷玩过一回,在他心里此物珍贵,所以才会买来送礼,看样子是记挂了很久的。

    “那你没给自己买一套?”

    冯三恪自然是没有的,一两银子,以前他做两月工才能挣到这么些,哪里舍得买套小孩子的玩意?

    虞锦笑笑,把手下这套鲁班锁递给他:“那你下午再去买一套,回来拿在手上天天玩,没准你这迂脑子就开窍了。”

    有她这句话,冯三恪不敢不从的,也算是被人强迫着全了个心愿。

    这一日,去了柳家村的孙捕头亦有大收获。昨日|他去冯家瞧过了,村里四处打问,也从女郎中沈梅华那儿知道了一条线索。今日进了村之后直奔柳大山家,打算从柳氏这儿撬个口子。

    正是半上午,柳大山出门去了,她家里只有香茹和柳氏二人,一看几个壮年男子在外头砰砰拍门,吓得差点不敢出来。

    柳氏隔着一道门在院里嚷嚷:“什么冯三儿的事,俺娘儿俩啥也不知道,邻里乡村这么些人,你们爱问谁问谁去。”

    孙捕头好说歹说,她也不肯开门,心里来了火,冷声道:“你若知情不报,杖责二十;若是说了有用的线索,赏钱三贯,你自己选。”

    “三贯钱?”

    柳氏半信半疑,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将闺女护在自己身后,心怀警惕:“家里头就俺娘儿俩,不方便放外人进来,差爷们就在门前说话罢。”

    外边风大,孙捕头几人挨着冻,也不为此纠缠,只问:“冯家出事前几日,你可有听着什么动静?”

    “那天啊,”柳氏想了想:“倒是挺热闹的。大晚上的,冯家吵翻了天,我跑他家院子前听了两耳朵,听见什么怀了娃,什么三个月,也没听明白他们在吵啥。”

    “我回来还跟当家的笑,冯家老二腰上有伤,每回做农活的时候锄两下地就喘,还不如他爹能干,体弱气虚那样,这娃还指不定是谁的种呢。”

    “他家这一吵吵了两天,到了那天半下午,那娘儿们哭天抢地地要收拾包袱回娘家,我们几个邻里都在外边听热闹,就是张嫂子她们几个——就在前头住着。正赶上这时冯三儿回来了,进门就挨了一顿打,他家老爷子骂什么畜牲、什么败坏门楣,让他赶紧滚。他家一直吵到晚上,然后屋里就息了声,听不着什么动静了。”

    “说来也怪,那之后连着好几天没见他家人出门,院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开始我还寻思是不是丢了丑,不敢出来见人了,可他家清晨晌午连火灶子都不开,这总不能连饭也不吃吧?”

    “我越想越觉得古怪,就去敲了敲门,走到门前,闻着他家里一股臭味,就那肉放酸了的味,难闻得厉害。我拍了好一阵门,也没人应个声,就踩了个凳儿往里头看……哎哟,神佛祖宗哟!满地的血呀!”

    柳氏惊魂未定,捂着胸口哆哆嗦嗦,再不敢往下说了。

    之后的事也不用她说,孙捕头知道的,村里人慌里慌张跑去县衙报了案。院里四具死尸,分别是冯家爹娘,还有老二和他媳妇,独独少了冯三恪一人。再听柳氏和别的几个邻里说那天晚上冯三恪与家人吵架,这就有了作案动机。衙役去县上的铁铺一搜,果然把人抓了个正着,冯三恪就百口莫辩了。

    这些案宗里都有写,孙捕头几乎背下来了,可昨天听了女郎中沈梅华的话,脑子里有了别的思路。他问柳氏:“你跟冯秦氏关系如何?”

    “这是干啥,差爷你可不能往我头上泼脏水啊!”柳氏一惊,嚷得更大声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身上没半两力气,难不成我还能拿着锄头杀人去?”

    简直没法沟通,孙捕头耐着性子:“我没说你杀人,只问你与冯秦氏关系如何。你方才提了一句,这孩儿兴许不是冯家老二的种,这话怎么说,你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柳氏没吭声,眼神闪了闪。

    香茹见她娘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急了:“娘你知道什么就快说啊,这关系到三恪哥的命呢。”

    天天三恪哥三恪哥的,柳氏嫌她糟心,往边上搡了一把,没好气道:“我跟她关系不如何,平时见着她恨不得换条道走。”

    “你继续说。”孙捕头凝神,掏出根炭笔来记。

    柳氏道:“她刚嫁进来那会儿,手巧,会缝个荷包、裁两朵绢花啥的。我那时在镇上支了个摊,卖些山里红,那懒婆娘嫌路远,自己懒得出门,就托我去镇上卖。后来我俩嚷过一架,她就不托我卖了。”

    “为何嚷架?”

    “大姑娘小媳妇的嚷个架,什么为何为何的?”柳氏顶了回去,孙捕头又不依不饶问了一遍,柳氏老脸一热,有些臊,支支吾吾道:“就贪了她几个铜板……”

    见孙捕头和几个衙役护卫都哼笑出声,柳氏恼羞成怒:“咋?她托我去镇上卖,还不该给我个跑腿费,哪有这样的道理?就是穷皮子小家气,几个铜板都要掰扯。”

    这与案情也没什么关系,孙捕头叫她继续讲。

    “后来这娘儿们再出来东西,就自己去镇上卖了,初一十五镇上都有集市,每回别人走道儿去,她自己坐辆牛车去,穷摆谱。有一回我走在后头,她那牛车慢腾腾走在前边,路过红鲤庄的时候——红鲤庄就是她嫁过来的地方——忽然有个男人跳上了牛车,坐她旁边了,抱起人就亲香了两下。”

    “我在后头远远瞧着,膈应得不行,这才知难怪这娘儿们每回赶集都是清早出门,傍晚才回来;平时三天两头的回娘家,还死活不让冯家老二跟着去,原来是村里藏着个野汉子。”

    几个衙役护卫都听明白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香茹已经是大姑娘了,自然也能听得明白,羞红了脸,藏回了院门后边。

    孙捕头皱紧了眉头:“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何瞒着不说?”

    柳氏怒道:“这跟我有甚关系!他家媳妇自己不检点,他家幺儿自己杀的人,跟我有甚关系?何况公堂之上县老爷也没问起这事,他就问我冯三恪平时人怎么样,跟他爹娘兄嫂关系如何,出事的前几天听着啥动静没有,别的啥也没问,难不成我还当着秦家人的面嚼死人舌头去?说你家闺女平时就勾三搭四,不是什么好货?”

    “再说这都是头两年的事了,我就撞上过那么一回,跟眼下的案子也没什么关系,我碎那嘴作甚?那娘们死得惨,指不定夜里回来拔我舌头。”

    好的赖的全让她说了,孙捕头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长吸口气:“好了好了,我知你苦衷,你往这状纸上头摁个手印。”

    他把刚写好的状纸递过去,差点被柳氏一把扯了:“摁手印,凭啥要俺摁手印?又不识字,谁知道你上头写的啥?万一你写着是我杀的人,一声不吭就逼我签字画押了,这不是害我?”

    柳氏又是好一通掰扯,孙捕头与她理论不通,跟着她走了半里路,找着村里一个识字的老童生,等那老爷子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两遍,柳氏心里安稳了,这才往状纸摁了手印,欢欢喜喜得了那三吊钱。

    临走前,孙捕头已坐上了马车,心思微转,又探出头来低声问了最后一句:“冯秦氏怀头一胎那时候,你有没有印象?”

    他这话问得糊里糊涂,别人是听不明白的,柳氏却一下子福至心灵了,犹豫一会儿,咬牙道:“差爷既赏我这三吊钱,我跟你说点别人不知道的。”

    “当初冯家老二这门亲事有些古怪,这桩亲事本是在秦氏十五那年就定下了。秦家也不是本地人,以前不知道哪儿遭了灾逃过来的,媒婆一说和,就把亲事定下了。两家都穷得要命,也算是门当户对。彩礼钱都给了,秦氏却一直没嫁进来,硬是拖了一年,冯家老娘还跟我絮叨过两回,说秦家有个儿子出息了,就看不出她儿了,这门亲事怕是要黄。”

    “可到了第二年春,秦家不知怎么想开了,一下子就把闺女送了来,利利索索办了亲事。秦氏是三月初过门的,六月初肚子就显怀了。”

    死者为大,柳氏又胆小忌讳,含糊其词:“三个月就显怀的也不是没有,就是早了点,秦氏人并不瘦,村里像她那身段的,一般是四个多月才显怀。”

    说完最后一句,柳氏啪得关上了院门,跟躲灾星似的,在院子里扬声道:“差爷您随便听一耳朵,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孙捕头心里有数,此时案子脉络已经理得差不多了,嫌疑渐渐从冯三恪身上脱出来,指向了别人。

    下午,他又去了趟秦氏的娘家,红鲤庄。去时穿了一身常服,谁也没有带,连赶车的虞府护卫都被他留在了村外边,说是为了避嫌。

    再回村口时已是傍晚,他身上沾了酒气,却目光清醒,谁也不知道他这趟去了谁家,查着了什么。天上飘了一阵雪,虞府护卫小心赶着车,送着人回了府里。

    孙捕头一路行至饭堂,坐下提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在冯三恪和虞锦紧张兮兮的目光中放下了碗,开口就是便是一句:“放心罢,我已知凶手是谁了。”

    “谁?”

    虞锦脱口而出,被孙捕头凉飕飕瞟了一眼:“公差查案,案子内情能让你知晓?”

    “成成成,您说得都对。”虞锦悻悻摸了默鼻子,将满心的好奇憋回心底。

    她这个旁听者,远没有局中人心中震撼来得大,冯三恪仿佛做梦似的,声音轻飘:“查出凶手是谁了?就这么两日工夫?”

    孙捕头嘴里吃着饭,说话含糊不清:“这案子只是线索难理,要找凶手并不难。可惜你们这地方的县官昏聩,许多线索都略了过去,才导致你这冤案。回头我查查他这些年办的案子,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混账东西坐在这官位上。”

    虞锦虽喊他捕头捕头,却不知人家早在年初升成了海津府巡检,比陈塘县令还要大一品,骂他混账东西也使得。

    他后来的话冯三恪已经听不进去了,怔怔问:“这意思是,案子能重审了?”

    孙捕头瞧他也是可怜,十七岁,年纪轻轻的就遭逢大难,待他比昨日温和了些:“已经封档的案要重新审理,得等府衙批文,有了批文才能将涉案的人带上堂,现下我虽查到了凶手是谁,却不能直接抓人。今日是初九了,我与大人打个商量,看看年前大人封笔前能不能重审,要是行的话,这个月就能还你清白。”

    冯三恪下意识地回头看虞锦,眼中有恳求之色,待看到虞锦点头后,他撩袍跪下,给孙捕头磕了个头,又抬出当初那句“日后全凭恩人吩咐”的话来。

    “别跪我,治下百姓有难,也算是府衙失职,你起来。”孙捕头看着他,又字字叮嘱道:“万万记住,过堂前不可去柳家村,也不能去红鲤庄,不然谁也保不了你。”

    冯三恪连声说明白了,将中午买回来的鲁班锁恭敬递上前,样子有些局促。这是他这辈子头回给人送礼,怕孙捕头不收,也怕被他劈头盖脸呲一顿。

    声音有点虚:“我听主子说您有位小公子,这是一套木匠做的玩意,您拿回去给小公子逗个趣。”

    孙捕头眉尖一蹙,打开木匣瞧了一眼,翻了个面,把里头的木头锁扣全都倒出来,又沿着匣子边沿缝儿仔细抠了一遍。

    虞锦朝天翻了个白眼,气道:“您这真是小人之心了,我堂堂虞五爷闺女,我给人送钱还用藏着掖着么,我都直接往人家袖兜塞的!这回真没往里头塞钱,就是一套木头!”

    孙捕头哈哈哈了半天,收下了这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