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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孰为我父?孰为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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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之将死,沐英依然考虑的是云南的未来。沐春是他的继承人, 此刻他将十年来镇守云南的基本原则交给长子, “不服就打, 这一点毋庸置疑,拳头要硬,你的话才会有人听, 一个唾沫一个钉。同样的,服软了就别打,再大的私仇,也要放到一边去, 都是大明的子民,大家以和为贵。记住了没有?”

    都这时候了,沐春只得点头,“我晓得。”

    沐英指着沐晟说道:“你以后要听大哥的,就像听从我的命令一样,你要相信他, 尊敬他,如同对我。”

    沐晟难过, 都说不出话来, 只会点头,

    沐英对沐春说道:“我给了你两次生命,一次是你出生, 一次是昨天救你。除此之外, 类似父爱这种东西, 我从未给过你。所以,我不需要你报仇,也不需要你报答,你只需记住你姓沐,肩负沐家世代镇守云南的使命就够了。”

    沐春总以为,有爹不如没爹,现在爹真的要没了,却没有预料中“弹冠相庆”的解脱之感,肩上无形背上了责任,亲爹死了,他要继续完成在这块土地深耕的任务,沐春故作无所谓,说道:

    “类似爱这种东西,我也从未给过你,我们算是扯平了。你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你其实是个挺惜命的人——你为了让我立刻出兵帮忙解围,又拉不下脸面在信里求我,就故意在写信的时候笔锋无力,制造出受伤病重的假象,逼我立刻出兵。”

    被长子看穿,沐英淡淡一笑,“我四个儿子,你最聪明,心眼多,我们之间,不似父子,更似仇人,求个救还要用上计谋,父子关系到了这个地步,是我的报应。当年,你母亲……她是个骄傲的豪门大小姐。而我……就像你说的那样,为了一口吃的可以跪下叫爹,我们在一起不合适。如果当年我有勇气抗旨与她和离,或许就不一样了。”

    提起母亲,沐春没有好脸色,父母的悲剧婚姻,他是最大受害者,爹爹不疼,舅舅不爱,“没有什么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你为我做的第三桩好事,就是没有为了面子,为我做主娶一个妻子回家。”

    言罢,沐春深深一鞠,“感谢父亲不娶之恩。”

    在这个时代,婚姻和国家有关,和政治有关,和父母有关,就是和成婚的两人无关,沐英作为父亲,他有权利这里这么做,只要娶回家,不管沐春承不承认,她都是沐春的妻子。

    沐英无力的摆摆手,“你不用谢我,我其实考虑过这件事,我甚至想,等你生了个像你一样的儿子,被他狠狠折磨,你就会体谅我的处境。”

    沐春目光渐冷。

    沐英一笑,“我就是被你气吐血的时候想想而已,我整天忙于军务,那有空和儿子斗法,你将来娶了谁,如果顾忌我的几分生恩,就带着你的妻子去我的坟头,烧柱香报个名字就行了。我还有三个儿子,将来有的是后人延续沐家的使命,这才是我真正在乎的。所以,我没有搞这种互相折磨的宅斗游戏,沐家的悲剧婚姻……从我而起,从我……结束。”

    言罢,沐英含笑而去。

    沐家的祖坟在南京,沐英的墓地早就挖好了——沐春之母冯氏早逝,建了同穴不同室的夫妻合葬墓,现在只需打开墓门,将沐英抬进去即可。

    停灵三日后,长子沐春扶棺回京,次子沐晟留守云南。

    一路上,无论移民还是当地土人,“莫不奔号其门,泣语于路。”,万人相送,文人以诗挽之。

    扶棺途中,沿路开始流行一首歌谣,“孰为我父?孰为我母?无母奚居,无父奚附,天梦梦乎?莫恤我穷乎!”

    意思是我好可怜啊,死了娘啊又死了爹,将来该怎么办啊。

    传说是长子沐春悲痛时所作,因言辞简单,朗朗上口,这首歌谣迅速在民间传唱开来,以纪念沐英,云南百姓将其视为父。

    其实是沐春的幕僚代做,利用父亲之死来收云南民心的。

    一路土官,流官,还要当地百姓拜祭,送葬队伍走的很慢,这是绝好的传播机会,沐春以前是“行走的吴中艳曲”,他晓得歌谣的生命力,云南这块地方识字的人太少,口口相传是主流,没有比歌谣更能洗脑的了。

    后来有人问沐春这首歌谣是否出自他手,沐春不答,只是对着父亲的棺材哭泣,沿路百姓看了,莫不跟着流泪,齐唱挽歌。

    沐英之死的消息早就传到京城,洪武帝有二十几个儿子,没有谁能比得上这个义子,无论情感还是利益,都是一大损失,洪武帝悲痛不已,听到沐英已死,他比得知亲儿子鲁王之死更加痛苦。

    洪武帝辍朝一日——鲁王死了都没耽误他上朝。还亲自写了祭文,派礼部官员代为祭奠。

    送葬队伍走到半路,洪武帝又下旨,追封沐英为异姓王——黔宁王,谥号为“昭靖”,按照王礼的规格下葬。

    须知亲儿子鲁王死了,洪武帝给的谥号为“荒”,荒唐的荒。

    一个“昭靖”一个“荒”,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沐英封王之后,沐春又写了一首歌谣:“于畎于亩,是耕是籽。唯黍唯稌,以餴以饎。我有父母,先王之子。”

    意思是说又有屋来又有田,又是耕来又是栽,各种粮食收成好,每天都能吃得饱,因为我有了父母啊,他就是先王之子小春春!

    黔宁王沐英是长子沐春一路扶棺送葬,云南百姓都看在眼里,这个先王之子当然就是沐春了。

    这首歌谣正好和上一首“孰为我父?孰为我母?”对应起来了,痛失父母,没有吃穿,后来有了父母,有田地有粮食,这个父母就是先王之子,云南百姓找到了新的主心骨。

    这两首歌谣首先在移民里流传,随后迅速在民间传唱开来。

    沐英的棺木走了三个月才到京城,云南除了哑巴,就没有不会唱的了。至此,虽说沐春还没有正式

    册封黔国公,但是云南已经默认权力的传递。

    即将三十而立的沐春已经不复十七岁时“你看这个月亮,它又大又圆”的窘迫了,也不是十八岁北伐时唱着令人脸红心跳的《粽子歌》那样的孟浪,他会用歌谣为自己铺路了。

    不受宠又怎样?不结婚又怎样?他安顿了二百五十万移民,沐英死了,云南的天没有塌,“我有父母,先王之子”唱的就是沐春。

    且说沐春用两首歌谣收割云南民心,有了安顿移民打下的基础,沐春名声大噪,西南边陲并没有因沐英之死而起动荡,总体情况是哀而不伤。

    千里之外的山东兖州,太子为首的治丧小队也完成了鲁荒王的葬礼,他的墓地最终定在邹城——这个在后世被称为大明第一王陵,位于九龙山南峰第一个山头,堪称龙头,墓地“左右护砂,环抱拱卫,溪水分流,藏风聚景,近案似几,远朝如臣”,风水绝佳,是个旺子孙后代的宝地。

    绝命毒尸鲁荒王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穿着洪武帝赐的龙袍玉带,戴着小帽,头发梳成髻,用金冠固定,可能是长期服用丹药能够防腐的缘故,几百年后被山东博物院考古挖掘时,鲁荒王的发髻还没有腐烂,“栩栩如生”。

    金丝楠木棺材地步铺着草木灰用来防潮,之上是一块苓板,板上雕刻着北斗七星的圆孔,象征轮回,也方便透尸气,板上铺着一层褥子,褥子铺着二十二枚圆形方孔的“洪武通宝”的金币,和他的年龄一致。

    众人小心翼翼将穿戴好的绝命毒尸抬进棺材,放在压岁的二十二枚金币上,覆盖一层锦被,最后,由太子朱标亲手将一件四爪龙袍盖在被子上。

    太子最后看了一眼弟弟,说道:“钉馆吧。”

    葬礼完毕后,鲁荒王的棺材停在皇室寺庙里,邹城的王陵工程浩大,没有个四五年根本完不成,先举行葬礼。

    很快就是七七回魂之日,太子为鲁荒王举行了盛大的水陆道场,为弟弟超度亡魂,兖州皇家寺庙的诵经祈福声日夜不绝。

    过了七七,治丧队伍就算完成任务,要回京城了。此时已到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寺里的桃花开的正艳,胡善围剪了几支桃花,替郭贵妃供在鲁荒王的棺椁前的供桌上。

    太子拿着一个美人风筝,往火盆投去,烧给弟弟,见胡善围拿着桃花过来,说道:“胡司言怎知鲁荒王喜欢桃花?”

    胡善围将桃花插瓶,说道:“我看过他的诗集,最喜欢写桃花,应是喜欢此物。”

    太子叹道:“十弟天真烂漫,每逢春天,必定要放风筝。你也知道,后宫管得严,一应鸽子、孔明灯、风筝等疑似信号的物件皆不容许,否则就是触犯宫规。十弟每次想放风筝了,就跑来撺掇我,要我去找父皇母后打招呼,特许他在宫里放风筝。”

    胡善围在宫廷十二年了,根本不相信什么兄友弟恭,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太子殿下对弟弟们都很友爱,可惜鲁荒王无福,年纪轻轻就去了。”

    太子走近过去,将花瓶里的花枝抽出来,折短了两根花桃花枝,重新插瓶,问:“是不是比刚才好看?”

    胡善围忙说道:“太子妙手,微臣自愧不如。”

    太子负手在背,左看看右看看,说道:“这插花讲究错落有致,有高有低,方能赏心悦目,最高的花枝永远只有一朵,倘若都差不多高,纵使一瓶都是仙境奇葩,也不会好看的。”

    胡善围揣摩着太子话的深意,故意装作听不懂,说道:“太子真知灼见,微臣今日长见识了。”

    太子见她态度恭顺,便说道:“感觉有些疏淡了,再采些过来。”

    胡善围道:“微臣这就去。”

    太子说道:“孤和你一起去,再来一个花瓶,凑成一双桃花插瓶才好。”

    胡善围说道:“那敢劳动太子殿下。”

    太子说道:“胡司言是贵妃娘娘面前的红人,孤也不敢劳动胡司言为孤剪桃花。”

    就这样,两人来到桃花林,太子主动和她闲聊,“记得第一次见到胡司言,正是为了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你据理力争,提出‘父母同尊’,父皇为此颁布《孝慈录》,改变了孝制,当时孤还不服气,指责你是佞臣。后来孤为了给恩师宋濂求情,父皇大怒,是你不计前嫌,将孤画的《负子图》藏在身上,父皇打孤时,看见图画上孝慈皇后背着年幼的孤夺马逃跑,才消了气,这事孤至今都欠你一份人情。”

    胡善围谦虚道:“并不是因为微臣,是皇上敬重孝慈皇后。”

    “你是个聪明人。”太子停步说道:“你知道如何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所以你进宫十二年来,一直顺风顺水,屡次推到风头浪尖上,都能站对方向,升官升的最快,待贵妃封继后,你肯定会高升五品尚宫,成为女官之首。”

    胡善围越听心越惊,说道:“微臣不敢当,微臣只是努力做好分内之事。”

    “果真只是如此吗?”太子突然话题一转,“那你为何要费尽心机追查鲁荒王之死?鲁荒王是皇室中人,归孤的宗人府管辖。孤是大哥,惊闻噩耗,孤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岂能让弟弟蒙冤?”

    “故,在收殓遗体之前,孤也命人查过鲁荒王的遗体,确实是吞服仙丹所致,死于丹药里的砒/霜中毒,七窍流血而死,这是服丹之人最常见的死法,你还有什么疑问?连九年前出宫的茹司药都被你请来了,在鲁王府住了两晚才走。”

    “和太子的结果一样,死于丹毒。”胡善围心想,这也是大实话,不算骗太子。很显然鲁王府后院鲁王妃管的很严,太子不知道她们查到了什么,但是兖州城里有太子的眼线,太子很清楚茹司药的行踪。

    太子又问,“你明知归宗人府管,为何还要插手?是贵妃娘娘指使你的?”

    胡善围顿了顿,说道:“是微臣自作主张,想多了解一些鲁荒王死亡的细节,将来好回宫向娘娘交差。微臣这十二年来仕途一帆风顺,靠的就是比别人多一些胆量和细心,把事情办的漂亮了,才能得到赏识。”

    太子冷冷一笑,“没有那么简单吧,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结果,让茹司药害怕的请了四十多个保镖护送她回到开封周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