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 凿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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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队勉强又往前开了二十公里,终于在天黑前来到了兵站。哪怕是大白天,天气晴朗,在青藏公路上开车都非常危险,夜里开车跟找死没区别,所以今晚只能在兵站过夜了。

    兵站外的积雪被扫掉了一大片,十多名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在下面等候。汽车驶进兵站,那十多名边防军官兵一拥而上,异常热情的问这问那:“同志们,一路辛苦了,你们肯定很累了吧?来,把背囊交给我们,我们帮你拿……是不是感觉不舒服?我们哨所有氧气,去吸十五分钟的氧就好了……”实在是有点热情过头了,以至于他们看上去都不像一群军人,倒更像是在车站外拉客的三轮车司机。铁牙犬中队有些愕然,他们习惯了雷厉风行,能用一个字说清楚的绝不用两个字,像这样絮絮叨叨的军人他们还真是头一回遇上。蝰蛇把行李交给一名士兵,目送着他欢天喜地的把东西拿进去,低声对队员说:“他们说这么多,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就这么十来个人呆在哨所里,一呆就是六个月,早已经无话可说了,看到陌生人,自然比什么都高兴。”

    队员们有些心酸,也就原谅了这些士兵的唠叨,把行李交给他们让他们帮忙拿进去,并且真心的对他们说谢谢。蝰蛇对哨所的最高指挥官————一位给晒得跟灶王爷似的的少尉说:“排长,我们恐怕得在你们这里呆上一晚,给你们添麻烦了!”

    排长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不麻烦!我们这里都五个多月没见过新面孔了,有同志要来,大伙不知道多高兴呢!你们只管住下,住得越久越好!”伸手抢过岩石的背包,热情的说:“不要嫌地方简陋,同志们,里面请,里面请!”

    大家走进兵站里,暂时摆脱了山区的寒风。

    兵站里一切设施都很简陋,不过地方可不小,容纳三十来人是绰绰有余的,毕竟是排级部队的哨所嘛。十几名边防军战士热情的张罗着,为铁牙犬中队安排床铺,烧热水,张罗饭菜,忙得团团转。排长拿来氧气袋每人给了一袋,又每人给了几粒红景天胶囊,说:“睡觉前吃两粒,再吸十五分钟氧,可以有效避免高原反应……小李,多洗点青菜,洗菜的时候多洗一次,别带沙子!对了,煮饭的水也要筛一遍,把虫子筛干净!”

    一名已经洗好了锅子的士兵说:“晓得咧,排长,我这就去拿菜过来洗!”说完拿起菜蓝子和工兵锹走向地窖。萧剑扬坐不住了,说:“我去帮帮忙!”不顾张排长劝阻,跟着小李走进了地窖。

    一进地窖他就彻底傻眼了。

    地窖里有两堆蔬菜……没错,这里的蔬菜是论堆的,一堆是大白菜,另一堆也是大白菜……不对,另一堆是马铃薯。由于天气寒冷,不管是大白菜还是马铃薯都给冻成一砣了,掰都掰不动!萧剑扬叫:“怎么都冻成这样了?”

    小李说:“去年十月份入窖的,放了五六个月,又经历了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不冻成一砣才叫见鬼了。”抡起工兵锹使劲凿了下去,“别掰啦,掰不动的,想吃菜就只能用工兵锹一棵棵的凿出来,所以我们都叫它凿菜。”一锹凿进冰砣里,用力一撅,凿出一棵还算完整的大白菜,扔进篮子里,那声音就像往篮子里扔了个称砣。

    萧剑扬咽了一口口水(当然不是馋的),放弃了将冻得坚实无比的白菜从冰砣砣里掰出来的努力,他已经可以预见这种“凿菜”的滋味了。西藏冷得要命,极端低温的时候甚至会降到零下三十七度,一条大河能一直冻到河底去。碰到低温天,边防军窖藏的蔬菜可就遭了殃了,每个哨所在入冬前都会储存几吨甚至十几吨大白菜、洋葱、马铃薯之类的蔬菜,一场雪下来全给冻成一砣一砣了,想吃就只能用工兵锹去凿出来,这样的菜还能有什么滋味?

    小李一连凿了好几棵大白菜,又凿出一堆土豆,这才心满意足的上去。这时,一名士兵从兵站外挑回了两担水,拿了个筛子蹲在水缸前,小李一瓢一瓢的往筛子里倒水,一瓢一瓢的过滤。萧剑扬看了看那水,浑浊得很,带着大量泥沙,还有不少小虫子,这水绝对称不上卫生。他问:“你们平时就喝这种水啊?”

    小李憨憨的一笑:“是啊。有牧民在上游放牧,所以水脏了一点,得先筛一遍把里面的砂石和小贝子筛过才能喝,不然会生病的。”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神情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早就习惯了。

    萧剑扬默然,半晌才说:“这里真的是太苦了。”

    那名烧火的士兵说:“其实吃的喝的还好啦,我们都习惯了,就是太寂寞了……每年的冬季是我们最难熬的时候,冰封季节长达六七个月,夏季还能看到车辆来往,冬季就啥都看不到了。”

    曹小强跑了过来,问:“那你们冬天怎么过?”

    那名士兵用一根柴棒比划着:“除了日常的巡逻就是睡大觉,睡腻了就想办法找点乐子,比如说滑雪、堆雪人、打雪仗、唱歌什么的,如果这些都玩腻了就和排长一起练毛笔字。这个能打发时间,毛笔字练上一辈子都不敢说写得好的,排长乐意教,我们也乐意学,不过我们没那个开赋,学了好几个月写出来的还是清一色的牛体。”

    小李说:“其实毛笔字写得最好的还是大学生,连排长都自叹弗如。”

    萧剑扬有些惊讶:“大学生?”

    小李说:“嗯,内地来的,入伍后自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服役,上头舍不得,把他放在我们兵站。在冬天他教我们弹吉他、唱歌、写毛笔字,还给我们讲故事。他写的毛笔字非常漂亮,在我们团都小有名气呢。军区非常看重他的,打算等雪化了就把他接回机关重点培养,我们西藏军分区来一个大学生兵不容易……可惜……”说到这里,他露出黯然的神色,低头一个劲的洗菜。

    曹小强问:“可惜什么?”

    烧火的士兵说:“可惜,在上个月,他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里离开哨所走向荒野,再也没有回来,整个哨所所有人一起出动,找了两天也没找到他,最后军犬在雪地里叼回了一只冻得发青的手掌。士兵们跟着军犬,在河边找到了他,他正仰面躺在雪地里,长达数页的遗书就揣在口袋里,像是睡着了。”

    小李说:“我们看过他的遗书,他是因为寂寞才自杀的,寂寞得疯了……我们甚至希望他是落水身亡的,或者是死于印度阿三的袭击,这样都还能评个烈士,可是,他居然是自杀的,自杀的原因就是寂寞得疯掉了。我们兵站唯一的大学生啊,就这样没了。”

    一时间,气氛变得压抑起来,大家都不再说话,低头忙着各自的事情。

    水过滤好了,倒进锅里加热一下,开始洗菜了。马铃薯还好对付,大白菜就难搞了,没解冻的时候比石头还硬,一棵抡过去能把人砸得头破血流,解冻后又变得比糖化玻璃还脆,一掰就碎,等洗完了,都变成一堆大大小小的碎块了。这活萧剑扬可干不来,他和曹小强两个用81式军刺飞快的削着土豆,这个不会碎。

    菜洗好了,老炊系着围裙闪亮登场,抡动锅铲施展浑身解数,为大家烹制美味佳肴。萧剑扬就在一边看着,神情纠结……不出他所料,几锅铲下去,大白菜和土豆都变成了一团浆糊,还是发黑的那种。当老炊用黄脸盆将几盆浆糊盛上来的时候,曹小强的脸苦得可以滴出汁来了,这叫他怎么吃啊!

    蝰蛇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你可以说它是浆糊,也可以说它是魔芋胶,反正不能说它是菜肴!他问排长:“你们平时就吃这种菜啊?”

    排长耸耸肩,说:“没办法,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同志们吃不惯是吧?不要紧,我们还有些好东西,小李,去,拿几个牛肉罐头过来!”

    小李又跑进仓库里,拿来一箱牛肉罐头分给大家。萧剑扬眼尖,瞅了一眼写在箱子上的生产日期,小声对曹小强说:“1975年生产的,快跟我同龄了!”

    曹小强翻了个白眼:“我还在他们的仓库里找到了1971年出厂的大米呢!小时候我的梦想就是顿顿吃这种大米做的饭,一顿吃三大碗,不要菜都可以,现在我的梦想真的实现了!”

    萧剑扬说:“你小时候做的一定是噩梦!”拿出一包榨菜撕开包装,倒进碗里推到那帮笑呵呵的猛扒饭却不去碰那几盆浆糊的边防军面前:“同志们,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我们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就一包下饭的榨菜,吃吧。”

    那帮兵瞅了瞅碗里那一小撮泛着辣椒油的榨菜,眼里露出惊喜的光芒,排长都还没来得及客气一句,榨菜就没了影,只剩下一个碗底残留着一点红红的辣椒油的碗在那里晃呀晃的。

    蝰蛇也拿出两包撕开包装倒进碗里,让边防军战士分享,结果都一样,一倒出来就没了。这顿饭,铁牙犬中队就着一盆盆味道怪异的浆糊跟嚼蜡似的嚼着,而边防军战士则就着榨菜吃得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