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流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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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这样郑重其事,简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笑道:“不用谢我,你救了我一回,这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少年觉得没什么话可说,淡淡嗯了声。

    简锦看着他俊丽又伤疤狰狞的容貌,忽然道:“阿凤,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少年神色微微一滞。

    脸颊上狭长的伤疤还落着淡红色的痂,有丝牵扯的疼痛牵扯着他的神经。

    简锦却不曾注意到他这个细节,就自顾自说道:“我发现你变得爱笑了,以前跟你待在一块的时候,你常常绷着脸,对谁也不笑,现在却是比以前好很多了。”

    第一次见到他,他浑身的伤痕,新旧添杂,鲜血淋漓,应该以前常常被人肆意打骂,才会落得这么多的伤痕。

    在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又怎么可能心无防备?

    少年忽然轻声道:“其实阿凤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唔?”简锦诧异了声。

    他抬眼看她,心里翻滚,挣扎,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姓凤,单名一个吉。”

    他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之前周围环境比较复杂,我又落得那般境地,以为会活不久,所以不愿透露给你。”

    这算是解释了。

    简锦也就点了点头。

    她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他袖管,无意看到被袖管压着的书籍露出几角宣纸。

    神情顿时变得震惊。

    如果是普通的宣纸,她不会多加注意。

    但是简锦注意到纸上零散的几个字,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繁琐文字,而是她写了二十多年的现代简体字。

    这是多么一件欣喜而惊悚的事!

    凤吉注意到了简锦的失神。

    他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同样的,也看到了宣纸上凌乱的几个字。

    他当即变了脸色。

    “小锦,”他几乎下意识喊了她一声,语调有些轻,像是从嗓子眼里直接飘出来的,柔柔缓缓的,却有种莫名的抚慰。

    简锦怔怔的抬眼,目光迷惑地看着他。

    少年却已垂下眼帘,手指轻划过宣纸,指了指上面的字:“你认得这几个字吗?”

    简锦皱起了眉头。

    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到这些。

    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喊自己小锦。

    凤吉仿佛看透她眼中的不解,笑了笑解释道:“这是我前几天看书时发现的一种字体,它不像是你们大晟的字,也不是我们古兰的字,我翻遍了史料文献,还是没有一点头绪,就不知你有没有见过。”

    他为什么突然对这些起了兴趣?

    又为什么非要一个答案?

    简锦不曾注意这些,倒是一时忘记问了,只蹙眉道:“你是从哪本书里看到的?”

    说到这里,凤吉有些惋惜道:“这书是仆人从文鹿阁借来的,后来仆人又还了回去,我又忘了名字是什么,想了一阵后就放弃了。”

    文鹿阁是京城最大的藏书宝地,以前交由官方管理,守卫森严,后来有朝皇帝重文轻武,推崇儒术,又想要先开京中风气,就开了这阁子熏染学气。

    从这以后,文鹿阁对外开放的程度渐渐宽松,但这并不能说明所有人都能进去。

    能进去的要么是贵胄世家,要么是大儒名师,平民百姓还没有这个资格。

    甄侯府是有这资格。

    而凤吉作为简锦的救命恩人,自然会被整个甄侯府以礼相待,他想要做什么,奴仆丫鬟也必然尽力去做。

    简锦明白这层道理,并没有过多追问,但是在陌生的世界,突然看到熟悉的简体字,仍是不免又惊又喜。

    既然从前的史书文献里记载过简体字,说明在这个世界的很早以前,就曾经使用过。

    说不定,可能是哪个穿越前辈留下来的!

    一想到这层,简锦眼睛一亮。

    如果真如自己所想,那么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也曾有人经历过迷茫、焦虑、惶恐,而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想想就有些激动啊。

    简锦急匆匆与凤吉告别,立即出了东园。

    屋内,凤吉忍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将肺腑间的浊气都清扫了遍,而后轻轻靠到椅背上,对着宣纸上的几个繁体字,发了一会儿怔。

    须臾,他抬手抽出了最上面的那一张。

    刚才书籍压了大半,这会重见天日,才将被遮住的字完全暴露,却全都是一个字。

    一个如花似锦的锦字,凌乱地布满了整张纸。

    他垂睑,指腹轻轻捏着宣纸,盯了一会,又忽然攥紧手指把它揉成一团,和桌上所有的罪证都肉揉在一块,随手扔到地上。

    ……

    简锦出了东园,想打算出府去文鹿阁,但见天色擦黑,时候也不早了,她这一趟出府肯定会惊动简照笙。

    还是改日再做打算。

    到了晚饭的时候,桌上却不见简流珠的人影。

    简锦正疑惑间,简照笙就问在旁伺候的下人:“小姐人呢,都到饭点了,怎么还磨磨蹭蹭着?”

    下人道:“小姐说肚子疼,没胃口吃东西。”

    简照笙皱起眉头。

    简锦看到他这表情有些诧异,她以为他会担心简流珠的身体情况,但是他却反而流露出不悦之色。

    按照简照笙的性子,不该是这样。

    简锦暗生疑惑。

    她纳闷地斜着眼,扫了双喜一眼。

    双喜压低声道:“三小姐这段日子到了饭点常常缺席,要么就是说肚子疼没胃口,要么拿伤风的借口来搪塞,次数多了,大爷难免觉得不妥当。”

    竟是这样。

    简锦恍然,却又似乎从中嗅到了蛛丝马迹。

    她朝简照笙道:“大哥,去把三妹叫来。”

    简照笙本来考虑到她一路颠簸,又受到了那样不堪的惊吓,想要让她少点走动多多休息。

    但一转念,知道简锦跟简流珠兄妹俩感情好,也就应了。

    吃过饭后,简锦才动身去了简流珠院子里。

    屋内的丫鬟婆子一见到她,立马笑吟吟地迎上前,将她迎上座后,一会端茶送水,一会儿嘘寒问暖,轻柔地捏着她的两条腿,还有大胆热情地就直接伸手按摩她的双肩。

    屋内每个人简直都热情如火。

    简锦端茶喝了一口:“好了好了。”

    她一脸的笑意,丫鬟们也就纷纷笑着停了手,站在身侧都听她说话。

    简锦将茶盅放在桌上,不见简流珠的人影,就问道:“你家小姐怎么不出来,肚子还痛着?”

    简流珠身边的贴身丫鬟绿珠道:“小姐这几日说了凉风,一直都恹恹的,精神不大好,这才没有出来迎接二爷,不过二爷也别生气,不是还有咱们这些丫鬟们嘛。”

    她又笑着挑眉道:“二爷前段时间在府外逍遥快活,可有遇到什么新鲜事儿没有?”

    她这说话语气熟稔,神情也不扭捏,想必以前也是跟原主这样说话的。

    简锦当即笑骂了一句:“敢情你们都以为爷在外面享乐呢。”

    绿珠听得这话不免好奇,睁大眼问道:“难不成二爷还受了苦?”

    周围站着的丫鬟也都纷纷好奇地看向简锦。

    简锦却眨了眨眼,目光狡黠。

    毕竟自己在萧府受难的事极不光彩,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简照笙也肯定是这样想的,把风声瞒得紧紧的。

    所以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府里的丫鬟仆人也都以为前段时间简锦又去哪里逍遥去了,毕竟按照二爷这么多年来就没有靠谱过,常常夜不归宿,眠花宿柳。

    丫鬟见简锦故意不说话,连连催促。

    简锦扫她们一眼,柔笑问道:“你们真想知道啊?”

    丫鬟们齐齐点头,眼睛亮亮的。

    她朝她们招招手。

    她们也就巴巴的探过去了脑袋。

    冷不防,头顶被拍了下,愣愣抬头,却见简锦一脸笑意得拍了下将面前的几个丫鬟们的头顶,又起身伸展两臂。

    她懒懒道:“时候不早了,我下回再来告诉你们。”

    丫鬟们一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绿珠。

    她跟在简流珠身边多年,在简锦面前自然能说得上话,而且她性格活泼,是个不怕生的,这会就连忙拉住简锦,笑嘻嘻道:“二爷先等等,把热茶吃完了再走也不迟。”

    简锦扭头看她。

    绿珠笑盈盈地也看着她,目光如水。

    “行啊,”简锦说道,“你先把你家小姐喊出来。”

    绿珠一怔,随即为难道:“这……小姐都快睡下了,奴婢若是喊她起来,小姐不得拔光了奴婢的头发。”

    简锦扑哧笑了声,点点她脑袋,“你还当真了?”

    “好啊敢情连二爷都先拿奴婢开涮呢!”绿珠作势要掐她胳膊,嗔怪道。

    简锦笑着跳开了,连忙道:“好姐姐,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三妹妹和您!”

    哪有主子称呼奴才为您的。

    丫鬟们纷纷笑成一团。

    绿珠自然也知道这个理,心里却无比受用,站在原地不动了,脸上还留着几分恼怒,但眼里更多的却是薄羞。

    简锦笑着不语,仆人打起帘子,她就出去了。

    双喜跟在她后头:“爷,咱们连三小姐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这样回去了?”

    到了屋外,光线骤暗,简锦唇角的笑意也被映衬着淡了几分。

    不知为何,他瞅着自家主子,觉得刚才那事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谁说见不到了?”简锦转过脸看他,见他一脸茫然,这才说,“接下来还要去一个地方。”

    双喜听得更糊涂了。

    简锦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刚才她一进屋内,丫鬟们对她的热情,有些不对劲。

    这显然跟简流珠称病卧床有关。

    只不过,这些丫鬟不是因为主人卧病不出才更加热情迎接,而是她们的主人根本不在屋子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们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了。

    适才她试了几番,绿珠便再三搪塞,她心里就更加笃定了。

    至于简流珠瞒住她,瞒住大哥,又让屋内的一群丫鬟作掩护,私自去了什么地方,为的又是什么。

    去看看就知道了。

    ……

    光线充足的室内,床上纱幔勾着,正躺着一个白衣服的少年,他背面朝上,腰腹到大腿之间似乎有伤,隐隐有血渍浸着。

    床边还坐了一个面容娇俏的少年。

    烛影晃动,她脸上挂着泪珠,晶莹又惹人心疼。

    少年听着她低低泣着,扭过头握住她的手,柔声笑道:“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都哭多少时间了,没事了,我没事了,一点都不疼。”

    简流珠猛地抬起头,哭得更汹涌了:“瞎说,你出了这么多血还不喊疼呢,你不心疼,我心疼好了吧呜呜呜……”

    少年笑着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哭得这么大声,是想把未来的公公引来了?”

    简流珠哄着脸拍掉他的手:“你个没皮没脸的。”

    眼泪却是停了下来。

    少年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就重新搂着她:“就对你没皮没脸。”

    流珠又羞又恼,忍不住瞪她。

    少年却像是没长大的孩子,脑袋蹭着她的耳朵,一边还笑嘻嘻道:“怎么不说话了?”

    流珠看着他乌黑的头发,一股酥麻从脚底窜到耳垂,又密密麻麻涌到了心尖。她就不说话了,眼神却变得非常柔软。

    少年察觉到她难得的安静,就抬起头看看她。

    流珠伸手点他眉心:“你啊!”

    语气满满的无奈,可满眼都是柔情。

    少年愈发将她抱紧,脸蹭着她细嫩的脸蛋:“流珠,马上就要到秋闱了,我取了功名,就立马上你家来提亲。”

    流珠忍不住取笑道:“说的好像你真能考上一样。”

    少年伸手点她鼻尖。

    流珠假装哎呦了声,声音轻轻柔柔的,却露出佯闹装怒的样子。

    她还没有责怪他呢,少年就先笑道:“你瞧这娇生惯养的,真是一点都动不得。”

    语气满满的宠溺。

    流珠不服气道:“我才不娇气。”

    最娇气的应该是二哥!

    不过他还没有见过甄侯府的人,她便没有提这嘴。

    情人细语喃喃了一会,眼见时候不早,流珠帮她掖了掖他的被角,说道:“这几日你好好养着,也不用来看我了,我会偷偷过来看你的。”

    少年拉住她的小手,唇角柔柔地笑着。

    流珠眨眨眼,脸却一点点红了。

    室内安安静静的,只有蜡烛噗嗤的声响,墙面上的人影却渐渐弯下腰,到了一定程度却又停着。

    少女的脸抵在少年挺直的鼻梁上,鲜红湿润的嘴唇轻轻地落在他额头上。

    流珠红着脸轻轻说道:“我明晚再来看你。”

    少年高兴哎了声,艰难地侧着身子看她离开。

    室内少了一个人,气氛更静了,简流珠走到回去的小道上,心内却愈发惴惴不安。

    走到半路,她不由回头张望几眼,一切如常。

    她不免微微松了口气,加快脚步继续朝前走了,却是面前突然多出一团昏暗的光影,光色里站着一个纤瘦的人影。

    夜色太黑了,她吓得几乎要惊叫。

    可是,不对啊,面前这道人影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流珠瞪大眼睛仔细看了几眼。

    这下子更惊了。

    她脱口而出道:“二哥!”

    “哎。”简锦提着灯,笑眯眯应了一声。

    ……

    “你怎么在这里?”流珠眼睁睁地看着简锦走了过来,心虚地垂垂头,可一转念,简锦又不是大哥。

    大哥虽然性格儒雅,看着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心里转着的心思可多了。

    甄侯府虽然败落,但好歹是世家门第。

    商贾就算富得流油,也上不了权贵的眼,等不了大雅之堂。

    万一要是让大哥知道了她和一个商贾之子有了私情……

    流珠看着简锦,眼里渐渐带了恳求。

    灯火映着,简锦眉眼清透,唇角带笑地看着她。

    流珠看她这样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二哥分明是知道了她的秘密。

    心思快速转了一圈,反正她跟二哥关系好,于是咬了咬牙,可怜巴巴地恳求道:“二哥,我就求你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大哥。”

    听了这话,简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

    她没有不肯,也没说愿意。

    流珠困惑地看着她,心里一个回神,她突然明白过来了。

    大哥是大哥,二哥是二哥。

    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

    二哥虽然是公认的纨绔子弟,但是点子多,又潇洒不拘,跟大哥完全不一样。

    “我不会告诉他的。”简锦看到流珠的神色,这才开口道。

    流珠感动地红了眼圈,忍不住挽住她的臂弯:“二哥你真好,你给我瞒下了这回,以后有什么事,我全都答应你。”

    到底还是孩子,答应人十分爽快。

    简锦要的就是这一话,脸上笑容更浓了,也应得十分爽快,也十分不客气,直接道:“也不用等以后,现在就可以。”

    “什么事?”

    “你以后见到一个人,不要跟他说话,也不要搭理他,也尽量避开他身边的人,”简锦说道,“总之,你见到他千万记得要绕道而走。”

    “二哥你倒是说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流珠绝对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惊讶之余不免好奇。

    简锦看着她,定定说道:“燕王楚辜。”

    流珠万万没有想到是他,惊愕脱口道:“为什么会是他?”

    “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梦到你被他逼得投河自尽,大哥悲伤过度而大病一场,他却趁此机会整垮了整个甄侯府。”

    简锦说得神乎其神,古里古怪。

    流珠却听得瞠目结舌。

    还有这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