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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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每到年底时候,饭店的生意总是特别好。但生意好归生意好,韦春红还是百忙当中留意到雷东宝想元旦两天休息去前妻宋家的计划,而且从探询中来看,雷东宝似乎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要带上她。韦春红心里挺无奈的,心想,活人没法跟死人斗,雷东宝钱包里一直放着宋运萍的照片,压根儿都不怕她怎么想。

    终于,韦春红在忙碌中想到一件事,她的月经好像有近一个月没来了。她是过来人,知道这事儿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她和雷东宝的关系意味着什么,她狂喜,与雷东宝结婚以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整个人安泰起来。她当晚就绕着圈子问雷东宝有没有觉察她有什么变化啦,问雷东宝现在最想要什么啦,可惜雷东宝的回答没一个是与孩子有关,似乎是看死她已经不能生孩子。韦春红揣着个大喜的谜底还想不厌其烦地绕圈子,雷东宝却不耐烦了,要韦春红加紧收拾他元旦出门的行李。

    韦春红只得追着雷东宝走几步,才能趴到雷东宝肩上,得意地笑道:“我啊,可能是有了。”

    雷东宝奇道:“有什么……啊,你说啥?怀孕?”雷东宝的两只眼珠子顿时像是要蹦出来似的,反身抓住韦春红,对着她的肚子左看右看,一张脸肌肉抽搐,煞是恐怖。

    但韦春红是知道雷东宝的,雷东宝此时的脸再难看,韦春红也知道他这是惊喜过度,而雷东宝这样的反应正是韦春红想要的。她欢快地钻进雷东宝怀里,一点没顾忌地、大声而坚决地道:“我要给你生个儿子。”

    “生啥都行,只要是你下的蛋。”这话说出来,雷东宝自己也知道不妥,但他高兴坏了,终于又等来儿子,不,女儿也行,只要有一个,他不知多羡慕那些拖儿带女的人。但有前车之鉴,他高兴不忘安全:“春红,今天起你给我好好躺床上,别动,哪儿都别去,叫你妹来伺候你,饭店也少管,给我好好……孵蛋。”雷东宝高兴得忘了词,说到最后忘了世上还有“保胎”两个字,冲口而出的还是“孵蛋”。

    韦春红本来就高兴,见雷东宝高兴得忘形,她更是满心欢喜,捶着丈夫的胸口大笑,两个人笑得忘乎所以。

    终于笑得累了,韦春红才道:“可还得去医院看一下,是不是……”话说急了,一口唾沫呛住,她剧咳起来。雷东宝看着害怕,似乎韦春红现在是玻璃人儿似的,连忙大手给韦春红按摩胸口。他的大手没轻没重,揉得韦春红胸口衣服团如抹布,可是韦春红喜欢,对于她咳嗽过后雷东宝的手不老实地揉来揉去,她笑得花枝乱颤,都忘了说话,老夫老妻的,这都是久违的亲密了。

    一顿儿闹腾之后,韦春红才笑着道:“明天我想去医院化验一下,你陪我去吗?我可真想你一起去。”

    雷东宝笑道:“当然去,明天一早我先去挂号,你晚点起来,慢慢收拾了才去,省得冻着。回头我去趟你家,把你妹叫来陪你。”

    韦春红微微顿了一下:“可你定的明晚出发去见宋厂长去呢。”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这事拖一拖,我给小辉打个电话,让他别等我了。”

    韦春红撒娇儿似的按住雷东宝,道:“不急,我们明天查了确定了再打电话。今天打这个电话算什么呢,报喜?你存心气他吗?”

    雷东宝听着有理,再想,即使明天检查好了,这事儿最好也别跟宋运辉提,免得宋家又想起宋运萍。韦春红见雷东宝竟然真的答应,有些意外。在有关宋家的问题上,雷东宝还是第一次没自作主张,肯听她一声劝。她无法不感慨地道:“这夫妻啊,有了孩子才真像一对夫妻。”

    02

    梁思申没有想到,以为这辈子都将老死不相往来的外公会亲自打电话给她。

    外公的电话一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我是你外公,圣诞节你来我家,一起吃顿饭。”

    外公是有备而来,梁思申却是回了半天神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对于外公的命令一贯反感,再说外公的大宅几乎是她少年时候的噩梦,能不去就不去。“谢谢外公,我已经预订好回中国机票,对不起。”

    外公“嗯”了一声:“我收到你的卡片,卡片上面是你签名吗?我在报纸上看到同样签名,说中国情况的,你写的?”

    梁思申惊愕,没想到外公还看英文报纸,这是她征询上司和宋运辉的意见后,向报纸投的稿,没想到被采用,她还好好买了一沓报纸放着打算送人。“是我写的,我最近因工作常跑中国。”

    “写得有见地,我跟老友说起来很有面子啦。”

    梁思申心里不由得“嘿”了一声,原来如此。外公可是一点都没变,以前外公对她青眼的时候,都是她一手小提琴在聚会中给他挣脸的时候,屡试不爽。梁思申不由得意地一笑,若说前年还是她主动上门展示她的成就,那么今天是她的成就让外公主动电话示好。这其中的微妙变化,让她愉快。因此她能大方地道:“谢谢外公,如果您需要报纸派送老友,我这儿存着不少。”

    外公却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你给我一份回家的时间表,我要和你一起去。”

    梁思申大惊:“我担心舅舅们追杀,需要看到他们的书面授权;其次,我需要看到医生证明才敢带您去;最后,要跟只能跟您一个人。”

    外公大怒,挂了电话。但没让梁思申高兴太久,不到一天时间,外公的电话又来,要梁思申打开传真,他竟然乖乖发来两份书面文件。梁思申欲哭无泪,只得背负两家舅舅刀子一般的目光,伴着八十岁老外公回中国。虽然因此有幸坐了商务舱,可到底是担心老外公的身体,老外公睡不着找人说话,她只能陪着,一向能在飞机上睡好吃好的梁思申竟然挂着两个黑眼圈到达上海机场。

    梁母亲自飞到上海迎接老父。梁思申见面就轻轻叮嘱妈,外公老了,以前好的品德未必留存,坏的脾气反更见长,她要妈不要太委屈自己,别什么都顺着外公。梁母不答应,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周到,可也气得不轻。

    还是梁大的车梁大的司机。外公老派人,一定要坐到司机身后那个位置,梁思申劝诱他上海现在变化很大,坐前面才看得清楚,外公却固执地道:“我是老上海了,驾驶员先生,侬地图带了伐,我寻和平饭店。”

    梁思申把妈妈推进后座,自己与司机一起将行李往后厢里塞,可塞来塞去还差一只旅行袋放不下,只得抱着这只硕大旅行袋坐到副驾位置,因为早知道外公向来坐车不肯将就,她若是把包塞进后座,只有委屈她妈挨挤。

    梁母见此忙道:“囡囡,把包递给我,你这样还怎么坐。”

    梁思申道:“没多少路,不重,外公派头大,不喜欢挤着坐。外公,你最好讲官话,你现在的上海话夹着粤语,上海人广东人都听不懂你,你太高深了。”

    外公不搭理,感慨地看着车窗外面道:“变化太大了,比我十几年前来的时候又好许多。”外公果然不再讲上海话。

    梁母心说,老头子怎么肯听外孙女的话,不肯听女儿的话呢?“爹爹,我们不住和平饭店吧,囡囡在上海有套别墅,外面看上去跟我们老屋差不多,里面暖气也好,我们住囡囡家。宾馆再好,到底没自己家方便。我昨天已经到了,把暖气开得热热的,爹爹不用怕冻着。”

    外公道:“上回去你家住,连热水淋浴都没有,害得我回家剥了层壳才洗干净,我们住饭店。”

    梁思申笑道:“好的好的,听外公的。上海现在好宾馆不少,我带你去住静安希尔顿,与老宅近。”

    梁母刚想给女儿使眼色,不料却听她父亲道:“来上海怎么能住美国宾馆,不会是和平饭店老掉牙不能住了吧,好吧,我先到囡囡家看看。”梁母目瞪口呆,这才明白女儿了解老头子。梁母从小与父母分离,对父亲的性格所知不多,现在见老头子性格如此古怪,不由想到女儿小小年纪的时候在这样的外公手下过日子,难怪后来会扯大旗反水。当年她签署文件授权女儿打官司的时候还很是内疚,可从机场一路下来,这些内疚一点点被磨蚀掉了。

    梁思申坐在前面微笑,外公仗着手里握着不菲财物,最喜欢给儿孙辈出难题,这会儿想在女儿面前也拧一下,她就顺着呗,挖个圈套让老头子跟她拧,看老头子掉不掉进她的圈套。若换作平日里老头子吃饱睡足的时候,她还真不能保证自己能赢,可今天一路飞机从美国飞来,老头子哪儿还斗得过她这年轻人。

    但一路对上海的变化颇有挑剔的外公还是站在别墅外面震惊了。他不等别人给他开车门,就自己走下来,不顾疲倦,绕着别墅看了一圈。梁母不得不在后面陪着,等一圈下来,便道:“爹爹,外面冷,快进去吧。”

    外公却神情肃穆地又走到一株腊梅旁边,深嗅一下,才道:“蜡梅,几十年没见了,花朵还是像蜡纸一样透,香。以前我们家的一株更大,一直可以开到春节以后。梅花种了没?啊,这是,还是哪儿挖来的老梅桩,不错不错,是绿萼,最难养的品种。囡囡出来,栏杆上爬的都是些什么藤?”

    梁思申只有三个字:“不晓得。”

    外公却道:“小姑娘有良心,我本来以为她拿着老宅的拆迁费吃光用光了,没想到还原样仿造一座,跟祖宗当年造的没差多少,这一下我来上海有落脚地了。”

    梁母忙道:“拆迁的那笔钱我都另立一个户头存着,等下我把存单给爹爹。这房子用的都是囡囡自己的钱。囡囡现在有钱,她还在国内有两处投资,都是不小的排场。”

    外公奇道:“我不是说这些拆迁的钱给你们用吗?”

    梁母不卑不亢地道:“我们现在的日子都过得挺好,囡囡又有出息,爹爹的钱还是专款专用,给爹爹在国内时候用吧,省得换美元。”

    外公一时无语,当他发现他的钱不是那么好使的时候,他收敛了脾气。“王家第三代里面,你的囡囡最有才气。”

    梁母得意地道:“梁家小一辈里面,我看看也是我们囡囡最有才气。还得谢谢爹爹把囡囡带出去读书,囡囡有今天,跟所受教育分不开。爹爹进去吧,外面太冷,上海是湿冷,冻着了不好受。”

    外公这才肯进去,但到门口时不屈不挠地问:“我女婿呢?”

    “爹爹来上海的消息太突然,他没准备,他得把工作交出去后才能来。很快的,明后天,再加元旦,我们陪爹爹在上海好好走走,他在上海有很多朋友。”

    “他在做什么?”

    “我们那儿省工行负责人。”

    “也有出息,不靠着我反而都有出息。房子不错,就是太空了点。”

    “囡囡自己不常来住,想稍微布置一下够生活就行,等我们退休来住的时候再依着我们性子布置,她可孝敬我们呢。爹爹的房子在楼上,我扶你上去,先洗个脸,吃点东西睡一觉。”

    “下面不能住?我不要爬楼梯,你布置一下。有什么吃的?”外公洗手洗脸,开始饶有兴趣地看梁思申费劲收集的那些小玩意儿。梁母只得去吩咐从梁大家抢来的保姆做鸡粥配肉松、酱瓜等小菜。

    梁思申早跑上自己房间洗澡去了。她了解外公,知道陪外公这几天将是一场持久战、消耗战,必须得分秒必争地保养好自己。

    03

    韦春红虽然巴不得立即飞到医院查出个结果,但她还是守在饭店,等娘家侄儿买来饭店一天的菜蔬,过秤对账完毕,才吩咐几句离开。到了医院,雷东宝早已给她挂上了号,她喜滋滋挽着雷东宝的手臂上二楼妇产科。

    这回雷东宝没胡乱吱声,站在外面走廊上等。眼睛很想看妇产科病房,但是见那门口总是进进出出女人,他觉得总盯着挺流氓,就只好无聊地看向楼梯口,心里却是激动得恨不得冲进里面旁观旁听。

    但是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韦春红煞白的脸,看上去都比昨晚老了十岁。

    一顿子检查做下来,韦春红当天就住进医院。

    昨晚还那么欢喜。韦春红看着丈夫进进出出地忙碌,一直默默流泪。医生告诉她,虽然要等所有结果出来再说,但基本上子宫是保不住了。她以后将永远没有孩子。这让她如何面对雷东宝?她怎么说都有儿子了,可是雷东宝还没有,看昨天雷东宝多喜欢孩子,可是她却不能给他生了。她对不起雷东宝。而且,往后没有孩子的夫妻,像夫妻吗?

    等雷东宝办完所有手续,坐到她病床边,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她强忍着伤心,违心地道:“东宝,我不能让你雷家绝后,我们离婚吧。”

    雷东宝没想到韦春红这个时候会说这种话,长长叹了声气,道:“你别胡思乱想,养好身体等做手术。我去外面吸根烟。”雷东宝背着手出去,但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见韦春红脸色白得像鬼一样,忍不住又折回来,好声好气地道:“我们虽然是半路夫妻,可我坐牢的时候你也没离开,你说我会离开你吗?你当我姓雷的是什么东西?”

    韦春红这才伸出两只手死死拽住雷东宝的手臂,神经质地道:“可是我不能生……”

    “闭嘴,这是我的命。我命里没儿子,才会先害死一个,再害你生病,都是跟生孩子有关……”

    韦春红一听傻了,都忘记自己的难过,十指紧紧抠住雷东宝,道:“你也快闭嘴,这是什么话。好好,我不说,我再也不提。你赶紧去叫我妹来伺候,这儿是妇产科病房,你男人家不方便。快走,快走。”

    雷东宝却是没走,任韦春红紧紧拽着他手臂,安抚道:“你别紧张,不怕,医生说手术简单,不会比生孩子痛。麻醉下去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就完事了,没几天拆线出去,活蹦乱跳就跟啥都没做过一样。别怕,别怕,你不是一向很胆大的吗?”

    韦春红一向不仅胆大,而且坚毅,这会儿被雷东宝当作女儿哄着,反而抽抽搭搭地满是伤心满是软弱起来:“我往常哪儿是胆大了,是没人靠才硬撑着,才刚安定下来,本指望靠着你,再生个一儿半女的,我也不开饭店了,专心伺候你,可……我怎么命这么苦哇……”

    雷东宝抱住韦春红,让她哭个痛快。他心里开始谋划,首先要到宋运萍坟前烧炷香,然后到庙里捐点功德。而宋运辉那儿,那是说什么都没时间去了。

    终于安抚下韦春红,雷东宝立即开始行动起来。回到小雷家村里的家,他鬼使神差地走上二楼,翻出久不开启的那只已显陈旧的樟木箱子。打开来看,里面宋运萍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婴儿衣服依然颜色鲜亮着,就像中间没有流逝过那么多年一样。他对着一箱子的小衣服吸了一支烟,终于痛下决心,提起箱子来到宋运萍坟前,念念叨叨地将这些都烧了。他扶着香对宋运萍说,他对不起她,但希望宋运萍保佑韦春红手术顺利,要宋运萍有账都算到他头上来。他看着黑烟扶摇直上,渐渐与冬日低沉的乌云混为一体,他相信天上的宋运萍一定是听到他的话了。

    也是奇怪,等他说完烧完,山上的风才忽然大了起来,似是要下雪的样子。雷东宝没紧着走,给宋运萍坟头拔草培土打扫完了才下来,直奔后山寺庙。他这时候深信他的命一定有问题,否则怎么会有接二连三的厄运找上他家的门?以前他参过军,入过党,死也不信鬼神。可这时候他动摇了。他对着神佛深深拜了下去。希望临时抱佛脚会有用。

    04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本来就心情不好。接到雷东宝的电话听说这事,心里更是堵了好久。上回雷东宝出事,他接触过韦春红,对韦春红这个人由本来的厌恶转向欣赏。他在电话里要求雷东宝这时候要对韦春红加倍地好,韦春红这个女人不容易。针对雷东宝本来想来他这儿商量的事,他说其实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对付外强,最要紧是做大做强自身的实力。中国市场那么大,不会因为来一家外资企业就打碎其他所有的饭碗,只要自身够强,全国多的是吃饭地方。

    宋运辉自己也在加紧做做强自身实力的事。东海厂升级行政级别的事基本已拖无可拖,他一个人经常往北京跑的努力难以扭转那么多人长驻北京影响出的大局。上司已经明确告诉他,做好准备,迎接一个空降领导。不过上司也许诺,他的厂长位置不变。但是经验告诉宋运辉,不变是相对的,变是永恒的,他唯有做强自身,掌握大局,才能让空降者无隙可乘,他的地位江山永固。

    因此三期项目才刚批下,宋运辉便大张旗鼓走出一条人事安排新路子——竞聘。三期项目的所有领导岗位都还是一个个的萝卜坑,等着一只只大萝卜填进去。即使东海厂目前还年轻,可也已经有了小小的一些惯例,如果按照惯例,当年从一期领导班子里抽二期的,现在就应该从二期领导班子里抽三期的。其他车间的犹可,唯独码头,则是永远逃离不了老赵的控制,老赵总是不肯死心塌地。宋运辉扯起人事改革试点的旗帜提出竞聘,就是为了打断连锁在新、旧班子间的链条,打断他们之间的横向联系,改为以他为中心的放射性纵向联系。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空降领导下来之后,不可能一次策反一连串的人背弃他宋运辉。

    每一个集体都有一群被既得利益者挡住去路的蠢蠢欲动者,每个蠢蠢欲动者都希望绕过挡道者越位而出。为此,每个蠢蠢欲动者都有设法展示的必要:展示其技能,展示其忠诚。而竞聘,就是宋运辉堂而皇之地给予那些蠢蠢欲动者展示自己的机会。宋运辉心中早有人选,但是他需要竞聘这样一个跳出惯例,却又合情合理的程序。

    竞聘的事,他督促得很紧,即使他去北京的时候,东海厂这边的程序也没有任何停顿。所有的竞聘人都是依照竞聘条例作为硬杠子打分,在综合分数高的人中选,最后面试。所有的条例都是宋运辉推敲而定,分数分配暗中倾向他中意的人。而即使有黑马跳出打乱计划,那也不要紧,还有面试。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审阅已经统计出来的竞聘分数。一看之下,基本八九不离十,都在掌握之中。看到老赵的综合打分排在第五位,都还不够面试资格,他不由得一笑。他身边主抓此事的副厂长、宋运辉从金州带来的嫡系方平一见了然,笑道:“老赵还不知道这分数,公布前要不要先找他谈谈?”

    宋运辉再次一笑,循着数字翻到老赵的评卷,仔细看了,才道:“压分压得厉害。这样吧,其他有弹性的项目我们不变,这个年龄……这么明显的地方,我们给他往宽里评,让大多数人一看就认为评分者倾向老赵。你回头改一改,今天就上橱窗公布。”

    方平一听就笑出声来:“对,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压力很大吧?都找着你来呢,尤其老赵这门大炮,没把你家门槛踏平已经算客气了。”

    方平苦笑:“找我家倒也罢了,他一手压制码头人员参与竞聘,一手直接在我办公室拍桌子,完全是肆无忌惮。”

    宋运辉很是感慨:“同样是胆大,有人表现出的是无知者无畏,有人表现出的是有恃无恐,原因全在他所处的大环境。老赵不审时不度势,看不到码头已经有新人涌现,而表现一如既往,那就无知无畏了。你去办吧,我等待他下班前来轰炸我。”

    方平笑道:“我拖一拖,差不多快下班的时候贴出去。等老赵知道我们都已经下班了,他即使跳也要等元旦加星期天沉淀个两天再说。厂长你还是早点走吧。”

    宋运辉笑道:“不用等,这就贴。我们越是做得公开、公平、公正,分数出来后,老赵如果敢跳,就越是成为笑柄。他要是找你,你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时代不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竞争淘汰是客观规律。”

    “我还是担心他不理智,厂长,你这几天不在,你没见他到处怎么扬言。”方平想了会儿,道,“我还是先会议公布,缓冲一下。厂长你别参加。”

    宋运辉摇头:“不行。我们这回竞聘的原则是公开、公平、公正,我们不仅要做法上三公,程序上也要做到三公。我们不能给人讨论以后再公布结果的印象,一定要第一时间面向全厂职工。不要怕冲突。添加剂的研制,成熟了没?”

    “已经成熟好几天了,等着你最后签字。他们都很希望厂长亲自到现场看他们提取样品,给出化验参数。还有,有个不情之请……”

    “没门,圣诞节已过,没圣诞老人了。”

    “听完再拒绝嘛。”

    “知道你想我表扬你那些小兄弟,有你跟他们称兄道弟差不多了。你回头安排主事的写篇论文,立刻要办公室润色一下,派专人去北京争取春节前塞进期刊里发表。竞聘面试安排在元旦后第二个工作日,越快越好。”

    方平也是有点仗着自己是嫡系,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紧?”

    宋运辉笑道:“这还不明白?影响一下春节前奖金发放嘛,你出去叫销售科长过来。”

    只有宋运辉自己心里清楚,凡是成果,他都要在新领导来前公布,凡是人事,他都要在新领导来前落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一天很忙,他出差那么多天,明天又是元旦,大量的事赶着要他审核过目。竞聘第一轮的结果在门口橱窗公开,公开后即哗然。果然不出所料,老赵没法跳。硬杠子加公平、公开、公正,老赵没理由跳,他又不是浑到底的人,老赵只有生气地怠工。而这正中宋运辉的下怀,他还只怕老赵占着大权搞对抗,没想到老赵这么没斗争策略。

    宋运辉一直在办公室忙到晚上八点,也是等到晚上八点,都不见老赵冲进门来理论,他还略微有些失落。下去取车回家,被冷风一吹,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的手腕又进步了,令老赵无招架之力?宋运辉回想一下所有步骤,打开车门前忽然一笑,所有的步骤,那可都是冠冕堂皇,让人无从指责。

    小小的成就,让宋运辉从北京带来的灰色心情稍微有点起色。

    回家他赶紧吃饭,出差回来,家里的饭菜特别香甜。

    宋母帮他整理行李,拎出一只塑料袋奇道:“又买烤鸭,不是吃过吗?又不好吃,还不如温州麻油鸭。”

    宋运辉忙道:“那是给陶医生的,还有那盒红盒子北京点心,明天你和猫猫去少年宫带给她去。”

    “明天元旦,停课。要等下礼拜了,这烤鸭不会坏了吧。”

    宋运辉一拍脑袋,懊恼地道:“你看我都忙得忘了这茬,妈知道陶医生的排班吗?”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常送她回家吗?你送去她家啊,我看你对她有意思。”

    宋运辉笑笑:“目前还没有意思,不过看陶医生这个人不错,有骨气。好吧,明天早上我过去她家一趟,也不知道她家具体在哪里,那边小弄堂太多。妈,我明天中饭晚饭都不回来吃,你们不用等我。”

    “又谁啊,元旦也不让歇着,不是说东宝来吗?”

    “东宝现在那个妻子生病住院,来不了。对了,我今天都忙昏了,我得帮他咨询一下陶医生,弄不好东宝家以后没孩子了。”

    宋母惊讶,不由冲旁边一直在给宋引扎兔子灯的丈夫道:“东宝命硬啊,谁都克。”

    宋运辉听了一愣,心说难道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数?

    宋运辉想到这么冷的天要陶医生出门找公用电话回传呼,他有些过意不去,可事情紧急,他只能对不起陶医生。但他识相地开车出去,到了每次送陶医生和田田回家停车的地方,刚想打传呼,却看到附近有间小杂货店还开着门,柜台上有一公用电话。他想到陶医生肯定是常来这儿打电话,想到陶医生大冷天的晚上看到非医院号码打她传呼未必下来回电,索性过去杂货店买包烟,再向杂货店老板打听陶医生究竟住哪儿,果然问到。

    他摸黑顺着指点进去小弄堂,找到一幢老式三层宿舍楼,就着打火机的微光曲折地爬上堆满杂物的楼梯,又蜿蜒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才摸到陶医生黑暗的家门。宋运辉心说怎么这么艰苦啊,看这房子布局,好像是集体宿舍,估计开门进去,最多只有一个房间。陶医生不是个挺好的医生吗?可能人太清高,不肯低头为自己争取。

    宋运辉不敢大意,就着走廊唯一的一盏昏黄廊灯确认了房间号码,又看到门上有孩子涂鸦,这才敲门。宋运辉都感觉陶医生门还没开的时候,旁边一串的房门都微开窥探了。

    陶医生开门出来。屋里雪亮的日光灯光一下也照亮走廊,照亮门口的人。陶医生看到是宋运辉,惊呆了。宋运辉看到陶医生一改往常着装的灰暗色调,穿着一件银白撒梅花织锦面子的贴身棉袄,披散着一头乌发,也是惊住,不得由退后两步,几乎是贴上陶医生家对面人家的门了,才道:“对不起,陶医生,这么晚打搅你。本来应该早点来,我刚出差回来,一直忙到现在。想找你咨询一件事,我有个亲戚的妻子——这位亲戚是我很要紧的人——今天住院,是子宫肌瘤。那手术我记得以前在国外刊物里看到过,说有些可以不必切除。具体……”宋运辉对于妇科病有些不便这么大庭广众地说,可是又不能不说,这么晚来敲陶医生的门,隔壁不知多少只耳朵警惕地探听着,他只能开门见山。“具体我也说不清,我这就拨通他的电话让他跟你说,我就怕明天上手术台一刀割了,那就不可逆转了。”

    陶医生听宋运辉这么说,这才舒口气。她是医生,常有病人上门咨询,她也有时带家境困难的病人来住一宿,宋运辉一上来就把事说开了就好。她听宋运辉一说便知是妇科疾病,便接了宋运辉已经拨通的雷东宝的电话。雷东宝正陪在韦春红身边,虽然已经是休息时候,可两人哪儿睡得着,都是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看黑暗。一听说可能有救,雷东宝连忙把电话拿给韦春红,紧紧盯着韦春红介绍病情。

    宋运辉静静看着陶医生一改平日里的平淡,以一脸职业的温和和权威拿着手机说话,看上去非常可信。里面陶令田还没睡着,不见妈妈讲故事了,又不敢跳出热乎乎的被子,就在床上大叫:“妈妈,谁啊,妈妈……”

    陶医生没说“宋叔叔”,而是抽空回了一句:“是猫猫爸爸,田田乖,等妈妈会儿。”

    宋运辉心说,陶医生可真是细心,连一个称呼都不会搞错。隔墙的耳朵们听了肯定会以为是田田幼儿园同学的爸爸,这与莫名其妙的“宋叔叔”完全是两种人。

    这边韦春红一放下电话,立刻一拍枕头,道:“走,出院。宋厂长那个朋友说尽量不割,能保就保,先确保是不是恶性了再说,还说看诊状,恶性可能性不大。咱不看这儿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咱去宋厂长朋友那医院住去。”

    雷东宝说话就收拾起来:“连夜去,妈的,老子就不信,每天活蹦乱跳的能坏到哪儿去。今天烧香的时候那和尚就说我抽的签好,逢凶化吉。”

    “对喽,我说呢,每天精神头挺好的,怎么一下病了呢。看起来医生也有不一样的,不负责点的给你一刀割了干净,负责点的才给你修修补补。”

    “给你!”

    “是,是,给我。先回家收拾行李吧,出院让我妹来办。东宝啊……老天保佑,最好别割了我……”

    雷东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韦春红念叨,想到今天在宋运萍坟前烧香时候的异兆,再想到都快半夜了,是宋运辉找人忽然送来希望,心说难道真是宋运萍显灵?但他异常肯定地打断韦春红都有一些神经质了的念叨,道:“还是小辉。”

    “对,还是宋厂长,唉,看看他,就知道以前运萍姐一定是个极好的人。东宝,我们……”

    “别说了。”雷东宝也不敢说。他拿摩托车载着韦春红回家,收拾好行李,连夜赶去火车站。

    这边宋运辉见陶医生肯包揽事情,心里感动:“那是我姐夫。我姐姐十年前生孩子时候去世……现在生病的是他现在的妻子。大哥很想要孩子。”

    陶医生为难地道:“可是我很难保证最后结果,而且病人年纪也已不小。你劝劝他们想开些。”

    “那是自然的,可只要不割就有希望。噢,我从北京带了只烤鸭来,正宗全聚德的,里面还有面饼和甜面酱。吃的时候切一些青瓜丝和大葱丝,生的,蘸酱与鸭肉裹一起,也没什么特异,只是尝个意思。”

    “哎,怎么好意思,你拿回去吧,烤鸭难得,你家里……”

    “我常跑北京,他们早吃过。还有一件事,我们争取来几个明年中心小学的名额,田田确定到哪个小学了没有?我看中心小学与一院挺近,要去的话你早做决定,那儿教学质量很不错。”

    陶医生可以拒绝宋运辉的任何好意,可是无法拒绝田田的入学名额。按照片区划分,田田是没法进中心小学的,就近的那所小学教学质量哪能与中心小学比。但接受宋运辉这个天大好意,以后她再难在医院辩称与东海厂宋厂长无关。但陶医生还是坚决地道:“非常需要,很感谢你。那我就走个后门吧,需要什么手续呢?”

    “我让秘书联系你。”

    陶医生想送送,但被宋运辉谢绝。她敞着门照亮一段走廊送宋运辉离开,看着那不算高大的背影出了会儿神。不知不觉想到刚才那大哥大的气味,挺干净的气息,并没有大多数电话常有的口水臭,她不由脸上一热,忽然想到宋运辉不知是怎么找到她家的。这简直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发现自己都快与宋运辉纠缠不清了。天哪,等明后天宋运辉姐夫的现任妻子住进来,她去妇产科找好友相帮,那又将是一个话题了。她真有些头痛。

    宋运辉磕磕碰碰地终于下楼,回望身后这幢黯淡的宿舍楼,心说陶医生真是太不容易,这身臭脾气还真是让人服气。想到陶医生居然也有秀发,宋运辉有点不怀好意地一笑,到底还是女人。其实他手头暂时还没有中心小学的入学名额,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通过关系把宋引塞进不在片区的中心小学。今天见了陶医生,忍不住想帮她一个忙,就想到这一个陶医生最难拒绝的田田入学问题,撒了一个善意的谎。田田不是他的孩子,为田田争取名额可能会有些难度,但他担当得起。

    05

    梁思申看到爸爸早到,想到有爸爸帮着妈妈对付外公,她就可以脱身办自己的事去。可没想到她的如意算盘才端上饭桌,外公就坚决提出要跟着一起看看她的投资,爸爸妈妈也要去。梁思申认为外公纯粹是凑热闹,但爸爸妈妈是不放心她,怕她对国情不了解,被杨巡暗中欺负了。爸爸早就提起过要好好看看现场。

    无奈,梁思申只能问梁大借了车子,她开车,爸爸指路,一路颠簸。本来是可以叫梁大司机随行的,可是外公臭脾气,后座不肯挤坐三个人,一行四人又不能撇下谁,只有梁思申开车。虽然是梁大的别克林荫大道,可路况不是太好,国道总有修路,走走歇歇,半路还住一宿,元旦早晨才赶到杨巡给订的宾馆。外公一定要住总统套房,可是进了总统套房又讥讽小小三星级宾馆的套房也敢叫总统套房,好不要脸。

    梁思申进自己的标间洗脸收拾回来,见外公还在唠叨,这回话题转移到套房客厅里的红木太师椅,说拿些个红酸枝刷上油漆冒充紫檀,现在穷得没文化底蕴,而爸爸妈妈只能在一边无奈地看着。直到见梁思申进门,外公才放过太师椅:“走,看工地去。做事业的人啊,一定要从最细节的地方着手,不要怕苦,不要怕脏,不要坐在办公室不肯下去。一定要亲手掌握第一手资料,知道吗?第一手,不能是二传手,资料一个转手就失真了,你拿不到一手资料,做不出最佳决策,你就完了。”

    梁思申不予搭理,转了话题:“外公,你可以把路上我让你摘下的戒指戴上了。现在安全,不怕。”

    “哦,对。你们等我一刻钟。”

    外公进去里面收拾自己。外面梁家三口大眼瞪小眼,梁父揉揉耳朵,轻道:“怎么那么好精力啊,我一辈子恐怕都没说过那么多话。”

    梁母皱眉道:“囡囡,等会儿你跟杨巡他们说一下,外公老了,他说什么,叫他们都别当真。”

    梁思申道:“妈,你也去收拾一下,别让外公抢去风头,等下看着,外公出来可噱了。”

    梁父梁母将信将疑去他们的房间。梁思申等在客厅,等了好久,等到爸爸妈妈收拾得非常体面地进来,外公才姗姗开门出来。果然,头顶几根灰白头发一齐向后梳得一丝不乱,一套深灰西装,里面就雪白衬衫和银灰领带,配的领带夹和袖扣都是白金镶钻。而手腕戴的也是一只镶着满天星一般钻石的手表,手指上则是一枚水头十足的拇指盖大翡翠戒指。果真是一望即知的大老板。

    外公将手臂上的水貂毛领羊绒长大衣递给女儿,道:“等会儿楼下出门前再给我穿上。这儿两只钻戒,你们两个一人一只,别让人说我女儿女婿连钻戒都戴不起。送给你们。以前是我跟你妈戴的。”

    梁思申一看,男式的方戒上面,钻石足有小黄豆般大,果真是以前外婆在世时候见过的。但外公这话难听,梁父不便说什么,还是梁母接了戒指,婉转地道:“姆妈戴过的东西,爹爹还是留着做念想吧。我们这几天跟着爹爹的时候戴着,回去的时候爹爹还是带走的好。姆妈留下的东西不多,再说囡囡爸是公职人员,戴这些不方便。”

    “我送你们的,有什么不方便。拿着,我没别的给你。”外公说着就腰背笔挺没有一丝老相地先出去了。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顿了一下,梁思申在后面朝天翻个白眼,抢上前去给外公开了门,外公这才出去。后面梁父梁母看着哭笑不得,那么多臭规矩。

    杨巡是很想去宾馆等梁思申的,可梁思申说没法确定时间,他只好等在工地的临时办公室里。

    因是元旦,临时办公室外面的街上人头攒动,相对而言,正在装修外墙的商场工地显得冷落。寻建祥陪妻子逛街,陪着陪着不耐烦了,抱起孩子开小差,到杨巡的办公室喝茶聊天。但杨巡没时间跟他聊,杨巡一心两用,一半的心关心着窗外,看梁思申来了没,一半的心在手中的收支简明表上。上回梁思申来查账,杨巡旁边看着都替她辛苦,而今工程进入白热化,每个月光是单据就是厚厚一沓,梁思申哪儿查得过来,杨巡索性让会计做个傻瓜都看得懂的简单表格,把收支现金都放到表格上,让谁看到都一目了然,比看账本容易。杨巡小心,想在梁思申来前再看一下简账,对目前工程的总体趋势再做一个回顾。

    反而是寻建祥没事干,三心二意照看着女儿,两眼一直看街上的热闹。忽然看到一辆豪华轿车劈人波斩人浪而至,恰恰停在商场门口开阔的广场。然后,一个穿黑色长大衣女孩快速从驾驶位跳出,打开后面一扇车门。而又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男子从副驾位置走出,也是顺势打开后面车门。于是,寻建祥看到后面两扇车门分别钻出一男一女,令他大笑的是,那两个也是一水儿的黑色长大衣。四个人黑大衣的区别,只在长短差别不到十厘米而已。他禁不住笑道:“操,梁家人走出来跟香港黑帮似的。”

    杨巡被提醒,连忙起身,大跨步迎出去。寻建祥也抱着女儿跟出去。

    梁思申带着父母外公来到已经结顶的商厦大楼面前,外公两手叉腰上看下看。梁父趁机悄悄将戒指递给妻子,梁母也知道丈夫骄傲,不肯受嗟来之食,就帮他收进包里。梁父轻道:“一路看过来的商店,还是我们的外观最气派,你看对面那家,门面小眉小眼的,却还把进门台阶弄得这么高,学人民大会堂。”

    “我看着也是我们囡囡的最好,但愿我不是瘌痢头儿子自中意,看看爹爹怎么挑剔。”

    梁父看看岳父大人,将“不出象牙”四个字生生咽进肚子里。却见两个男子迎出来,一个高,一个矮。矮的这个看上去沉稳有力,不像传说中练摊儿的油滑个体户,梁父就认定高的那个是杨巡。梁思申也看到寻建祥,笑嘻嘻跳过去几步,嚷嚷着“大寻大寻”,凑近了摸寻宝宝的脸。“大寻,孩子都那么大了,比夏天见的那次又大好多呢。”

    杨巡与梁思申很是熟络地打个简单招呼,就直奔梁母,笑道:“伯母,欢迎大驾光临。这位是梁伯父吧?我是杨巡。”杨巡阅人多矣,一看梁父就知道那是个有身份的。他伸出两只手去握,心里非常想弄清楚梁父究竟是做什么的。

    梁父意外这就是杨巡,伸出手并不敷衍地握了一下:“小杨好,百闻不如一见。辛苦你还元旦加班。”

    杨巡忙笑道:“工程一直赶工,没有什么元旦星期天的,早一天投入使用,早一天可以还贷。”

    外公叉腰认真看了会儿,回身忽然发现,大家各忙各的,就他一个人没人理,只有寻建祥的孩子两眼圆圆好奇地看他。再看身后,却是有几个本来逛街的人百无聊赖地瞄上他们这一群看似有些异常的,稍呈围观之势。外公咳了一声,却不用中文,而是用英语问梁思申:“囡囡,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段,只造一幢五层楼作罢?”

    梁思申看看周围有些围观的人,外公看起来知道敏感话题用英语说。她因此也不隐瞒,用英语回答:“资金问题,我们先上裙楼,把黄金店面资源利用起来,未来再上办公楼。”

    外公点点头,但道:“办公楼本身也是资源,市中心立一幢高楼比任何广告牌都有用。办公楼出入的人流一半消费肯定就近贡献给楼下商场。”

    梁思申不肯再承认资金不足,便道:“从投资角度而言,上面的建筑是不断折旧的资产,而下面的地皮是不断增值的资产,因此投资的时候我们综合计算的不是收入最大值,而是收益率最大值。从目前的市场来看,还不具备建造高层办公楼的市场容量。”

    外公却不屑地道:“说到底是个资金问题。”外公得意地看看梁思申的不快神色,再得意地看看周围围观者把他当作中心,这才得意地干咳一声,用中文道:“谁是这里的经理?我们进去里面看看。”

    梁思申微笑着依然用英语道:“从来,资金永远跟不上一个成长型企业扩张的步伐。要不然现代社会不会有金融业的发展。但把资金不足挂在嘴上的人,不是别有所图,便是故步自封。而盲目融资大上项目而不考虑收益率的话,那就是资本社会的不合时宜者。”

    外公经验丰富,可是理论方面哪是混迹现代金融界的梁思申的对手?又加上梁思申说话一点不给面子,不像他那些儿女都对他唯唯诺诺,顿时一口气噎住,大怒。梁父见此对妻子轻道:“你女儿让你爸吃瘪了。”

    梁母连忙将脸扭向反方向,轻笑道:“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小杨,你穿那么少不冷?年轻人有火气就是好。我们能进工地看看吗?”梁父见了一笑,也扭过头去当没看见。

    杨巡何等机灵,连忙道:“我们先去临时办公室,戴上安全帽再进去。这边请。”又走去搀住老外公,道:“外公看上去身体真好,尤其是这火气,一点不输我们年轻人,我在外面都站得有些冷了。外公我们进去里面暖一下好不好?”

    但外公并不领情,只是淡淡看了下杨巡,淡淡地否决杨巡的奉承:“你只穿一套西装,手比我热。”

    梁思申一听就笑,看外公很有气派地转身进去办公室,她在后面跟杨巡道:“谁是你外公?自找,叫王先生。”

    梁思申因是在老头子面前讨了便宜,因此笑靥如花。杨巡毫不客气地贪看,也没心思叫屈,只笑嘻嘻地轻道:“你又没告诉我你外公姓什么。四个人都穿黑大衣,就你最好看。”

    梁思申横了杨巡一眼,不理他,顾自进去,追上爸爸。她妈妈到底是不放心,留下来陪着外公慢走。寻建祥见此拉住杨巡,道了再见,悄悄离开。这一家人的气派太大,他有些吃不消,还是避开为妙。

    梁父对女儿笑道:“还确实有模有样在做事。”

    “爸爸以为我办家家啊。早说了杨巡是个很能办事的人,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还有……还有忘词儿了。”她说着就嘻嘻笑出来,这些话好像还是从小学课本上学来的。

    梁父却是微微摇头,又回头看了杨巡一眼,轻道:“没那么简单。这个人深得很。”

    梁思申听着有些疑惑,她觉得杨巡是个热情上进的年轻人,与她差不多,但比她更能吃苦:“爸爸,他才比我大一年,你别把人想得复杂化。”

    梁父看看女儿光滑年轻的脸:“等下你去看工地,我在办公室看一下账。”

    梁思申想拒绝,但梁父虽爱女儿,却从不在原则性问题上退让,他既然已经跟女儿打了招呼,就直接对跟进办公室的杨巡道:“小杨,我不跟去工地看,麻烦你在现场照料他们。你们财务室在这儿吗?我这个老会计进去坐坐。”

    杨巡听了有些奇怪,但是一对上梁父深不可测的眼睛,立刻噤声,忙打开旁边的一扇防盗门,引梁父进去,再打开文件柜,打开电热器,打开电灯,笑道:“伯父这儿休息会儿,这儿是所有凭证,我给伯父拿下来解解闷儿?”

    梁思申无奈地看着那屋,无语,自己戴上帽子转去工地。梁母看着这父女俩,心里大致有数。外公也要跟上,梁母忙道:“爹爹别去,那儿路不好走,我们还是外面转转,看看这儿周围环境。”

    老头子不肯,非得跟去,看到一地狼藉,梁思申也只能跳来跳去地走,这才罢休,让女儿陪着走出去外面转。杨巡安顿好梁父,跑出来又跟梁母交代一下什么路能走,怎么走,这才回去工地。见梁思申已经顺着楼梯准备上二楼,他忙跳跃着跟去。里面好几个管道工和电工正忙碌着,见来了不认识的人,都站着瞧。杨巡大声招呼他们继续干活,自己追着梁思申上去,差十几米远的时候才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下面割管子的声音很烦,你怎么来了?我自己看就行。”

    “你第一次来,我不放心你。还行吗?上个月还没装上玻璃的时候看着跟凉亭一样,一装上玻璃再看,就全不一样了,谁见了都说洋气,够气派。小心,别走太过去,那是自动扶梯口。”

    梁思申探出脑袋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但说的是不相干的话题:“杨巡,我爸职业病,仔细得过头,你别在意。”

    杨巡本来一点都没在意,因为查账是理所当然的,没想到梁思申反而向他道歉。他忙笑道:“什么大事,这是应该的。只委屈你爸爸,看样子他不是常做这种会计苦差使的人。只有自家父母才会这样为我们操心。别跟你爸怄气。”

    “你怎么知道我跟我爸怄气了?才不会,我只是怕你敏感。我爸膨胀着呢,需要我妈和我联手打压。”

    杨巡笑道:“其实你爸没错,错的是你。如果你以后跟别人合作,千万不要钱一扔就什么都不管了,管了还怕是干涉我的日常管理。我不清楚你们那边是怎么样的,这边拿了钱关门打狗的事多的是,做假账,假报销什么的还算是小的,卷了钱消失的事都有。你每月将财务交由第三方会计师事务所审计,那只是理论上保证财务制度的办法。其实我要作假,跟他们串通就是,多的是办法。你是太相信我了。”

    梁思申奇道:“第三方也作假?”

    杨巡笑道:“你爸肯定知道,才会要求看账,都正常得很。按常理,你应该安插一个人在财务室,最好还是做出纳,可以跟我互相牵制,那才正确。你幸亏傻人有傻福,遇到我这么个老实人。”

    梁思申听着心里发毛,要是照杨巡这么说,那么爸爸短时间里看账其实也没什么用,如此说来,她的投资成败,难道全维系在杨巡的良心上?但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再问一句:“会计看不出管理者作假吗,难道不会举报吗?”

    “在这里,从来是老板让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二话,你爸清楚。”

    梁思申好好想了好一会儿,脑子都有些没法转弯,好不容易才道:“那么说,杨巡,我现在全副身家都放在你手里,我还有贷款也投入你手里,那意味着我小命就是捏在你手里了?”

    杨巡微笑道:“通常情况下,是这样。”

    梁思申又是想了会儿,才道:“你为什么选择今天这个时间才告诉我?”

    “我最先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以前我不是什么都跟你商量吗,你说起来头头是道,什么提防风险分散风险的,我还以为假账对你来说只是小儿科。”

    梁思申感觉杨巡没说实话,但她现在开始等待爸爸看账结果,暂不表态:“地球真危险,我要去火星。”

    “你看你,不跟你说,我觉得瞒着你不是回事儿,跟你一说,又怕你担心。我看你也别多想了,合作都这么多天了,我要卷钱逃走早逃了,不会等钱全变成水泥砖头才忽然想起来你钱还在我手里。放心吧,我要是敢怎么样,宋厂长先不会放过我。还有你爸。一个萧然都可以让我坐牢,你要真拿我怎么样我怎么逃得过。你相信我是讲信用的人。”

    梁思申依然只是看着杨巡,并未表态。她不熟国内情况,可她并不傻。杨巡越是表态,她越听出杨巡满嘴避实就虚,看来账目肯定有问题。否则,为什么爸爸这个老会计一来,杨巡才跟她讲清国内财务混乱呢。

    杨巡见梁思申不说话,反而担忧,只得赔笑道:“你别那么严肃。你以前跟我说过,合作双方是平等的,即使你所占股份比我多,可是我们做事都得平等协商着办。你尊重我,我怎么可能对不起你。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看以后吧。走,上去五楼看看,那儿与一到四楼都不一样,以后准备做仓库和办公室。”

    梁思申环视大厅,没了刚开始时候的兴致,觉得没意思透顶。可想到爸爸正在看账,这会儿下去影响爸爸看账效果,只得勉强上楼。杨巡继续低声下气地逗梁思申说话。他还真担心梁思申带着脸色下去。他和梁思申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容易解决,只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要插上其他人,那就简单问题复杂化了。

    杨巡脸上虽然笑嘻嘻的,嘴里也是莲花朵朵,可是心下的硬块只有比梁思申更多。看到梁思申一行四个的时候还不怎么在意,但是当梁父一来便直捣黄龙,而且还是违背梁思申的意愿钻进财务室,杨巡就知道来者不善。杨巡做事,那是无论如何不肯乖乖一五一十做账纳税的,即便这是与梁思申两个合资的企业,他也要做些手脚。他可以自诩他做的都是良心事,但是梁父会怎么看?梁思申可能会相信,也可能是不得不相信他做的是良心事,可是梁父可能相信吗?而那些账外账、小金库之类的东西,如果要解释,那是说来话长,可问题是那些账外账之类的东西解释得清楚吗?再有,有了那些账外账之后,梁父能相信合资企业的收益会是一个正确数字吗?

    杨巡只好抢先一步向梁思申坦白从宽,先争取梁思申的谅解和理解,然后才能面对梁父的询问。他很希望梁父是一个高高在上,已经久不接触账目的行政干部,不懂企业的那些猫腻。不懂,光看账面,那就跟梁思申一样,无法怀疑,然后放他以后还是继续凭良心做事。

    但那希望比较渺茫,梁父既然一来就目标明确,那很可能事先早有计划,甚至早有向别人咨询中小型企业可能有的财务手脚。杨巡心里忐忑不安,看到梁思申神色恢复后,就希望梁思申赶紧下去临时办公室,以中断梁父看账。但是偏偏梁思申四处东张西望的,五个楼层全部跑遍,还拿照相机足足拍了两个胶卷。杨巡只有提醒她已到中饭时间,不好耽误外公他们吃饭。但是梁思申还是耽搁到十二点才罢休,理由是宋运辉去火车站接人,火车十二点到站,本来就是约定十二点半吃中饭。

    杨巡心说,离吃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不知道梁父该如何拷问他。他与梁思申一起下去,梁思申没就商场的现场提出什么问题或建议,杨巡的心思也不在这边。但让杨巡意外的是,梁父看到他们进办公室,就合上凭证结束查阅,关掉电热器出财务室,看着手表说该回去准备吃饭了。杨巡无法从梁父脸上看出什么,既没有赞同也没有苛责,这才是最让杨巡感到心虚的。

    杨巡开车跟着梁思申的别克来到宾馆。他们四个去房间休整一下才去餐厅,而杨巡则是先到餐厅的大厅等候。其实这宾馆他也不常来吃,贵。而且还总是订不到包厢,有些客人不喜欢。但是梁思申等人看起来喜欢环境多过喜欢菜,他只能订宾馆,想起这一餐即将有的花销,他就心疼。可这些钱,不能不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没多久梁思申便先进来,穿一件没有袖子却高领厚实的黑色粗毛衣,下面是白色长裤,又是非常出众。杨巡心说她就不怕冷吗,真会出花头,可看着也真好看。梁思申披一大厅的眼光,轻轻坐到杨巡身边,轻轻地问:“杨巡,我再问一次,为什么你选择今天才告诉我?”

    杨巡心下一沉,没想到梁思申还在追思这个问题,看来即便是梁思申的这一关也不容易过。但他只是微笑地道:“我本来都不认为这是问题,今天看你对你爸态度不对,劝你的时候才偶尔提起来,没想到你看得这么严重。”

    梁思申看了杨巡会儿,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便将这事撂下,拿来菜单翻阅,不再继续话题:“我记得上回在这儿吃的一盘煎豆腐,真好吃。外公牙齿不灵,也让他吃这个。”

    杨巡看向梁思申,忽然看到梁思申露在外面的雪白膀子上面有细细亮闪闪的粉粘着,显得肌肤更加晶莹如玉,不由呆住,心说真是妖精啊。梁思申翻着菜单道:“刚刚给宋老师打电话,说已经接上他姐夫,很快就到。”

    杨巡被惊醒,忙忙地转开眼,正好看到梁家三个上辈的人进来。都是很派头的人物,尤其是王老先生,杨巡相信王老先生今天在商场门口绕一圈,肯定引起很多议论。他连忙站起来,转到上位的位置,给雍容走近的王老先生拉椅子。外公坐下,客气地拍拍杨巡的手,说声“谢谢”。梁母坐到外公右侧,梁思申就挪过去坐到妈妈身边。外公看着梁思申道:“不怕冷啊。”

    梁思申笑笑:“又不是出门。”抬眼看到宋运辉和一个结实高大的胖子还有一个干瘪憔悴的女子一起进来,这回轮到她站起来,刚坐下的梁父回头一看,也站起来,甚至迎上去。杨巡看着心中感慨,这就是待遇。杨巡看着梁父一手与宋运辉相握,一手握住宋运辉的肩膀,非常热情,他忙上去欢迎雷东宝和韦春红。

    宋运辉与梁父经常通话,可就是没见过面。这回见面都是觉得与心中想像相符。宋运辉见梁父开场这么热情,心里非常开心,他两手握住梁父的手,寒暄得真诚。然后又把雷东宝夫妇介绍给梁父和走来的梁思申。梁父一看,差不多就是那种土霸王式的农民企业家。但看在宋运辉的分上,他对雷东宝和韦春红也是很客气。

    雷东宝却看着梁思申瞪眼,心说哪来穿得这么妖怪的人。要不是宋运辉预先已经跟他说明梁思申是国外来的,他就要认为这个女孩有精神病。韦春红却是习惯性地微笑着,虽然内心忧郁,可依然八面玲珑。

    梁母见丈夫当仁不让地把宋运辉引坐到他自己身边,心想不能怠慢了宋运辉的姐夫,就挽起韦春红的手,坐到她身边来。可是韦春红非要把这个位置让给雷东宝,招呼雷东宝过来坐,她觉得雷东宝坐到宋运辉下首是受慢待。雷东宝却无所谓,按下要让位给他的宋运辉,大大咧咧坐在宋运辉的下首,不肯坐到韦春红身边去。这举动,这一桌其他人都看在眼里,只有梁思申没感觉,她既然没法与妈妈坐一起,就退一个位置,坐在杨巡和韦春红之间。

    外公一直留意着新认识的三个人,只对宋运辉有些好感,对雷东宝和韦春红,直接视为下等人。宋运辉听梁父介绍,站起来与外公握手的时候,外公客气地问:“宋先生是做什么的?”

    梁思申抢着用英语回答:“Mr。宋读大学的时候是我的老师,现在是一家国有大企业的厂长,这个厂覆盖整个半岛,规模相当大。Mr。宋一手创办的这家企业,在我们投资者眼里,是国内排得上号的优质资产,技术先进,产品高端。我们曾经热切地想与之资金合作,可惜国家不批。”

    宋运辉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矛盾,因此没有揭穿她的略微夸张,只是微笑地用普通话回答:“过奖了。”

    外公没想到年轻的宋运辉是这样一个人,心想,难怪刚才他女婿亲自起身迎接,估计是宋运辉身份重要。他赞许地道:“我这么多年看下来,这个社会的技术更新越来越快,快得我们老头子越来越跟不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新领域被年轻人占领,钱都让年轻人赚去。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没办法啦。”

    梁思申并不意外,外公对外一直很正常,但是梁母在一边意外了,还以为老头子对宋运辉特别垂青。宋运辉则是客客气气地道:“我们年轻人有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能让我们国家追赶上西方发达国家的发展水平,支撑我们奔跑的是对技术的热爱。目前的结果比较让人满意,我们新研制的添加剂又能让我们的产品迈上新的台阶,为国家挣得更多外汇。”

    梁思申飞快看向外公,可惜外公只是夸奖年轻人爱上进,倒也没说什么。梁父梁母相对而笑。其他三个都没听出什么,都觉得大家客气得假惺惺,宋运辉真能扯,没老头子实在。

    外公又问雷东宝:“这位先生做什么的?”

    雷东宝懒得搭理,他心烦着呢,恨不得赶紧来菜来饭快点吃好去医院。还是宋运辉回答:“这位雷先生是一村之长,带领全村千多人发家致富,办起收益良好的村办企业,目前产品是全省龙头。”

    外公好奇地问:“是不是报纸上说的乡镇企业?”

    “是的。”宋运辉回答一句,就不再继续,而是对杨巡道,“小杨,《公司法》已经颁布,《公司登记管理条例》今年七月实施。到时你可以考虑不再挂靠。你现在先想办法把关系理顺一下吧。”

    杨巡道:“以前我也可以注册,可是注册了私人公司没用,三等公民。”

    在座的人都惊异,他们不在其位,不知私企的局限。只有梁思申了然,她专门研究过这些。

    雷东宝笑话杨巡:“让你见光,你还不想见。”

    外公看到大家说话的中心不是他,挺心烦的,就插话道:“你们老是阶级阶级,我看不是阶级,是等级。连个公司都要分上三六九等,让国有吃饱才有乡镇的,这还怎么公平发展?这是养懒惰压勤快。国有因为体制问题,很难有效运行,世界上所有国有企业都是浮肿虚胖,养得再大也是吹胖的气球,没有效率。你们看到英国撒切尔夫人……”

    梁父一听不对,冲妻子使个眼色,梁母立刻对父亲耳语:“爹爹,公开场合还是别说这话题。不合适。”

    外公闭嘴,但是生气话没说痛快,冲女婿道:“你们一帮官僚。”但想想不对,左右看看,又冲宋运辉道,“我看你能理想多久。”

    宋运辉只微笑一下,没搭理。但是雷东宝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言论,他甚少有怕的东西,忍不住问:“老爷子,国外也有国有企业?怎么样的?”

    外公不耐烦地道:“不说啦,说了怕回不去美国,你们官僚已经警告了。”

    这时梁母与韦春红一起点的菜陆续上来,杨巡一看,还好,只是家常可口小菜。宋运辉坐在梁思申对面,他不免总是特别关注一下梁思申,因此发现今天梁思申偶尔走神,好像总是在想什么。他不由看看梁思申旁边的杨巡,心里忽然有了很不好的联想,可看着又不像,两人没有眼神交流。

    这时,梁父也是敏感地察觉出对面的宝贝女儿不时失神。他想了会儿,对旁边的宋运辉道:“小宋,我们打算明天中饭后起程回上海,你这一段时间里有空吗?我们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梁母听见了,微笑同宋运辉道:“小宋,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百闻不如一见。”

    雷东宝和韦春红都心说,梁家父母怎么都对宋运辉这么客气,难道想招女婿?宋运辉也没想到梁家父母都对他那么热情,忙答应做完雷东宝的事立刻过来。但是杨巡却是心虚地想到,看了账后一言不发的梁父会不会有话要问宋运辉。但又一想,问了才好,当初梁思申就是因为有宋运辉的介绍才相信他。只是杨巡真受不了梁家一家对宋运辉这么好,他对梁思申有志在必得之心,尤其是在心中隐约知道宋运辉也对梁思申有心的情况下,他有些嫉妒宋运辉的待遇。

    反而是梁思申插不上嘴。看看旁边的韦春红,忍不住比较两人伸出来的手,再忍不住把年纪更大的妈妈的手与韦春红的来对比,心想这个女人真辛苦。韦春红早留意到梁思申好奇地打量她,她更直接地打量回去,看着梁思申精致到看不出化妆的妆容,“啧啧”称道:“梁小姐真是美人儿,整个人跟嫩豆腐做出来似的,皮肤鲜嫩得掐得出水来。”

    梁思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不由笑道:“谢谢,不过我几个表姐才真是鲜嫩得掐得出水来。”

    外公正闲得无聊,大声道:“你表哥也比你嫩。不过你比他们都漂亮,大眼睛高鼻梁,都是跟着你外婆学的。说来说去,三代不离舅家门。可第三代只有你的脑袋像我。”

    韦春红听了笑道:“这么漂亮的小姐,在美国追求的人有一排了吧,谁见了不喜欢啊。”

    除了外公,谁都以为梁思申听了韦春红这样的变相奉承会害羞一下,没想到梁思申却微笑道:“谢谢。不过外公加给我的优点放到美国都不算什么,老美天生比我眼睛大鼻梁高皮肤白身材好。反而我若是细长的丹凤眼、塌鼻梁加浅棕色皮肤,那就是异国风情了,后面追的人才可能论打计。”

    韦春红笑道:“那你快回国呗,这儿喜欢你的人肯定多到天上去了。”

    梁思申微笑:“我不回中国,我工作生活都在美国,习惯了。韦姐姐平日里工作很辛苦吧?”

    “我开家小饭店,每天从早做到夜,也是习惯了,女人有点事做,自己挣钱自己花,心里舒坦。”韦春红不知道饭桌上除了雷东宝和宋运辉,还有谁知道她即将住院,她也不愿说,何必搞得别人吃饭不开心。但心里替宋运辉想到,看来与梁家姑娘的事儿没门。

    梁思申不由看看气质上比韦春红更粗糙的雷东宝,心说雷东宝肯定不够疼太太。这边被晾的外公却用英语对梁思申道:“说女人半边天,经济上没给半边天,权利上没给半边天,干活却要女人顶半边天,搞什么铁姑娘,弄得不男不女,滑稽,什么流氓逻辑。”

    梁思申听了不由得笑,也用英语道:“妈妈可没吃亏,你别担心。”又有意补充一句:“Mr。宋,请你当作没听见。”

    外公没想到宋运辉还能听懂,立刻笑嘻嘻地对宋运辉道:“听懂也没啥,事实嘛,你说是不是?”

    宋运辉说了句四平八稳的:“承认差异,尊重各自选择。”

    外公这才用中文道:“这里人才多,不容易。宋先生,什么时候跟你去你工厂看看。宋先生家父母做什么的?”

    宋运辉小心地绕开问题后面可能有的陷阱,微笑道:“父母怎么样都不重要,最终还是靠自己。比如梁思申,不需要父母护航,小小一个人在美国做得很出色。”

    梁父一笑,端了宋运辉的碗,亲自给宋运辉舀了一碗汤。外公有些讪讪的,将汤碗顿到女婿面前,也要女婿盛。梁父笑着给盛了足足一碗。梁母开始有些可怜起老爹来,这么大年纪,哪是这两个官场里打混的中青年的对手啊。杨巡只知道这些人肯定话里有话,但不知道有话在哪儿,只有不插嘴才是王道。雷东宝本来想有两个美国华侨在,正好问问合资企业将来会怎样,可看看老头好像还在宋运辉面前吃瘪的样子,就不问了,这几天有的是时间跟宋运辉探讨。

    一顿饭没喝酒,吃得比较简单,很快就结束,宋运辉带着雷东宝他们离开。杨巡也跟着离开。上了宋运辉的车子,雷东宝才问:“小辉,这梁家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对你这么客气啊。”

    宋运辉笑斥:“胡说,是人家梁家人有涵养。”

    韦春红有意替宋运辉解脱,笑道:“人家小姑娘早说了,不会回国的,还在国内招什么女婿啊。”

    宋运辉心中一紧,只笑笑不予回答,却在车子开出去的时候从倒车镜发现梁思申披了大衣从宾馆大门出来,也上了一辆车子。他犹豫了一下,开得很慢,果然看到后面车子跟上,才平稳开出去医院。

    梁思申饭后回房间,她爸就过来要跟她谈话。她感觉爸爸要说合资商场的事,可是她自己现在都还没调查清楚,心里没底,没法稀里糊涂回答爸爸的问题。她就有些耍赖地要爸爸睡午觉休息,她跟宋运辉有事要谈,抢着逃走,正好看到宋运辉车子开出,她没犹豫就跟上。她决定先将心中的疑问向宋运辉提出,下意识地,她认为宋运辉会回答她。

    宋运辉开车抵达医院,带着雷东宝他们出来,等梁思申也从车里出来。韦春红在一边看着羡慕得不得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嫩豆腐似的,开的车比眼下停车场的哪辆都气派。她想着这样的小姑娘肯定不会得她身上的这种倒霉病,人家养护得多好,连手上都没一丝疤痕。雷东宝两只眼睛也是在两辆车间打转,心里直说“气派气派”,嘴里却笑对宋运辉道:“还说没事,没事老跟着你干吗?”

    雷东宝嗓门大,梁思申走出车门就听见,只得装傻:“还真有事,我得私下请教宋老师几个问题。”

    宋运辉道:“那么严重?你爸该不会也是因为差不多的事跟我约谈?”他本来想让梁思申在车上等等的,可想到医院在传的他和陶医生的绯闻,他这样上去找陶医生有些自投罗网,不如让梁思申跟着,让谁也搞不清楚。

    梁思申跟着进去,道:“应该是差不多的事,我爸爸不放心我。他一直否定我不通过他回国投资。”

    “哦,杨巡怎么了?”

    “宋老师,你先忙你的事,等空余我再打搅。”

    宋运辉一笑,估计肯定与杨巡有关。他依照约定,带人到了陶医生的办公室。他没想到,陶医生看到他进门时候本来笑容可掬的,可一看到最后冒出来的梁思申,忽然神色变了一下。他捕捉到这么一丝细微的变化,心中立刻有了想法。韦春红尤其是把陶医生当救命稻草,进门后全部精力都放到陶医生身上,她以女性的直觉感受到,宋运辉带着梁思申来,是做了一件错事,但是她没有发言权。

    宋运辉说话开始小心起来,但他还是在介绍完彼此后,被陶医生驱逐出办公室,理由是男性不方便旁听。梁思申一心牵挂着自己的事,见宋运辉出去,她本来就没进门,这下更不会进去里面旁听,反而还在宋运辉出来后,礼貌地帮陶医生关上办公室门。宋运辉没说什么,却不信陶医生会慢待韦春红。

    梁思申将今天早上与杨巡之间的事扼要说了一遍。宋运辉一听就感觉杨巡有其他想法,要不然不会这么巧,梁父今天冒出查账的念头,他今天凑巧才把真相告诉梁思申。但他不便判断,杨巡究竟是为什么有假账,为了应付税务工商,还是为了应对梁思申?他皱眉问一句:“你对杨巡有想法?”

    “是。可是我清楚问他,为什么早在发现我的思路与他有异的时候,不告诉我,而是在今天我爸爸查账这个事实存在之后才告诉我。应该说我们的沟通渠道一直是顺畅的,我们常就不同观念交换意见,但是杨巡避开了这个问题。”

    宋运辉犹豫了一下,问:“你认为呢?”

    梁思申双手一摊,道:“我也不清楚杨巡究竟怎么想,问他,他又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没法沟通。Mr。宋,杨巡以前有与谁合作过吗?我想咨询一下那位合作人。”

    宋运辉低头想了会儿,道:“大寻,寻建祥。再以前杨巡在东北那会儿的事情,我没经历,只有听说。”见梁思申想问什么,宋运辉摆手阻止:“我回忆一下以前他们的合作。”

    梁思申点头答应,退开三步让宋运辉自己考虑。不过心中不祥的感觉更甚,如果没什么波折,杨巡和寻建祥的合作何须宋运辉考虑后才说出来呢?

    这时陶医生简单看了韦春红的病历及检查报告,大致确认与自己想的没什么区别,准备带韦春红去要好的妇科医生朋友那儿。开门走出来一瞧,却见外面走廊上的两个人离得远远地站着,梁思申神情严肃,两眼却乌溜溜看着出来的一行。宋运辉却是一时没注意到有动静产生,只顾低头想事,直到雷东宝喊一声才回过神来。但陶医生早就开口:“宋厂长你们要不在这儿等会儿,我带韦姐过去一下。”

    宋运辉想了想,道:“一起去吧,决定下来住院的话,可以开始办手续。小梁,你下去等会儿。”

    梁思申跟着他们一起走,但问:“我可以找大寻了解情况吗?”

    宋运辉断然道:“大寻还没我了解,你下去等会儿,不会太久。”

    “OK。”梁思申也是回答得干脆,看到一条楼梯便与众人告辞下去了。倒是把宋运辉惊异了一下,不知梁思申是不是生气了他的拖延。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等下安排住院的时候他还得找人打一下招呼,尽量安排得舒服,总不能把所有事全赖在陶医生那儿。

    陶医生旁观,不忍心,道:“下面冷。”

    韦春红连忙道:“她车子可好着呢,比宋厂长的还好,冻不着。”

    陶医生点点头,道:“其实后面也没什么事,基本上是与主治医生见个面,安排住院,住院后才安排各项检查。抱歉,你们在那边医院做的检查,这边不能采用,还得重来。宋厂长说得没错,只要再一会儿就行。”

    “辛苦陶医生。”宋运辉听陶医生说话总是有意无意针对梁思申,不由一笑,“我要不要找范主任要个好床位?”

    “老范恐怕不在,今天元旦呢。这儿到门诊的过道有些冷,韦姐捂紧领子了。”

    宋运辉便不声不响地在后面跟着,到门诊的妇产科,他与雷东宝在走廊等着。雷东宝沉默了会儿,对宋运辉道:“刚才你那陶医生说了,看检查可以不割,但春红那年纪,以后生孩子有问题。”

    宋运辉没想到雷东宝提这件事:“那你准备怎么办?”

    雷东宝叹出一声闷气:“我认命。”

    但宋运辉听出雷东宝心有不甘。当然,怎么可能甘心。雷东宝太想要孩子了。可是,又能怎样,只有认命一途。

    韦春红进去一会儿后就出来,由陶医生陪着去住院楼办手续。等办完手续住下,陶医生飞快开列一张单子让宋运辉回去准备,示意宋运辉可以先走了。宋运辉不明白女人怎么是这种心理,看到梁思申的时候有情绪,现在却又赶着他走,简直是矛盾百出。宋运辉既无法婉转应对,又不想采取太多措施让陶医生深入误会,只得悻悻离开。韦春红只能看着干着急,心说别看宋运辉戴着眼镜看似细心,其实也是与雷东宝一样不懂女人心。

    回头韦春红把自己观察到的陶医生与宋运辉的关系和雷东宝一说,雷东宝就大大咧咧地表示,宋运辉那身份那地位那见识,哪个女人见了不喜欢,他要是谁都答应,还不成了花痴?但雷东宝没告诉韦春红的是,他感觉宋运辉对那个妖精一样的女孩子很好,虽然看似只普通朋友的样子,可他认识宋运辉久了,难得见宋运辉对女人如此无微不至到心意相通,似乎以前对程开颜都没那么关心。他怕韦春红一张嘴关不住,不告诉韦春红。而另一方面,在雷东宝心目中,宋运辉似乎是比韦春红更亲近的人。

    两人见暂时没事,下去找公用电话,找家人乘火车过来伺候。这儿医院吃方面的条件肯定是没家里的好,可这儿有希望。他们不想太麻烦宋运辉,用雷东宝的话说,大事情才找宋运辉。

    宋运辉下来找到梁思申的车,看进去,这家伙竟然坦然地在睡觉。宋运辉觉得不可思议,梁思申绝不是没心没肺的人,那么就是心理素质太好。他敲开车门,坐进里面,果然见梁思申有些睡眼惺忪,而车子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他笑道:“你还真睡得着,佩服。”

    梁思申微笑:“有什么睡不着的,开车过来,路况不熟悉,路面又差,后面又坐着亲爱的爸妈,一路提心吊胆,很累。至于杨巡那儿,最坏的结果也坏不到哪儿去,我不无谓操心。”

    宋运辉笑道:“刚才还一脸焦急。”

    梁思申不好意思地一笑:“没办法,太想知道真相。我不希望跟个傻瓜一样地做傀儡,自以为还参与着。Mr。宋,杨巡和大寻现在看着挺要好的啊,是不是有些事不便实说?”

    宋运辉点头,确实,寻建祥与杨巡的合作,其中关键,不是能跟旁人多说的。但他不会不帮梁思申,他有引导性地问:“你看杨巡对你们的合作所得会怎么样处理?”

    梁思申毫不犹豫地道:“从杨巡已经说过的话来看,目前的账不可信。我很怀疑,杨巡手头有没有一本真实的账。但是杨巡又口口声声说他会凭良心做事,我想他也不敢乱来。但是他最终会怎样地凭良心,就是他自己说了算了,没个确切数字。他会给我他认为合理的一份,而这个合理,估计是建立在他评估我和他的关系基础上的,这个认知让我不快。我第二个不快是,我以后是不是不得不被利益捆绑着,不得不顺着杨巡的性子与杨巡相处?那可太猥琐了。Mr。宋,从杨巡与大寻合作的历史上看,请问我考虑的这些可能性大不大?”

    “对的,从杨巡和寻建祥的合作来看,杨巡最终分家的时候给大寻一份他认为合理的,而不是计算下来应得的一份,这还是我出面谈下来的。你们的合作,最终可能确实取决于你们的关系。”宋运辉想到杨巡对梁思申明显不过的心思,心里很能理解梁思申说出的“猥琐”两个字,梁思申岂肯猥琐地为了利益与杨巡保持暧昧,但是杨巡,可能真的最后会拿这条关系作为衡量分配的标准。连宋运辉想到这个,都有大大的不快:“你准备下一步怎么做?如果撤资,对双方都不好,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一切可以谈。以前我不便插手,现在……你说说你的想法。”

    “谢谢。”梁思申感激,想了会儿道,“我现在先得回去经受爸爸拷问。爸爸的意思肯定是撤资,但是撤得出来吗?都变成建筑物了,还申请了不少银行贷款。眼前的情况是,我已经跟杨巡捆绑在一起了,不继续都不行。但是我可以动手消除我的两个不快,也不会对杨巡造成实质性伤害。我刚才躺着的时候想了,我转合资为借款,只收取借款利息的固定收益,等下与杨巡谈,条款分明地签订下来。那么,以后在还款方面不用牵扯上其他的。”

    宋运辉不由扭头看梁思申一眼,她心地可真纯良。因此,宋运辉心里愈发不原谅杨巡起来:“好像是唯一的办法。不过从目前已经上涨的地皮价格来看,你的办法让你吃亏。”

    “是的,这种市中心的物业,最大的一块收益应该是在物业增值上。不过我愿意承担这份吃亏,承认我投资失败。”

    “对不起,我事先没提醒你国内投资还有这些不合规矩的地方,我没想到这一块。你今天找杨巡谈,如果不顺利,你找我,我对杨巡有一定影响力。但杨巡应该没理由不接受你的方案,你的方案为他考虑得很周全。”但宋运辉也想到,杨巡肯定无比失望,本来,与梁思申合作得好的话,是多好的沟通梁家的桥梁,杨巡这么灵活的人不会想不到。杨巡因小失大。“对了,你爸爸那边如果说服不了的话……”

    梁思申一个鬼脸:“我会耍赖。”

    宋运辉不由得大笑,但也感慨:“你做事果断得令人吃惊,当初合作这么大的事,你也敢当天决定。不过建议你,以后做出开始决定的时候,再多想想。”

    梁思申抗议:“我做开始的决定时候,已经想得很周全了,但是我认识有限,我对国情到底还是不了解。为此支付学费,我认。对于杨巡,我认为我仁至义尽,错不在我。”

    宋运辉点头:“但你等下与杨巡谈话时候尽量不要这么理智,不如与你爸商量一下怎么谈,或许可以将理由放在你爸逼令退出上,给彼此都留个以后见面的余地。尽量不要扯上大寻这件事,大寻还在杨巡手下工作。”见梁思申点头答应,宋运辉继续道,“你回去心平气和接受拷问吧。我得去给我姐夫的现任妻子买些东西,呵呵,有事电话联系。”

    梁思申等宋运辉出去关上车门,才长长松一口气,放松下来。局促空间里面对宋运辉,她异常不自在。如今答案已经从寻、杨合作中找到,她问心无愧了,她的猜测没错,那么她的行动必须紧跟着。

    宋运辉走出小小车厢,却是满心依恋。他坐回自己的车子回味了一会儿,才回想刚才的谈话,让他如何能不帮梁思申?如此冰雪聪明一个人,如此能干果敢的一个人,如此家庭背景的一个人,即使生气,却依然不肯害人,这得有多大方的修养,他从给梁思申做辅导员起,便一直向往这等的教养,他很喜欢。但他也想到自己是否因为感情问题有意为难杨巡,这一想法才刚冒出脑袋,就被他自己否认。不,不可能,他今天公平得很。杨巡做假账而不事先告知的事,即使梁思申肯忍,梁父肯定不肯忍,杨巡的这种态度,与当年他与之谈寻建祥该得份额的时候大概是差不多的当仁不让,他能体会梁父心中的气愤。他因为种种原因可以退让一步,接受杨巡认为合理的分配,但是梁父呢?现在回想,宋运辉认为梁父都未必肯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梁家,又是与他不一样的世家。看看萧然的张扬便知,梁家即便是涵养再好,有些事也未必能忍。不知道梁思申的耍赖能不能见效。杨巡不知道将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多大代价。

    宋运辉思虑再三,决定不给杨巡电话通知。

    陶医生有意无意地往窗外看着,见宋运辉走回自己车子后,却好一会儿都没开走,心说人家这是在沉醉呢。不由撇撇嘴,满心不快。可又想,又与她有何相干,她真是无聊得很。

    梁思申回到宾馆,直奔爸爸房间,却到外公的客厅才找到爸妈。大伙儿都已经午睡完,坐一起聊天呢。梁父不愿在岳父面前指出女儿的不足,见梁思申回来,便起身道:“囡囡,爸爸带点东西给你,你来看看。”

    外公当即不满地道:“带来的东西还没在上海拿出来吗?借口不能这么找。快点快点,我们还得去看另一处投资。”

    梁父笑笑不予搭理,带着女儿走出套间,去他房间。门一关上,梁思申就道:“爸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知道也得听我说完。”梁父打断女儿的话,找出他记录的几个疑点,掏出老花镜戴上,“杨巡凭证里有一张,写着劳保用品,九千多。我当即出去问了一下在工地工作的装修工人,他们说他们的劳保用品都是工程队自备。然后我又找出另外两张劳保用品的发票,一共加起来有两万九。这笔钱,去了哪儿?”

    梁思申道:“杨巡今天跟我承认,他为了税务工商方面减少开支,做假账了。”

    梁父紧追不舍:“这笔账发生在你上回查账之前,如果由你来看,你肯定看不出什么。那么你上回查账时候,杨巡跟你说明了吗?杨巡做这笔假账的时候,预先知会你了吗?还有没有其他假帐,他有跟你说过一次吗?如果我今天没来,杨巡会跟你说吗?”

    梁思申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都没有。”

    梁父扔下手中的记录,不再讲其他可能的假报销,怒道:“杨巡十足道德败坏,跟那些街边摆摊坑蒙拐骗的个体户没什么两样。”

    梁思申这时已经从宋运辉那儿求证回来,可以冷静地道:“是的,爸爸,我错了,但是事情可以挽回。”她对着生气的爸爸说出她转合资为借款的方案以及原因。

    梁父严肃地道:“你这不是挽回,从目前经济发展来看,你这是更加便宜杨巡。爸爸知道你为什么做出这种便宜杨巡的方案,你一向同情个体户所受的不公平待遇,但是你的同情不能给予一个道德败坏的人。你要知道,之前,杨巡一直在欺骗你。他今天不能算是坦白,他今天是眼看瞒不住才说出来,你不能因为他自己说出来而给予从宽处理。杨巡看你软弱可欺,以后会挟持你的投资,从我们家逼取更多好处。到那时候,还如何收场?”

    梁思申坚持道:“爸爸,杨巡有欺骗行为,但还不是十足道德败坏,这方面我相信我的判断准确。而且从他以前所作所为来看,他会做出合理回馈,只是我不愿意了。我已经问过宋老师,宋老师支持我退出,宋老师与我的观点一致,杨巡必须为他所做的事负责。爸爸,这事我自己做错,你让我自己处理。还有,宋老师为以前没阻止我跟杨巡合资向我道歉,我想这不是宋老师的责任。但起码说明一点,杨巡在其他方面还是可取的,否则宋老师以前不会不阻止。”

    梁父道:“小宋是没话说的,他本来就不应该道歉,首先你连我都瞒着,小宋又能管你几成。其次,要是没有他在,杨巡还不知道怎么吃你的投资款。但是对于杨巡这个人,囡囡,你不能听信他的花言巧语。对一个人的认识,要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他做假账,从账上取走你们合资公司的钱放入他的腰包,这与偷窃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人,你怎能还为他说话?”

    “爸爸。”梁思申可以在别处很坚强,可是在爸爸的批评面前,她立刻哭给她爸爸看。她也不跟爸爸说理由,只是咬定,“爸爸,让我自己处理。”

    梁父看见女儿的眼泪就不舍得再严厉,郁闷地轻声道:“囡囡,那你把怎么处理的细节跟爸爸说一下。你跟杨巡改签借款的协议要怎么写?你中文不好,要不要爸爸替你写?”

    “当然爸爸写。我会跟杨巡说,爸爸很生气,不同意合资,没有其他理由,就这样。”

    梁父看着女儿没办法,只得道:“你别哭,陪你外公出去转转,我留这儿给你写。”

    梁思申这才收起眼泪,亲了爸爸一下,说声“爸爸,我爱你”,离开。梁父看着女儿出去的身影,心中另有想法。他暂且不拟协议,抱臂坐在沙发上思考该怎么做。

    杨巡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梁家人聚首后的回音。但是等了两个小时都没声音,他心中的忧虑越来越甚,干脆打电话到梁思申房间,但是没人接听。打到套房,也没人接听。又打到总台询问一下,知道没有退房。杨巡心中打鼓,他们都上哪儿去了呢?

    据说地震前的预震过后,拖的时间越长,后面跟着的地震越强烈。对方正是让他琢磨不透的沉默。他倒是希望梁家现在赶紧三堂会审,他会给出让他们信服的理由。

    杨巡越等越急,在临时办公室里一刻都坐不住,赶去宾馆等候。

    他想,会不会他赶路的时间里梁家人已经回来,便一间一间地上去敲门,没想到被梁父逮个正着。

    杨巡看到梁父神情严肃,对他的热情熟视无睹。梁父让他下楼去大堂吧等着,杨巡只好下去等,心中知道,梁父要跟他摊牌了。

    杨巡只等了没多久,就见梁父大步走来,已经换了衣服,俨然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带,给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而梁父手中则是捏着一张纸,这张纸杨巡认识,是他合资公司自己印制的信纸。杨巡连忙站起来迎接,等梁父旁若无人地坐下,他才也跟着坐下。他才刚坐下,面前便拍来那张信纸,信纸上面是半页内容,不多。

    杨巡忙道:“梁伯父临的是颜体字……”

    “思申心情不好,让我打发出去玩,正好我想找你先谈谈。我们现在不上书法课,我请你解释纸上这几笔支出。”

    杨巡看看眼前这么一位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高官,兼他喜爱的人的父亲,心中异常紧张,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轻如鸿毛的纸片,紧张地看。看了会儿,心中好好印证一遍,才道:“这几张发票不是实际支出。”他顿了顿,想等梁父问了再答,但是梁父没问,只是拿两只眼睛盯着他。他只能接着道:“请梁伯父理解,一家企业总有一些支出没法拿到发票,还有一些人情方面的支出即使有发票也不便做账,只好有时候套出一些现金放着,备这些需要。”

    梁父问:“小金库的运作,你有没有记录?”

    杨巡硬着头皮道:“没有记录,这种东西没法做记录,弄不好给抄出来就害人害己了。”

    “好,我理解你。那我怎么能知道你共套现多少,把钱用在哪儿,是不是跟合资公司有关?”

    杨巡无奈地道:“我没记账,不过我可以回头去整理一下,给梁伯父一个明细。”

    “方便吗?”

    杨巡只能道:“不方便也得做。”

    “既然方便,为什么你不可以事先向合作另一方每月报备,每月销毁,而非要等到我问起?”

    杨巡语塞,心说他中套了,中了看似通情达理地表示理解的梁父的套。

    梁父看着杨巡低头无语,厌恶地继续道:“思申作为出资方之一,有权完全彻底地了解公司资金运作,而你为什么对她隐瞒,却对我公开?”

    杨巡心说,梁父逼着他回答他欺负梁思申无知。在历练极深的梁父面前,他无法花言巧语。他只好低头承认:“梁伯父,是我做事没准头,疏忽这一步,我文化水平低……”

    “疏忽。”梁父冷笑一声,“你第一次套取现金忘了事后通知思申,我愿意相信你是疏忽。你接二连三地套取,我依然可以放宽尺度承认你是疏忽,但是等我前来查账你才忽然想到要通知思申,你的疏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目前的情况已经明了:一、你故意不问自取;二、你套取的现金去向不明。其余你究竟是什么意图,套取了多少现金,我不跟你讨论。思申说,她的事,她自己处理,好,你们先自己处理。但是我有个底线,必须停止合资,就这样。”梁父说完,就招手要服务员过来。

    杨巡大惊,停止合资?“梁伯父,事实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凭良心做事,绝对没有一分钱流入我自己的口袋,我可以向你保证……”

    “凭良心?”梁父没多说,吩咐给这一桌的茶水结账,等服务员一走,才又道,“我不听赌咒发誓,我只看你做了什么。套现后没有记账,没有通报,公私两个口袋的钱擅自放进一个口袋,哪儿看得到良心?我有理由对你的良心尺度表示怀疑,我阻止思申继续与你合作。你不必再向思申解释什么,你的态度我已经清楚,你只需要接受她的处理。”梁父在服务员拿来的账单上签字,签完便起身,继续道:“你没有拒绝的余地,同时,我保留向司法机关指控你非法挪用集体资产的权利,如果你还想蒙我们思申的话。”

    梁父说完就走了。杨巡连起身欢送都忘记,瞪着眼睛独个儿发呆。他没想到梁父竟然提出停止合资,那不是堵死他的半边生路吗?他可以用性命保证他没有乱用合资公司的钱,他完全是用对待自己独资公司的心来打理合资公司,别人不明白,梁思申能不明白?但是他也替梁父想到,不,他早就想到,事已至此,合资怎么可能停止。大家都已经在一辆开动的车上,这车,没法刹车,刹车就是全死。不仅他这儿无法归还银行贷款,梁思申在美国贷的款也无法还上,用梁思申的话来说,在美国最怕的是失去银行信用,梁思申不会无知到自寻死路。

    杨巡想到梁思申的心情。看早上她的表现,很沉着,但会不会被她爸左右呢?杨巡心中没底。但他绝对清楚,梁思申如果如她爸所言,提出停止合资的话,那就与提出绝交差不多了。与梁思申绝交……杨巡都不敢想。此时杨巡只清楚一点,合资,不是说停就停的,只要不停,那么来日方长。

    恰恰此时梁思申带着妈妈外公出去巡了一趟回来,她没心思玩,带着妈妈看从二轻局收购来的两块地皮的时候,心情已经犹如看别人的东西,没了感情。回来听爸爸说杨巡可能还在楼下大堂吧,她听了爸爸的说明后,旋身就出门找下来。果然见杨巡瞪着眼睛一个人垂着头坐着发愣,连她走近都没看见,全不是平时一按尾巴全身都动的灵活。

    梁思申不声不响地在杨巡对面坐下,拿起杨巡的杯子敲敲桌子,杨巡才惊醒过来。杨巡第一件事就是看梁思申的表情,梁思申不同于她爸修炼那么好,七情六欲多少露在脸上。但一看之下,心中有些放心,梁思申有点严肃,但没太愤怒。梁思申见杨巡死死看她,不自在地扭开脸,以平和的口气道:“我爸说已经找你谈了,如果我爸有情绪激动的地方,请你体谅。”

    杨巡一时迷糊,梁思申与她爸的态度怎么会这么不同。他忙道:“你爸是见过大场面的,不会乱发火,但他好像挺生气,要我们停止合资。真的吗?你也这么看我这个人吗?你说我真的是那种骗你钱财的小人吗?”

    梁思申淡淡地道:“我们合资将近一年,这么长时间以来,事情基本上是你在做,我做得不多。我很感谢你不计较两个人的分工。现在……我提出终止合作,具体办法我爸爸在起草。我的意见是,我已经投入的资金作为借款,你付给我当期银行的贷款利息,三年内还清。考虑到国内《公司法》需要到今年七月才能实施,我可以依然挂着名,一直到你能办理注册为止,你看这样的方式可不可以?”

    杨巡愣愣地看着梁思申,为梁思申真的提出终止合作而吃惊,更为梁思申提出的对他非常有利的条款吃惊。他想了半天,才回答:“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怎么看我,你认为我是不是一个骗你钱财的小人,如果你认为我是小人,那么你要终止就终止。”

    梁思申听着这话脸色变冷,她有她的骄傲,她的骄傲在于不愿跟比她不足的人计较,可是杨巡欺人太甚。“我拒绝评论你的人品,相信我爸也不会妄评他人人品。但是你不能否认,你违背合作双方该有的信任原则。”

    “我不是制造假账,我们当时签有合同,这边的具体操作由我决定。既然如此,我不可能把支出事无巨细都告诉你,或者预先等待你审批了才能支出,而且我没拦着你查账,甚至也没拦着你爸查账。”

    “杨巡,你混淆概念。你有权全权决定的是正常支出,是有据可查的支出,你无权决定非正常支出。我们合同上面早有约定,多少金额以上的支出属于重大支出,需要两人签字决定;何种范畴之外的支出属于非正常支出,需要两人签字决定。你做到了前者,可你没做到后者。”

    杨巡道:“我认为我签的是正常支出,理由我已经跟你爸说了,你爸也认可,这是这边惯例,谁都知道。”

    梁思申本来想给杨巡面子,此时见杨巡强词夺理,终于无法按捺怒火,冷冷地道:“杨巡,你扪心自问,你真认为这是正常支出吗?如果是正常支出,你又何必选择今天才告诉我?杨巡,请你也考虑我的感受。我宁愿一厢情愿地相信只是我们彼此理解不同产生摩擦,导致合作艰难。因此我愿意退出,但不能妨碍你这么多日子来的心血。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还是别责问我,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杨巡也怒道:“我扪心自问,我没对不起你。我对你是什么感情你知道的,我会蒙你?你是聪明人,你不能你爸说什么你信什么,你爸不知道我这个人,你难道会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我有叫苦叫累了吗?我要是真有那么重私心,我多的是吃定你的办法,我做了没有?你今天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我们一定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我没对不起你。”

    梁思申听着这话简直觉得杨巡这是耍无赖,竟然把他的什么感情都搬出来做筹码,难道承认他的感情就得承认他的合理?梁思申强抑怒气,尽量平静地道:“我认为你对不起我,就这样。如果你有异议,我只能说我已经没法说服你,我汉语能力有限。我会尽快与我爸确定终止合资的协议轮廓,其余交付我爸与你联系。如果你不支持我的建议,或者另有建议,我全权委托我爸跟你谈。杨巡,我对你已无话可说。”

    杨巡见梁思申说完就站起来要走,也猛地起身,大声道:“梁思申,你误会我,我绝对没有对不起你。”

    梁思申欲言又止,终于没说,转身走了。无话可说,对,就是无话可说。她不信杨巡真不懂她婉转解释的那些,不懂正常支出与非正常支出之间的区别,她此时真觉得杨巡无赖,竟然当着面说瞎话,由此,杨巡私自套取现金的行为,她已经无法替杨巡找出理由。梁思申至此已经非常失望,也非常生气,走进电梯就不再克制,拉下脸来满脸是火。这样的人,她一句都不愿多说。

    杨巡看着梁思申不顾他而去,似是一句话都不愿再跟他说的样子,满心都是冤屈和失望。没想到他如此真心对待梁思申,梁思申却一点看不到。刚才梁父这么对他,还有梁父训斥的话,他认,可是梁思申怎么也看不到他的善意?他很是失望。

    梁思申回到上面,看到爸爸拟的大纲,与她说的差不多意思,就签了一些授权书,又签了一些空白纸张交给爸爸,让爸爸回头办理。其实她真气得想推翻原来的方案,可最后还是没反悔,她认栽,是她自己滥施同情,被杨巡作为个体户的不平遭遇和杨巡勤奋努力的现象迷惑,而没看清杨巡是个不可合作的人,是她不懂国情没事先预防,才有今天之困,她认,她还不得不承认,她太差劲,杨巡原是可以占她更大便宜的。她理智上做出各打五十大板,甚至自己多打几板的决定,可是感情上却无法平息愤怒,抱着妈妈哭了一通。梁父在一边看着,脸上如挂霜了一般。

    外公竟然意外地没问什么,过来看看三个人闹成这样,他就回去自己房间独自看电视。

    晚上宋运辉终于忙完,带着宋引过来一起吃饭。梁思申虽然用化妆遮去眼皮红肿,可是谁都看得出她哭过,连宋引都看得出。宋运辉想问却不便问,当着那么三个老人精,他无法不小心行事。这一桌子在外人看来实在是太暧昧,活脱脱祖孙四代的写照。上面坐着个老太爷,第二代的坐老太爷旁边,第三代的当中夹着个第四代。

    还是梁思申有始有终,既然前面找了宋运辉了解情况,后面当然要把处理结果说明一下。“Mr。宋,我找杨巡谈了。可是都没法谈,回来后妈妈跟我说,这是价值观、世界观的差异,对了,中文应该是这两个词。我很遗憾。没办法,看来今天明天没法把事情确定下来,我只能把尾巴交给爸爸处理了。可能……会被认为仗势欺人。”

    “原来是观念冲突。”宋运辉说出来后,见梁思申点头答“是”,才有意调节气氛,微笑对梁父道,“既然小梁已经感受到与个体从业者的观念冲突,那我就得秋后算账了。梁伯父,小梁没少攻击我们国企吧?包括秋天时候发给我的文章也是完全替个私经济张目,可是现在如何?知道国家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了吧?”宋运辉说完,看着梁思申笑。

    梁父一听,也笑道:“对了,每次见面就批判我们银行不给个体户放贷,能放吗,他们脑袋里没规范经营意识,这回你也领教了。从银行贷款,在他们眼里就跟白捡来钱一样,还不还,看他高兴。银行还怎么敢贷款给他们?”

    “我们运销处的同事说,最怕给个体户发货,没见钱不敢发货,没见全部的钱也不敢发货,怕的是发货后再找不到人要货款。他们越没规范经营意识,银行越不敢给贷款,他们只好越千方百计走歪路寻找资金,就越败坏自己的信誉,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梁父道:“小宋说得在理。他们根子里没有规范、没有秩序这样的概念,遇到利益的时候就一哄而上,只要能追求利益最大化,只要不杀人不放火,他们认为做什么都在理。目前有关政策法律还在探索阶段,对于个体经济这个新生事物还缺乏有效约束,作为相关经济部门,比如银行国企,只好采取自保手段,以免陷入他们的恶性循环。囡囡,当初爸爸反对你与杨巡合资,就是基于这点实际考虑,并不是歧视。”

    梁思申刚刚在杨巡那儿上了鲜活生动的一课,而今听着最信任的爸爸和宋运辉都那么说个体户,她心中的信念开始动摇。杨巡可不就是只要不杀人不放火,做什么都在理的意思吗,一个人如果根子里是这么在想,还怎么与之合作呢?她不由看向宋运辉,看他怎么应和爸爸的话。

    果然宋运辉接着道:“我本来以为个体户的这些习性与出身的穷有关,与没有相应的社会身份有关,等有身家地位之后,应该会有信用概念。现在看看也不是。很可能他们初始的不规范不规矩反而获利丰厚加强了他们性子中某些错误想法,并将那些错误想法转变为根子里的东西。如果那样……”宋运辉看看梁思申:“可能又是一个恶性循环。”

    梁思申立刻明白宋运辉说的是杨巡,以前与杨巡合作时候,跟宋运辉谈起杨巡,也曾说过杨巡现在有两处市场资产,因此做事的时候总要顾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会太失分寸。可问题是他们都没考虑到,如果杨巡压根儿心中就没“分寸”这两个字,又如何。梁思申喃喃地道:“我万分幸运,还有退路可走。”

    这边议论得激烈,那边宋引却闲得无聊,追着外公道:“爷爷,您男同学戴红红绿绿的东西真臭美哦。”

    外公听着惊奇,全身看看,又摸摸领带,都灰灰的,哪有红红绿绿。他笑嘻嘻地道:“爷爷手里只有一双筷子是红色的,哪儿还有别的?筷子可不能不用哦。”

    宋引却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指着另一只手的无名指,道:“就这儿,男同学也臭美,臭美臭美,一个鼻子两张嘴。”宋引说着,又两手抓脸做了一个鬼脸。

    众人才知是外公手指上那只耀眼的翡翠戒指,都是忍不住地笑。外公听了也忍不住笑:“娃娃,那不是臭美……”

    “就是臭美。猫猫没错,外公戴这个就跟姐姐戴胸针戴项链一样臭美。”梁思申终于也笑出来。

    “女同学可以臭美,男同学不行,因为是男的。”宋引的道理似是而非,但她却非常坚信自己是对的。

    众人依旧是笑,外公也大笑,一点不觉得受冒犯。外公笑道:“为什么男的不能戴?美国男的还有穿花衬衫花裤子的,还有一个国家男的穿格子花裙的,中国古代男的还穿红衣服,叫红男绿女。”

    宋引大声道:“可是您戴的是绿的,羞不羞,羞不羞?”

    外公对着一个冲他吐舌头画脸皮的小孩子没招,只好哈哈地笑,表扬宋引很聪明。宋运辉笑着教育女儿:“指出问题就行了,羞不羞就别追究了,要尊敬爷爷。”

    外公笑道:“都没规没矩的,小家伙叫我爷爷,叫我女儿女婿阿婆阿公,叫我外孙女又成了姐姐,什么乱套的。”

    宋运辉笑道:“我这方面不强求孩子,她怎么看就怎么叫,只要大方向别错就行。对不起,王老先生。”

    外公道:“我奇怪啦,你们国内的比我们在美国的还西化,一说传统,好像都是要打倒的一样。老的没保留,新的没学到,不三不四。”

    梁母微笑道:“一个疆域宽广人文种族复杂的陆地才能包容文化多样性,并能将多种文化熔融创新成一种兼收并蓄的文化。因此文化多发源于类似中国、欧陆等地,美国现在也可以输出它的文化。爹爹,我们的人文体系已经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外公道:“你别狡辩,我没说你不应该变,可是你们把传统里面好的变没了。就说思申今天这件事,你们在说的我都听得懂了,传统生意人有这么不讲信用的吗?那姓杨的要换作解放前做出这种事还敢在城里待着,早让我们商会合伙儿灭了。做生意的谁不求个亮堂堂的金字招牌百年老店的?做生意你骗官府可以,可不能骗合伙人骗顾客,那样做是短视。”

    梁思申道:“可杨巡不觉得这是在骗我,他还觉得他这是大包大揽做了所有的事。”

    外公单独对宋运辉道,“宋厂长,传统还是有用的,别有意去破坏。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家庭如果用破坏传统的方式去发展人文,这很危险,一定弄得人民无所适从。”

    梁思申看看妈妈,道:“我同意外公。但我反对没原则的孝顺。”

    梁父梁母则与宋运辉面面相觑,三个人都想到那个最破坏传统的年代。但梁父道:“我们还是别太多议论社会。杨巡即使不是特例,可他在对待我们囡囡的事情上更是个看到小红帽独行的狼。现成的例子是,我今天下午先跟他谈,他不得不承认他所做的事,但他只承认是疏忽。可是到囡囡面前,他却反咬一口。说明他是看碟下菜的。小宋,这样的人我们每天可以遇到,他们在我们面前是十足好人,十足温顺,可是深究起来就难说了。来前我太太还在说杨巡是个上进青年呢。这回他算是不小心露出马脚,但没他第二回的机会。我们前面给他寻找出人品形成原因,我们可以理解,可我们不能接受。”

    外公却笑道:“杨巡这回偷鸡不着蚀把米,骗谁不好,敢骗官僚,吃豹子胆啦,这小子,呵呵。思申碰到他是秀才遇到兵,他碰到我女婿是兵痞遇到长官,算是都撞对了啦。小宋啊,我跟你说,我年纪大,看的人多。人这东西,杀人放火都或许情有可原,唯独没良心是永远不能原谅的。思申今天哭什么?还不是因为好心遇到驴肝肺了嘛,本想提携杨巡一把,结果反被咬一口。你们都假惺惺说什么规范道德,我老头子说实话,杨巡就是没良心。跟没良心的人你也不用有良心,思申,我以前看你是个果断的,黑心的,没想到你今天这么婆妈。这事叫我解决的话,我拍死杨巡。”

    宋运辉正被梁父与外公对杨巡这个人所下的结论所震惊着,心里矛盾着,却听他女儿在一边睁着似懂非懂的眼睛,迷茫地道:“小杨叔叔不是苍蝇,怎么能拍死呢?”

    众人都没笑,都被外公的“拍死”两个字震惊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尤其是梁父,第一次有跟岳父握手的冲动。只有外公笑嘻嘻地道:“这娃娃有前途,才这么小的人,大人说话都能插上嘴,有主见。爷爷说着开玩笑的,大活人哪儿拍得死,又不是苍蝇。”

    但大家听着心里都有数,杨巡在实力雄厚的外公眼里,只是一只苍蝇那么微小,在梁父眼里,也没好上多少。梁思申心情复杂,她生气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外公的主意,可是,想到杨巡曾经两天两夜没睡地监督工地,为合资企业下过那么多苦力,她如何拍得下手,她是真的婆婆妈妈,她不由看向非常欣赏杨巡的宋运辉,看到宋运辉也看向她,眼睛里有不忍。

    宋运辉看到梁思申眼里的动摇,虽然他思考之后知道梁父和外公说得都没错,杨巡这个人在他面前一直是好人,可背后……比如说对寻建祥这个合作人的分割这件事,可以看出杨巡的真实品性,可是想到杨巡一路闯过来的艰难,想到杨巡一直以来对他的奉承和为他办过的那么多事,他无法不开口为杨巡求情。“梁伯父,这件事最大的责任在我。作为我这个既了解杨巡又了解小梁的人,而且我又清楚国外与国内人思维区别,我没有阻止两人的合作,我是肇事的根源。杨巡有私心吗?有,不能否定,可是他在合资公司这件事上的私心不能算多,还谈不上没良心,应该是经营理念不规范占大头才是。我看他对合资公司的投入绝不亚于他当年做两个市场的时候,那是全心全意的。很少见到有人对合作的企业能如此投入。毕竟从国情而言,杨巡在合资另一方基本上不参与的情况下能做到今天这一地步,已经不算是罪大恶极。我想腆着脸给杨巡求个情,在这件事上,最该责怪的是我这个小梁信任但没把监督工作做实的人。”

    外公一听就笑了:“思申有给你咨询费监理费了吗?如果没有,她凭什么要求你监督?你是最没责任的人。小伙子,难怪年纪轻轻就做大厂长,好,有担当,也够狡猾。思申要是跟你一样,我今天就把财产交给她打理。”

    外公对谁也不帮,对谁都不客气,让宋运辉听了也是讪讪的,外公揭穿他苦肉计的用心。梁父也一时不好继续说什么,否则就显得连宋运辉也责怪上了似的。他拍拍宋运辉的手臂,很是真诚地道:“小宋,我会听取你的意见。”

    梁思申见此忙道:“爸爸,我们不生气,我们得承认杨巡的工作。给他一个机会,把项目完成,还是我的方案。”

    宋运辉心想,梁思申真是宽容。梁父却道:“本来就说用你的方案,可杨巡不干。”

    外公气道:“我气死啦,没见过你们这种犬儒。干脆今天一顿饭吃完全都出家算了,割肉饲鹰都没你们高尚,没良心的人你们以为感化得了吗?告诉你们,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原谅,唯独背叛不能原谅。气死了,我看电视去。”

    外公说走真的走了,拦都拦不住,梁母只能向宋运辉道声歉,紧随其后。梁思申与宋运辉都很是吃惊,唯有梁父看着岳父的背影一会儿,转头就笑笑道:“老头子就这唯我独尊的脾气。对不起,小宋,别被影响情绪。”

    梁思申连忙跟宋引打岔,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宋运辉见此更能理解当年梁思申为什么要与外公打官司,看起来以前小小的她在外公手下很不好过。想到梁思申吃过苦头之后依然宽容,而杨巡却还是固守那些小生意人的勾当,心下叹息,却也对杨巡加大了反感。没错,什么都可以原谅,唯独背叛不能原谅。

    一顿饭吃完,因为宋运辉带着孩子,梁父没有挽留,亲自下去,冒着寒风坚持送宋运辉上车了才走。宋运辉感动,却又是替杨巡担心。梁父这个出身良好的人,显然被社会磨砺掉的棱角较少,感情上恩怨分明得很。梁父对他越好,宋运辉相信,梁父对杨巡越狠。宋运辉回想起来,忽然发觉,梁父嘴上敷衍着梁思申,其实从头到尾都没赞同梁思申的方案,都是以模棱两可带过,而没表态。包括他的求情,梁父这句“我会考虑你的意见”已经很说明问题,梁父压根儿就想等女儿走后,自己着手处理。可想而知,杨巡惨了。

    但是今天该说的话他都说了,梁父的想法,他只停留在猜测,总不好现在就仗恃过去的一点点恩情再要求人家退让,他想来想去,只有打电话给杨巡,要杨巡立刻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明天立刻签字确立协议。

    但是杨巡却正生气着,他生气的是梁思申竟然如此不信任他,他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合资公司,却还被梁父如此污蔑。他不肯答应宋运辉的提议,说答应就是承认他贪污,那是不可以的。他跟谁承认都行,就是不能跟梁思申承认。

    宋运辉觉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不顾旁边女儿在场,怒道:“杨巡,你找死吗?”

    杨巡道:“宋厂长,我没找死。现在的情况是,梁思申想撤资,可已经撤不了了,只有选择借款这个类型。但是对我来说,我不答应,这个项目就是拖着,照旧,他们也没有其他办法。如果我不拖着,答应梁思申的方案,项目还是照旧进行,可我损了的是名誉。于情于理,我都没可能答应。”

    宋运辉明白了杨巡的用心,项目做到这个程度,以梁思申在国外,梁父在省外,两处都鞭长莫及来看,就算是控告了杨巡,让杨巡坐牢,出了梁父心头的毒气,可是项目呢?项目若是因此而停顿的话,梁思申将遭受惨重损失,梁家不会不投鼠忌器。宋运辉叹息,奉劝一句:“杨巡,你好自为之,应该说梁思申已经仁至义尽,你别逼她了。”

    杨巡却不这么想,他清楚宋运辉对梁思申的好,他只是道:“我不想蒙冤。”

    宋运辉无语,只好作罢。梁思申外公和梁父就杨巡人品所说的话对他影响很大,让他重新审视与杨巡的关系,厘清欣赏与信任之间的区别。

    杨巡想来想去,认为宋运辉肯定是为眼下他与梁思申的矛盾生气,责怪他不听宋运辉的劝告,或者更应该说是要求,但是他不能答应宋运辉的要求。不错,他确实是有意不告诉梁思申套取现金的事,因为觉得没必要,他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梁思申行事太规范,都照那套规范来,还怎么做事,可是他自始至终没有占梁思申便宜的意思。如今事已至此,他已没有退路。如果答应梁思申的方案,那就意味着从此绝交,他在梁思申眼中成为小人,以后都无法解释清楚。而如果拒绝答应方案,那么梁思申生气大怒都在情理之中,可是项目已经进入内外装修,很快可以交付使用。届时,他把回报交给梁家,让梁家明白他不是小人。再说了,他也不信,他即使接受了梁思申的方案,梁父就会放过他。如果梁思申由合作人变为债权人,只协议收取固定金额,那么,梁父有的是办法折腾他,到时他只有更惨。他只有想方设法继续与梁思申绑在一根绳子上,来日方长,大家最后都会理解他的苦心,包括宋运辉。

    梁思申回上海前找到申宝田,请申宝田以同是江湖企业家的身份做杨巡的工作。申宝田答应,因为申宝田现有不少资金已经转移到梁思申处,等着积累到一定程度投进国内展开合资。而且申宝田还想把儿子弄到美国去混个身份,以后就用儿子作为外商回来投资。在申宝田看来,梁思申的断绝合资决定有些傻,退让太多,杨巡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与申宝田谈话后,梁思申才回来退房吃饭,载着父母外公回上海。最先,众人皆睡午觉,独梁思申一个寂寞孤独地开车。等会儿,外公先睡得不舒服醒来,也不管女儿女婿都还打着瞌睡,就问前面的梁思申:“又出去跟那个姓杨的小子谈了?”

    “没,跟另一个合作者谈些事。”

    “嗯,那还行。我看你就别再找那人谈了,越谈越被人摸清底细,看出你是个没脾气的,让你爸去谈。哪有人一上来搬出的条件就是退让的,你就是心里想死了要退,你最先也得把条件开得他做不到的高,后面才能落地还价。你不是每天都在谈判吗,怎么这些常识都没有?唉,气死我啦。”

    梁思申好久无语,心知爸爸虽然没说,可心里一定也这么在想。她犹豫好久,才厚着脸皮承认:“我这回操作错误,有些太抹不下情面。不过只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还不知好歹,我只有对不起他。”

    “还给什么机会?怎么对不起他?”梁父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

    “爸爸,我不想让宋老师出面,他太为难,我找了另一个朋友。杨巡能听便罢,要他主动找爸爸办理;如果不听,我给他一个他接受不了的后果。我也生气了,没这么当我傻瓜的。”

    梁父道:“我今天中午出发前没看到杨巡人影的时候,已经决定了。囡囡,商场这个项目,不是全给杨巡,就是全给你,没有共存的可能。但即便是杨巡乖乖地退出,有些代价他依然必须承担,人不能做了坏事还什么事都没有。”

    外公立刻肯定:“这还差不多,做人要有些血性,别被人捏着欺负,你退出是委屈,你留条尾巴地退出是傻,你连退都退不出,呵呵,我又要骂人啦,看在你开车分上不骂你。”

    梁思申心说,她就是那个抓了无数大牌,却退也退不出的。杨巡杨巡,以为她真没办法吗,那也太小看了她一些。所有接触过的人都说她的退出太便宜杨巡,可杨巡连这还不答应,杨巡以为她就真的这么傻吗?她说话聊天的时候,常把“我傻”挂在嘴边,可是谁真想把她当傻瓜摆布,那谁真是太不认识她。再说,她再好的涵养,也被外公一口一声的笑话给激怒了。“爸爸,你给我做后盾就行,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你知道爸爸要怎么做?”

    梁思申道:“你最多找经济问题把杨巡送进监牢,如果杨巡还签了把股份转债务的协议,你还能把他的剩余资产都剥夺了。爸爸没必要做那恶人,说出去名声不好,对我来说也是失败,我如果只能采取这种措施,那是我无能。”

    “他真有经济问题,为什么不让他坐牢?你还护着他?”外公好奇了,觉得梁思申迂腐得不可思议。

    “我不是护着他,我今天咨询了一下申总,申总也不建议我半路停止杨巡的管理资格。申总说基建工程的很多费用发生很难说清,当事人精不精明,关系到结算时候追加费用的高低,弄不好翻倍都可能。现在大半工程已经结束,一本账都在杨巡肚子里,如果把他送进牢里,恐怕我们不仅仅是工期损失,如果杨巡事先更有准备想出口气的话,我们更难对付基建单位的结算。我当时提出转为借款就是这个意图,没法半当中才踏入浑水,肯定淹死,还不如全身而退。我想杨巡也清楚现在谁也没法替代他,替代他需要巨大代价,我负担不起,他才敢跟我抗着。我看他可能还被爸爸说保留指控他挪用公款权利这一条吓到,他现在是无论如何都要抱住我跟商场工程捆绑在一起,迫使我们无法对他采取措施。等未来施工结束,商场营运,他肯定大派好处给我,让我没脾气,继续合作。”

    外公听了笑道:“还行,可谈判水平还是太逊了点,就算是你全没优势,也要装得气势汹汹。”

    梁父冷冷地道:“我看杨巡最担心的还有一条,就是好不容易跟你搭上的线不能断了。到时候他肯定放长线钓大鱼给你超过比例的好处。不过也有一种可能,他索性昧良心到底,把账做成巨亏,只要工程结算的时候做些手脚就行,然后把商场丢给我们收拾,他自己转身跑了,找都找不到。囡囡,你还是考虑得温情了些,这事的处理,我们绝不能等,一定要速战速决,不能夜长梦多。”

    梁母在一边终于插话:“我怎么看着杨巡进也难,退也难,其实是什么选择都由不得他,他只好保持沉默。你们这样也不好,给他压力太大,别逼着他铤而走险。”

    “又来一个妇人之仁的。”外公非常不满意女儿的想法。

    梁思申淡淡地道:“妈妈,不是我逼得杨巡没路可走,而是他自己走绝路,我给他的机会和好处已经太多太多。他不是无路可走,而是舍不得既得利益,不肯离开,他是把我投资的钱当作自己的了,你没见他跟我谈话时候的样子。爸爸说的制造巨亏的可能性很大。妈妈,我可以容忍他操作中的不规范,他只要改就是,我受不了他知错不改的态度,我看他是以为工程进行到现在,我的钱已经全部被他抓在手心,他可以为所欲为了。”

    梁母道:“他没那么大胆子的,他不怕我们找他吗?”

    “不是说了吗,我们囡囡在他手里,他知道我们投鼠忌器。”

    “可是他不会不知道只要和我们囡囡好好做,以后有的是他的好处。他何必这么短视,我看肯定还有其他原因。”

    “这话对是对的,我看杨巡本来就这意思,做好一个项目,攀上我们一家。可架不住他眼皮子浅啊,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贪那几万块钱的好处。他以为他做得好,要不是我来看看,我们到最后都还一直当他是好人。没有其他原因啦,他眼看我们已经翻脸,只有赌一把赌,我们都是你跟囡囡一样的好心人。”

    外公终于忍不住,又道:“我真是受不了你们啦,都还是年纪轻轻的人,想问题怎么这么浑。这事情很简单,姓杨的小子背叛合作人,做假账,因此该受到相应处理。管他前因后果是什么,就这一条背叛合作人,够罪大恶极。思申,你停车,我下去喘口气,又被你们气死。”

    梁思申将车窗降下一些,道:“这回我难得地同意外公。爸爸不用生气,节外生枝。妈妈也不用给杨巡找理由,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是就事论事地处理,可我烦了,退出。如果申总的思想工作不起作用,我还有办法,爸爸给我时间,三天内没处理好,你再接手吧。”

    梁父没再说,但心里想着,女儿即使三天内能处理好,他也绝不会就此罢休。杨巡太明目张胆,胆敢欺负他女儿。

    06

    申宝田有些事耽搁了,第二天才找到杨巡谈话。一谈之下,知道梁思申没骗他没瞒他,都是实话,他反而对杨巡的态度很是不解。他更不解的是,才下午时间,杨巡竟然酒喝得有些小糊涂,没点好好做事的样子。

    申宝田问清事由,对杨巡道:“论理,你们的事我不该管,可我的事还让小梁管着,我得替她办点事。我问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又来了,宋厂长也是问我是不是想死,这问题是我想的吗?我想有什么用。我对小梁那么好,心都给她,你也知道的,她怎么对我?她爸都拿我当贪污犯看,她爸这么想了,我还有活路吗?我捆住梁思申,是死,我放走她,我还是死。我没选择,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小杨,你这话就不对了。这件事在我看来很简单,你做错了,你不应该瞒着小梁做假账,我怎么看你都有两手准备。你喜欢小梁,你通过这个工程要是套得住小梁,往后小梁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现在怎么使都一样。你不会没想过万一套不住小梁的话,这儿的活都是你干,要是真按比例分配收益你太吃亏,你因此偷偷留一手,具体看往后交情决定分配。你说,别人也不是傻子,能猜不到你的小算盘?就算是小梁猜不到,她爸爸也猜得到,谁能咽得下这气?我看小梁的方案是客气的,非常大方,便宜你。单看小梁对这事的处理,我把钱从她那儿转,我放心。小杨,看在你介绍小梁的分上,我劝你一句,好自为之,你就是下跪磕头,也得把这个歉去道了。”

    杨巡怒道:“申总,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这个人,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全心全意……”

    “你当然全心全意,可你也留退路,你别告诉我你一点私心都没,这不是你。你最多做的时候心里不那么想,掩耳盗铃,可等事到临头,看你怎么做,我不会看错你。小梁处理这件事很上路,给足你面子,又不断你生路,钱还放你这儿,你要是连个错都不认,你太小人了。”

    “我没这么想,我没留后手。”杨巡嘴巴里竭力否认,可又心惊肉跳地冒出冷汗,他好像……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这一吓,酒也醒了一半。他抓起桌上一杯已经凉了的茶,咕嘟咕嘟喝下,全身火烫才压下一些。“可申总,我现在没办法了,我不能答应小梁,她爸威胁说要告我贪污,我要是答应把小梁的投资转为债权,她爸更不会管工程的死活,一准立刻下手把我逮了,我现在左右不是人啊。”

    “为这个喝醉?”

    “心里难受,我对小梁那么好……”

    “好个屁,好还留后手?要这事出我儿子头上,我就是钱不要都得把你剁成肉饼,敢动我儿子,比动我还狠。人家小梁爸肯放过你?赶紧趁小梁还在国内,去上海磕头赔礼,求她放你,小梁爸能不能放你也着落在她手上。你没其他选择,何况小梁对你已经够客气。”

    杨巡手指深深探入头发,低头无语。这个办法他不是没想过,可是梁思申是他喜爱的人,要他如何能够在梁思申面前低声下气、丑态百出地换取宽恕,他最走不出的就是这步。

    申总看着杨巡,见杨巡一直不回答,只得道:“我有点事耽搁到今天,本来前天应该找你说。小梁还以为是你没反应,今天跟我说,如果你一定不肯答应,她只有改变主意了。她准备把股份转让给市一机的萧总,萧总钱不够的话,她爸会贷款给萧总,这笔生意,我看萧总不会不要。”

    杨巡一听,全身大震,竖起头盯着申宝田不语。这一刻,他的心全凉了。他没想到,梁思申竟会想出这最毒的主意。这绝不可能是梁父所想,只有梁思申知道萧然是他的七寸。

    申总看着黄豆般大冷汗珠从杨巡瞬间变得青白的脸上滑落,做了一把好人:“赶紧去上海,还来得及。”

    但是杨巡还是脸色苍白地没动弹。申宝田索性起身走到外面,大喝一声叫来杨速,要杨速赶紧开车送杨巡去上海。这件事,那是由不得杨巡了。

    一路之上,杨巡脑袋混乱着,申宝田的话一浪一浪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中枢,激起空谷回音似的连绵回响,声声不绝。股份转让给萧然……赶紧去上海……磕头赔礼……迟则生变……杨巡脑袋嗡嗡嗡的,前所未有地紊乱。已经久违的恐惧再次袭上杨巡心头,他才培养起半年不到的披着合资虎皮的胆气再次遭受重创。紊乱之中他妄图抓住什么,他太害怕那只隐藏在体制中的翻云覆雨的手。他混乱地想,他必须……他必须……他必须……

    梁母一早起来,见全家都还睡着,她没声响,拿了毛巾牙刷轻轻下楼,准备到楼下卫生间洗漱。但走到下面,看到外面似乎有人,便拉开纱帘看了一眼。果然,真是有个人在外面院子里,不是站着,是跪着。梁母大惊,也不顾自己只穿着毛衣,打开门奔出去,来到那跪着的人面前。一看,竟然是杨巡。

    梁母惊呆了,连忙伸手拉杨巡,一边连连道:“快起来,快起来。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啊。”

    杨巡虽然穿着一件时下被称作老板装的毛领皮大衣,可早冻得面无人色,但他能怎么办?知道长跪会被人厌恶,是糟蹋自己,可只有这个办法了,唯有如此,梁家人即使厌恶他的行径,也只能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当然,他在梁思申心中就彻底完了。不,从梁思申想出用萧然的时候已经完了,他不过是给自己雪上加霜而已。

    “梁伯母,我做事没规矩,还自以为是,我向你们道歉。请求你们原谅。”杨巡并没有起来,两个正主儿没出来,他怎么能起来。

    梁母拉不起杨巡,急了,道:“你不起来?你真不起来?拿我的话当没有?起来!不许跪,就算有杀头的罪也不许跪,起来!”

    杨巡已经跪了一个多小时,刚跪下时候还脸皮不知道往哪儿搁,后来冻得麻木了,神志也麻木了。这时候天已经开始亮起来,但是杨巡哪儿都没看,直等到梁母出来才恢复知觉。这回听梁母这么说,知道再跪下去惹梁母生气,只得起身。可是一个多小时冰冷的地面跪下来,关节早硬了,没站稳就向前扑去。梁母想伸手扶都来不及,眼看着杨巡五体投地扑在地上,好一阵子起不来。

    梁母看着叹气,这两天杨巡没答复,她眼看着丈夫女儿终于收起涵养,火冒三丈。尤其是女儿,当妈的理解女儿的心,遇上中山狼的感觉比什么都不好受。可看到杨巡如此狼狈,她又心软,扶杨巡艰难地站起,道:“进来吧,到里面活活血。”

    杨巡伸手攀住旁边的树枝,茫然道:“我没脸进去,我在外面等。伯母请进,外面冷。”

    梁母犹豫再三,返身进去别墅。都顾不上洗脸,就上去叫丈夫起来,叫女儿起来。

    梁思申闭着眼睛被她妈拉起,听妈妈唠叨了半天,才忽然睁开眼睛,迷惑而又反感地问:“跪?干什么?”

    “不管他干什么,反正他跪着,不止跪一会儿,跪得站都站不起来。他想负荆请罪?你快起来收拾收拾,把事情处理好。”

    梁思申又是晕了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起身,稍微撩开窗帘,果然看到杨巡扶着树枝站在院子里。这时梁父也起来,敲敲门进来,也顺着撩开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漠无表情地道:“拿苦肉计逼我们,够下三烂的。”

    梁母怨道:“好了,这事我看到此为止,杨巡跪了一夜也够吃苦头的,算了。”

    “囡囡呢?”梁父看向女儿。

    梁思申看着杨巡那样子,想象杨巡跪着的模样,心中原本对杨巡的最后一丝好感也荡然无存。爸妈可能还不知道,这是她昨天放话给申宝田,才有今天杨巡低三下四的跪。她摔下窗帘,没好气地道:“爸爸,你去处理,我再不要见那个人。”

    梁父梁母出去,梁母拉住丈夫道:“你梳梳头发,我拿大衣给你。”

    梁父进去洗手间拿梳子,问道:“你心软了?”

    “还能怎么样,你没见我让他起来,他起都起不来趴地上的样子,人家都已经趴地上了,你难道还要踩上一脚?我们不能赶尽杀绝。”

    梁父沉着脸,好久没说话,由着妻子给他穿上大衣。杨巡的跪,并没让他觉得出气,可是他是有身份的人,他难道还跟癞皮狗计较?

    杨巡终于拿了签有他和梁思申名字的协议离开,自始至终没有看到梁思申,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走出梁家的院子,就木然起一张脸,两腿关节隐隐生痛,可是哪儿痛得过他的心。他宁愿选择麻木,他几乎不动关节,僵尸似的走出别墅区。外面的杨速迅速跑出车门将杨巡扶进车里,见大哥面色青紫,不知道大哥在里面受了多少罪过,心中愤恨,但只有足足地开起暖气,将车迅速驶出这片鬼域。

    梁父终于解决悬于心中一年的疙瘩,先一步回去上班,不过他在飞机上对被外公赶回来的妻子说,这事儿没完,思申的钱放在杨巡那儿,总是个不定时炸弹,杨巡那个体户太不能让人相信,他得回去找企业家们商量商量,怎么样进一步妥善解决这个问题。梁母只会叹息,没想到看着挺好挺上进的一个孩子,做事情却是那么没有度。但梁母当然是更心疼女儿,看到女儿本来挫折就挫折了,依然能理性对待,可是被杨巡一跪之后,女儿却沉默下来,令她很不放心。再说女儿还得对付极其多事的外公,梁母离开得牵肠挂肚。

    梁思申送走父母,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便开始头痛起来,眼下没了父母中间当屏障,她一个人将如何面对外公直来直去的火力。以往她没错,没把柄捏在外公手里的时候,可以与外公唇枪舌剑,可是今次有老大辫子捏在外公手里,两人一对一的时候,外公还不把她笑话个够。

    她硬着头皮回到家里,却见外公在插花,用的是从外面院子剪来的新鲜蜡梅,桌上则是摆了好几只瓶瓶罐罐,外公这里插插,那儿插插,看来都不甚满意。梁思申没想到外公也有这等闲情逸致,就走过去看,看了会儿才道:“妈妈去年说,蜡梅摘下来,拿这两只碧玉荷叶盘飘着就够味道。”

    外公神情严肃地将一枝蜡梅倾斜下去,在碧玉盘上比画了一下,才道:“不好,好好的新年弄什么落花流水,彩头不好,你爸妈走了?”

    “嗯,妈妈让我赶紧回来陪你,去城隍庙吗?”

    “不要去,太冷,到处没空调,冻死我这把老骨头。来前还满心想着蟹粉小笼,看这样子,别小笼端来路上就冰凉了。快吃中饭,等我午睡后,你开车带我出去走走,随便哪儿逛逛都行。”

    梁思申吃惊,外公怎么讲起道理来了?外公抬头一看梁思申的神色,了然地道:“没办法啊,寄人篱下,就怕你把我一个人扔在中国回不去。”

    梁思申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外公这话是真是假,只能当他是假,因自认识外公至今,外公从无妥协的时候。她见梁大的保姆拎菜从外面进来,就问外公:“今天想吃什么,看看去?”

    “想死牛排,想死羊排了,别每天给我吃海鲜。”

    梁思申一笑,过去看保姆买的菜,果然又是什么鱼之类的,不过也有两只鸡腿。她见了便打发保姆回去,自己做菜。外公这才凑上来问:“你也会做菜?做什么?”

    “读中学时候学的,还记得第一堂课教怎么烧开水。那时候还觉得新鲜好玩得不得了,没想到这会成为后来独自生活最好的维生教育。我把鸡腿骨取出来,鸡肉拍松,做煎鸡腿吧。没有牛排羊排,鸡腿聊胜于无。”

    外公是极其不愿吃梁思申这种杂毛厨师做出来的菜的,不愿将一条老命交到杂毛厨师的手中。可是人家有积极性,他不便打击,只得苦着脸凭着他有限的食品知识,在一边儿监看。

    果然,梁思申的手法生疏得很,倒油的时候就跟油瓶子打翻一样冲,放料的时候则是手指轻触如弹钢琴,怎么看怎么不像样。梁思申自己也在头痛,平常用惯平底锅,这儿遇到的锅则是圆底,怎么煎才好?眼看着外公脸色越来越不善,可她终究没有创造奇迹,焦头烂额地忙碌好久,煎出两块颜色可疑的鸡肉饼。她颇心虚地道:“我做的菜一向注重口味不重皮相。不如我先试菜,味道好,外公再吃。”

    外公倒是一点不客气,瘪着嘴疑惑地看梁思申试菜。见到梁思申一吃之下脸上大有惊艳之色,立刻不客气地把外孙女刚试过的一盘端走了,刀叉齐下:“我饿啦,马马虎虎将就啦,谁让我寄人篱下呢。”

    梁思申只得吃另外一盘更糊的,看外公吃得认真,问上一句:“要不要去外面吃?”

    “不去啦,勉强能吃,总比每天吃煎带鱼好,平时你一个人怎么吃?”

    “美国家里才煎不出这样难看的鸡肉,这儿圆底锅的火候怎么也掌握不了。”

    “算信你。不过我从姓杨的小子来这儿一跪后,开始相信你的看人眼光。这个人能屈能伸,是个混江湖的人才。”

    “不说他,影响胃口。”

    外公到底嫌鸡肉口味不好,吃得无精打采。胃口没有,却吊起说话的兴致。“说还是要说的,不是替他求情,是教训你。一个人吧,真要是实诚到底,是不能做生意的,可是像杨巡滑头在外的也不行,谁都不愿跟一看就滑头的人交往。可是凭你的道行,你连杨巡那么明显的滑头都看不出来,只能说你经历太少,谁都别怨。只有三个办法:一个是等,等经历多了自然眼光毒辣;第二个是靠,以后独自跟国内商人做生意,一定要来请教你外公,你外公什么人没见过,一见杨巡就知道他几根肚肠;第三个是疑,遇到所有人先存下戒心,断定他一半狡诈一半实诚,做事之前先想好预防。这三条做到,以后基本不吃亏。你这回坏就坏在最初太自以为是,以为你什么都能干,结果中杨巡这种小赤佬圈套。现在国内人不讲规矩,你看看保姆,擦地只擦个中间,从来不蹲下去辛苦一点把转弯抹角擦到,这边的人啊,没点职业精神。听说是混大锅饭吃,混惯了。可你别看一张黄皮,本质是美国傻大妞,心计离国内这些艰苦底层打滚出来的人远了,你以后再过来做事,一定要跟他们丁是丁卯是卯地把所有规矩讲清楚。”

    “知道。像宋老师那样的人很少,估计跟教育程度有关。”

    “还有啊,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把人拍死为止,不能留一条尾巴。你生意场上跟人有过节,你要么吞下一口血,赔上一个笑脸,再割一块肉送走瘟神,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要么看自己实力足够,一定要花血本把对方拍死,不给对方东山再起的机会。你把他拍得半死不活放走,这叫养虎遗患,总有一天等着他来报复你。你这回做事欠考虑,姓杨的小子今天给你们跪了,他嘴上不说,什么都随便你们捏弄,可心里不晓得多恨你们,回去,你说他会怎么处理你还放在他那儿的钱?我反正不知道,换作是我,我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今天跪你,没办法,但我心头一腔毒气总要你也吃到,就是破产,也得让你尝尝血本无还的滋味。不过好在你们梁家官大势大,你们可以官商勾结,这事就难说得很了。不过依我看来,我这女婿做官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做生意却是大大地不行,不如那个杨巡多了。”

    梁思申听着觉得有理,可有理归有理,想到如果真的拍死杨巡,她可做不出来。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以后再有跟这边的合作,一定要工作归工作,交情归交情,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因此心悦诚服地道:“外公在这件事上面的观点都对。”

    “我其他的就不对?不是我不对,而是你领会不了。”

    “也就对了这一件事。”

    外公只得白了梁思申一眼,自管自吃鸡肉,可还是忍不住道:“你以后还打算回国工作吗?”

    “会。”这回梁思申没有犹豫,“本来只打算做飞人,这下有过来两年的打算了,有意思。”

    “有意思在哪儿?”外公有些意外,本来以为梁思申被打得灰头土脸,没想到她却说有意思。外公认为梁思申可能是打肿脸充胖子,因此他一定要问个彻底。

    “没规则。所以什么都可以做,一切皆有可能,比在美国的工作富有挑战。”

    外公明显地愣了一下,举着刀叉看了梁思申好一会儿:“是的,你应该回来。”外公一本正经地道:“起码在中国,你做错事情有人给你擦屁股。”

    梁思申被正正地踩中尾巴,心说外公果然不放过她。她不由冷笑道:“我独自打拼那么几年,也该享受享受照顾了。不错,这滋味真好,我很享受。”

    外公白梁思申一眼,“哼”地一声冷笑道:“才知道你原来在国内是大小姐,委屈你。”

    梁思申也是冷笑:“就等着你今天良心发现。”

    “没良心的,要不是我带你出国,你最多跟你那个梁大堂哥一样,傻不啦唧。”

    “在美国的未必不傻不啦唧,傻不傻全靠自己,不过感谢外公肯定我不傻不啦唧,虽然这肯定对我而言无足轻重。”

    “妈的,白眼狼。”外公扔下餐巾,拂袖而去,上楼睡午觉。

    梁思申收拾盘子打算去洗,没想到外公去而复返,对梁思申道:“你把这所房子卖给我,我打算以后长住上海。你卖了这房子,正好手里有点闲钱,省得让杨巡那笔债逼得苦哈哈的,没见过手里捏着钱的人日子过得这么憋屈。”

    梁思申惊奇,但并不相信,拿着盘子往厨房走,扔下一句话:“让你白住,不收你钱,我就不信你真来。”

    “好,你说话得算数。明天你把机票改签去,我不回去啦,我要叶落归根,在中国过像模像样的春节。回头他们问你,你告诉他们,想要分遗产,都过来伺候我。我这儿住着挺舒服,最好让保姆小王跟来伺候,那就十全十美了。”

    梁思申再惊,但还是以为外公说说而已,没想到外公果然拿来机票要她去改签,她不明白外公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子究竟在想什么,以为老头子跟她吵架吵得心中气闷,故意找点事情让她做。她不动声色地果真替外公去改签了,然后闷声不响地看外公什么反应。没想到,等她打包回美国,外公真的不走,而且已经跟美国那边电话说得清楚,要跟着他多年的保姆小王签证过来。梁思申不明白了,外公究竟为什么要留下?外公原先还担心说错话回不了美国,后来又开玩笑说怕她丢下他,怎么忽然转念要留下了?不过不管外公是因为什么留下,梁思申想,她得被舅舅们骂死了。但她才不会将舅舅们的骂当作一回事。

    想到以后她的别墅将是外公舅舅济济一堂,她脑袋吱吱地痛。她心中万分希望外公终于撑不住逃回美国。

    07

    宋运辉没有想到,东海厂新书记邵书记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赶在新年前履新。宋运辉几乎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也一点预备都没有,全不设防地迎接邵书记的空降。

    宋运辉接到来自北京的电话,关起门思考良久,才通知小车班接机,通知党办负责人过来谈话。他没让用他的车,他的车目前是全厂最好的,按行政级别来说,他应该把车礼让给邵书记,但他就是不。他不由想到已经陪韦春红回家的雷东宝,雷东宝说,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他绝不放手。这一刻,宋运辉相当能够体会雷东宝的心情。

    他对进门的党办负责人直接下了两道指令,一道是把新来邵书记的办公室安排在党办旁边;第二道是让党办负责人清楚记录,每天都是些什么人进进出出新来邵书记的办公室。没有废话,更没有场面话,没有比如要下面好好配合新来书记适应环境等套话。他不误导某些头脑不清楚的人,他要的就是立场鲜明。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发出类似指令,等接受指令的人走后,他未免提心吊胆。会不会有人正义得看不过眼,向上举报或者向直接关系人邵书记反映他的独裁霸道?他想,谁要是去做这种事的话,肯定得掂量掂量前途,掂量掂量他宋运辉的承受力。但万一有正义人士呢?宋运辉多少有些观望。因此,他先只给最直接接触邵书记的党办人员指令,其余则是准备边打边看。

    然后,邵书记来了。邵书记想立刻开会,宋运辉让先安排生活,安排办公室。宋运辉看到,党办的人都应该是收到信息了,做事比较有分寸。一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才开了一个高层会议,欢迎邵书记到来。在会议上,宋运辉并没有表现出热情,但也没表现出不热情。他相信,他这样的态度,足以让所有与会的人明白他的态度:一个在迎新会议上连作假都不肯的人,怎么可能是有心欢迎的人?

    但是,所有的程序,宋运辉还是一丝不苟地走一遍的。欢迎会后,他率领高层在厂招待所开欢迎宴会。他反正是出了名的不会喝酒,而今天,他更是滴酒不沾,连面前酒杯里倒一些酒都不干。所有人当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欢迎宴会开得疏远而规矩,也是一丝不苟。桌面温度却如门外的腊月天。

    他不怕邵书记不知道,宋运辉相信邵书记肯定早有打硬仗的准备,要不怎么可能突然袭击,春节之前就空降东海?既然邵书记是有备而来,他就没必要客气,直截了当摆开阵脚:他压根儿就没想与邵书记和平共处。

    第二天,风平浪静。只要邵书记不走出办公室,没有一个高层人员主动上去跟邵书记接触。但有中层的去了,根据党办负责人于下午三点拿给宋运辉的记录,宋运辉当即一个个电话打出去,越级要求这些人来办公室见他。这些中层来了,无一例外地看到宋运辉墨黑的脸,以及差不多的提问:“去干什么?”“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他的问话一句不带命令或者阻止,但是去过他办公室的人,各个心头有了个谱。这谱儿,悄悄地在全厂传开了,都知道,宋厂长不喜欢有人的立场表现得哪怕有丝毫的含糊。

    因此,邵书记门口立刻门庭冷落车马稀。即便是邵书记主动出击找人说话,人们都能避则避,唯恐一个不小心传到宋厂长耳朵里,被宋厂长找去训话。宋运辉的立场是如此之明确,众人的态度便也是明确地一边倒,起码,在春节前都是如此,直到春节临近,邵书记怏怏打包回北京过节。

    抗拒活动至此告一段落。宋运辉不管这叫软性抗议,还是硬性抗议,总之他的表态谁都听着,竟然真的没有正义的群众公开跳出来给邵书记以支持,至于背后是不是有谁找邵书记表决心,宋运辉暂时不知道,也管不了,但而今有这坚壁清野的态度就行了。最有意思的是,上面也没有电话来关心一下他对邵书记的隔离。

    宋运辉考虑,这究竟是侥幸,还是人情世情果真如此。他想,春节前的时间毕竟短暂,春节后才是来日方长,邵书记既然扎根在东海,而且是积极而急切地扎根进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春节后才是真正的较量。只是,春节前这一试探性交手,宋运辉心中略微有了底。他想到当年在金州一手遮天的水书记。水书记当年都没如此隔绝费厂长与刘总工,这或许有实际原因存在,但宋运辉觉得,在他的东海,简直没有理由不施行绝对隔离。这是他经营多年的地盘,无论被以何种方式插入,那都是他的溃败。

    08

    春节前几天,不少人向他送来年货,其中也包括杨巡,宋运辉让杨巡直接把年货转交陶医生。他自己没出面,不便再去医院给陶医生制造麻烦,而杨巡去则无所谓,相信谁都不会把陶医生与年轻的杨巡联系在一起。杨巡虽然尽心尽职地把年货转送到陶医生手中,而且还帮陶医生送回家里,可是他心里意识到一个最大区别,宋运辉都没见他一面,这说明了什么?谁都知道,宋运辉是他大哥,是他的依靠。杨巡都没在弟弟妹妹们面前遮掩他的黑脸。他只休息了除夕和初一,初二便率领弟妹们走进空旷无人的商场工地,清理巨幅玻璃。

    春节的时候,宋运辉则是带着一家老小回去老家,看看老屋。自有雷东宝叫人清理出老屋,窗明几净地等待他们回来。宋运辉回去更主要的目的是要带女儿见见程开颜。他当初就是因为考虑到程开颜再回金州幼儿园的话,会有暑假寒假,如此漫长的假期,难保程开颜杀奔东海看女儿,因此他让闵厂长把程开颜塞进运销处,程开颜认识他的时候所待的位子。十来年风风雨雨,她倒是始终如一,最后坚守到同一岗位,对这一清闲又有油水的安排,当时老程表示认可。

    初一的早上,宋家门庭若市,好多人过来拜年,放在桌上的两斤水果糖竟全部吃完。宋运辉整个早上微笑着听那些人与爸妈扯亲戚关系,心里则早有不耐烦。可是他只能微笑着,否则会被那些以前从不见上门的什么亲戚宣传为势利小人。直到中午,那些人才散去,但留下不少邀请,邀请他们一家参加谁谁谁谁的婚礼,这都被宋运辉一口拒绝了,他说很快就回,没时间。中饭之后,他获得父母默许,去小雷家给雷东宝拜年。

    车子才开到可以看见小雷家的地方,宋引就闻到什么臭味,而宋运辉习惯化工气味的鼻子则是到接近村口才闻到。拐进进村的水泥路,只见两旁的香樟树已经枝繁叶茂如华盖,可是宋运辉注意到,这些本该冬天也碧绿的叶子上面都蒙着厚厚的黑灰,看着只觉得脏。而路上也灰,左右的农田也灰,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只有被风卷起的炮仗纸是鲜红的,只有路过女孩们的衣服是鲜亮的。宋运辉也留意到,路过的人们脸上的笑容鲜亮,看来是发自内心的笑容,看来小雷家缓过气来了。

    他的车子才拐进住宿区,便见雷东宝跑着迎出来。宋运辉见了忍不住地笑,这儿果然又成为雷东宝的地盘,他才进村,鸡毛信就不知以何种方式将消息传递给雷东宝。宋引已经认识雷东宝。宋运辉总觉得宋引像程家人,可雷东宝却慧眼识英雄,认准宋引十足像煞宋运萍。因此雷东宝对宋引非常宠爱,而宋引只喜欢雷东宝刺猬似的下巴。

    宋运辉抱出不肯走下灰灰脏地的宋引,左右一看,连原本白粉墙面都是灰黑,屋顶早已失了颜色。宋运辉心想,也不知是哪儿的灰,估计与小雷家的发展有关。雷东宝早不容宋运辉多想,嚷嚷着说上话了。后面韦春红也迎了出来,她脸色不好,可这么几天在家休养下来,人却滋润了不少。

    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问雷东宝:“怎么这么灰?又上马什么项目了?”

    雷东宝笑道:“这下你不懂了吧。这是熔铜的炉子烧出来的灰。”

    宋运辉奇道:“赶紧让你们工程师查查燃烧器,别又燃烧不完全。”

    雷东宝还是笑:“不是就不是,烧重油的烟全进烟囱了,现在他们本事好得几乎不见黑烟,连灰烟都不常见。这些灰都是化铜水化出来的烟,除不去的,老工程师说国有铜厂也都一样,哪家做黄铜的厂子都是墨墨黑。没啥,开春下场雨全没了,现在这天气不下雪了,要不起不了灰。”

    宋运辉疑惑地问:“还有这臭气呢?还是电缆厂的?”

    “你看你看,又来了。不就是些臭气吗?你看村里养的猪养的王八,哪只闻了臭气死掉?又没事,你就是太小心,国有老大哥的臭脾气。那些投资人不是投资到隔壁村了吗?我们每天放臭气过去,恶心死他们。呵呵。进来里面坐。”

    宋运辉跟着雷东宝进去,眼中忽然看到一个人,很是眼熟,却又似陌生。他想了一下才想到,这是才四十多岁的雷士根,没想到会老成这样。宋运辉心下感慨,对着冲他招呼的士根也是笑笑,但是没主动上去握手,跟着雷东宝越过士根,走进雷东宝家。有了女主人的家果然有所不同,起码家具将屋子塞满,不是过去的家徒四壁了。

    雷东宝和接着跟进来的红伟、正明,以及其他三个宋运辉以前不认识的年轻人,与宋运辉商量如何应对省电缆与外商合资的大事。宋运辉对于这方面的事情不是很有数,想到萧然与日方的合资,日方输入关键设备后,市一机的产品果然性能大增,走出了国门。但是雷东宝也有问题,如果把省电缆的合资比作市一机的合资,那么他们雷霆公司有什么资本可以与人家那么高的技术竞争?连市一机通过合资都拿不到真正的核心技术,那么他们雷霆公司又能从哪儿获取关键的先进的可以打倒合资厂的技术?正明和其他三个显然是懂技术的年轻人都说,他们经过考察市场,都感觉那些国外进口的高级线缆不是目前国产设备生产得出来的,要不然国家也不会花大笔外汇从国外购买。大家都说,现在的路看来只有两条,要么花大钱从国外引进能生产高级成品的生产线,要么只有认准国内市场,持续扩大生产,提高市场占有率。可是,前者说说容易,真要进口的话,却是哪来那么多的外汇?

    等宋运辉让雷东宝领着参观小雷家一遭,开车领着宋引回家,心里已经基本肯定,雷东宝唯一可行的是实施扩大生产,提高市场占有率的战略。首先,他们乡镇企业毕竟融资不易,不靠政府的话,哪来资金引进国外先进设备?其次,讨论了那么半天,都没听见他们说一句如何提高技术研发的投入。而后者,现在却是东海孜孜以求的大方向。

    但看来雷东宝的扩大生产是有的放矢,是经过周密研究计算的。他们准备放弃过去最早的那套设备,因为那套设备入门门槛极低,四周个体作坊似的小电缆厂用的大多是这种技术简单容易上手、投资又不算高的设备,他们雷霆以正规化工厂的操作,成本显然是无法同周围那些作坊相比,不如放弃卖掉,得来的钱添置高价新设备。宋运辉从雷东宝他们的规划计算中,看到他们的发展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已经走出盲目,摆脱许多乡镇企业盲目上马跟风上马的旧路,正在渐渐从市场中走向成熟。但那才只是正规化的开始。

    初三的时候,宋运辉无可避免地来到金州。

    金州的生活区已经有所变样,最远处围出一片别墅用地,造起几幢漂亮的小别墅,是总厂级别领导的家。闵厂长自然是搬了进去,水书记虽然是已经退休的领导干部,可也意外地搬进别墅去,程父没轮到,依然住在旧楼。

    来前,宋运辉已经跟闵厂长约定,他初三到闵厂长家歇脚。他不打算去前岳父家,在前岳父一家人面前把女儿交出,领受一顿可能的责骂。他只能选择先到闵厂长家,然后一个电话通知程开颜来领人。他甚至想不打这个电话,委托闵厂长帮打。他知道这样的行为肯定招致骂名,但是又如何?

    他直接就将车子开进别墅区,开到闵厂长家。闵厂长果然帮忙,一个电话打到程家,跟接电话的老程说要他们来接小宋引去。因是闵厂长打的电话,老程什么话都没有,全部答应。闵厂长放下电话就跟宋运辉爽朗地笑道:“听见没有,老程说立刻会来,又答应一定在下午五点准时送回。你安心,下午五点如果不见人,我替你上门要去。”

    宋运辉看看远处曾是金州高干子弟的闵夫人,冲着闵厂长一笑,闵厂长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自己的七情六欲。“来这儿当然得仗着你,还用得着说吗。我等下中饭去水书记家吃,晚饭你说什么都得招呼我,我吃完连夜赶路回去。”

    “你来前已经跟我说过,怎么还婆婆妈妈重复,怕我生气排在晚上?我怎么可能跟水书记争你?呵呵,老水越老,我越不跟他争,胜之不武啦。你那儿的新书记怎么样?准备让他分管什么?”

    宋运辉笑道:“分管什么啊,我们东海不缺人。”

    闵听了大笑:“太狠了点吧,不怕他告状去?总得给他点面子,让他分管个工会吧。”

    宋运辉冷笑:“我等着他春节回来带尚方宝剑来,不拿来,我们还是不缺人。”

    闵意味深长地笑:“你腰板硬,我看你那儿只要三期不结束,上面就是亲眼看着你蹂躏新书记都不会发话。哪个办公室坐傻了的傻瓜,竟敢去你那个厂压你一头,也不看看工厂跟机关有多少不同。我最近也学你这套,上面立刻跟我客气不少。不过你别把人惹急了,真惹急了兔子也咬人,到底他上面有路子。”

    宋运辉笑道:“我哪有时间惹他,我躲他,我避着他,总行吧?嗯,人来了。”宋运辉本来就是对着落地大窗坐的,这个角度正好看到程开颜和她的哥哥一起过来闵家。他看到程开颜穿的是一件新大衣,可能是买的,黑色大衣上好多亮闪闪的金属装饰,腰间一条宽宽腰带,浑身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反而没她哥哥身穿咖啡色磨砂真丝棉褛有模样。宋运辉看着脸上只有鄙夷,扬声叫道:“猫猫,妈妈来了,你跟妈妈去外公家玩一会儿。”

    宋引闻言立刻飞快跑到门口,等门一开,稍稍观察一下,便扑进妈妈怀里。宋运辉没站起来,只淡淡地与前大舅子点头打个招呼,便静静旁观母女相会,等了会儿才道:“猫猫先去外公家吧,爸爸五点钟在闵伯伯家等你。”

    程开颜抬头看宋运辉,可她看到的只是冷漠。她不死心,小心地问:“你在这儿住一夜行吗?我陪猫猫睡一晚上。”

    “不行。”宋运辉拒绝,也没给理由,就扭开了脸。

    还是闵夫人看着不忍,打圆场:“还是别了,今晚小宋还得赶回老家,明天一早就回去东海厂,时间紧,没办法。小程啊,不如哪天你请个假,专程过去宽宽裕裕地看上几天不就成了。”

    程开颜不死心,紧紧盯着宋运辉,希望他良心发现一下,可是没用。最后还是她哥哥见不得妹妹受欺负,拉程开颜离开。他们没法抗拒,因为这儿是压着他们的闵厂长的家,而宋运辉是闵厂长家的座上宾。

    等程家人离开,宋运辉才对闵夫人道:“对不起,嫂子,让你为难。我不想离婚后还藕断丝连,既然离了,我们作为理智一方,还是做事决断点的好。”

    闵夫人应了个“那也是”,但忍不住背转身叹一声气,为可怜的程开颜,也为宋运辉冷到彻骨的所谓理智。

    闵也有些看不过:“小宋,我们家房子多,你不如在这儿住一晚吧,明天早上再走也不迟,最多晚点到东海。”

    宋运辉道:“我计划的是后天走,明天约定跟老家当地几个官员见面,讨论一些事情。平时我忙,都是他们去我那儿找我,这回既然我回家,应该到现场看看,可能需要一天时间。你知道,我们新型添加剂研制出来后,却遇到一个很尴尬的情况,就是高端产品在国内消化不了,全部得出口国外。国外市场则是由一些巨头把持,我们在定价上处于被动。因此我跟老家的政府朋友提出配套发展东海厂的下游厂,下游厂的产品可以出口可以内销,都是高利润产品,企业前景不错,又可以帮我们东海厂解决内销问题。现在准备把原先老旧的农药厂置换到郊区,改作我们的下游厂。正月初三之前总不便让人家加班,明天初四,我们约定去踏勘现场,从他们提供的几片土地中选取一块合适开下游厂的作为工地。你说明天这一天都有些紧呢。”

    闵夫人刚才帮宋运辉在程开颜面前撒谎,心里却是极不情愿。这会儿听了宋运辉这段话,不由暗暗点头,这种思路都从没听她丈夫提起过,宋运辉的脑袋确实超前,难怪可以为所欲为,上面下面都拿他没办法。可怜老程厂长千挑万拣一个这样厉害的女婿,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是必然。

    闵听了宋运辉的介绍,果然有兴趣,早忘了程开颜的事,追着问:“下游厂的内销没问题吗?他们准备怎么与东海厂合作?你们出多少资?”

    宋运辉笑道:“你也知道的,越下游的产品,越形不成垄断。就算是内销有问题,外销也绝对没问题的,何况国内经济发展够迅速,对高端产品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大,我很欣赏我老家这边计委一个经济博士做的可行性预分析,在市场展望方面引用数据很说明问题。我们东海不准备出资,没这个灵活权。老家市政府官员准备用农药厂置换土地的资金启动项目,不足部分由市计委组织的投资公司入股解决。我们提供技术和管理指导。我的想法,除了上面说的打开东海厂的内销市场之外,还有嘛,呵呵,我也想为家乡建设做点贡献……”

    闵厂长一听就笑了:“对头,锦衣不可夜行。”

    宋运辉听了也是笑,可不,真有这种想法。再说从雷东宝出事这件事上他也获得教训,广泛结交朋友是必须的,不能临时抱佛脚。“还有一个想法,现在我那边因为不断有新项目开工,每年都可以提取投资金额的一定比例用于分配,我们人少,因此大家的奖金收入都不错,大家工作积极性也高。但等项目结束,我就得广开渠道给他们找钱发奖金了,不能光靠主业,鸡蛋得放在不同篮子里。反正边做边看吧,看看效果好不好。”

    闵想了会儿,道:“有道理。不说别的,等你项目完成,你那儿可供升级的位置也少了,你那么多刚练出来的年轻干将得闷得造反,还真得有渠道让他们分流。唉,跟你情况不一样,我这边得分流的是四五十岁从三班倒岗位下来的工人,唉,这些人,除了看仪表,别的都不行啊。我这儿的工贸公司都塞满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拿这些从一线下来的倒班工人怎么办?”

    宋运辉道:“想过,这是个大问题,十几年后肯定得面对。所以我不大敢招工,准备三期差不多的时候把一期那些国产仪表整改一下,进一步减少岗位减少用人,省得以后退下来的人分流不完,我那是新企业,容易控制。”

    闵听了叹气:“我背的是有厚重历史包袱的金州。可上面一直压指标,一年比一年压缩岗位规模,你说压下来的人我放哪儿去?总不能都办内退或者辞退吧?现在倒有人自己跳走,可惜都是些年轻有技术的,四五十岁的倒班工人你打他骂他都不会走。去年有家外资公司来考察,一看见我们的包袱就连连摇头,说背不起,说这是吃利润的大嘴。上面把我叫去骂,要我拿出办法,我说你们把我的包袱拿走我就有办法,不能总拿金州跟那些没包袱的新企业比。他们现在也没话了,这不是我一个人一个金州的问题,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不好,我又牢骚了,你还是去老水那儿吧。”

    宋运辉告辞去水书记那儿,得到水书记的热烈欢迎。与水书记说起闵的烦恼,水书记有些不以为然。水书记的意思是,一个人不能总强调客观原因,而不去努力争取。水书记猜测闵这种性格可能是因为一直从事内部生产管理,眼睛习惯盯住挖潜改造,而不敢,或者说不会通过市场手段行政手段挖掘潜在可能,获取改变动力。只会跟着别人走出来的路走,就金州这种至此已经没什么特殊性的企业而言,是抢不到机会的。

    宋运辉好奇地问:“除了开除工人,压缩人员开支,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水书记笑道:“现在政策这么活,有的是分流办法。我们金州的工人都是素质很高的人,只要有地方给他们发挥,他们都可以顶上。不说啦,再说小闵又要怪我多嘴。你以后也少跟他接触。”

    宋运辉听了一愣,看着笑眯眯的水书记发了会儿呆,水书记如今几乎是金州的特使,常跑北京替金州摇旗呐喊,难道他在北京听到了什么消息?宋运辉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谢谢水书记提醒。”

    水书记笑眯眯道:“谢什么。我们二小子一直说你比亲兄弟还贴心,他今年的奖金一大半靠出口你们的产品,正好又赶上他们分房,公司看绩效,给他换了套最大的,跟副总看齐。小宋,我以前在位的时候你照顾我儿子,这不稀奇,现在你还拿他们当自家兄弟,那是你宅心仁厚,我得谢谢你。”

    宋运辉忙道:“水书记客气,您教给我的东西,我一辈子受用。水书记,我现在……”宋运辉放低声音,将他现在对付邵书记的想法说出来跟水书记讨论。他相信,水书记一定有更深思熟虑的办法。

    水书记听完,问了几个小问题,开始闭目思考。过会儿,才道:“这尊神都已经进门了,赶又赶不走,只好隔离他。你也做得别太出格,让他抓住把柄上告。只有这样了,最多给他管个工会。”

    宋运辉有些窃喜,笑道:“水书记真的认可我的办法?”

    水书记看着宋运辉欣喜于他的认可,心中也是欢喜,笑道:“你啊,早满师喽。”

    饭后回到闵厂长那儿,宋运辉想到水书记刚才明显到极点的提醒,有些替闵厂长难过,不过他终究是没说出来。下午五点的时候,程家依言把宋引送回,母女两个都是哭得眼睛红肿。回家去的路上,宋引熬到眼前只有爸爸一个人了,才道:“爸爸,我要妈妈。”

    宋运辉无言以对,他可以藐视程开颜,与程开颜老死不相往来,可宋引是程开颜肚子里掉下来的孩子,血缘关系,那是割都割不断的。

    女儿又细细地哭了起来,小嘴一直嘟哝着“妈妈,妈妈”,宋运辉停下车抱着女儿抚慰良久才把她哄平静了。看起来,他的再婚问题必须加急解决了,女儿需要妈妈。谁的眼泪他都能熟视无睹,唯独亲人的眼泪无法面对。

    回到家,爸妈还没睡觉,都等着他。他问二老对陶医生这个人怎么看,二老都说陶医生是个极好的人,非常讲道理,也非常有耐心,二老只担心人家看不看得上他们的儿子,他们总是信心不足。宋运辉倒是对自己信心十足,他心里犹豫,要不要春节后开始与陶医生加强接触。

    09

    开春以后,雷东宝便打报告要求镇里支持,从银行贷款扩大规模。但是镇里批准了,却有心无力。这是雷东宝的第一方案,见第一方案不能实施,他就抛出第二方案,要求扩股,吸收外来资金。镇里虽然不愿看到自己在雷霆的股份遭到稀释,可是没办法,谁让他们无法帮雷霆公司从银行贷到款,扩充雷霆实力,以抵御省电缆合资带来的冲击呢?镇里开会之后,只好形成一个红头文件,答应雷霆公司的请求。

    雷东宝这一招,是从宋运辉介绍的市一机合资学来的。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雷东宝都记在心里。心说日本人拿钱进来是参股,中国人自己不也能参股吗?有样学样谁不会。红伟办的公司通过低价拿雷霆公司的货物平价卖出,挣了些利润,雷东宝正愁着怎么掺进雷霆公司来,但又不能不明不白地拿回来给雷霆白用,现在又不是他们小雷家一家把持着雷霆,怎么可能把他们赚的钱拿来给镇里一起使呢。因此他抛出第一方案的时候抱着侥幸心理,最好镇里能帮解决银行贷款。可真要不行,他有第二方案拿出,打算以后慢慢用这种办法,把镇里的股份逐步稀释。

    他拿到镇里的红头文件,找到红伟关上门一起大笑。电线电缆的利润大半进入到红伟公司的腰包,而今他们要用这些利润投回雷霆股份公司,这些钱却已经是挂在红伟公司的名下,不属于镇里,也不一定属于小雷家,这个产权关系,有待他们以后怎么高兴怎么处理,或者一直吊着不处理,就那么模糊着,即使谁想找茬都找不到门。

    笑过之后,雷东宝才严肃地与红伟讨论事情。他们早已决定再上一条电缆设备,可以基本把铜厂的产能用足,不用再花费人力物力卖铜,这可是可以省下不少的费用。但是在操作买设备的问题上,雷东宝却是有想法。

    “红伟,怎么想个办法再从买设备的钱里挖出一笔来?”

    “回扣?”红伟对有些销售上面的套路早已耳熟能详,雷东宝一说,他就想到这个。

    “对,我在想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发工资发奖金,镇里都要来指手画脚,这个春节大家拿钱都没拿痛快。要是分红,又得让镇里拿去一部分,有什么办法我们建一个小金库,我们主要骨干人员拿小金库的钱发奖金。你想办法。”

    红伟笑道:“这还不容易,本来还想着只是拿给你我自己昧下的回扣,那就有些不好办,往后电缆厂总有人要去设备制造厂谈判,万一有个风声泄露出去就不好办。如果就是几个骨干分了,那容易。我去谈,让他们制造厂打高一百万,反正我们几个自己知道就行。”

    雷东宝一听笑道:“你黑,你比我更黑。红伟,你说会不会有个傻瓜收不住嘴巴,把这事说出去?”

    红伟笑道:“这年头没那么傻的人。你不信看着,那些人拿到钱都存私房,连老婆都不会让知道。”

    雷东宝听了一笑:“你才不让老婆知道,我都上缴。这样,我们小心一点,你回头跟几个人侧面商谈一下,先看看他们的态度,看会不会再冒出个士根,要是有,立刻摘出主要管理岗位,等那人摘走后我们再买设备也不迟。”

    雷东宝走后,红伟心说书记的性子表面上看着还是那么咋咋呼呼,可其实是大变了。今天说的这件事,要换作以前,起码有两点肯定不同。其一,以前雷东宝有钱大家用,有肉大家吃,这个大家,是小雷家全村老小,雷东宝在小雷家小范围地实施着平均主义,不像现在,主动提出私设小金库,私分范围缩小到几个骨干;其二,雷东宝再不是以前只要自己以为对,就一拍手做出决定,立刻动手去做了。现在即使他红伟已经说明大家肯定不会透露出去,雷东宝还是小心为上,要他再敲定清楚,再做行动,这份小心,那是用坐牢换来的。

    但红伟觉得这样的雷东宝更好,跟着这样能主动替他们想到收益的雷东宝干,只有更有奔头。

    雷东宝不肯吃红伟公司的中饭,从红伟的公司出来就杀奔韦春红的饭店,觅食去也。韦春红果然早已经小灶备下一锅浓香四溢的红烧猪脚,但等雷东宝进门才热腾腾盛出。雷东宝一见便两眼雪亮,但还是说了一句关切的:“不是让你多休息吗,前面的事不是让你都交给你妹管着吗?怎么又不听话?”

    韦春红听着满是欢喜,笑眯眯地道:“本来听你的,一直没下来。可刚刚不是宋厂长来电话要来这儿吗,他们已经进去里面一号包厢吃了,他让我别去招呼。看上去都是些做官的呢,而且官位都不小。虽然说不用去招呼,可我得替宋厂长看着菜,不能让他在我这儿丢脸了。”

    雷东宝看看一号包厢,懒得进去,自己坐位置上吃中饭。但还是忍不住问:“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情?我现在又没事,他还来这儿跟那些人混啥?”

    “我刚刚自己进去帮他们点菜,他们好像在说什么公事,不是私事。他们对宋厂长都客气得很,都还说以后要来我饭店捧场。”韦春红经过开刀住院这么一段,对她住院期间一直没离开的雷东宝自然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虽然雷东宝照顾得并不好,大多还是她妹妹在做,可是他陪着她,一直陪着,这就足够了。而对宋运辉,韦春红虽然清楚宋运辉完全是看在雷东宝面子上照顾她,可她得知恩图报,她得力所能及地帮宋运辉做事。

    雷东宝点点头:“原来是公事,难怪小辉没跟我说。哈哈,他那些公事要跟我说的话,我还不头大死。你也吃,别光吃青菜。”再吃几口,雷东宝才把与红伟一起商量的事跟韦春红大概说了一下,他问韦春红:“你说会不会有人傻到拿了钱快嘴说出去?”

    韦春红摇头:“跟老婆不说的肯定有,我看那正明肯定是藏私房钱的,但也有夫妻感情好的,你不全跟我说了吗。可谁都会掂量掂量大嘴巴的后果,肯定没人敢说,哪个都不是傻瓜。你如果想小心点,派钱的时候跟他们都叮嘱一句,说出去大家都坐牢,他们知道轻重。”

    雷东宝点头,又把他准备给钱的几个人名字说了下:“你春节都看到过,你看看这几个有没有像士根的?”

    韦春红一一回忆了一遍,摇头:“没有,士根这种人也算是绝无仅有。”

    雷东宝信赖韦春红在饭店人来人往中锤炼出的眼力,点头没再说什么,专心啃猪脚。韦春红看着自己的男人,心想虽然没孩子不像家,可老公还是老公。不时地有服务员过来,端着盘子让韦春红过目一下,才送去一号包厢。

    宋运辉与计委的几个干部简单吃个工作餐,没喝酒。出来看到雷东宝盘踞桌子一角大嚼,有些诧异,以为是韦春红打电话通知,雷东宝专程从小雷家赶来。宋运辉以为雷东宝一定是找他有事,就与同伴打个招呼,来到雷东宝桌前。

    但等宋运辉简单介绍一下与市里合作的项目,雷东宝眼睛一亮,道:“小辉,你让他们开到我们村来,我们拿土地入股。”

    宋运辉笑道:“不行,你那儿的河道处于中游,下游还有不少村庄,不适合排污管接入。”

    雷东宝不以为然:“怕什么,你不来开厂,这河水都已经墨墨黑,现在没人喝那水,放心,你就是放毒水也毒不死人。小辉,既然你说话有分量,你让他们开到我这儿来,我一定给他们最优惠条件。”

    宋运辉笑着摇头:“你那里什么条件我都清楚,要是能行,不用你说,我自己先会想到。”

    雷东宝却坚持:“如果别人有九十分,我们小雷家只有六十分,可只要你在,你还是得把厂子放我们小雷家。”

    宋运辉听了只是笑:“这不是差三十分的问题,选址的时候要考虑很多综合因素。不过我有一点倒是可以跟你保证,建厂所需电线电缆全用你们的,你得给我保证质量。”

    雷东宝悻悻地说:“那你忙去,以后回来跟我说一声,我好准备好吃的给你。”

    宋运辉笑笑起身:“我下星期出国,你想带点什么东西?”

    韦春红眼睛一亮,很想列个单子给宋运辉,可她不便说。雷东宝则是摆摆手道:“不要,国内啥都不缺。呃,你去看你那学生吗?”

    宋运辉愣了一下,一笑,却转身离去,扔下一句话:“少管。”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出去的背影,“嘿嘿”地笑。韦春红好奇地道:“你说宋厂长会不会去见那个梁小姐?”

    雷东宝道:“少管,嘿嘿。”旋即便转换了话题:“镇政府来这儿吃饭的多不多?”

    “多,公事都没折扣,全额付,私事我都让他们免了。”

    “那你不是亏了?”

    “亏啥啊,自己算钱时候长个心眼多个手脚呗,他们也都跟我关系挺好,还常说起你呢。”

    雷东宝听了笑道:“难怪了,我今天去镇里开会拿文件,他们都说我应该请你当公关小姐,我说还‘小姐’呢……”

    “是啊,人家梁小姐才是小姐,可惜人家才不理你。”韦春红悻悻地抢白。

    雷东宝呵呵地笑:“以后镇里他们来吃的账你拿个本子记下,每个月跟雷霆吃的一起到公司算账,开同一张发票。红伟那里的另外算账。就算你是我老婆,也不能让你白给我们雷霆做事。但这账上不能作假。”

    韦春红笑道:“算了,这点钱我这儿做做手脚就是,回头你去公司一说,还显得你公而忘私像雷锋叔叔,你多少有个好名声啊。可真记账向你们雷霆公司算钱,我找谁签名啊,他们一看要签名,以后不来了,我还上哪儿拉他们公关去?反过来说,如果不签名就去你们雷霆算账,让你们那边的会计看着像什么话,还以为你找理由捞钱呢,这又何必。既然这种事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吧,我反正自己心里有数,不会亏。”

    雷东宝听了也就作罢,其实他也知道,现在红伟那边,雷霆公司,还有镇里的公款吃喝,每月都是不小的数字,自打他又掌权,韦春红的饭店又热闹起来。饭店这东西,向来都是人流越大,菜越新鲜,收入越好,厨师请得越好,做出来的菜更美味,店堂的布置更日新月异,于是来吃的人更多,形成良性循环。现在的饭店有他的人打底,以后如果再加上宋运辉介绍来的人,韦春红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做生意。

    但前提当然得有,那就是他得把雷霆公司做好做旺。正好韦春红跟他提起农历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生日,雷东宝毫不犹豫答应陪韦春红一起去,好好烧炷香,积些功德。

    10

    过完一个劳动的春节,杨逦带着一双皲裂粗糙的手返校读书。但临行前,她和二哥一起陪着大哥去相了一次亲。有不少人给大哥介绍对象,都是很不错的女子,很多有中专或者大学文凭,拿来的照片看上去也都长得清秀漂亮,但杨逦还是觉得这些人配不上大哥,她从中挑了一个在一家合资厂坐办公室的女孩,普通大学文凭,人长得漂亮,杨逦觉得这是所有矮子中拔出来的高个子。

    杨速也看好这个女孩子,他觉得杨家的大嫂就得是这个样,心说如果大哥不要,他反正与原女友已经分开,他找这样的女友也不错。但他们兄妹都没想到,杨巡一点都没考虑他们俩的意见,而是直接选中了一个他们认为最不可能的。那女孩姓曹,是市邮电局分管电信业务的一个副局长的女儿,本地高专文凭,长得也是不错,可从照片上一看就是个有脾气的,不是个容易伺候的主儿。弟妹两个劝阻无效,杨逦忽然想到,大哥该不是在找梁思申的替身吧,别的不说,这个曹姓女孩是人选中家境最好的。杨速觉得有理,因此两人也不管杨巡反对,一定要跟着去相亲,帮大哥看看。

    相亲当然是吃喝。杨巡选在最新开业宾馆的西餐厅。杨逦好奇大哥为什么选在他并不喜欢的西餐厅,其实杨巡却是另有所图,他以前为了办四星级饭店,特意去上海吃了几顿西餐。又有梁思申偶尔想念牛排,他陪着去吃,也学了一招一式。多次下来,早已程序娴熟,手法精巧。因此当他在相亲现场气定神闲、中规中矩地操着术语点菜,然后大方得体地开吃,大家不得不都跟着他邯郸学步,连在上海与同学一起吃过几次西餐的杨逦都不得不跟着学,这时谁都忘了他是初中文化程度,是摆摊出身的个体户,那个曹姓小姐早在手忙脚乱中被打掉了骄气,看杨巡的眼光中有了肯定。但是杨巡却没了兴趣,他觉得这个女孩档次太低,一场相亲无果而终。

    如此又相亲一次,又是无果一次,杨逦很不放心地走了,不放心的原因是她感觉大哥是在找梁思申的影子,但是影子怎么可能脱离真人而存在?因此大哥的寻找肯定是以失败告终。杨速则不那么想,杨速认为大哥在赌气,想找个跟梁思申接近的。杨速真是为大哥难过,那女人这么对待大哥,大哥却还对她念念不忘,他因此恨上了梁思申。

    杨巡见所相之人都不上档次,他便开始主动出击,自己发掘合适的女孩,然后委托朋友帮忙介绍。他现在好歹也是身家非常丰厚,人们已经不能用个体户看他,而是改用暴发户相待。即使有人不知道他,只要说一声是某某两个市场和某某在建商场的老板,谁都会“噢”一声点头表示知道。但是知道并不表示认可,那些杨巡最想找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要么嫌他身份低微,要么嫌他身高正好是“二等残废”,要么嫌他文化程度太低,大多数人是见都没见便一口否决。可大网捞鱼,杨巡还是见到了几个。从那么几个之中,杨巡最后确定市商业局副局长的女儿。

    那女孩本是抱着见识一下暴发户的闲心与杨巡相的亲。一见之下,却怎么都不觉得杨巡是传说中暴发户的样子,见他言语不俗,颇有见地,而在西餐厅吃饭的举止让她都自愧不如,便一下改变了看法,被杨巡这个人产生十足兴趣。

    杨巡这个人,只要是被他钩住的,又是他想结交的,几乎各个可以成为朋友。他认准了这个女孩,因为他的商场正需要在商业局挖熟手,有女孩爸爸在,肯定挖掘工作有的放矢,以后他的商场营业一准事半功倍。再说女孩自身条件也好,梁思申不是会拉小提琴吗?人家女孩子会吹更罕见的长笛,而且女孩长相不俗,性情温和,举止大方,本科学历,唯一缺陷是身高离一米六还差一点点,但旁人见了他俩都说好,正好相衬,于是杨巡拿恋爱当正事做,攻城拔寨,眼看胜利在望。

    可是他的市场遇到一些问题。因为他的市场做得好,人气足,旁边有家木器厂正好因为二轻局改制成功归为厂长所有,那厂长看着杨巡市场的红火生意眼红,也想申请平掉原厂房,改造成市场沾光。杨巡可不能同意,他怎么能让人捡这便宜。于是他找上木器厂的厂长,要求花大价钱买下那块地。可是那厂长不同意,一定要自己开发。杨巡就找到规划局的关系,把那厂长的申请卡住,不予批准。但是,这么卡着不是长久之计,那厂长看到诱人前景也会想方设法公关。杨巡想来想去,想到女友的爸爸,提出与商业局共同开发的思路,由商业局出面,拆迁那家闹事的木器厂。

    朝中有人好办事,副局长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强力运作之下,这个建议便进入调研状态。

    这边杨巡让寻建祥按兵不动,照旧正常营业,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却又让寻建祥放出风去,说市场准备扩张,增加一倍摊位有余,有谁需要摊位,可以先存起钱来做好准备。很多发了财的摊主看到寻建祥开始打听具体情况,但是寻建祥遵照杨巡吩咐只是神秘地让大家再等等,再等等,虽然周到地取出本子记录申购摊位的人名,却既不给予保证,也不收取订金,让众人有些迷迷糊糊。

    杨巡到处找人帮忙,正紧锣密鼓的时候,有个陌生人找到商场,顺着指点找到他在商场工地的临时办公室。

    杨巡只看到来人气质像是来自公门,因此热情起身迎接。那人也是客客气气,拿出名片交给杨巡,却是市工行来的。杨巡天天缺钱,听见“银行”两个字如听见金币敲响,欢喜得很。但来人客客气气递给他一个号码,让他跟号码那边的人对话。杨巡一看,却是梁思申老家的区号,他头皮炸了。

    杨巡心情忐忑地抓起电话,几次错号,终于拨通梁父的电话,还是秘书接后,问清他的名字,才把电话转到梁父手中。这一周折,杨巡的心更是提起三寸。梁父这样的人没事不会找他,找他则准没好事。但是梁思申的钱已经转为他的欠债,大家已经白纸黑字签下协议,难道梁父还想有什么变卦?

    杨巡依然叫“梁伯父”,但心里已经没有高攀之意。那边梁父也没想要跟他虚情假意,丑话直说。

    “小杨,思申的钱放在你那儿,虽然有张欠条,可夜长梦多。现在我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办法。我跟你们市工行沟通,由他们出面贷款欠条金额给你。你不用将钱拿进拿出,你只要跟随找你的这位同志办理所有贷款手续,他们会将钱转汇给我,无须你操心。这样由债权转为贷款,对我来说,我终于可以安心。对你来说,则是不用担心我这儿变卦,彼此安心。我给你半个小时,你考虑结束后,给我电话。”

    梁父说话,杨巡几乎没有考虑,便道:“我答应。”梁父担心夜长梦多,他又何尝不是,他最担心的是梁父把债条打折卖给本地哪个高干子弟,比如萧然,那他就完了。既然梁父有本事通过关系把他向私人的欠债转为向银行的贷款,他有何不乐意的,这是最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人客客气气地放下电话,杨巡却还有点觉得事情好得不真实。他便遵照来人吩咐,从财务室办齐所有表单,跟着来人去工行先新开账户,再办理贷款。他简直无法想象,贷款竟能如此顺利简单,竟跟在家问他弟弟拿几块钱一样简单,都不需要说明理由,这令每次为贷款跑断腿操碎心的杨巡异常吃惊,吃惊得目瞪口呆,他心里不得不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没与梁家闹翻,如今他资金那么紧张,若是偷偷与梁父一说,会是什么结果?弄不好,连商场上面待建的二十八层楼的资金都给解决了,梁家解决一些钱,真是太易如反掌。

    花了两天时间,非常正规地补办完所有贷款手续,杨巡两手空空地走出银行,他想到,与梁思申的关系从此完全断绝,也想到那断绝得彻底的来钱渠道,他这时开始后悔,后悔得心痛。他很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说说他的后悔,可是女友显然不是那个人选,他都不想让女友知道他的事业中还发生过这么一波曲折。寻建祥也不行,寻建祥的程度还没他高,他现在需要有人骂他,可寻建祥能揍他,却骂不过他。弟弟杨速也不行,长兄抵父,他平日里似乎高杨速半辈惯了,要他如何能朝着杨速忏悔。最合适的人选是宋运辉,宋运辉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宋运辉又站在较高立场,可以给他指点。可惜,杨巡也不知道宋运辉这个大忙人在现在在这种因杨梁交恶的交情下,还会不会拨时间给他,听他细诉。而且,杨巡还真没法再次拉下脸皮,犹如元旦时候跪在梁思申别墅外一样,在宋运辉面前再一次低下头颅。可是他满心的烦闷,拿工作塞满全部时间都无法消除。

    按照原计划,商场的装潢准备请一家广东公司来做,但现在既然已经断绝与梁思申的合作,杨巡不想再花那大钱,便照着与广东公司接触两次谈的一些思路自己装潢,正好也可以打发自己的闲暇时间。但这样一来,他得日日泡在工地上,不敢不紧盯。

    这天正盯着,有个在窗边干活的木匠怪叫说有领导来视察。大家都涌到窗边看,纷纷议论这肯定不是领导,市领导最好的车是书记的皇冠,下面这三辆车显然比皇冠还好。大家的讨论引得杨巡心痒痒,也跟着过去看,但一看就变了脸色,那其中一辆不正是梁思申前不久载着父母过来的那辆吗?而另一辆他也认识,是萧然的座驾。这时候车子里的人已经纷纷钻出,一个果然是萧然,与萧然有说有笑的是两个穿不同样式黑风衣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个与杨巡有一面之缘,那是围着梁思申转的李力,都是气宇轩昂。

    杨巡每见萧然就头痛,以前有梁思申做他后台,已经无惧于萧然。而今在梁父运作下,梁思申把最后的尾巴扫清,除了还给他挂名到《公司法》正式实施,其余已经丝毫不剩。杨巡不清楚萧然知不知道这一内部消息,如果不清楚,那没事。如果清楚,萧然忽然带着人来这儿探视,是什么意图?杨巡的脑袋又大了,仿佛看到前年萧然意图逼买他的两个市场,连他挂出宋运辉都抵挡不住的那幕重现。

    杨巡又一次发现,失去梁思申的合作,对他工作生活的影响极其巨大。前年被萧然逼得求告无门的彷徨还记忆犹新,杨巡这回不会再傻兮兮凑上去招呼,而是拉下头顶的帽檐,吩咐一个机灵的手下悄悄上去盯住萧然一行。

    但萧然那些人都不用悄悄地盯,他们几乎是旁若无人地进来,明目张胆地议论,因为工匠们都停了手头的活盯着他们看,他们的话三米外也能听到,杨巡虽然离得挺远,可也听到一句两句。他们议论的是商场的面积和功用,而他们的手下则开始用脚步丈量一楼的长宽。杨巡旁边看着直冒冷汗,冲这些人对商场地形的测量,那绝不可能是路过拐进来看个热闹,肯定是有所图谋,这块地以前是梁思申从萧然那儿仗着点梁家的面子买来的,而今来者似乎都与梁思申有关,难道萧然已经知道梁思申与他杨巡断绝合作,想杀回故地?

    想到可能面临的压迫,杨巡的脑袋涨痛若开裂。他不能不想到梁思申对萧然等一干人行径的非议,想到梁思申目前还挂名在他商场,还有想到梁思申的单纯,如果他真遇事,能不能找梁思申帮忙?可是想到元旦那天在别墅外面那一幕,他如果真向梁思申求助,又将付出什么代价?杨巡思来想去,心乱如麻,可无法定论。眼睁睁看着萧然一行上楼下楼,然后旁若无人地离去。

    那个被他差遣去跟踪偷听的手下来报说,那些人议论的都是商场的设计,听得出除萧然外的两个都是内行,那俩内行都说设计不错,挺前卫,很有施展空间。杨巡心说那就更糟,他现在是巴不得萧然看不上。他几乎是用全部贷款支撑起这个建筑,资金方面弱不禁风,萧然如果稍微做些手脚,他经受不住。

    杨巡正想着,他大弟杨速从办公室跑出来。杨速看大哥对着那些人的背影发呆,就问了句:“那些是谁?”

    “反正不是好东西,你什么事?”

    “陈局长刚来电话,让你立刻过去一趟。”陈局长正是杨巡现女友的爸爸。

    杨巡一听便摘下帽子,准备去办公室换衣服,可又被杨速拉住,杨速有些担心地道:“他好像在发脾气,你去的时候小心着点。”

    杨巡直接想到这几天商业局正论证小商品市场项目,会不会陈局长的发火与论证不顺有关?再想他这几天与女友的关系,似乎没什么对不起陈局长的地方,中午陈母有事出去一趟,还是他开车送的。难道真的是与小商品市场项目论证会有关?杨巡叹气,今天怎么祸不单行。他进办公室换上西装,赶去商业局。

    走进陈父办公室,见陈父一脸铁青,要他关上门,也没请坐请茶,就拿两只愤怒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杨巡不清楚怎么回事,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坐下,笑道:“陈伯父,什么事这么生气?喝口茶消消气。”

    陈父道:“我问你几句话,你最好据实说明。第一,你以前在东北时候结过婚?”

    杨巡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心说麻烦了,陈父怎么知道这些,而且还能清楚到是在东北发生的事儿?他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是女朋友,同居,后来我遇到挫折她跑了。本来是准备结婚的,因为年龄不到,还没领证。”

    陈父又问:“那么你现在的两个情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跟她们其中一个结婚,为什么同时与两个人保持关系?还有,你为什么在认识我女儿后还敢找其中一个过夜?”

    杨巡吃惊,不知道陈父究竟是哪儿得来的消息,而且连他在前不久郁闷之下刚去找过情妇陈父都知道,只是他奇怪,他只有一个解决性问题的女人,哪来两个。或许陈父只是虚言恫吓?他抖擞精神,一口否定:“没有,这是污蔑。”

    陈父冷笑:“好,你既然否定,我拿证据给你。一个是你公司的所谓外方投资商,你自己到处宣传说她是你女朋友。我查了你的注册资料,外商倒是与你年貌相当。”

    杨巡愣了一下,知道陈父说的是梁思申,这才理直气壮地道:“对不起,伯父,那是我年轻无知吹牛皮吃人豆腐,其实没那事。梁小姐是宋厂长的学生,通过宋厂长拉线跟我合作。梁小姐本人住在美国,一年最多才来三次,这边的工作大多是宋厂长帮忙监督。梁小姐的家人都是省级以上官员,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

    陈父早从杨巡嘴里听说杨巡与东海厂厂长宋运辉的关系,既然商场的那个合作人是宋运辉的关系,那倒是解释得过去。陈父点点头,因为第一个东北同居女友的问题情有可原,后面一个梁思申的问题估计是有人捕风捉影,因此神色和缓了一些,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无中生有。“白水街路灯柱边那个独居女人,是怎么回事?”

    杨巡一颗心立刻吊了起来,他来这儿后,常年保持关系的那个女人正是住在白水街,但嘴里一口否认:“白水街是哪里?”

    陈父没答,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巡,等待好久,不见杨巡再说,他起身,道:“你走,以后我不认识你。”说完已经走到门边,将门拉开,等待杨巡出去。

    杨巡这时也起身,道:“陈伯父派人调查我?”

    “不,有人写信知会我,看来我要谢谢写这封信的人。你以后不许骚扰我女儿。”

    “匿名信不能信。”

    “没有,他署名了,他做得光明正大。我以后不认识你,走吧。”陈父说完,自己先行离开,走上楼去。

    杨巡头昏脑涨地站在门口,无法言语,让他怎么辩白?他是正常男人,而且是个尝过甜头的男人,不是杨速那种没尝过女人味的男人。他想陈父当然知道,可做父亲的都不能接受女儿要嫁的男人太复杂。他不知道谁写的这封信,谁对他的私生活了解得那么清楚,谁又那么恨他,敢署真名诋毁他。但不管怎样,看起来,他情场再度失意。是谁呢?谁坏他好事呢?

    杨巡郁闷至极,出来商业局后也没再回商场工地,自己回家喝闷酒。看来,与商业局的合作,也完了。说起来,今年是合作破局年,元旦一次,现在又一次,他今年流年不利。

    11

    宋运辉出国去前,给梁思申一个电话,告知路程安排,结果没想到梁思申却正好回国,于是宋运辉在美国的全程都是虞山卿陪同。除了公事,八小时之外还到处走走看看,宋运辉自己已经出国好几趟,可依然愿意看个新鲜,跟来的工程技术人员更不用说,大多是第一次出国,宋运辉安排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见识市容。他自己则是跟着虞山卿去看了美国的小学,就是虞山卿孩子正读书的小学。然后再去参观虞山卿的孩子即将就读的中学。

    一圈看下来,虞山卿一边开车,一边一直留意着宋运辉的脸色,终于问了一句:“怎么样,到底什么想法?”

    宋运辉点头:“没钱,还是不想为好。”

    虞山卿推心置腹地道:“我们之间就不讲虚的那套了。只要你答应三期一半设备交给我们做,你孩子读书问题全包我身上,一直读到大学毕业。”

    宋运辉摇头,笑道:“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有很多变通办法,比如你可以将女儿托付给梁小姐,或者干脆认个老华侨做干亲,反正到了美国就是我给你养嘛。我太太现在全职管孩子,管一个太清闲,正好多来一个,两个孩子吵吵闹闹也开心。”

    宋运辉还是摇头,他不敢,一是跳不过自己心里从小所受的教育;二是不愿从此被虞山卿捏在手心,任虞山卿以后搓圆捏扁,他的前路还长着呢。可是,真是羡慕虞山卿儿子读书的环境。

    虞山卿见此只得笑道:“要不再来个简单的,我们孩子结娃娃亲,你女儿送来我家做童养媳。”

    宋运辉听了笑出来:“好意我领了,可是……这事你以后别勾引我了,说一次我得心烦好几天,革命同志保持点气节容易吗。”

    虞山卿笑道:“这还不是好的。梁小姐读的贵死人的贵族学校,那还得资格审查才进得去,进去里面的学生都是非富即贵或者天才,不说别的,以后走出来社会上工作,同学全是关系。我儿子要是去那儿读书,那出来的气质就不一样了。可是我即使有钱也没资格。你今晚自由活动一夜怎样?我带你去见识脱衣舞。别拒绝,是男人就别拒绝。”

    宋运辉笑道:“你以为我是土包子,好几年前早已都见识了。”

    “噢,对了,我忘记,你扳倒前书记的招数……呵呵,要不是见识过的,哪能想到这些。可既然出来了,总得去些平时没去过的地方,我想想……跳舞去?”

    “逛店去。我打算买些礼物送人,你帮我挑挑。女医生,跟我差不多年纪,有个今年读小学的孩子。”

    “真有那么个人,不是谣传?我还以为你会找个大家闺秀,又不会找不到。”

    “我还有个女儿要照顾,一个大姑娘懂得照顾我女儿吗?”

    “女儿送来我这儿做童养媳。你自己的幸福不能放弃,一个红颜知己太要紧,红颜加知己,缺一不可。估计你东海缺这种女人,别急,我给你在北京物色一个,打包送给你。你这条件,找谁没有,不能找有历史的,不能对你一心一意,晚上不送你购物,另想。”

    “不要这样嘛。”

    “要这样,老朋友干什么用的,老朋友最了解你,知道你这人要求高,精益求精,你只能找一种人,就是那种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否则谁凑合做你老婆谁累死。你反正听我的,这事上我跟你没利害冲突,不会玩儿你。我们吃正宗法国餐,然后……要不我带你哪儿都转转,年轻人跳舞的地方,健身的地方,反正哪儿热闹钻哪儿,行不?”

    虞山卿还在滔滔不绝,宋运辉的心早想到最符合虞山卿所言条件的梁思申,这一想,心里所有计划都没了兴致,怏怏道:“你带我去看看跟我们二期或者三期设备近似的工厂,我看看他们的运作和人员配置。还有,我得看看你们设备在运转中的状态,听听设备使用方的反映。”

    虞山卿一怔,好久才道:“给我出难题。”

    宋运辉道:“正常要求,常规都得看看使用效果。还早,你尽快安排一下,公司无法安排,就动用你的私人关系。”

    “咄,不能跟你谈公事,早知还是陪你购物去。跟你做生意最没劲,你太了解门道。”

    宋运辉听了微笑,这是实话,第一次跟外商接触的时候他还是跟班,金州交足学费,他才获得国际采购的一些经验,后来才慢慢积累起来。他也清楚,一大队人去参观可能不现实,可他一个人就容易解决了。在同一个行业里,其实有些东西都不需讲解,只要看就行,看参数,看操作,甚至进门大致看一眼,他就能看出门道。而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在国外人工如此昂贵的情况下,如何设定岗位。他相信那一定是经过多年研究摸索之下最科学的岗位设定思想。

    那安排太麻烦,虞山卿有点不想做,他垂死挣扎了一下:“梁小姐在不在,要不要跟她联络一下,看她有没有意向过来?”

    “她在北京,跟着她爸开银行会议。”

    “哦,认识人的话,那倒是好机会。她手头资源真是现成。”

    “不,我看她是想传播她的投行理念,做游说工作,小梁是个工作很认真的人。你呢?我们也工作吧。”

    虞山卿嘀咕:“你跟她倒真是一对。”

    宋运辉佯笑一下,不置可否。心里却是在想,他去年被搁置的合资计划,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死灰复燃的希望。现在三期已经开始,可是他已经做过那么多工程,对于三期已经不是最热衷,他很想从根本上改变东海厂的性质,而不只是单一地扩大扩大扩大,只做扁平状发展。他需要跳跃。

    虞山卿跳下车找到电话开始联系,宋运辉无聊地取出车上的唱片翻看,这虞山卿爱好风雅的习惯一点没变,车上的磁带看上去都是不错。宋运辉依着自己性子挑出几盒,放进CD机里一张一张地试听。但没全部试完,虞山卿已经脸上挂着笑容回来。宋运辉由衷赞了一声:“高效。”

    虞山卿一点不谦虚地道:“那当然,我的升级速度与办事效率一向成正比。走,我们去看一家,另一家需要一天多时间来回的后备。”

    宋运辉笑道:“虞总啊虞总,这几年净看着你噌噌往上蹿,我却一直原地踏步,心里不平衡啊。这回春节回金州,水书记又提起你。”

    虞山卿笑道:“当年我们两个……现在这样好,你的我做不了,我没你踏实。我的你也做不了,你没我圆滑。说实在的,水书记看人还是挺准的,你我两个当时才一点点大小角色,他都能人尽其用。他大概最想不到我们现在的关系。”

    宋运辉点点头:“我没提。不过水书记应该猜得到,我经常在进口设备会审中推荐你。”

    虞山卿道:“现在如果不是你来,我基本上不会全程陪同。除了地位变化,我在美国买了别墅,你也看到了,如果一切顺利,三年后换带游泳池的。孩子上的是不能免费的私立学校,太太全职在家。在北京二环也有房子一套,还有千娇百媚的女朋友一个。人到中年,该有的都有了。你看,当初幸亏闵厂长赶我出来。你呢,有些事情该想开还是想开一些,有些东西是你该得,可是国家没给你,你可以曲线,不用东一个良心西一个良心地克制自己。”

    宋运辉笑道:“又来了,又来了。”

    虞山卿正色道:“你看你这人,这么没趣的,让朋友多为难。其实跟你说实话,其他几个拍板的都看着你,别你一个人一本正经大公无私断人财路。”

    “少来。这几盘CD对你有没有特殊意义?没有的话我拿走了,这几张我喜欢。”

    “您尽管拿,尽管拿,哎哟,怎么这唱片不是纯金做的哟,你不拿点什么我心里总不踏实。”虞山卿发了句牢骚后终于闭嘴不说。他太知道分寸,知道对谁说啥话,既然对着宋运辉利诱威胁都使遍,宋运辉依然软硬不吃,他也就罢手,多年交往,他对宋运辉的性格很是了解。宋运辉不肯干的,你别想强迫他。平日里不工作的时候看着宋运辉似乎温和礼貌,谦谦如君子,其实骨子里有点独。

    宋运辉并不想太令虞山卿难堪,笑道:“你有什么可不踏实的,也不替我想想,我现在身边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今天跟你单独出来活动一天,已经是大限,回去肯定得受猜疑。我跟你的追求不一样。”

    虞山卿道:“小宋,既然你跟我开诚布公,我也不怕打击你。你以为你这回头上被压个书记只是因为你年份不到资历不足吗?小宋,名和利一向是分不开的,没有利,你哪来的礼去逐名?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年方三十还想着来日方长吗?有些人革命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退休,你说他们想的是什么?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又不是各个领导都有一个小拉一样的儿子需你帮忙。你啊,还幸好你技术过硬,眼界过人,手腕毒辣,要不,头上压的人更多。”

    宋运辉哑口无言。原来虞山卿是看清楚的。他早先就有这怀疑,没想到今天被常跑上层的虞山卿证实。但究竟是哪一个最后否决了他,问虞山卿,虞山卿也不清楚,据说毕竟那事关“大局”。

    但宋运辉终究是咬住牙,没对虞山卿松口,只是心里感慨万千。但进入工厂后,宋运辉仿佛没事了一般。除了遵守约定在某些范围之内不能问不能看之外,虞山卿看到宋运辉问得很巧妙,看得也很巧妙,以散乱的断点式的探询让对方不设防,却自己获得该有的资料。连对方工厂的陪同人员后来都警惕起来,不敢再乱答问题。虞山卿的感慨是,宋运辉这人真的是个脚踏实地做事的,让宋运辉立足于这个社会的,也是这份踏实。

    宋运辉其实心里波涛汹涌,虞山卿的一番话让他感触颇多,只是因为好不容易进入宝山,他不愿空手而归,而勉强提起精神探索未知。也正好,这些本来就是他兴趣所在,最初的克制被无数的发现所湮没,渐渐变得专注起来。

    这家出来,宋运辉当即改变行程,第二天参观那家后备的。他回去住处后,将今天所见所闻与一起来的同事讨论一夜。宋运辉第二天带着这些新的疑问参观后备的那家工厂,一天下来,更是耳清目明。虞山卿问宋运辉到底看出些什么,宋运辉不便说明,只一直说看到管理差距,尤其是管理思维方面的差距。虞山卿心说,那倒是必然,他当年出国后回不去,在美国住下来,扎下根,体会最深的也是那种思维方面的深刻差距。

    起程回北京前,宋运辉便整理出思路,发给北京部门那个新领导,要求见面谈话,谈话内容一二三。新领导显然接受他的这个思路,安排时间召见了他。很快,新领导便拍板确定,把东海一期设备作为设备提高自动化率、提高局部设备性能,以提高生产效率的试点站,组织试点工作小组。除了东海总厂,还有两家系统内设备制造商。

    这种思路,势必影响虞山卿的公司在国内的生意,因此宋运辉没跟虞山卿提起。虽然工作组由新领导发起,可是宋运辉料想虞山卿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他不拿人家的,做事不会手软,不必向虞山卿解释,也不必有意规避不做。但这下他真正体会到虞山卿的忧虑,难怪虞山卿不见他拿些贿赂心里总不踏实。

    12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回到东海,干部处的处长竟然有些惊慌失措地告诉他,有不少一线技术人员和一线技术工人提出辞职。原来是开发区新建一家外商独资化工类企业,那家外资企业有的放矢地针对东海厂的优秀人才展开人才招聘,再加上一次春节招聘会下来,近百个金州职工纷纷动摇,有人甚至已经快手一步递上辞呈,态度非常坚决。宋运辉看名单,其中最高职位的辞职者是一期主要车间的车间主任,年轻有为的小穆。宋运辉让干部处通知小穆前来会谈。他实在有些不相信,他对小穆一向是欣赏并破格提拔的,怎么会是小穆首先揭竿而起。若是码头的老赵,宋运辉一定不会惊讶,可惜名单上却并没有老赵。

    小穆一进门,就忐忑地道:“对不起,宋厂长,对不起……”

    “请坐,告诉我原因。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在你辞职报告上签字。”宋运辉没为难小穆,在小穆那个年纪,甚至更早,他也起过辞职的念头,原因他至今还记得,包括虞山卿当年的辞职,虽然虞山卿现在混得极好,可宋运辉知道虞山卿那时也是不得已,而非现在虞山卿常常跟人吹的眼光超前。没苦衷,谁愿意从东海这么一家效益不错前景不错的企业辞职。

    小穆的脸红红的,有些难为情地道:“宋厂长,那家外资公司跟我合同约定,我过去做生产厂副厂长,厂长是老外。他们给我的月薪是八千,不包括奖金。”

    宋运辉惊住,八千,还不包括奖金!原来全不是他以为的辞职是不得已,而是他们另有很多好去处,而且好去处不少,未必只有顶级人才才有机会跳槽。“工人过去是多少工资?”

    “我们东海的工人跳出去的几乎都做小头目,技术人员则是做负责人,工资都不错,具体也不知道怎么谈的,但是他们另外招的基层工人就没我们东海厂工人工资高。”

    “这么说吧,他们那儿高的高,低的低,工资差距较大,比我们东海的大?”

    “是的,老外的工资更不用说。”

    宋运辉考虑半晌,才又问:“那边的福利怎么样,有房子分配吗?你要知道,你辞职的话,你名下的房子总厂是要收回的。还有退休后有生活保障吗?”

    “那边不分房,不过工资够我买房。再听说有新政策出来,国家要改革取消福利分房,这也是很多同事考虑跳槽的原因。那边的其他福利肯定也没我们东海总厂的多,但就好个工资高。退休方面也不用担心,我们的档案都可以放到人事局或者劳动局,每月有公司定期缴纳养老保险。我计算下来,去那边比较合算。”

    小穆说的理由清晰而实际,宋运辉无法反驳。他拿起干部处给他的辞职人员表格,再看之下,点头道:“都是未婚住宿舍的青年,原来是这样……只有你一个是已经结婚的,但你工资够高,买得起房子。小穆,个人前途方面呢?那边的设备是什么,未来发展前景是什么,你有没有了解一下?就我了解的很多外资公司大多没把核心技术转移到中国。但是在我们东海,我们刚刚通过一期作为国产设备提高生产率改造试点的决定,你的技术,你的才华,在这回的改造中又将得到升华,这是我刚从北京带来,还没来得及传达的文件,你看看。”

    小穆伸双手接了文件夹,可犹豫了下,终于没有打开,将文件夹轻轻放回桌上,很有些惭愧地道:“宋厂长,你批评我吧,我……我只认钱了。”

    宋运辉没想到那八千块的工资诱惑如此巨大。他无奈地收回文件夹,不再做任何挽留,签字放行,但是他还是对小穆提出忠告:“你再想清楚,这家独资企业是不是你合适的跳槽落脚点。据我所知,有更好更适合、工资更高的外资企业,你今次的跳槽会不会太仓促;再有,一定要问清楚那家外资企业还有没有扩张前途;最后,不得不告诉你,如果离开东海总厂,以后你绝无回来的可能了。你好好考虑,批准你三天事假,三天后如果还想走,来办手续吧。”

    小穆接了签过字的辞职手续单,犹豫再三,人都已经起身站了起来,才道:“厂长,我不休三天了,我已经决定了。”

    宋运辉没想到小穆对东海竟是如此没有留恋,懊恼地挥挥手结束谈话。

    早在去年前年,行业内大家开会聚首的时候已经谈起职工纷纷跳槽下海的事,似乎如今劳动人事政策越来越松动,诱发国企内部职工大量下海。那些机关的也是如此,与领导关系处得不好的,扔下档案就南下深圳广州珠海,绝无留恋,关系处得好的则是停薪留职,交点管理费保留一条退路。就跟闵厂长在春节时候谈起的那样,有本事有活力的人纷纷跳走,没本事年纪大的死皮赖脸打都打不走。

    宋运辉早就心惊,他可不愿自己费心培育出来的人才成了别人的猎物,他辛苦经营的东海总厂成为别家工厂企业的黄埔军校。因此他早有准备,在前途上给予年轻有为人员以出路,在技术上给予他们发挥的机会,在收入上,他千方百计提升东海总厂全体职工的收入和福利,因此东海总厂一向是全市招工的焦点,哪个家长不是打破头地想把孩子往东海送?很多孩子宁愿放弃中专,甚至拿着高专的分数线想进东海总厂……可是,没想到如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八千块,他都能被砸昏,何况小穆。可见他前面的若干努力全是白费。

    可是他又能怎么做,体制之下,他能怎么办?他不能把最基层工人的工资压到太低,而肥上面中层干部的腰包;他不能兜里有钱就大肆发放工资,换了下面的笑颜而不管上面脸色;他们东海厂的工资本来就已经受到系统内部红眼,他只有以分发丰厚福利替代工资,本身就是不得已的掩盖高工资的办法;他已经为了高工资向外寻找来钱渠道,他已经为了高工资积极开发产品档次、开拓外销渠道,以行业内的独一无二来封住非议东海高工资者的嘴。他自己也想要高工资……可是,人家外资一砸就是八千月薪。这是多么让人无法抵挡的数字啊。

    宋运辉觉得很无力,他不仅是尽力了,他简直是殚精竭虑,可还是跳不过体制这一关,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穆之类的青年才俊跳槽。未来,随着可预见的改革开放的深入,伴随人事制度的宽松,跳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吧。可是他的三期项目已经开始,他的一期项目正待改造,哪儿都需要大量人才,他都还在闹人才饥荒,却还要被别人一个八千块就轻易挖走。人才,是流动的,跟水一样,大禹治水都只能顺着水性来治,人才他要流走只能流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看来是没办法的事。

    春节时候这还是闵厂长的问题,他还只是隔岸看火,没想到今天火就已经燃烧到他这里。看着干部处给他的辞职员工名单,他愤愤地想,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他又不得不想到虞山卿对他的利诱。小穆都有八千,那他该有多少?原本虞山卿说起收入的时候他还可以旁观,因为虞山卿出国留学拿绿卡,跟他情况不一样,可是眼下小穆都拿了八千。他郁闷地想,而他如果想获得与工作相应的收入,却得做贼,付出自尊和气节,屈辱地从虞山卿手中去拿。他无法达到心理平衡。

    这时干部处长拿着宋运辉刚签出的小穆辞职手续,急急拍门进来要求宋运辉收回签字。宋运辉奇道:“小穆血性要走,拦着有什么用。”

    干部处长道:“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很多人都在观望,他们最放心不下的只有几件事,一个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大学考来的干部身份,一个是放在总厂的人事档案,还有一个是落在总厂的集体户口。这事情关系到他们以后结婚生孩子评职称买房子落户粮关系缴纳养老金,甚至以后孩子上学,本人出国办护照。如果轻易放走小穆,后面呼啦一下得走好大一批,走的都是这几年招进来的大学生,都是刚培养出来等着用上的人才啊。”

    宋运辉想了想,似乎只有用这看似低级的招数了,否则还真得看着人才哗啦啦一江春水向东流。他答应了干部处长,不过放过小穆,因为他答应小穆在先,不能出尔反尔。

    若干年前,他曾经愤懑地想从金州跳出时,顾虑很多的就是那些身份问题。而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他用身份用档案用户口筑起堤坝,限制人才流动,而当时他是多么非议那些限制人身自由的堤坝啊,可是他今天却得身不由己步金州的后尘,无可避免。他如今在那些小穆们的心中,是否也是一脸官僚地面目可憎?

    13

    回到家里,父母女儿好不容易逮到他这个出国好几天的大忙人,都是纷纷在饭桌上抢着跟他说话。父母说起一件事,说是星期天带着宋引一起去寻建祥的市场买些东西,正好遇到寻建祥出来巡视,寻建祥请他们去办公室坐,他们不愿凑热闹,过会儿杨巡就出来长陪了。

    宋季山道:“从我们搬来这里后,小杨不常来了……”

    “我不让他多来,影响不好。”宋运辉忙解释一句,但不说他已经疏远杨巡的事。

    “是啊,好久不见,忽然看见都快不认识,噱头很多。我们回家都说,都看不出以前那个小杨馒头的影子了,以前笑起来多客气热情啊。”

    宋母也道:“是啊,小杨现在派头贼大,走到哪儿人家都是杨哥杨哥地叫,年纪比他大的也这么叫。我们都不好意思当着那些人的面再叫他小杨。倒是一个给小杨做跟班的人活脱是小杨以前的模样,人前人后那个机灵劲儿。”

    宋运辉随口说道:“小杨现在是老板啦,走出来当然前呼后拥,跟当年卖馒头的时候怎么一样。”

    宋母道:“他早就做老板了啊,可好像派头是这一年才大起来的,以前他来我们家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那是在我们家,他找谁派头去。”宋运辉道。

    “可大寻就没变啊,大寻还是老样子,小杨变得太快了,说话也上台面了很多,很有……一言九鼎吧,说出来的话下面没人敢不听的。他陪着我们买东西,我们都吓死,他哪是帮我们还价,那是白拿,那些摊主都还笑嘻嘻地没话说。”宋季山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觉得那不是他们熟悉的小杨,“很霸道的样子,跟香港片里大哥大似的。”

    宋运辉回想了一下,想不出杨巡有那么大哥大的样子:“他在我面前还是老样子。呵,不过比以前是改多了,以前有些低三下四。现在说话真是一言九鼎的样子?”

    “是啊,好像都是他说了算,旁边谁都追着他拍马屁。你那儿是不是也那样?那样子不大好看。”宋母有些担心。

    “何止不好看,旁边溜须拍马的人太多,自己万一把持不住,一个不小心就被腐蚀了。”宋季山这辈子看得多,都是从底层往上看,看到的是一众猴子红屁股。宋季山这话一说出,俩老顿时都看向儿子,警惕地问:“你那儿……不会吧?”

    宋运辉忙笑道:“我已经久经考验,周围岂止是推不开的马屁精,多的是送上来的钱物,比起钱物来,马屁还算什么。你们看我拿回家没有?”

    宋引在一边举一反三:“我是班长,小朋友送我香橡皮我也不要呢。”

    “对,猫猫做得很好。”宋运辉立刻表扬,但不免心里想到虞山卿想塞给他的贿赂。他有些对自己说似的,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做班长的如果拿了人家的东西,以后见人就心虚了,小朋友吵吵闹闹你也不好管,是不是?”这道理说出来很简单,可是,一样的事情,成人遇到时候,怎么就变复杂了呢?宋运辉想到自己的行政级别。

    这边宋季山还是围着杨巡的变化打转:“小杨不会是忽然从小杨馒头变成杨哥啊杨老板啊,把持不住了吧。”

    宋运辉被父亲提醒,举箸想了会儿,哑然失笑:“可能吧,小杨还真是这一年多才平稳发达,手下多了不少虾兵蟹将,再说现在做的事挂名的合资公司,场面大了不知几倍。”再想想,不由点头:“是了,小杨的性子确实变了不少,果然变得自以为是。不过他最近刚跌了一跤,可能会改一改。”

    “嗯,大寻跟我们提起,说有人好像在搞小杨,小杨到处在查是谁搞他,听说已经有些眉目。”

    宋运辉这一听倒是奇了,杨巡和梁思申的纠纷不是结束了吗,难道又节外生枝?他如今与杨巡联系得少,杨巡吃了他几次不回电话后也不敢没事乱找他,他对杨巡的近况还真是不大了解,说起来杨巡现在果真是狂了不少,他不愿结交这样的杨巡。估计,梁思申的合资,商场项目的进展,让从小一直挣扎在生活边缘的杨巡膨胀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膨胀得都不看看梁思申是他介绍,竟公然拂他面子。难怪,他这下倒是有些理解杨巡上回在梁思申注资事情上的匪夷所思行为了,这个个体户,到底还是缺了点涵养。

    14

    梁思申这回是陪着大老板来中国,而已不是过去的吉恩。一起来的还有亚太区的相关人员。通过她的联络,和驻北京临时办事处同事的跑动,约定与体改委、计委、人行、两家银行、上海市政府等相关人员的会谈,以及在北京、上海两所大学与学者的交流。他们一行先到北京,然后转到上海,其中一个议程,就是参加有梁父参与的会谈交流。

    会谈下来,第二次来中国的老板就总结说,与会人员的开放眼界已经与一九九二年底那次会谈时大有不同,心态上从过去的警惕、排斥,甚至恐惧,向如今的学习、交流、行动上靠拢。上司说,他已经看到先期开展金融服务方面合作的一线曙光。可见,自接触后,大家不断保持联络,加强沟通的做法是正确的。

    梁父自然是其间最得意的,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正襟危坐于会谈长桌边,他心里自豪。当然,女儿在国内私人投资方面所犯错误,他早不当回事了。梁思申这回没有清高,联络的时候常打爸爸和各位亲戚的招牌,见面会谈的时候也自己介绍上去。杨巡那一跪给她触动很大,从杨巡那一跪,她才真切认识到一个人想做成一件事,所谓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那个极,是到什么程度。以前只是知道个体户不容易,但是个体户如何钻营以挣得一片天空,她也是有听说没见识。她这回也是犟脾气上来了,冲外公扔下话说她要来中国工作。可是回去后才想到,有类似杨巡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竞争者在,她要如何改正工作方式,才能在中国立足。她是不是该放弃一些清高?

    她决定试着放弃。就像宋运辉说的,她既然已经站在事实高度,那她顺理成章地就该就着这个高度做事,而不必非要俯身做出一个姿态,那倒是有些惺惺作态。事实表明,她做得很好,她也没在做的过程中觉出有侵占别人的意味。不错,她利用了家里的关系,但这只是使她做事效率大大提高,并使国内相关领导能倾听他们的声音,结果对谁都有好处。她并没有因此强求其他好处,她的公司也并不允许她这么做。当然,她也收获上司的赞许。做事的顺利,让梁思申抛弃成见,灵活应对。

    这时候杨巡那边债务变贷款的工作已经完成,但梁父面对女儿的时候,只是问问女儿在美国的经济状况,知道梁思申没有被银行追得屁股着火,自有办法应对,他也就不提杨巡那边的事,准备等一切就绪的时候才跟女儿说明,并将钱汇给女儿。梁思申也没问起,一方面是不想提杨巡这个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还没到分期还款的期限。再说忙得脚不沾地,连跟父亲见面都只有在会场间隙。

    梁思申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出席有这位大老板在场的高级会议,她发现旁听的结果果然是经济做到最高级的时候,讲究的却是政治,与宋运辉以前宽解她时候所言一模一样。她一边为自己今天的发现成为这种重要会议的导火索而高兴,一边认真倾听各位有别于日常事务性工作的发言,小心揣摩其中意义。但是,她发现,她还提不出可以在会上大声发言的优质议题,她只有选择闭嘴。这是水平问题,她发现了问题,但是她无法解决问题。

    通过与高层官员的广泛接触,在蛛丝马迹背后隐藏的时不我待催化之下,老板当机立断决定更改行程和议题,进一步广泛拜访接触高层官员,以期获得更多类似“你们来晚了”这样的实质性警示。亚太区和梁思申都兴奋地感觉到,总部的思路可能因此出现重大转折。他们便拿出转变思路的方案,便于后续日子的沟通交流。

    然后,梁思申看到,老板展开亲善之旅,在中国广交朋友,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她作为普通话和英语都拿得出手的专业人士,自始至终跟随,虽然累得她人仰马翻,可填鸭式地学到很多,很多,果然,已经有同行走在他们的前面……

    这几天,梁思申都不知道自己密集地写了多少资料,她连写了几张纸都无法计数,人就跟陀螺似的和团队其他成员一起,转得飞快。白天的时候,他们以中国时间与中方密集会谈,晚上的时候,他们以美国时间与地球那端的人员密集交换看法,确定最新方案,谁都是亢奋地夜以继日地工作着,没人敢喊一声累,因为他们已经落后了。

    在这过程中,梁思申恍惚地抓紧时间考虑到,可能关系并不仅仅只是关系,关系可能也是政治,看大老板如何培养“关系”可知。这个发现,让梁思申似乎抓到什么思路,但暂时因为忙得焦头烂额,而无法清晰深入地思考。

    终于在转战上海的时候,老板放了大家一天假,让大家睡觉补眠。其实本来大老板是不准备亲自参与上海会谈的,可他这会儿改变主意了。

    梁思申终于有时间拖着筋疲力尽的身躯回自己别墅,打算躲在自己家里好好睡个没人打扰的觉。从宾馆打车到别墅,她都已经快撑不住睡着。几乎是半睁着眼睛打开院门走进自己家门,却看到外公的御用菲佣小王在整理花园,小王因为姓的最前面有个W而被外公自作主张称作小王。小王还认识梁思申,两人打个招呼,梁思申才不管小王说外公去了苏州看桃花,就径直进门上楼睡觉去了。

    昏天黑地也不知睡了多久,起来竟是黑夜。梁思申需要思考良久才能想起,这是在中国,她已经睡了一个白天,现在是晚上九点。她把自己抛进浴缸,又昏了半个小时,才被冷水冻醒出来,飘着下楼觅食。

    没想到小王见外公没在,早早偷懒睡觉。梁思申翻来找去没看到饼干之类的食物,才想到外公这人最讲究活杀现做,可她又全身无力懒得自己煮,就又上楼懒洋洋套上一件厚棉衫,出门去梁大家或者李力家要吃的。

    她脚底无力地飘一样地出了自己院门,拐进梁大家门,不管人家梁大有宝贝女友在,赖着要保姆煮点吃的来填肚子。

    梁大凑近观察梁思申两眼,奇道:“你怎么了,病了还是挨揍了?”

    梁思申伸出四枚手指,有气无力地道:“四天,睡了不足十个小时。刚刚终于给放出来足足睡了十个小时,明天又得连轴转。”

    梁大奇道:“你们不是据说是高级职业吗,怎么做得比驴还苦?”

    “对啊,就是比驴还苦,就是那个做牛做马啊。阿姨,请给我多多地切肉丝,我不怕腻。”然后她就看向梁大美丽非凡的女友,道,“大嫂,我终于看到你,这还是突然袭击才得看到。”

    梁大知道自己刺猬似的女友最反感别人叫大嫂,忙拿话岔开:“小七,你那商场是你参与设计的?很与众不同嘛,别家都有高得跟人民大会堂似的台阶,你那儿一阶台阶都没。”

    “你怎么知道?咦,你去了?干吗去?”梁思申既懒得也羞于解释自己目前已经与商场无关,只好强词夺理地抢白梁大。

    梁大一听,心说不好,忙改了口:“和李力一起找他朋友玩去,他朋友带我们看你的作品。李力也说不错。你这回来,会过去看看吗?”

    “噢,找萧总。没时间过去,这回跟大老板来,没自由,唔,好香。”

    梁大的女友看到梁思申的惫懒样儿,终于微笑。梁思申却斜睨她一眼,心说又不是嫦娥,装什么冷若冰霜。她三口两口地吃完,就告别梁大走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下去就回魂。梁思申这才有力气欣赏外公收拾下的院子,只见廊灯映照之下花团锦簇,竟看不出这才是初春。她背手看了会儿,那些花儿草儿都不认识,正悻悻地想回屋,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哈哈,我想偷袭你太容易。”

    梁思申回头,果然是李力,慌忙捂住脸,从掌缝里挤出游丝一样的小声音:“你鬼鬼祟祟来干什么?”

    “梁凡说你在,我就翻过你后院过来看看,怎么,脸怎么了?”

    “唔,今日打烊,明日请早,晚安,晚安。”说着她就挪步想溜进屋去。被李力哈哈笑着一把抓住,扯到台阶上一起坐下。梁思申也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坐下,终于赌气似的放下手,道:“看吧,晚上回去做噩梦不关我事。”

    李力笑嘻嘻地看着,道:“我看挺好,原本是唐寅笔下的美女,现在是吴道子笔下的。”

    “你还不如说现在是毕加索笔下的,听说你们去看了我那商场?”

    李力若无其事地笑道:“正好过去玩,听说你在那儿有作品,当然得去看看。外观很漂亮,你的审美没的说。不过里面现在的装潢不大上档次,竟然只有向上的自动扶梯,向下需要走楼梯。估计这不会是你的主意。”

    “噢……”元旦之后,梁思申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商场的消息,想到商场可能因她退出而被杨巡偷工减料,她很是心疼,可是又无奈,现在那已经不是她的事了。

    李力注视着梁思申的表情,体谅地道:“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你的意思,可是你忙碌成这样,哪里还有时间管理。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看了你做主设计的外墙后,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打算的内部装潢。”

    “原本……是我一个同学帮我大致规划的,可惜据说国内很难做到这样的效果。你要是有兴趣,我回去把资料寄给你。对不起,李力,我得睡觉去,最近我做苦力,梁大说我跟驴一样苦,我得积蓄体力去。”

    李力笑,先起身,又俯身挽起梁思申,送她进门了才离开。梁思申却是一脚把门踢上,靠着门暗自嘀咕好几句。最是消受不住李力的殷勤。

    梁思申却在第二天出门前,看到早早回来的外公,和那个梁大口中的外公女友竺小姐。果然漂亮。老头子精神矍铄,似乎年轻了几岁。梁思申看着一张鲜花似的脸和另一张树皮似的脸,心说鲜花不一定非用绿叶配,门口的梅花就是拿老梅桩来衬的。

    但梁思申忽然想到一事,面对外公的招呼冷冷地道:“看来你们没去什么苏州,昨晚躲哪儿去了?”

    外公悠闲地品尝小王做的早餐,微笑道:“为了让你好好休息。我们尊重房主的权益。”

    梁思申转手拍拍餐椅,道:“房主说,这么俗艳的餐椅不能进门。请问外公,客随主便吗?”

    外公笑道:“这椅子怎么不好,全套六把清中期紫檀四出头扶手椅,你别处上哪儿找去,真是没一点眼光,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买你的别墅都够。”

    梁思申点头,非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原来是清中期的,难怪雕花这么繁复,结构这么繁琐,好多画蛇添足的构件,却显得头重脚轻,一点美感都没有。”

    外公笑骂一声“妈妈的”,却没反驳,旁边一直静默如羔羊的竺小姐终于开口:“王先生早都知道,讨价还价时候用的就是这些理由。”

    梁思申“嘿嘿”一笑,低头冒出一句:“穷途末路啦,用等外品啦。”

    外公一听,又是一声“妈妈的”,可是讪讪地笑,依然没有反驳。竺小姐不明白梁思申说这么难听的话,老头子为什么不生气,反而还尴尬地笑。她不知道梁思申说的正是老头子在美国的口头禅,专门讽刺那些家道中落的世家。

    梁思申知道不可能赶外公走,也没这个打算,只是看着老头子那么皮实,忍不住想打击一下而已。见外公被她打击得没话说了,这才转为正经话题:“外公,妈妈让我问你,春天要不要接你去我们家玩玩,家里已经换了新房子,一套浴具都是从上海买去的TOTO,你不用愁洗澡。还让我问你回国住得惯吗。我已经替你回答,此地乐,不思蜀,没皮没脸别提多快乐,也让妈妈趁早断了请你去住几天的心,谁都别假惺惺勉强自己接受别人约束,这样可以吗?”

    外公听了失笑,知道梁思申话里不无讽刺:“行,这样挺好。再跟你妈说,电话也别打来,有事我自己会找她。”

    “好。我今天走后,估计三天后直接回美国,不来这儿了,你有什么要带的请今天交给我。”

    “嗯,没有,要什么我会让我儿子寄来。你们谈得怎么样?我看你们是准备过来投资了吧。”

    “为什么?哪儿露出蛛丝马迹?”

    “你们这回访问团的规格是顶级,这样的访问团行程却一变再变,时间越待越长,不是说明重视?你什么时候驻到上海来?”外公这么说的时候,旁边的竺小姐虽然两只聪明眼睛一直转来转去看两人,可是眼睛深处却是茫然。

    梁思申不得不承认老头子的敏锐:“可能很快设代表处,但我驻北京的可能性更大,上海也会经常来。这儿你继续住着吧,唯一的要求,舅舅他们别不请自来。”

    “他们打电话去骂你揩我油了?那你更应该好好留住我,气死他们。”

    “你真会出馊主意,我才没兴趣让你坐山观虎斗。我走了,你自个儿好好照顾好自己。不过我也不担心你,你不去招惹别人已经阿弥陀佛,外婆说的。”

    “我们不说这些。我问你,你们有什么投资意向,看中哪个方向?”

    梁思申警惕地看看外公,这才明白外公何以对她们访问团的行程如此关心,原来他才是想揩油。“不便透露。”说着便站起来结束早餐,上楼更衣。外公则是一脸严肃地看着梁思申上去,一会儿见她衣冠严谨地下来,他不由暗自点点头,对这样的严谨很是赞许,但还是不死心追一句:“说说你们这几天的行程,我对你们的大老板很好奇,想看看他。”

    “静安希尔顿大堂去等着,你一定能看到。不过上班时间恕我不招呼你。走了,外公再见,竺小姐再见。”

    竺小姐本来一直好奇地打量着梁思申非常中性一点不好看的打扮,没想到梁思申还会跟她说再见,忙起身也跟梁思申说再见,倒是把梁思申弄得愣了一下,才笑笑出去。竺小姐忍不住问外公:“她为什么不穿套裙?”

    “他们是银行家,不能乱穿。妈妈的,我现在也是越看这套椅子越难看。难道卖了它?算了,扔这儿,恶心死她。”

    竺小姐听着觉得好玩,这祖孙俩没大没小,说出来的话能吓死别家祖孙。她有些好奇地道:“要不要我去静安希尔顿跟着,您是不是想了解他们访问团的行踪?”

    外公鄙夷地道:“即便让你贴身跟着,你也未必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们今天去哪儿玩玩呢?”

    竺小姐到底是年轻,闻言脸色一变,闷声不语。外公只是看她一眼,并没哄她,擦擦嘴起身去换衣服,果然竺小姐乖乖跟了过去,一点牢骚都没有。外公老派人,最喜欢女人这种无条件的服从,可这会儿却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希望竺小姐跟他发发小脾气,斗几句无伤风雅的嘴。

    15

    杨巡不怕没脸,召集被他带来发财的老乡一起开会,群策群力,非要搞清那只写信坏他好事的暗手来自哪里。经过大家多方打探并确认,尤其是从杨巡以前东北有同居女友这条入手,因为那么遥远的事,只有老乡们才可能知道。有个老乡忽然想起,有木器厂的人与他侃大山时候提起过此事,他记得的原因是那次木器厂的人问得深入,而不是寻常泛泛地一听老板艳史而起哄打屁。这一提醒,大家便都找出苗头来,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描出事情轮廓,将目标集中指向木器厂厂长。

    杨巡当场破口大骂,众老乡也同仇敌忾,因为木器厂厂长坏了他们扩张市场的好事,这好事中,本来应有杨巡答应放给他们做生意的摊位,可现在既然商业局停止与他们的合作,他们扩张市场的计划自然遭到破坏。眼看着即将到手的财路断绝,谁能甘心,一致跟着杨巡痛骂木器厂厂长,纷纷想出报复主意。

    从元旦至今,杨巡已经遭遇太多不痛快,但是他对谁都无能为力,那些人高高在上,杨巡遇到他们就跟鸡蛋碰到石头,硬撞上去只有死路一条。而现在终于来了木器厂厂长这么个平民,杨巡心中早把今年来所有的怨毒全堆积到那厂长头上,恨不得飞出刀子去把那厂长三刀六洞了。他盘踞在中心黑着脸听老乡们纷纷议论,但是一言不发。一直等夜深大家散去,寻建祥抓住他问,杨巡这才道:“人那么多,不能乱说,万一传出去打草惊蛇。大寻,你让那个以前做惯偷的盯住那贼种,贼种只要敢走夜路,立刻通知我。”

    “打闷棍?别,兄弟们现在都从良了。”

    “操,你让我忍气吞声?你叫人盯着贼种,只要他落单就通知我,也别晚上了。我不打闷棍,我明着揍他。”

    寻建祥考虑会儿,道:“好办,这事交给我,你冷静几天,等看事情有什么转折你再拿主意。杨速,你摁住你哥好好睡一觉,睡足了有好主意。”

    杨巡冷笑道:“被告黑状的事我已经全告诉大家了,大家都看着我怎么动手。这事情不处理,我以后没脸见人,说话没有人听。我干脆拉倒不干算了,你实话告诉我怎么做。”

    寻建祥略一沉吟,道:“明天盯梢找出贼种家,明晚就拉兄弟打上去,砸他个稀烂,迅速撤走。警察要找上的话,我们赔钱。事情过去继续砸,砸得他们服软为止。放心,咱跟派出所关系好,只要不出人命,砸家当出不了大事。我们目的不是要他们让出木器厂吗,砸到他讨饶他还不乖乖听你的?再说砸烂他家动静也大,谁听了都不敢乱吱声。”

    杨巡一听,立刻眼睛发亮,背手踱了几步,道:“你先叫人盯上,不急,找出贼种家,再把贼种老婆儿女都找出来,我今天好睡一觉,明天好好想个让贼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主意。大寻,兄弟,最后有事还是靠自家兄弟。”

    寻建祥现在有家有口,生活满足,把当年打打闹闹的心收敛不少。知道杨巡这时正在气头上,就拿些话来平平杨巡的气头,免得当晚就闹出事来,不好收场。估计依着杨巡的性子,明天静下心里会有妥善之策,杨巡现在身家不小,应该也不会给自己添乱,都不用他拉着拖着阻止。这会儿见杨巡终于答应按兵不动,他这才放心告辞,但还是留话让杨速盯住杨巡,别让再喝酒糟蹋自己。

    杨巡饱睡一觉醒来,想到昨天大家一起找出的黑手,再想到寻建祥的主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细想方案。他这时候冲顶的怒气已经消散,只有一肚子的怨恨依然发酵,他绝不息事宁人,现在即使那厂长听到风声双手捧着地来交给他,他都不会放过那厂长。

    寻建祥手下几个鸡鸣狗盗的人果然有效。第三天晚上,杨巡便派出八个老乡,砸开那厂长家的防盗门,冲进去将那厂长家砸个稀巴烂,并放下话来,这一砸才是开始,是报写密信之仇,如果厂长不退出木器厂,不把木器厂卖给杨巡,他女儿不是每天上学要经过什么路吗,他老婆不是每天上班前去菜场吗,他老爹老娘不是住不远吗,以后都小心不要落单。而杨巡这时候正与管辖他市场的派出所所长一起吃饭喝酒称兄道弟。

    那厂长报了案子,警察也上门查看了,说等明天早上处理。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女儿出门上学,才出去不久就哭着折回来,说两个小流氓一直不三不四盯着她胡说,她不敢再走;一会儿他老婆拎着空塑料袋惊惶而回,竟是才到菜场就发现钱包遭偷;那厂长知道麻烦了。他想到不远的老爹老娘,可又不敢扔下屋里惶惶不安的母女,怕一群人再冲进已经损毁只是摆个样子的门来,留下两个女人不是等着受辱?可是他家电话也给砸了,他只好请邻居帮忙去他父母家通风报信,让住到别处去。但不久就有石头缠着纸条从碎窗扔进来,“通知”他老爹老娘已到他弟弟家,已经有人上门前去“慰问”,仿佛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厂长家的一举一动,令屋里三个人寝食不安。而夜幕降临的时候,则是更多石块杂物纷纷飞进窗户,另有人则是肆无忌惮地在外面怪叫,连邻居们都不敢再帮厂长的忙,怕惹祸上身。

    那厂长硬着头皮支撑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整个人都已走样,睡着都不敢合眼,可是派出所却是等着他上门去处理报案,没再上他家门。他心力交瘁之下,也是在女儿老婆的干号声中,终于崩溃,站在窗口发疯一般大喊投降。

    杨巡如愿以偿上午廉价得到木器厂,中午就包下一家小饭店,大开筵席犒劳众乡亲的帮忙。大家都兴奋得很,都纷纷说外乡人只要在杨哥领导下抱成一团,地头蛇又能拿他们怎么样。杨巡终于一雪这几个月来的烦闷,志得意满地喝着众人敬上来的白酒,两眼则时不时瞄向饭店窗外的一个方向,那儿再过去不远就是商业局。没商业局的帮助,他不也得到木器厂了吗?俗话说无毒不丈夫。而现在,木器厂由他独吞,吞得有滋有味,不给别人尝上一口,只有更好。至于女友,他本就没什么感情,过去便过去,无所谓。

    他坚信,不会有人追究他施压那贼种厂长的事,他市场那么多摊位的收入合计起来,现在是区里的利税种子选手,他还没瞄上木器厂的时候区里已经有人提醒他要趁生意热火加紧扩张,区里要是打击了他,谁来顶替他?另外,他与区里的关系,铁着呢。

    杨巡在众老乡一声一声的“杨哥”中放肆大醉,被杨速抬回家睡觉。

    这一觉睡得异常美满,几乎连梦都没做上一个,醒来只看到窗户外面天光大亮,似乎已经是中午。杨巡怀疑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可是找不到人证实,就洗一把脸换上衣服,开车去商场临时办公室。

    但才进办公室,便看到杨速脸色煞白地围着几个神情严肃的陌生人招呼。杨速见他如见救星,连忙一边暗自飞着紧张的眼色,一边道:“大哥,工行同志来检查财务情况,说是有人反映我们是假合资,说我们贷款合同作假。”

    杨巡一听,顿时如同兜头挨了一棍,心里清晰明白一事:中梁家的圈套了。

    昨天还说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以为自己是大鱼,吃了木器厂厂长那条小鱼,没想到今天梁家就给他上一堂课,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鱼。杨巡要到眼下梁家采取公开行动才能清楚,以前梁家每个人所为、每件事都是早有安排。他以为梁思申单纯得有些傻,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傻。

    最先,梁思申似乎是爽快地提出以债权置换股权,先为她退出公司埋下伏笔。

    而后,梁父似乎是不计前嫌地以贷款置换债权,为梁思申彻底与他脱钩继续伏笔。

    再而后的置换过程中,梁父提出他作为公职人员、国家干部,必须把走钱的程序走得清清楚楚,免得被误会是他从哪儿接受巨额贿款。所以,眼前几位工行的人员可以很快查清,商场建设至今有限的几笔进项都来自哪里,查清原本属于外资那笔,前不久已经销掉,现在所有资金都是来自国内,而今商场明确就是内资,唯有工商注册还作假地冠着合资之名。因此,毫无疑问,银行跟合资的商场所签的合同,因为合同其中一方在企业性质方面作假,合同可以宣告作废。根据合同,银行还有索赔的权利。

    杨巡知道面前这几个银行人员是有备而来,因此他肯定是行贿无门。他这时又忽然想到,春节过后不久,萧然带着两个人旁若无人地参观他的商场。此时,杨巡心中的路线图已经清楚画出,再接下去,将很可能是工行收回贷款,转给萧然,或者与萧然有关的人接收这笔坏账,然后萧然或者与萧然有关的人凭此进入商场管理。那意味着他杨巡的灭顶之灾。

    杨巡脸色灰败地看着那几个银行人员,恨不得撞墙问问自己,当初梁思申都有威胁要用萧然钳制他,后面梁父将资金运作出去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意识到这是圈套呢?他到底还是不懂银行那一套啊。

    银行来人果然是如他所思地通知了他,他们先冻结他在所有银行的账户,给他一定时间,等他拿出处理办法。

    但是,杨巡从哪儿找钱来还工行贷款?没听来人说吗,他们把他在其他银行的账户都冻结了。他现在等于是一文不名,等着大限到来,他最不愿意看到萧然上门。如果萧然或者萧然的朋友拿了本该属于梁思申的那百分之六十股权,他杨巡此前投入到商场所有的钱,和他投入到商场所有的资金,等于全部泡汤。

    他还有挽救办法吗?他上回都已经上门下跪,这回他还有什么办法?梁家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再去求梁家还有何用?而更让他伤心的是梁思申,上回他去上海求情,她没有出现,而这回她和她家对他下那么狠心的毒手,而且找的还是准确无比的他的命门:萧然。

    杨巡呆若木鸡地坐了半天,才被杨速死命摇醒,清醒过来听见的是杨速连连问他要怎么办。他又是闷了好一会儿,才道:“枪顶着脑袋了也得挣扎几下。”但什么办法呢?杨巡想了半天,愣愣问大弟一句:“你想出来没有?”

    “要不找找大寻,还有宋厂长,请他们找梁家求情?”

    寻建祥?没用。宋运辉倒是说得上话,但是,宋运辉肯帮他说话吗?年前,宋运辉已经因为这件事疏远了他,但是他好歹与宋运辉那么多年的交情,既然宋运辉是说得上话的,他说什么都要试试运气,总比在家干等天塌下来强。他准备硬着头皮拨打宋运辉电话的时候,又想到一计,能不能找个有实力的人或企业出资化解他的工行贷款之忧,让那个人或企业取代萧然进入商场管理,那他还能有些活路。

    宋运辉接到杨巡电话的时候正忙,但是杨巡几乎是哀求他,希望他有空就给回电。宋运辉不知道杨巡又遇到什么事,心说杨巡最近不是应该挺威风得意的吗,而且又听寻建祥说杨巡找了个商业局副局长的女儿,那不也是挺好的吗。以前杨巡如果遇到政府方面的麻烦还需要心急火燎地找他,现在不是找准岳父更好?宋运辉想归想,闲了还是一个电话挂给杨巡。

    杨巡接到宋运辉打过来的电话,简直激动得像抓到救命稻草,这说明宋运辉还对他有点好感。

    宋运辉听完杨巡的叙述,心里惊讶了会儿。他倒是以前已经想到过梁父这个人爱憎分明,既然能因为他帮梁思申一些忙而对他亲热有加,那么对杨巡摆梁思申一道,也不会轻易放过。年初听说杨巡轻易把股权转为债权,他还奇怪了一下,还以为是梁思申的主意。现在看来,他以前猜测得没错,梁父确实不会放过杨巡。宋运辉只是惊讶梁父的手段如此缜密毒辣,耐心如此之好,看准杨巡工程款结算清楚才告出手。

    杨巡急切地道:“宋厂长,我去你家说行不行?我想请你帮忙在梁思申面前说说,你说话她听。”

    宋运辉不客气地道:“可是,你们当时起纠纷的时候,她通过我对你劝说,你没采纳,才会有你今天的困局。你说我今天还有什么立场帮你去劝她?”

    杨巡只得道:“宋厂长,我错了,我那时鬼迷心窍……”

    “小杨,你别这么说,你那时有那时的考虑,现在想起只是悔之晚矣而已。给小梁的电话我晚上会打,不过我想以一个老乡的身份提醒你,小杨,你应该好好反思,这一年多来你是不是变化太多,丢弃了以前很好的诚恳热情守信的品德。这件事……我看你得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而不要一味责怪梁家心狠手辣。”

    宋运辉对于杨巡顺口溜一样地说出“鬼迷心窍”很是反感,感觉出里面浓浓的不真诚,纯粹是为了让他去梁思申那儿说话而自打耳光,却不是真心承认错误。他因此提醒杨巡一下,很希望他晚上给梁思申打电话之前看到杨巡的态度。他准备视杨巡的态度决定如何帮杨巡在梁思申面前说话。

    杨巡捏着电话久久回味宋运辉的话。宋运辉这话是什么意思?宋运辉难道不只是因为梁思申的事而疏远他,还因为他“这一年多来变化太多,丢弃了以前很好的诚恳热情守信的品德”?他一把抓住擦身而过的杨速,疑惑地问:“老二,宋厂长说我一年多来变化很大,有吗?”

    杨速心说现在火烧眉毛,两人电话里怎么还谈论这些有的没的。他简单地道:“我看没变。”

    “我看也没变啊,可是我要是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宋厂长看上去不会帮我说话。”杨巡嘀咕着,抓起钥匙去找另一个能在梁思申面前说上话的人,申宝田。自从元旦他被申宝田训斥一顿,申宝田与梁思申的资金往来进度他就不清楚了。但他能清楚的是,那条资金通道肯定没断,申宝田肯定还是常与梁思申通话。他准备让申宝田看看宋运辉的问题,相比之下,宋运辉更说得上话。

    对于杨巡,申宝田的态度是不愿得罪,因为杨巡掌握着他的秘密。申宝田敷衍着杨巡,答应帮打电话,也答应帮杨巡努力,但是怎么努力他自己心里有分寸。杨巡又提出申宝田能不能帮忙买下那60%的股份,从此成为商场的大股东,申宝田就一口拒绝了,那不是妨碍梁家收拾杨巡吗?但是申宝田有他的理由,股份制改造完成前,他不想节外生枝,徒惹麻烦。

    杨巡也清楚他没办法在申宝田面前强求,更不敢强迫,他最多只能请求申宝田看在他去年牵线的分上帮他个忙,而不敢拿知道此事要挟申宝田,得罪了申宝田,他还想活吗?木器厂厂长的昨天就是他得罪申宝田的下场,但是他正好把宋运辉交给他的问题请教申宝田。

    申宝田只是通过杨巡嘴里知道宋运辉是他大哥,其中有些什么深远的交情。因此听了杨巡问出来的问题,点头道:“宋厂长是你自己人,才会说这些。可惜你……”他看着杨巡摇摇头:“太狂。去年底我劝你好生处理梁家事情时候,你说的那是什么屁话。你以为把朋友哄顺毛了就行?跟朋友,少动点小脑筋,多拿出点真诚。”

    杨巡听了,知道申宝田没蒙他,可他想了半天,还是道:“我承认有小脑筋,可是不能不防啊。这社会明枪暗箭太多了,一点不防赤膊出去,死都不知道死哪儿。”

    “你防你去防,可你占着人家的干吗?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没到让谁见你都乖乖听话的地步,你想霸道还早呢,我都还没敢那么明目张胆。”

    “我其实……我其实……我其实不知多顺着梁思申,什么都依她的,就这事,我也没觉得太大不了,可她今天这手也太狠了。”

    “先出手的是你,你就别怪别人狠。你看着没啥大不了,我看着很严重,谁敢打我钱的主意,我跟谁死干到底。我晓得你打梁思申的主意,你那样做就更不行,你要钱不够还想要人,你太贪了。你回吧,我跟美国打了电话再跟你说,现在也说不出结果。”

    杨巡只能灰溜溜回去,又加油联系了几个大户,有集体的有国有的,可暂时都无人拍板表态要还是不要那60%的股份,毕竟那是不小的数额,人家需要讨论。而个体的则少有资产那么多的,找都不用去找。

    有朋友请他出去吃饭,他没兴致,回家跟杨速一起吃,可又没食欲,天都快塌下来了,还吃什么吃。他一颗一颗地咬着花生,一口一口地抿酒,两眼盯着桌面想该怎么办。又想宋运辉扔给他的话,他必须赶在美国时间天亮之前向宋运辉表态。

    他清楚宋运辉对梁思申的想头,很早以前他就猜测宋运辉为什么对梁思申那么好,没有道理,自从在医院见过宋运辉最虚弱的时候看向梁思申的眼睛,他就知道了。有本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允许别人欺负他的女人。他杨巡肯定得给宋运辉一个交代。可是,他该怎么说,是不是就该像申宝田对他说的,他狂,他霸道,他承认对梁思申的事有错?

    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问弟弟:“我现在很霸道?怎么个霸道法?”

    杨速吃惊于这个问题,道:“什么是霸道?你一向这样对我们,家里你老大,你从来就说了算,这叫霸道?”

    “对你们当然这样,我为你们好。妈在的时候对我也是说了算。我对别人也是说了算?哎……好像是这样。”

    “可大哥你管着所有,公司都是你的,你当然说了算。”

    杨巡思索再三,摇头:“可是梁思申的钱不是我的,我也在替她说了算。其实妈以前对我说了算的时候,我也反感,要不是妈阻止,我可能早已结婚……老二,你们都反感我吗?妈走后我对你们三个全部管头管脚,春节还让你们全去做商场清洁。”

    杨速忙道:“大哥,快别这么说,你一个人辛苦把家撑起来,我们背后常说不知道怎么帮你才好,都希望你找个最好的大嫂,以后有人好好照顾你。我只恨我钝,有些事想不到你前面,不能先一步帮你做好,替你分担辛苦。”

    杨巡点头,伸手摸摸杨速的头,又是低头闷声一粒一粒地嗑花生。好久才问:“我很狂?不接受别人意见,自以为是?还是目中无人,当别人都是傻瓜?”

    杨速想了会儿,才有些为难地道:“大哥有时候态度很差,不拿别人平等看待。大寻就好得多,谁有话都肯跟大寻掏心窝子。”

    杨巡瘪着嘴想想,点头道:“那是,我手里有钱有机会,他们不得不听我的。有数了,以后……客气点。”他不得不又联系到梁思申,凭两人的强弱,梁思申又何必看他脸色行事。应该是他看着梁思申脸色行事才对。梁家认为他做小账要挟梁思申,颠倒两人强弱分际,梁家怒了。要是哪个老乡敢对他家杨逦不三不四,他还不将那人打出肠子来?倒是一样的心情。

    这么一想,倒是能够理解宋运辉说的“变化太多”的意思了。以前他什么都以别人为重,做事先想着让别人心里舒坦,才能换来别人对他回报。宋云辉说的“诚恳热情守信”应该就是缘于此。可是现在他做大了,手里捏着那么多好处,换作别人事事以他为重了,他现在……

    但是他都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上,拼到这份田地上,难道宋运辉还要他拿出以前卖馒头时候的低三下四?杨巡心里有反感。但是想到,形势比人强,在宋运辉面前,他能强到哪儿去,甚至也不能在梁思申面前强。他叹了声气,再喝一口酒。

    他总算是明白了,他坏就坏在忽然拔高了身份,后面也有了跟着的人,却忘记前面还有更厉害的,一张脸没分成两半使了,因此申宝田说得对,他到底是狂了,年轻轻狂,不知道掩饰,因此让人憎厌。他应该收敛,别不知道天高地厚,应该跟宋运辉一样,笑也不笑得大声。

    他心里默默组织了半天语言,这才打电话给宋运辉道:“宋厂长,我明白了。我这一年多来事业特别顺利,地位节节高升,我都狂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会改,我以后会多多考虑别人感受,谢谢你提醒。”

    宋运辉听了这话,知道基本上杨巡已经发掘出自身缺陷,他也就作罢,道:“小杨,你是个天资很好的人,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一步步走来不容易。可你现在膨胀得厉害,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做事只想到自己不想到别人。可是别人难道是傻瓜吗?都不是,别人弱的记恨,强的出手,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要强要钱,可是你得留给人面子留给人利益,不能一口独吞,否则你身边只有伸手问你要利益的人,没有跟你分享利益的朋友了。你既然现在已经领会问题出在那儿,我想我跟你说的你也应该可以接受。你若是不接受,就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吧。”

    宋运辉一席话,让杨巡对刚才生出来的一丝反感感到内疚,人家对他说的是实话。他这回不敢顺口溜似的说话,只老老实实地道:“我会好好想想。”

    “等着我电话。”宋运辉便也放过杨巡,不再追究,开始给梁思申拨电话。宋运辉经常很想给梁思申打个电话说说话,可是没有事情的时候他左手管右手,克制住自己。现在杨巡给他打电话的理由,他其实打得很积极踊跃。

    梁思申才刚起床,一听宋运辉说的事,惊住了。她不是跟爸爸说了到此为止吗?怎么爸爸使出这种几乎置人于死地的杀招?她忽然想到梁大和李力透露出的口风都是去看过商场,难道这是偶然的吗?她拿着电话蒙了好久,才在宋运辉一迭声问她“喂,在线吗”中反应过来,道:“这事我不知情。”

    宋运辉为这句话松了口气,梁思申应该不是这么精于算计而毒辣的人。“我理解你爸爸的决定,人同此心。现在杨巡很艰难,他终于明白他问题出在哪里,他就跟很多从底层走出来的个体户一样,做大了后因为修养有限,不知道克制。在中国,这种人现在被称作暴发户,这个词很贬义,形象不良。你看,他现在已经知错,你能不能给他个机会。”

    梁思申道:“可是我本来就不打算处置杨巡,而且也跟爸爸说过。现在不是我在生气,而是我爸爸在生气。”

    “我理解。”

    “可是杨巡……杨巡……”梁思申说到这儿,忽然刹车,将杨巡下跪的一幕吞回肚子,“杨巡已经付出很大代价,我认为我爸爸已经不必再跟他这种人计较。”

    宋运辉听着这话感觉味道不对,梁思申对杨巡,似乎不是生气,而是另一种情绪,似乎有鄙夷的成分在里面。“对于杨巡这个人的认识,有必要一分为二,承认他的能力,但也要承认他的修养层次。这样吧,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回头我跟你爸爸谈谈。希望你爸爸手下留情。我几乎是看着杨巡长大的,他乱来的时候我很生气,也几乎已经断交,但现在看着他这样,我于心不忍。”

    梁思申道:“Mr。宋,说句实话,我爸爸这么做,我看着心里痛快。但是我会跟爸爸打电话,你不用打了,不能让你为难。还有,即使我没拦住我爸爸,杨巡也不会不得好死,他最多损失在商场扔下的这一年多心血,他的实力并没有损伤。Mr。宋你是太好心的人,你不用太替杨巡担心。”

    宋运辉闻言惊异,想不到梁思申是这个态度。他意味深长地道:“好吧,交给你处理。可见,你对杨巡是一点好感都没了。”

    梁思申断然地道:“是,我承认。但我会处理好,只是因为Mr。宋打来这个电话。”

    “谢谢。”虽然不知道杨巡的问题能不能从梁思申手里得到解决,但是梁思申对他的态度让他高兴。

    “Mr。宋,我也正要找你。我了解到国内已经在一月出了第二批境外上市预选企业名单,其中没有东海的名字。现在第一批还有没正式上市的,第二批都还一家家地在努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第三批。我正整理申请程序,整理无误后发给你,我觉得你得加油呢。”

    “呵呵,你还在替我想着这事,谢谢。程序不用发给我了,我已经递交申请,包括计委、经贸委、体改委的路子都已经走遍,不过他们有个顾虑,就是我们的三期虽然资金已经基本落实,可最后造得怎么样还是个未知数,现在连设备都还没最终确定呢。因为我从美国看了两家类似工厂后,正提出新的方案,准备把改造一期和使用大量国产辅助设备地上三期一起来,争取用现有的资金,将预计产能比原定预计再扩大。因此暂时也无法给上市一个明确文件。看起来你现在对国内市场了解深入许多。”

    梁思申听了略有懊恼地道:“我每次以为自己一日千里,结果发现Mr。宋又跑在更前面。”

    宋运辉心花怒放,笑道:“傻瓜,你怎么跟我比,我前面已经有十多年打底,现在正该是我奔跑的时候。”但说到这儿,宋运辉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亲昵,似是能滴出蜜来,连他自己都对自己如此甜蜜的声音毛骨悚然,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梁思申听了会如何看他,宋运辉惊得连忙干咳一声,调整声调,中规中矩地道:“这回回国收获很大?”

    梁思申经常自嘲傻瓜,可决不肯被别人说一句傻瓜,本质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但宋运辉一声“傻瓜”她却并不反感,听着还觉得挺好。“我这次回国一半工作是老板的翻译秘书,不过也因此接触了所有的高层会谈。每次会谈已经是高度紧张的事情,我不是专业翻译,很怕这样的高级会谈坏在我这个翻译手里,好在中方的翻译在专业知识方面比我差劲。会谈结束我都得整理会谈内容,交付当天讨论。我总是要在讨论时候才能领会老板他们会谈中提到的某些我看着觉得大而空的话其实有背后含义。然后我就想我真傻我真傻,我得记住这件事还有那样举一反三的理解。但是到下一次谈话,我又傻了。Mr。宋以前跟我说的,经济上升到最高级就是政治,我深刻体会……哎,Mr。宋,你听着吗?”

    “我听着,我听到你看到差距,发现新的视角,这很重要。估计是观察思考问题的能力出现一次新飞跃的契机。”

    “是的,我就跟不经意间推开一扇门一样,门后面豁然开朗,带给我一个全新的世界。才明白我以前做的好多事原来都是注重于事务性的分析,而没看到隐藏在经济现象背后的本质,我以后一定得在这方面观察上多下功夫。我现在正争取回国工作的机会,但竞争看似比较激烈,好多来自境外的资深经纪人也是候选,可是,我有人脉,我真厚颜无耻,可我正用这优势争取回国的更高职位。我现在不回避了。”

    宋运辉一直微笑着听着梁思申用已经比过去快很多的普通话叽里呱啦说着她的事,他很爱听,一直听到这个地方,他才道:“你这决定是对的。影响一个人分析判断能力的主要还是阅历和手中所能接触到的资料。你的阅历很特殊,这对你是优势,但是你年轻经历少,对判断影响比较大。既然如此,你可以尽量多地掌握资料,来开拓眼界,弥补不足。争取更高职位是争取尽量多资料的办法。拿老话来说,登高望远,你眼下不能很好理解你们老板的每一句话,与你平日接触层次有关,你不用妄自菲薄。好好做事,我相信你通过努力很快会有飞跃,你这几年一直变化很大。回到国内,可能更可以发挥你的优势。”

    “是的,而且我看到国内还是一个新兴不成熟的市场,蕴含无限机会。Mr。宋,我会记着你的每一句话。可能因为你也是一步一步靠自己走来,你的话比我爸妈的有理得多,也可能我跟爸妈有代沟。”

    宋运辉听着欢喜:“杨巡的事请你在你爸爸面前争取几句吧,给他个知错改错的机会。他受的教训够大了,不要一巴掌打到底。你我都是辛苦自己走路的人,懂得获取一点成绩不容易,对成绩的珍惜也是只有自己最知道。杨巡现有那些成绩,不容易。”

    梁思申想了想,道:“我现在已经无法体会杨巡的感受,但我会把话转达给我爸爸。”

    宋运辉道:“恕我背后议论。你爸爸的身份决定他成就得来容易,当然更不会对杨巡有些许理解。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现在就可以跟杨巡说让他准备后事。是不是?”

    梁思申毫不犹豫地道:“那也是杨巡求仁得仁。虽然说我们都是上帝眼里有罪的人,都没资格扔出一块惩罚的石头,但是在这一件事上,我可以问心无愧。我并不想扔出那块石头,但我的理由是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而并非理解同情。不过既然Mr。宋来电,我会收起我的观点,只说你的意见。”

    宋运辉听出梁思申对他的重视,但也听出梁思申的不情愿。他考虑了下,才道:“不要勉强,这事我只是在想,你爸爸没必要跟杨巡计较。你如果跟你爸爸通话,你还是阐述你自己的观点吧。”

    梁思申奇道:“Mr。宋?我没听错?”

    “没听错。”宋运辉放下电话沉思了会儿,知道自己最后几句话藏私。他清楚梁父的心思,梁思申的资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杨巡手里却出事,而他当时又无法迫使杨巡低头解决问题,其实他已经没有立场要求梁父现在撒手。同时,现在他如果强烈要求梁思申帮忙劝说梁父放过杨巡,梁父因此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他和杨巡合伙诱骗梁思申,也因此对他产生怀疑?宋运辉绝不想在梁父心里留下不好印象。再说梁思申本心是不想如此处置杨巡的,因此未必会很支持她父亲痛下杀手,梁思申自有分寸。综合三点考虑,他决定还是通知了梁思申便罢,他不勉强梁家的任何决定。自然,虽然杨巡已经认错,可是宋运辉心中对杨巡已经失望,他再也没了过去一帮到底的血性,既然梁思申也说杨巡不会死得彻底,他做事便也见好就收。

    宋运辉给杨巡的电话里说,最近梁父的一系列动作与梁思申无关,等梁思申打电话回家后再看事情发展趋势。

    杨巡为事情不是梁思申主谋而略感欣慰,他觉得这说明梁思申还是理解他的,理解他过去的辛苦和他的苦心。既然梁父只有背着梁思申做这事,可能被梁思申知道后,打电话回家便可阻止。他这下终于将提起的心放下一半,一下吃了好几颗花生米。大大喝了一口酒。但转念便忽然想到,不好,梁父既然是瞒着梁思申做事,说明梁父心头之恨,恨得对他杨巡的小命志在必得,不惜隐瞒女儿。如此,梁父会是梁思申三言两语能劝阻的吗?再说,梁思申远在美国,鞭长莫及,梁父尽可在女儿面前虚晃一枪,回头照旧。梁父已经运作了那么多,现在如果忽然罢手,对方方面面帮助或者协助梁父的人,以及等待摘取果实的人,也不好交代吧。

    如此一想,杨巡终于意识到,其实谁去阻止都没用。杨巡明白,不用再等梁思申的电话,等到,或者等不到,都只有一个答案。

    那么,接下来的事,也不用再等梁家有所反复,而是应该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但是他这时候已经喝多了,酒瓶子一扔,回卧室睡觉。不再抱着希望等宋运辉的电话,也不管天是不是会塌下来。明天再说。

    梁思申果然说服不了她爸爸,在爸爸对杨巡左一个无赖右一个无赖的贬斥中,她其实也全认同爸爸的观点,可是她身负宋运辉的重托。宋运辉越是体谅她,不勉强她,她越是要把事情办好。她眼看没法拿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理由劝说爸爸,只得道:“我想宋老师现在一定很为难,知道爸爸拿杨巡出气是必然,他不好阻止。可是全市都知道杨巡是宋老师的小弟,你让人收拾杨巡,宋老师因为我而无法动手,你让不知情的别人怎么看宋老师?爸爸,我的事又没多少人知道,反正我在美国也损伤不了什么面子,你把不要脸的事都推到我头上不就得了?”

    梁母道:“孩子话,你没脸跟你爸爸没脸有什么区别?你爸爸是自己没脸不要紧,女儿没脸比天大。这事儿要是出他自己身上,他弄不好偃旗息鼓认了,可是出在女儿身上,他说什么也要做个规矩,否则以后不是谁都敢踩你头上来了吗?囡囡,你说的小宋的为难我们会考虑,我们肯定不会让一个好人吃亏。”

    梁父道:“囡囡,你放心,爸爸会做妥善安排。爸爸一直在想怎么报答小宋,我们伤谁也不能伤小宋。上回去北京已经跟他上司联系上,回头爸爸再去敲打敲打关系。”

    “爸爸,爸爸,爸爸,你别太插手我的事,宋老师那儿我知道报答,不是你们。而且宋老师是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人,你别桌面下搞小动作。”

    梁母见丈夫被女儿搞得愁眉苦脸,只得忙道:“囡囡,你看看时间,是不是得上班去了。”

    果然,那边梁思申一声尖叫,摔了话筒呼啸而走。这边梁父苦着脸对着妻子道:“我难道不是个骄傲的人吗?天哪!”

    梁母笑道:“囡囡这个人啊,收拾得了她的人很少,以前我看过小宋一个电话就打掉囡囡的脾气,小宋在囡囡眼里神着呢,你看小宋在场时候囡囡那个服帖。”

    梁父疑惑地道:“小宋现在离婚,会不会囡囡跟小宋哪天……”

    “你瞎担心,女孩子看到爱人不会是囡囡那态度。再说了,他们才多大时候培养出的交情,那么小时候可能吗?”

    “那不是更青梅竹马?”

    “哎……”梁母这下也疑心起来,可想来想去还是不可能,她相信自己眼光,“不说这些没边儿的事。那小宋那边的事怎么办啊?囡囡说得也有道理,大家都知道杨巡是小宋的人,放手让梁大他们收拾杨巡,不是跟扇小宋耳光一样吗?”

    “是个问题,当初设计时候只想到有地头蛇帮梁大,没想过还会伤到小宋。哎,你看,囡囡现在把人跟人关系也看得很清楚周详了,不错,很不错。”

    “她从小就知道,没见她从小就欺负梁大他们吗。反而后来在美国读大学以后才粗线条了点,人还变得激进。你快想办法,小宋这孩子现在什么都不缺,唯独还年轻,没后台,我们不能伤了他面子,影响他以后做人。”

    梁父立刻耷拉下了脸,道:“你们母女,又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什么都推给我做。”

    “那没办法,囡囡填家长的时候一向只填你名字,你戴多少荣誉就得拿出多少本事来配呗,权利和责任相当的。”

    梁父故作愤愤地道:“你填配偶一栏的时候也只填我,我做丈夫的不扛着你怎么行。好吧,我想,我想。”

    梁母笑嘻嘻道:“哎哟,您真辛苦了。那啥,我刚学了点头部活血按摩,我来贤惠贤惠。”

    梁父立即便倒下身去,将头脸送到妻子面前,可嘴上还是道:“我命苦,我给你当试验品,你试验成功了给自己美容活血养颜。”

    “非也,我乃是言传身教,等你学会我可以享福。”

    夫妻俩说说笑笑,谁都没提起杨巡,因那杨巡实在是无足轻重,提都懒得。

    15

    宋运辉想都没有想到,天上会忽然砸下一顶乌纱帽,又会正正地打中他的头。竟然没有一点预兆,也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他忽然被召到北京,破格提升一级,为厅局级副职。这是他本来以为两三年后才能发生的事,可就是那么忽然变不可能为可能了。

    宋运辉听着将信将疑,如果真是什么破格这么回事,应该是在东海厂升总厂,行政级别升一级的时候同时升他,现在这个时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三不靠。但要说新领导赏识,那倒是没话说,他有这自信。可是前不久不是新领导才跟他推心置腹地谈了话,让他年轻人不能着急,再耐心等上两年吗,怎么忽然变卦了?

    宋运辉百思不得其解,但帽子发下来他没有不戴的理儿,他接了帽子四处道谢,好好热闹一阵子才回。连虞山卿这个每天在北京混着的都吃惊,说现在国家用人果然大刀阔斧,不拘一格,看来国企又有新气象。但虞山卿又有些酸溜溜的,说宋运辉这顶乌纱帽是提高国产化率,夺他口中之食换来的。宋运辉不能不想到可能,也只能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提高国产化率的试点工作组需要大量联络工作,联络的其他方都是级别不低于他的,上面可能也有考虑到他不便展开工作的因素在里面。

    他回到东海后,便将这一变动向省市两级通报了一下。又没想到,萧然的父亲竟然在下来考察的时候设宴邀请市里大员为他庆祝,对他青睐有加,要求全市各级倾力支持配合宋运辉的工作,支持东海总厂的运作。宋运辉对这一切一直找不出确切答案,他是个谨慎的人,因此便分外小心起来,竖起全身每一处感官小心探寻一切可疑动向。可即便是杨巡那儿,至今都还没有梁家动手的蛛丝马迹。

    萧父走后,萧然便凑了上来,非要请上一帮市里工商界朋友,为宋运辉贺喜。宋运辉不想这么高调,但还是情面难拂,小范围吃了两桌。

    转身第二天,杨巡来电,银行执行合同约定,虽然拖延了好几天,可最终还是结束收回贷款。杨巡还绝望地告诉宋运辉,银行人员到来的同时,萧然领着两位朋友进门跟他召开紧急股东会议,以60%股权持有人的身份宣布接管他的管理工作,踢他出商场管理层,因为萧然的参与,他一点反抗都没有。

    宋运辉此时才恍然大悟,他的荣升背后,是梁家那双看不见的手。宋运辉知道,他此时唯有保持沉默。

    但是宋运辉去探访了杨巡。傍晚的时候他没通知杨巡,直接从东海总厂去往杨家。在楼下看到杨家亮着灯,他犹豫了下,才用手机打杨巡的手机,但是那手机没人接。只得又打杨家座机,总算有人接起,但是直接就传来杨速急切的声音:“喂喂,谁,喂……”

    宋运辉惊奇于杨速的混乱,打断道:“怎么了?杨巡呢?我宋厂长。”

    “宋厂长,我大哥说出去散散心,结果饭没回来吃,电话不接,打BP机不回,我去几个常去饭店找,也没找到他。”

    “小杨心情很不好?”

    “是啊,所以我才担心,平常他不回家都没关系。今天股东会他气大了,我担心他一个人出事。”

    “我在你们楼下,你想想他还会去哪里,我去看看。”

    “谢谢你,宋厂长,你太好了。我也想不出大哥在哪里,该去的地方我都找了,没人。我现在心惊肉跳,又想电话来,又怕电话来。”

    宋运辉想了想,道:“我到别处看看去。”

    宋运辉没去别处,他找到寻建祥家,但是车到寻建祥新家楼下,他又没走出来,犹豫了会儿,便转头离去。他忽然觉得没什么可以对寻建祥讲。讲什么呢?他现在的境遇,在他看来都不是很合理,何况看在下面民众眼里,那都是讨骂的。他不想讨骂,但也不想勉强寻建祥口是心非,还是不讲算了。与寻建祥之间的距离拉开得越来越大,那感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现在,已经越来越找不到可以跟寻建祥说的话,两个人,已经明显不是一个阶层。他宋运辉的现在,正是他和寻建祥过去唾骂的对象。宋运辉绕来绕去,还是连车子都没跳下,又绕回家去。

    杨巡开完股东会议,便开车出去失踪。但其实他哪儿都没去,他开过崎岖山路,来到离城挺远的一处水库。到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连飞鸟都已回巢,天空中窜来窜去的都是蝙蝠。

    已经是春天,夜风还凉,但空气中暗香浮动,头顶则是明明圆月,波光粼粼的水面时有活泼的鱼类挑起一波涟漪,应是很好的景致。但是杨巡坐在大坝上只会发呆。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强,可到今天才知道,他什么都不是。萧然领着两个人进门,他们还什么手续都没办,可他们只要开口,商场的控股权就轻易落到他们那些人手里。杨巡都不想抵抗,因为他很清楚,那些人可以很快地将工商手续办出来,让所有程序符合法规要求。他抵抗是徒劳,全无反抗,当场就向办公室全体宣布,以后商场的老大是李力和梁凡,大家未来听新老板指使。

    而且,他已经听说萧然和宋运辉走到一起。他听申宝田说,昨晚萧然请客,庆贺宋运辉升级,而前不久则是萧然的父亲宴请宋运辉。对了,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他们本来就该是一伙儿。

    他还听那个李力和梁凡肆无忌惮地当着他的面议论商场,他们左一个“梁小姐”,右一个“小七”,杨巡想到,他们应该说的就是梁思申。原来梁家肥水不落外人田。他还看到,那个李力拿出梁思申最初核定的内装修设计图纸,呵呵,宋运辉还说梁思申不知情,这不,人家都已经把图纸送到李力和梁凡手里。宋运辉对梁思申终究是一往情深,事事卫护。

    而梁思申,他原还以为她是天上的月。他默默想到这儿,终于忍不住走下高高的堤坝,去车上拿出电话打给遥远的梁思申。打出的时候才想到这还是凌晨,梁思申应该还在睡觉。但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接起电话,耳机里传来的是她睡意正浓的言语。

    听见这么柔软倦怠的声音,杨巡一腔子的闷气没法出,只得竭力冷静地道:“你的梁凡和李力,把我的商场抢去了。今天,你做得好。”

    但杨巡的声音还是阴寒,阴寒如周围的黑天黑地。梁思申在电话那端都能感受,顿时惊醒过来,针锋相对地回道:“对不起,商场的控股权本来就不属于你。你请记住,所谓资本运作,是以资为本,以资方为本,所有人都该尊重资金,尊重资方权益,不得错位。梁凡和李力的控股,只是实现资本权利的正常回归而已,请你正视事实。”梁思申骤然起身,一颗心咚咚地跳得厉害,脑子也一时使唤不上,不过好歹带着拖音把自己的意思囫囵说出来了。

    杨巡很想吼回去,什么一套一套的理论,他也知道,他看过那些书。可今天萧然等的目的何止是资本权利的回归,他们根本就是要把他踢出管理圈,抢走他的心血。但是,这些跟梁思申说有用吗?说了恐怕还得再听她教训。他深吸一口气,将火气埋进肚皮,依然冷静得阴森森地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跟你说明白,反正事已至此,我说没说明白,你相信不相信都已经无关结局,你就当我图个嘴皮子痛快。我爱你,我根本没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占你便宜。可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事实是我在占你便宜,这是我的恶习,是我的信用出问题,我没话好说,我道歉也道了,受罚也受了,没关系,是我错,我认错。但是我恨你阴一套阳一套,恨你们不把人当人。我每次最后都坏在你们高干子弟手里,这是第三次。前面两次我都爬起来,活得更好,这回我也死不了,你等着瞧。我告诉你,杨巡是打不死的,你们别想看好戏。最后,告诉你,你虽然对我赶尽杀绝,可我喜欢你的泼辣,你好样的,我总有一天会追上你。”

    梁思申眉头越皱越紧,杨巡到底想说什么,冲她发疯撒气?她才不怕。“我也告诉你,你信不信都无关宏旨。你可以对信誉无所谓,我不。在你我过去的合作上,我无愧于信誉。在对你的处理上,我也照样无愧于信誉,我说到做到。最后,我不欢迎来自你的联络。再见。”

    “放屁。”杨巡对着已经传来挂断电话声音的话筒喝了一声,但是,心底深处,却是已经承认,梁思申说的话不是放屁。为什么?就为她一向说到做到的良好信誉。再反过来说,梁思申现在何必骗他,骗他对她有个好印象,对她有什么好处?一点用都没有,她理都不想理他。那就是说,梁思申早已放弃,对他彻底地漠视。就跟……若干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戴娇凤也是彻底放弃他,走得无影无踪。她们对他都无丝毫留恋,连踩他一脚都不肯。

    杨巡本来有许多话想对梁思申说,可三言两语就被打得晕头转向,反而更显他的无理。一时全身闷气无处散发,不知不觉撒泼似的蹦跶起来,仿佛随着精力的消耗,全身的戾气也都消减了一般。他盲目地如没头苍蝇一般在堤坝上来回地跑,跟一只被撩拨的小白鼠似的。跑得一个看护堤坝的老儿吓得不敢出来吱声,担心这是哪儿来的精神病。

    梁思申放下电话,越想越腻歪,但考虑到杨巡今天电话里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疯狂气息,她思虑之下,还是给宋运辉打了个电话。

    “Mr。宋,杨巡目前情绪不稳定,我建议你小心接触,他现在反社会。”

    宋运辉此时才回到家中,还没吃饭,一听这话就道:“你接到杨巡的电话?他下午股东会后失踪,音信全无,大家都在找他。难道他打电话去威胁你?他说了什么?”

    梁思申听出宋运辉言语里对此事深刻的担心和对她浓浓的维护,不由立马改了态度,道:“没有威胁,没有。但我听出他的情绪非常不稳,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敌对面,才来建议Mr。宋。另外,爸爸手里还有一把撒手锏,完全可以用梁大现在掌握住的账目控告杨巡非法侵占我的股本,让他进去坐牢。这对杨巡才是最大的打击。希望有人告诉杨巡,他应该用正确负责的态度为自己的错误担负起责任,而别一再用无赖行径妄图蒙混过关。”

    虽然梁思申加以否认,但是宋运辉却敏锐地从梁思申的话里找到他问询的答案,一张脸顿时阴了下来。“你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知道。对不起,Mr。宋,因为我的事一再牵连到你。可你现在千万别亲自找他去,你会触霉头。”

    梁思申可能受到杨巡威胁的事实,让宋运辉自己升官杨巡倒霉的内疚之心减了不少,他打个电话让寻建祥好好找找两个市场和一个商场的角角落落里有没有猫着一个失落的杨巡,便丢开手吃饭,不再时不时打一下杨巡的手机看接不接。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杨巡还真可能在失踪情况下做出疯狂举动,他现在管都不想管。

    他这时已经异常恼火,对于梁杨两人的合作,他应该说是旁观者中看得最清楚的。最初杨巡都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可杨巡最终歪用梁思申的善意,这本就让宋运辉非常失望,而现在杨巡又找上梁思申去威胁,更让宋运辉看到,杨巡以前做小账不是因为个体户的没有规矩,而是存心看梁思申讲理而捡软蛋子捏。

    过会儿,寻建祥打电话来,向宋运辉借车,说手机终于有人接,但是个水库管理员,那水库管理员说杨巡跟发疯一样地在堤坝上跑了近一个小时,现在终于累倒在地,口吐鲜血,像死人一样。宋运辉暗骂一声,摸出钥匙自己开车,因担心夜晚山路不好开,寻建祥等不大摸车把子的路上闯祸。他去杨家捎上杨速,飞车赶去水库,将满襟鲜血、脸色灰败的杨巡接到市一院急诊。寻建祥早等在那儿,不须宋运辉忙碌。

    宋运辉没跟进去病房,找到外面空旷处吸了支烟。看看陶医生办公室所在的位置,他终究是没上去,虞山卿的话对他影响很大,活到现在,反而是过去的对手虞山卿与他更有共同语言,而里面的寻建祥却是与他渐行渐远。他抱臂在外面站了会儿,想从梁思申话中找出杨巡无赖行径的细节,可他叹息梁思申盛怒之下反而还让他安抚住杨巡不让闯祸。如此对比,谁还能倾向杨巡?

    他在外面站了会儿,又进去走廊等了会儿,等杨巡醒来,他走进去,正好对上杨巡的目光。宋运辉看得出杨巡目光后面的无数含义,但不对杨巡做任何表态,也不告诉杨巡梁思申来过电话。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摇开头,对杨速吩咐该如何照料保养杨巡,安慰杨速没大事。然后,他就告辞走了。

    杨巡一直默默看着,他被救回来后就懒得说话,现在看着宋运辉离开他也没说,只看着。等宋运辉一走,他便闭上眼睛再不搭理任何人,闷头睡觉。他非常累,全身如被打肿一般。连杨速都看出杨巡与宋运辉之间有问题,何况寻建祥。但是两个当事人都不说,两个局外人都只能猜测了事。

    宋运辉走到外面后就给梁思申打了个电话,因为知道她现在正求表现,上班时间不方便私人电话太多。他把这边的情况跟梁思申说说,让梁思申不用担心。梁思申当时也没多考虑,就答应着,夹着三明治冲出去上班了。

    但是梁思申夹在车流中且行且止的时候,想到杨巡吐血、想到月光下一个人疯跑,这样的情形,想起来都让人感到震惊,让她无法不站到杨巡的角度思考杨巡的感受。难道真是两人之间严重的观念差异?梁思申不知道,难道她认为理所当然的诚信、公平,不是国内杨巡们的人生观?否则杨巡何以委屈到吐血?梁思申不明白。可是吐血,如此之严重,让梁思申有理也强硬不起来。她偃旗息鼓,竭力劝说爸爸放弃下一步,到此为止。但梁父岂肯轻易放过欺负他女儿的人,梁思申很头痛爸爸用特权为她解决问题。

    梁思申最近不仅私事乱,工作上也遇到调动中的问题。她以前不想回中国工作,现在忽然觉得回国将面临无限可能,比之在美国的按部就班不知刺激多少,因此开始积极申请去中国的团队。可是,先期成立的北京代表处主要从设立在香港的亚太总部抽调人手。按说,这也是正当合理的人事安排,梁思申无话可说,只有心中郁闷。更兼她这回随大老板访华,工作出色,有目共睹,回来就被调升到重要位置,令她都不好意思要求去中国工作,否则挺对不起提拔她的大佬的美意。这不,心里稍磨蹭几下,就失去了北京代表处的机会。

    可是她真不想再失去上海的机会,她私下已经做了一些努力,包括与亚太总部人员的私下沟通,可是成效不很显著。再加上杨巡的事儿一搅,心里更添烦闷。她打了几个电话,就约到一个中学同学去酒吧说话,男性。

    同学家境优裕,但也是自己出来工作。同学能倾听,可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同学说,在规则不完善的地方,可能私刑比寻求法律帮助更有效。梁思申听了申辩,中国不是个蛮荒之地,虽然政治体系似乎与美国不是同一个。等同学被她说服,她自己却沮丧地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秩序还是停留在她几年前形容的亚马孙雨林环境,规则不是没有,可规则流于表面,竞争却无序而残酷。

    同学对中国的了解很少,与大部分美国人差不多,而且还充满偏见,梁思申感觉鸡同鸭讲,但好歹同学提供耐心倾听的耳朵两只,让说了一晚上话的梁思申情绪缓和不少。

    回到家里看到有传真,拿起一看,是来自宋运辉的,顿时心里生出障碍,不想坐下来细辨那被越洋传输模糊了的字迹,怕又是有关杨巡的事。这事,她处理不了,又放手不下,已成她心中最大的败笔,她恨不得躲开不去想,最好宋运辉也别提醒她想起这些事,提起来她就觉得自己很失败。这会儿看着搁桌上的宋运辉的传真,她就跟传真烫手似的,这儿想出事情做做,那儿想出事情做做,磨磨蹭蹭的就是绕开那传真不看。

    可心里又想,万一不是有关杨巡的事呢?如果无关杨巡,那么宋运辉发传真来一定是要紧事,她又怕不看误事。拖拖拉拉地,她一直等跳上床,才最后下定决心,硬着头皮辨认。但才没看几行,她就专注起来,甚至跳出被子搬来厚重的字典。

    ……合资事宜至此告一段落。考虑到下阶段你将赴国内工作,综合你过去的性格和现阶段处理问题时候的一些表现,我有必要事先给你打一预防针。

    最近我从我女儿身上看到你的过去,都是从小相对于其他小朋友见多识广,家境优裕,与同学相处的时候就不甚斤斤计较,甚至经常收敛自己的锋芒,有意谦让,因为即使老师都避让你,同学都以老师马首是瞻,自然不敢相欺,即使小有冒犯,可你底子深厚,你输得起,你尽可以表现大方。我现在也正培养我女儿性格大方,处事谦让,与人为善,这是对待朋友应有的态度。但是你家学渊源,谦让并不意味你没脾气,你的性格就像家猫,平日可亲可近,但若受到攻击,你会第一时间亮出爪子做出有效反击。

    但是从你最近处理几件事情的方式来看,我感觉你处事欠缺一个度。这个度,是让你处在一个非善意环境下,如何适时宣示自己实力,令对手心有忌惮,而不必最终亮出爪子,造成重大伤害。换句话说,预防重于攻击。

    我不知道你们在美国的工作环境如何,我相信你的性格应该适应你那边的环境,你现在的工作挺有成就。但从你对合资商场事情的处理来看,你的那个度,不适合中国国情。

    我今天看着杨巡醒转后离开,回来一直想这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合作之始,杨巡都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落到他头上,他初时对你是仰望,谨小慎微地伺候着你的眼色,对你不敢有丝毫得罪。但是最后为什么会演变到今天这一地步,他何以敢如此胆大包天,你想过没有,原因之一是你把握的度出问题了。

    你缺少与大股东身份相衬的当仁不让态度。你口口声声“以资为本”,可你行动上却缺乏对这四个字的实际支持。你以不适合中国国情的,以对待真朋友的态度对待商业伙伴,你一次次的公平合理和谦让,令有些不知好歹的人以为你单纯可欺,在你依然抱持着谦谦之心的时候,杨巡的气焰却因此受到鼓励,一次次地膨胀了。如果把你换作是市一机的萧然,杨巡还敢有小账吗?从他被新股东的加入惊忧得吐血这事可以看出他的尺度。同样是大股东,杨巡的态度何以前后有如此大的差异?如果你将来在中国工作,我建议你有必要检讨自己,你的善意是不是被人误作软弱了。

    我赞赏你最后看到问题时候当机立断的处理态度。但是如果你事前步步警示,不给杨巡任何幻想,让杨巡从来不敢欺瞒着你做事,让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是不是比当机立断的处理更好?包括你以前与你外公打官司,你的谦和与大度,在一个非善意的环境下未必行得通,而你却已经习惯,不愿意很没风度地时常亮出爪子给大伙儿瞧瞧,警示周围人你不是好惹的,人家自然会以为你软弱可欺,剥夺你的权利。当然,这也与你当时年幼有关。

    现在你已经独立处世,在合资商场这件事上面,你或许依然可以说,你输得起,你底气足,但你能保证下一次你依然输得起吗?

    如果你以后有更多机会在国内工作,我对你有小小建议:态度上当仁不让,行动上步步为营,内心里才是与人为善。不得不说,你从学校到学校,经历的社会环境还比较单纯,对于社会认识不足。人心未必都是险恶的,但人心可以被鼓励至得寸进尺,胆大妄为。与商业伙伴的交往,必须认清并把握自己的有利形势,克制对方的心理膨胀,才是长久相处之道。这不是仗势欺压。

    晚了,我先写这些,如果你看了觉得我的分析不恰当,请对这份传真一笑了之。如果你不认可我的建议,我倒是建议你来函争辩,我想看到你的态度……

    梁思申看完,倚在床上对着传真发呆。心中好多感想,想宋运辉对她的了解,想宋运辉对她的关切,想自己果然在对待杨巡一事上多有姑息,想宋运辉给她的三点建议,再联想到自己的很多很多事情,而不仅仅是在中国才遇到的那些。她正郁闷着自己为什么总处理不好某些事,被宋运辉这一份传真点破,很多事竟是豁然开朗,举一反三。因此她几乎是毫无删减地全盘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岂有不认可的,更无须争辩。对,她不缺与人为善,但她缺乏当仁不让,缺乏有意识地步步为营建立势力的主动,她有伶牙俐齿,可没用在正事上,都是拿来斗嘴。可能,与她过去得来太易有些关系吧,她好多中学同学也是如此,大家都自嘲与世无争,各自发展五花八门的爱好。

    可是,她在爱好之外,还是想做些事的。她有一种想证明自己能力的欲望,她还有很多很多想要实现的梦想,有些需要努力工作达到,有些则是需要靠努力工作挣来的钱换取。她想上进。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Mr。宋上班给她发来昨晚写的传真后,一定还等待着她的回复。想到Mr。宋写这份传真时候的心情,她又拿出传真看了,不说别的,写那么多的字,即便只是抄写,那也需要很多时间,而那还是在Mr。宋处理完杨巡吐血住院事件之后。Mr。宋对她……连那么爱她的爸妈都没想到这一层,他却帮她想到了。梁思申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复。也发传真过去?恐怕不行,私事发到公家传真机上,未必是宋运辉所乐见,他这人太严厉。可是打电话过去?梁思申此时有点不敢直面宋运辉的深情厚谊。面对教她做人道理的Mr。宋,她总不能也当仁不让吧。

    她将脖子一缩,缩进被子里,做了好一会儿鸵鸟,前后想了好多应答话语,才爬出被窝,硬着头皮拨通宋运辉的电话。在她有意识地拿英语掩饰不安的问候之后,却是宋运辉若无其事地拿中文一问:“你还没睡?”

    梁思申这才端正姿态,放松了一点:“跟同学玩回来看到传真,又想了好多。Mr。宋,谢谢你,我全盘接受你的建议。”

    坐在宋运辉办公室的两个人眼看着宋运辉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纹,又听到宋运辉还是拿若无其事的口吻道:“好。早点休息,我这儿开会。”

    梁思申这才如获释放,说了再见就把电话扔了,又窝进被子做鸵鸟状。Mr。宋对她太好,连些许压力都不给她,让她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传真,她是不需要再看一遍了,中心思想她早已领会,也毋庸置疑,剩下的只有怎么做的问题。Mr。宋不想显露的思想,以Mr。宋的审慎,估计也不会写在纸上,她从这一行为已能猜到。她第一次,不得不定下心来,认真回顾与Mr。宋交往相识的全程,她想弄清楚,为什么,何时,如何……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几乎一夜没合眼,可还是没弄清楚Mr。宋对她的好,何时有了性质上的变化。自然,也是无法弄清楚为什么了。她起床时候自嘲地想,嘿,凭她的段位,怎么可能摸清Mr。宋不想让她知道的小心思。那好,她就当作不知道到底。反正在Mr。宋面前“敌强我弱”早成习惯,也没必要这时候才想到奴隶翻身。示弱,在强者面前也是一种办法吧。

    她精心化妆掩盖睡眠不足后上班,便走进相关大佬的办公室,赤裸裸摆出她要求去上海的理由。她告诉大佬,无论从哪方的利益出发,都应该放她去上海,理由一二三四,她的优势无可替代。这一刻,她心中没有罪恶感。

    17

    杨巡还在医院,就有一个电话打到他的大哥大,由杨速接起,转达给杨巡。

    杨巡听了,就黑着脸起床,道:“你告诉他们,说我半个小时后到场。”

    “大哥,你脸色很差……”可杨速说着,也只能将衣服递上,然后弯腰给大哥穿鞋子。

    杨巡道:“我们哪儿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杨巡弯腰穿鞋的时候,只觉全身酸痛,再一想也是,都不知道有几年没如此剧烈运动,事后还能不腰酸腿疼。他收拾好了出院,留下手续交给杨速办理,自己到门口乘一辆三轮车,独自来到商场下面的临时办公室。

    几乎是艰难地下了三轮车,不由庆幸幸好没跟其他商场似的弄个小山一样的台阶。走到商场大门,见里面静悄悄的,全不是过去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杨巡心下黯然,但也只能脸上木然,走向也是寂静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陌生,戴着眼镜,斯文人的样子。李力今天换了一套西服,深咖啡色单排纽扣条纹西装,配雪白的衬衫和稍微浅一点咖啡色的领带,颀长的身材、整洁的修饰,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气派英俊,当然,李力是有备而来。李力站着,梁凡则是坐着看图纸,梁凡没换西装,但是换了一件衬衫,黑西装配浅灰衬衫和领结,也是不常见的装扮。听见杨巡的敲门,梁凡抬头看他一眼,但旋即又低头不理。

    倒是李力客气地对杨巡道:“请进。听说你身体不大好,会议需要延期一天吗?”

    杨巡经过昨天一天,已经清楚李力这人嘴巴客气,手腕狠辣。他只微笑道:“不用,可以应付。这就开会?”

    李力听杨巡嗓音沙哑,诧异地看他一眼,但没说什么。梁凡则是头也不抬,指着一张总图,道:“杨总,请问这套被你废弃的原装修设计总图,其中的变动都与小七……嗯,与梁思申通过气吗?”

    杨巡神色不变地道:“这套图纸都是梁小姐的意思,不过因为照这图纸施工的话,费用较高,后来废弃。”

    “可是漂亮,我看商场外墙是照这图纸施工的,花岗石毛板非常有韵味,这样的门面,再过十年都不落后。”李力做个手势,请杨巡坐下,眼下他一言一行,都表现出他是这儿的主人,而杨巡已经反主为客。“梁凡,就照这套现成的做吧,梁小姐快递给我的那份是草图,不适合施工。”

    梁凡抬眼看一下门外,道:“外面的还不如没装修,现在还得请人工花钱敲掉。新开商场若没一点超前意识,怎么抢人家已经固定的客源?真是,挺好的一个美人,硬是被套上塑料发夹。”他把图纸合上,这才将眼睛对上杨巡,道:“杨总,我们这么设想。保持商场房子结构不变,但需敲掉所有原装修,重做。因此拖延的开工日期和重新装修所产生的费用,需要我们双方追加投资。我们已经请律师到场,今天开会商量一下追加投资的数额,我们当场把增资文件签了吧,方便相关人员立刻去工商部门更改注册文件。”

    杨巡漠然,这招数太熟悉了,去年让萧然惶惶不安的,不就是日本人使出的增加投资招数吗,李力和梁凡他们这么快就活学活用了。可是他能拒绝吗?不可能,他与萧然一样,他的发言在股东会议上不占大份儿。甚至他还不如萧然,萧然起码是个地头蛇,而他对李力和梁凡则是无用。若说日本人对萧然可能没有恶意,那么眼前两个人,他们明摆着就是来修理他的,他们提出来的增资方案,还不是想把他挤逼到墙角?“你们单方增资吧,我资金紧张,没法再投入。”

    李力深深看杨巡一眼,道:“这么一来,双方持有股份的比例就得变化,你考虑过没有?”

    杨巡沉默。

    梁凡敲敲图纸,道:“出图时候做的预算已经不合时宜,这一年物价涨多少,去年的预算最多只能做参考,我看翻倍一下都有可能。需要慎重考虑持股比例变化。”

    杨巡心中再叫一声苦,心里清楚梁凡准备在增资方面做文章,稀释他杨巡的投资。那办法太多了,他这么坐着都不用想就能顺口说出好几招。这装修上面没发票、打白条、财务虚报账目的事太多了,何止比预算翻倍,翻两倍都可以。李力和梁凡实际投入五百万的话,做账做成一千万,即使他杨巡看得出来也没招,他能拿这两个人怎么办?可是他杨巡却是实打实地投入,他得无可奈何地吃亏。

    李力见杨巡犹如颈椎病发作似的僵硬地点了点头,就道:“好吧,我们重新做一下预算,很快拿出预算数字请杨总确认。为示公正,我们将严谨参照杨总原先做的预算,不另行增减设计项目。今天的讨论,我们形成一个纪要,我们三个合签一下字。在最终确定增资数额前,这边工作暂停,我们会另外安排人手值班。这边有关增资的协议,我们也开始起草,方便速战速决。就这样?”

    杨巡在如实记录的会议纪要上签下字,便抽身离开。走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他回头看商场,知道自己可能永远失去商场了。今天这个会议才是开始,接着,等商场启动,他们还会在财务账上入手,有的是办法做亏,他杨巡将占着那没发言权的份额,永远分不到红利。这太容易了,凡是人都会想到做,只要没人钳制着。他如今唯一的指望是,起码他的股份不会稀释到零,未来除非李力梁凡他们打算上面再造办公楼,也再少有稀释他股份的机会,他等着这地块升值吧,他起码还是占着地皮的一分子。而地皮的升值,从目前的势头来看,是迅速的。

    但地皮升值的预期,无论如何都不能掩盖杨巡失去商场控制权的失落,那最多只是自我安慰、自我麻痹而已。杨巡木然地又叫一辆三轮车回家,走进家门,他摔在床上,再无力气。原以为萧然会插手,他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求申宝田出面,给萧然一笔钱消灾,可现在看来,李力和梁凡两个都不是纨绔子弟,做事亲力亲为,又兼速战速决、心狠手辣。完了,商场完了,他指望最大的商场完了,他原本准备拿它当作事业转折的商场完了。这个时候他再也疯跑不起来,他只会瘫在床上,眼泪泉水一样地涌出,不能止息。他也没了号叫的力气,他的嘴角溢出的是抽搐。

    杨速回家,看到大哥跟死人一样灰败的面孔,吓死了,几乎是扑着上去,大叫:“大哥,大哥,你说话,你眨眼也好。大哥……”摇了几下,见杨巡没有答应,他忙一把扶起大哥,想再去医院。

    杨巡这才道:“老二,放下,做饭去。”

    杨速见大哥说话,才稍微放心,将杨巡放下,看来看去,终于道:“大哥,我们不担心,我们以前比现在还穷,什么都没有,可我们不是走过来了?大哥,不管商场怎么样,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你千万别放弃,你有我们兄妹,我们都支持你。你坚持,大哥,你坚持,你是我们兄妹四个的主心骨,你千万要坚持住。”

    杨巡将头转开,避开杨速,心里恹恹地想,他坚持,谁来支撑他?他真累。

    杨速见坚强的大哥眼下如此软弱,也不由跟着掉下眼泪,半跪在床边道:“大哥,别灰心,你有我们,我们永远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大哥,大哥,我还是背你去医院吧,大哥,医生说你要好好将养。”

    杨巡被杨速烦死,无力地道:“车子找回来没?”

    杨速连忙道:“找回来了,大哥,昨天就找回来了,大寻开的。”

    “哦,给我安眠药,我吃了睡觉。你今天就找人拆木器厂,越快越好。走吧。”

    “大哥,缓一天吧,我得守着你,我不放心你,大哥。妈如果在,妈不会放心你今天一个人。”

    “快走。”杨巡拼力大吼一声,可声音根本拔不上去,却拉得昨晚嘶吼伤了的喉咙好一阵子咳嗽。

    杨速不敢久留,伺候着杨巡吃下安眠药,只能悄悄出去。但走到外面,打BP机叫来财务,一个中年妇女,请财务帮忙悄悄照看着杨巡,时时观察熟睡的杨巡的脸色,半个小时汇报一次。杨巡不知杨速这一安排,他躺下后依然是脑袋空空,可又似乎千头万绪,烦闷了会儿,终是抵不住第一次吃安眠药,很快便进入梦乡,可那梦乡既不甜也不美,他的脸色看在赶来照看他的财务眼里,财务直觉就是老板在做噩梦。

    杨速忐忑地去找寻建祥商量,两人都不知道杨巡开的那个会议说了些什么,但都估计不是好事。两人几乎不用太深入,就猜到杨巡让立刻拆木器厂,是想尽快东山不亮西山亮。不错,木器厂现在已经手续办妥,换手到杨巡手上,可厂里的工人都还没给一个交代,就这么进去拆厂子,会不会遇到什么抵抗?可是两人想到,速拆可能让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杨巡稍微高兴,而且木器厂现在也正停工着,暂时不会遭到抵抗,两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先拆起来再说。

    两人分头出击,找人的找人,找工具的找工具,甚至抽调人手卡住各道路口,阻挡一切闲杂人等进入,避免任何干扰。寻建祥还亲自驾车将拆厂小工载来,只为争分夺秒。饶是如此赶时间,还是忙碌到下午四点多才能开始动手。而此时早已日头西斜,天将黄昏。杨速让人立刻接上电灯,连夜开工,说什么都得把几间小平房先平了,一群人真是拆到半夜,注意人身安全的寻建祥担心小工们疲劳操作出安全问题,大家这才回家睡觉。好歹,拆掉了两间用作仓库的平房。

    杨巡几乎大睡一天一夜醒来,浑身就跟被碾过似的,四肢不属于自己。因肌肉的酸痛,他才从混沌回到现实,不由自主叹出一声气,却发觉有鼾声从窗边地上传来,他侧脸看去,见杨速竟然睡在他房间的地上。他稍微想了一下,便清楚杨速这是不放心他。恍惚中,他记得杨速好像对着他喊过兄妹们永远跟他在一起的话,是啊,每次他跌倒的时候,只有妈妈和弟妹们不离不弃。

    杨巡看了弟弟一会儿,见没醒来的样子,就悄悄支撑着起身,不敢穿鞋子,偷偷摸摸地出去房间,忍着浑身酸疼,开始做早餐。杨速到底是警醒,略微听到响动便迷迷糊糊醒来,一看床上大哥已经不在,立刻惊得跳起来,追出房门去看,却见大哥抿紧一张嘴,有些神思游离地在厨房忙碌。他忙走过去,有些怕吓到大哥似的,喊了声“大哥”。杨巡听见,扭头笑笑,似是很平常地扔出三个字:“洗脸去”,便又专心做饭做菜。杨速小心辨认,大致看清楚大哥脸色还行,精神也还行,才去盥洗。

    杨巡心里依然是烦闷,但不再多说,此时他的理智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他甚至有些加倍沉默,似是要把前面日子里多说多动的言行找补回来。他知道,他没资格随心所欲,家要养,弟妹要供,身后一屁股几千万的银行贷款倒也罢了,他下面还有那么多被他叫来的老乡等着跟他找饭吃,他就是累死也得找个地方靠着,帮他们撑住一片天。

    一会儿杨速出来,小心地跟杨巡道:“大哥,昨天拆迁木器厂的小工已经进场,我们先把两间仓库拆了,车间暂时没拆,来不及,而且还得等着你决定里面的一些破设备怎么处理。我跟大寻商量了一下,围墙暂时别拆,算是当作与现在市场的隔离墙。你看呢,大哥?”

    杨巡心里吃惊,这么快?他记得昨天赶杨速出门时候已是中午,难道他们昨天一下午时间就召集人手,还拆了两间平房?他稍一转念,便已明白杨速的想法,但他也没表扬什么,只是问:“那些工人怎么处理?”

    杨速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大哥的回答,见大哥回答得与往常无异,不由紧张地吞口唾沫,也不知大哥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这时反而希望大哥的情绪反常一些,暴烈一些,而别这么如常地平静。“工人暂时没处理,我们派人守着路口,不让那些人接近。等两天后厂子平了,他们还能再说什么。”

    杨巡“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心说哪那么容易,原木器厂厂长从国家手里买下厂子的时候,对工人是有白纸黑字的承诺的,现在厂子转手给他,当然承诺也得由他担着,他起码得付那些工人一笔工龄买断费。可是,他现在哪来的钱付这些?不用问,才不久前二轻局那两个厂的工人堵着他闹的局面很快又会发生。

    杨速想帮忙,但杨巡摆手不让,他只能站在狭小的厨房外,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哥,又小心地问:“大哥,今天他们工人可能得到消息,要是几个人三三两两地来,可以对付,可如果人多一起来,我们守路口的可能寡不敌众。到时怎么应付?”

    杨巡鼻端重重呼出一声粗气:“跟他们说,我们只买厂,没提工人,他们有什么要求找他们前厂长去。就这个意思。”

    “我明白,大哥,反正把工人该谁负责的事搞成一笔糊涂账,加紧拆了木器厂盖市场。政府没有推翻既成事实的理,以后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杨巡点点头,盛出一碗稀饭交给杨速,自己也端了一碗出来。两兄弟速速吃完,乘一辆摩托车去了市场办公室。

    除了沙哑的嗓门和蜡黄的脸色,杨巡几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到了办公室,先占了寻建祥的位置办公,没多会儿工夫,就把拆毁木器厂的事情全部接手,由他指挥下一步的行动。寻建祥和杨速听着杨巡几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的清晰思路,都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杨巡并没有对他们的速战速决有所表扬,或者哪怕是露出一点点的欢喜,但他们依然心安,只要看到这么个沉着冷静的主心骨回来就行了。

    果然,下午开始有木器厂工人陆续得到消息,到拆迁现场吵闹。杨巡没过去亲自处理,他只是站到走廊上看,看那些工人与杨速等人吵闹,看其中有两个中年妇女拍着大腿绝望地哀哭,他知道她们哭什么,她们哭的原因跟他前天绝望的内容差不多。他只看了会儿,便旋身回办公室坐下,他站久了有些累,四肢依然酸胀。他揉揉小腿,一个传呼打给寻建祥,让寻建祥过来,商量怎么谢谢宋运辉前天相帮。他记得宋运辉前天晚上离开时候的眼神,但是宋运辉的眼神是宋运辉的意思,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得表示感谢,那是他的意思。

    反而是寻建祥不知就里,不明白以前宋运辉多大的忙都帮下来了,大家一直这么处着,怎么这会儿宋运辉才开车运载一下,杨巡就要急着表示感谢。他要杨巡不必急在一时,杨巡却坚持。寻建祥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这种三不靠的日子,忽然送礼去,都不知道送什么才好。还是杨巡想了会儿,打电话给一个管冷库的朋友,让准备一箱鱼虾,要寻建祥去拿了送宋运辉家。也只有寻建祥现在还走得进宋家,而且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因为全东海总厂的人都知道寻建祥是宋运辉以前在金州时候不要前途维护的朋友,寻建祥是宋运辉有情有义的证明。

    宋运辉晚上回家,看到父母展示给他看的海鲜,心里便知是怎么回事。他让父母收下,但没打电话给寻建祥或者杨巡一个回复。他有意渐渐淡出由杨巡和寻建祥组成的那个圈子。他这时有些理解去年老徐渐渐淡出雷东宝圈子的心理,有些人太麻烦,惹不起躲得起,他不能一辈子扛着,他还有自己的事。

    新市场的建设在杨巡这个已经指挥过更大规模商场工程的熟手指挥下,工程进度迅速推进。有人说,几乎是今天看见挖坑,明天看到柱子竖起来,后天几乎可以等着看封顶。虽然这话挺夸张,可是连建筑工程队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杨巡的指挥,服服帖帖照着杨巡的指挥飞速推进。而那些原木器厂工人的抗议吵闹,都被湮没在现场的隆隆机器声里。

    工程的钱居然难得地来得容易。他跟已经贷了几千万的银行谈判:继续支持,还是收回贷款。如果现在想收回贷款,要钱没有,抵押物要收就收,他没话说,但肯定得给银行造成烂账。但是新市场造起来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很快就有规模效应,仗着现有的市场人气,租金很快就会到账,可以细水长流地归还贷款。明眼人谁都不会算不出这笔账,于是银行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再贷一笔款给杨巡,专款专用,建造新市场,算是开源的意思。杨巡当然知道投桃报李,拿到贷款后,偷偷塞了主要负责人八千美元。

    这个时候,寒冬已经过去,初春也已经过去,即便是水泥钢筋的城市里,都绽放出春天的气息。轰轰烈烈的夏天正势不可挡而来。

    18

    雷东宝在这个春天的清明时节,照旧给宋运萍上坟之后,两脚一拐,拐到老书记的坟前。

    因为老书记以前死得不明不白,他家人虽然闹过一次,可终究这事不是见得天日的,他家的人此后一直无法在村子里抬起头。因此清明自然是赶个星星还挂在头顶的黎明,赶在众小雷家族人面前把坟上完。因此雷东宝到老书记坟前的时候,坟头新土已垒,杂草已除,蜡炬成灰。

    雷东宝才刚站住,韦春红已经随后跟来。韦春红见雷东宝俯身细看坟碑,不由奇道:“咦,你当是逛街啊,谁家门口都串串。”

    雷东宝摇头,自言自语地嘀咕:“乙丑……一九八五年,八五,八六,八七……”雷东宝掰着指头数了会儿,倒吸一口冷气:“都十年啦,呵,十年。”

    韦春红不解,但她挺迷信,当着人家坟头她就不问了,等雷东宝在坟前规规矩矩拜了三拜,两人一起走到山脚下,韦春红才轻问:“谁啊,族里长辈?”

    雷东宝摇头:“老叔,我之前的大队书记。”

    “那他去那年年纪还不大啊,生病?”

    雷东宝还是摇头,可欲言又止。这会儿韦春红却想起来,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以前这事还真全县都知道。看起来你们小雷家村的书记位置不好坐,谁坐谁翻船。”韦春红说着,忍不住抬头瞟向刚才遇见现任党支书雷士根的方位。

    “对,邪门。”雷东宝听着点头,这时一路都是村里人络绎不绝地上山下山,不断有人与雷东宝打招呼,雷东宝都没法跟韦春红细说。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又说不出口,他站在老书记坟前的时候心里很多感慨,他不知道他今天在做的一些事放到十年前,他当时做不做得出,他做出的话,旁人又如何看待他,他怎么看待自己。他也不知道老书记十年前的事如果放到今天,老书记还会不会羞愧地走上绝路。也很可能老书记换作今天就不用做出伸长指甲的事,因为今天的分配他已经有意识地做了侧重,老书记既然能得到应有的一份收入,又何必为了儿子结婚绞尽脑汁贪公家的。他站在老书记坟前的时候,隐隐觉得老书记当年有些冤,他当年似乎不应如此赶尽杀绝,做出大动作的处理。

    路上一直人来人往,韦春红因此到家才问:“以前听说老书记贪污,贪好几万?”

    雷东宝摆摆手,道:“别提了,这点子钱,放现在跟毛毛雨似的,那时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

    韦春红没放过雷东宝,瞅着婆婆出去,小声问:“你处理的?肯定你处理的。”

    雷东宝白韦春红一眼:“操,不说闷死你?”可心里闷闷的,好多话憋在心里想说,看韦春红冲他狐狸精似的一笑,转去厨房,他忍不住跟了进去,闷闷地道:“社会变很多了啊。”

    “人也变多了。以前这事谁都恨,现在捞得着是本事呢。今早吃饭早,再吃个清明团子吧,我一起给你热了。”

    雷东宝没听见似的站着发愣,愣了会儿,就转身出门了,抛下一句话:“我上班去,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吃了再走,中饭还早呢,别半路饿死。”韦春红追着出来,拉住雷东宝坐下,给他倒一杯茶,才又折回厨房。她准备离开小雷家后去前夫坟上走一遭,但这就不跟雷东宝说了,说不说都一样,雷东宝又不可能跟着她去拜她前夫。不过她刚才倒是去宋运萍坟前拜了,这还是进雷家门后第一次,雷东宝这回让她去,她也是诚心诚意地去。拜的时候她暗祷宋运萍保佑她给雷东宝生个儿子,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指望非常渺茫。

    雷东宝喝茶吸烟,再想起老书记,心说如果照过去的标准,他现在是比老书记还坏,估计士根现在看他,是又生气又无奈吧。可是他这不也是大势所趋吗,要再跟以前一样,还有谁跟他干,都肯定学着忠富跳出去单干了。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说不清楚。

    雷东宝闷声吃了清明团子,与韦春红一起出门,去往工地。工地上面,新车间的框架已经搭出来,上面屋顶也已经做好,这一套现在都做得熟门熟路,不需再找工业设计院绘什么图纸,雷霆公司自家的工程师能就着原图纸把工程做出来。当初村里出钱送孩子们去读大学,到底还是读出点花头来了,现在一个个都能派上用场。工地上现在一边砌墙,一边安装行车,车间地面的设备基础则是处于保养期。一切都有条不紊,但这回一切都不是在正明指挥下开展,而是另有其人,是小雷家的后起之秀。雷东宝年后无视正明的不快,将指挥权交给新人。新人得到指挥权则是欣喜若狂,知道这是他们新人的机会,因此那么一帮新人齐心协力,出谋划策,由一个在外地合资公司干过一年技术员的新人统筹,有机安排安装计划,使车间土建和设备安装一起上,据说这叫立体施工。新电缆车间工程竟然做得有模有样,进展迅速,让雷东宝很是欣慰。

    他到现场看了会儿,便走开不管了。他相信那些新人肚子里都藏着一股劲,不需要他催,不需要他骂,这些人自是拼命地想做出成绩向他献宝。

    到了办公室,见正明和红伟都在,似乎是等着他回来的样子。雷东宝看看红伟,伸手一把抓乱红伟的头发,道:“你喷多少摩丝啊,头发都硬得火柴棍一样。”

    “这叫发胶,喷摩丝的是正明,你看正明头发还绕出个圈圈,比娘们儿还娘们儿。书记,中饭让吃吗?”

    “吃你自家,你又不是外人。”雷东宝坐下,看看两个手下一个刺猬似的头,一个大盖帽似的头,越看越难看,只好当作没看见,对红伟道:“祖宗大人拜了?”

    “拜了。书记,刚见你在老叔坟前拜,大家都说你念旧。”

    “念个屁旧。说吧,留下来有什么事。对了,十七日晚上你回小雷家住,我们新设备定位后打算拜一拜,你也参加。”

    红伟惊愕,看看也同样惊愕的正明,伺候着雷东宝的脸色,道:“你以前不是说不搞迷信的吗?”

    “都在搞,我听他们小家伙说,合资公司香港老板更相信。你看人家钱赚得那么好,我们也学吧,别把神仙菩萨往别处赶。说吧,红伟,你现在没事难得来村里。”

    红伟又愣愣地看了说得煞有介事的雷东宝会儿,才说出自己的事。“省电缆的合资下来了,他们行动很快,立刻从国外进口设备,听说做出来的那种型号电线以前全靠进口,全是用在高级微机上面。听人说,老外看中的是省电缆工程师多,能动脑筋开得动外国设备。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倒是不用愁了,我们的销售客户不是同一类。”

    “好消息。”雷东宝立即肯定。但随即埋怨,“听说他们现在大学生为了留省城落个省城户口,什么小国有都肯去,街道工厂都有人打破头想挤进去,省电缆算是好的,里面的大学生还能不多?你看小辉那儿招人,每年进两三百个大学生,只有我们村八抬大轿抬出去都没大学生来,想要大学生还得自己出钱培养。正明,你说,我们能不能做这种微机用的电线?”

    正明道:“有次展览会我见过,恐怕这玩意儿太高深了,不知道里面铜丝的成分是不是与普通电线不同,靠眼睛看不出来。要不问问那几个大学生?他们懂得多。”

    雷东宝道:“你别酸了,他们懂得再多也没你看得多,现在有展览有会议,还不都是你占着名额。这事我看我们得做起来,正明,你负责现在开始调查,除了我们在做的,还有省电缆准备做的什么微机专用线,我们这一行还有些什么线什么缆,你都调查出来,列个表。什么设备国内能生产,原料国内能买到,我们又还没有的,我们上。他们省电缆盯着一条微机专用线,我们就大而全,只要有客人来,啥都能在我们这儿买到。”

    红伟看看雷东宝,但是没说,听着正明说雷霆公司缺的还有些什么什么产品系列。等有人跑来叫走正明去听电话,红伟立刻起身将门倒锁,对惊讶地看着他的雷东宝道:“书记,我正是要跟你谈这个来的。这回看他们省电缆合资后走这条路,我想了很多。你说老外都精得很,为什么一上来就上微机专用线的设备?他们现在有钱,他们完全可以做足系列,压低价钱,把我们一些野鸡部队的厂子都打死,可他们为什么要走另一条别人从没走过的路?”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这种线国内没有,价格能卖得好呗,弄不好还能出口挣外汇。”

    “对了,书记。但是为什么他们的线能卖出好价钱,为什么国内没有?我想来想去,最关键的问题在这里。一条,他们设备稀罕,外国人自己带进来;另一条,他们设备贵,我们寻常还买不起,就算是买得起,我们这种乡镇企业也别想批到外汇;再一条,他们有一抓一大把的人才,这些人才都是正规大学出身,比我们的不知高明多少,他们做得出的东西我们做不出,你看正明说的,就算是让他看到了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是这么回事。”说到最后的时候,红伟有意压低了声音,到底是背后说正明不足,“书记,你说省电缆有这些优势在,他们又何必跟我们肉搏挣点苦哈哈的小钱,他们乐得又舒服又挣大钱,把肥肉吃完,扔一块肉骨头给我们那么多厂子争着啃。可是我们呢?我们去年刚把大家都买得起的最小一套设备放弃了,我看我们很快就得放弃第二套、第三套设备,很快,你信不信。他们靠着第一条设备挣钱,很快就能存下钱来买第二套设备,到时候我们很快就得淘汰现在的有些简单的设备……”

    雷东宝听到这儿,长长地“噢”了一声,伸手按住红伟的胳膊,让红伟暂停别说。他想了好一会儿,哈哈一笑,道:“红伟,你要批评我,直说是了,绕来绕去做什么。好,我承认我说错了,不应该说所有系列我们都做这种蠢话。”

    红伟笑道:“你是领导,嘿嘿,得给你面子。不过书记脑子转得真快,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你才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

    雷东宝笑道:“操你娘,马屁有你这么拍的,不怕肉麻死我。你还不如说我一早就比你英明,早就想到上一套电缆设备不上几套电线设备。”

    红伟听了也哈哈地笑,笑了会儿,才道:“可不是,我想说的正是这些。那些别人很快能赶上的设备趁早卖了换现钱,赶紧扩大我们的拳头产品生产,早点占住市场。就学那个省电缆的样,他们老外啊,经验多。”

    雷东宝点头:“你都说到这份上,我再傻也该想到这些。回头我把这些设备算算,看周围哪个小子顺眼,我们把设备优先转让给他们,正好腾出地来我们上新的,省得又填好好的粮田,心疼。”

    但雷东宝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有点莽撞地一把封住红伟又想拍一句马屁的嘴,瞪着眼睛盯着墙壁深想。红伟将脸挪开,静静等在一边不语。等了会儿,听雷东宝问一句:“你知道谁家电线做得最好?”红伟忙道:“有,有两家,有次我们这儿电线不够,我跟他们拿的,拿出来的货色没比我们做得差。”

    雷东宝笃笃地敲着桌面,又考虑了会儿,道:“红伟,我有个大计划,我看我们以后电缆设备都别上了,直接再上铜设备。不过这是后话,现在该做的,你听着。那家做得好的小厂,你去跟他们谈。我这儿拆下来的设备给他们,以后就拿做出来的电线交给你卖,来抵设备款,你看他们肯不肯答应。如果他们抽不出第二套设备的流动资金,我们还有一个办法,我们这边提供他们原料,他们给我们加工,加工费抵设备款。你明白?”

    红伟看住雷东宝,想了会儿,道:“书记,你的意思是我们怎么想办法,虽然把低级设备分离出去,可还是把那些产品通过其他办法抓在手里。雷霆公司现在专心做拳头产品,我的贸易公司则是做得大而全?”

    “你也聪明,一点就透。我这么想,我们怎么想办法,把周围这些做电线的小厂都鼓动起来,挑质量好的,我们把我们登峰的牌子让他们一起挂,挂登峰牌子的放到你的贸易公司下面一起卖。我们贸易公司有赚,他们也有赚,都得利。你看他们肯不肯答应。”

    红伟道:“我跟他们去谈,看看他们什么想法,我随机应变。这是好主意,正好把我们不想做的利润薄的分出去,又不减登峰的产品系列。关键是……”红伟鬼鬼祟祟地笑两声,低声道,“登峰的牌子我们从雷霆拿又不要钱,可赚来钱都归贸易公司。”

    雷东宝笑道:“我没说,谁说让你白使登峰牌子了?”

    红伟笑道:“登峰的牌子不给我使,还给谁使?谁使都没我用得好。书记还有什么吩咐?”

    雷东宝挥挥手让红伟回去,自己关上门想他的主意,他感觉刚才想出来的招数是个好主意,可似乎还可以完善。雷东宝天生一股子的霸气,管他的小雷家是理所当然,别家村子的他也想染指,最好把盘子做得越大越好。他早看周围野狗一样围着他雷霆跑的小电线厂不顺眼,早想大手把这些跟着他啃骨头的小厂收进囊中,可一直苦无对策。这些小厂又不开在小雷家村,他鞭长莫及。而刚刚想到的利益收编,或者可以把这些小厂都抓到他的囊中,听他统一指挥。他很想立刻跟着红伟去谈判,但是他知道自己脾气,他这人去谈判,很可能没几个拉锯下来就受不得对方磨叽,最后拔出拳头说话,很可能坏事,还不如让红伟这个精灵鬼去混。

    雷东宝等着红伟反馈,自己则是叉着腰站到墙壁上挂的市区大地图面前。那地图上面用图钉标出周围电线小厂的地理分布,从地图上看,小厂就是围绕着雷霆公司,放射性地散布于小雷家周围,享受着雷霆培养出的技术工人,享受着雷霆卖出去的铜棒,享受着被雷霆带出来的销售市场。雷东宝看着心想:“妈的,我怎能让他们白占了雷霆的好处。”

    他想来想去,初步的想法,就是用红伟的贸易公司出面整合这些小杂毛。但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做最好,他是恨不得拿捆绳子出去,一个个地把这些杂毛捆到他手心来,可问题是人家不是软蛋啊。他想到,镇里不是在雷霆有股份吗?何不让镇里出面,先把镇里所属范围内的小电线厂拿下?他按兵不动,静候红伟回来汇报。

    但等夜间,雷东宝一听红伟的汇报,立刻火冒三丈:“什么,给他们天大的好处,他们还不领情?”

    红伟道:“我听着他们的顾虑也有一定道理。他们想到我们给包销的话,时间久了,他们得与买主失去联络。万一哪天我们这边翻脸,他们不就随便我们拿捏了吗?虽然他们客客气气说不敢麻烦雷霆,不好占雷霆便宜,但我看是他们不想也不敢把主动权交到我们手里,这是人之常情。”

    “废话,什么人之常情。这地方做电线本来都是揩我们的油发家,他们不听我们的还能有理?”

    “话虽这么说,可我们也不能逼着他们听我们的啊。”

    雷东宝黑着脸考虑了会儿,道:“我忍他们几天,等我想出办法再收拾他们。”

    红伟有可无可地点点头,但没真往心里去,他认为这是雷东宝的场面话:“对了,有件事早上忘了说。我们的登峰牌子让周围小厂冒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都说雷老虎厉害,不敢明着用‘登峰’两个字,可什么‘澄峰’‘登锋’之类不小心就看错的名字不少,我上回找人骂上去过,可人说他们又没用‘登峰’,许我们叫张三,不许他们叫张二吗。书记你看想个什么办法阻止好。”

    雷东宝恨道:“给他们正的他们不要,不给他们,他们使歪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动拳头。”雷东宝不得不想到宋运辉每次来电时候苦口婆心提到的话,他现在还在服刑期内,不得轻举妄动。“红伟你真没办法?”

    红伟摇头:“没有。去年你待里面的时候,我们给组织去镇工办学习什么修改后的《商标法》,上面老师说的这也能管那也能管,可真做起来,哪儿都管不住,谁管你‘澄峰’‘登锋’啊,我们还算是名气小的,人家中华鳖精一出来,现在全国满地开花都是各式各样的鳖精,国家哪儿管得住?”

    雷东宝奇道:“《商标法》?怎么说?”

    红伟笑道:“这还真说不清,要不书记问问小三,他那天硬要跟着去听课的。”

    小三是红伟的族人,他们史家人在小雷家属于少数民族,等红伟得势才抖起来。小三当年靠着红伟的关系拿到公费读大学的名额,是唯一读财会的男性,当年没少被人讥为娘娘腔,如今则理所当然是新人团中的一员。今天被红伟举贤不避亲,雷东宝立刻就想起这么一个人。这小三他印象深刻,做事干净利落,说话简明扼要,虽然眼下雷霆的财务经理被镇里派下来的老会计占着,小三只是普通一员,可雷东宝有事都习惯找小三。没想到小三是个好学上进的,连法律都懂。

    等送走红伟,雷东宝就站到门口路上扯着嗓门大喊:“小三,小三,来我家,快。”

    雷东宝几嗓子下来,小三没出来,小三爸飞快地推着车子从一条小路拐出来,老远就气喘吁吁地道:“书记,小三还在工地,我这就去找他,你稍等会儿。”

    雷东宝应了声“去吧”,就旋回自家房门。韦春红大概是有空了,打电话来聊天,雷东宝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不是个聊天的好手。

    一会儿小三来,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本来白皙的一张脸因为最近跟着新人帮混工地,晒黑不少。虽然来得匆忙,但气定神闲,没他爹从家门出来就气喘吁吁的相势。雷东宝这回有意冷眼旁观,忽然感觉小三有些宋运辉的意思。他让小三坐下,还是小三拿起茶几边的热水瓶给雷东宝倒了水。这点就不像宋运辉了,宋运辉的谱儿一向大得很。

    雷东宝的注视,害得小三进来时的气定神闲难以保持。雷东宝不为难他,道:“我们登峰电线的商标是怎么回事?”

    小三奇怪雷东宝问他这个问题,就道:“我们这商标是自己说的,没去工商注册。意思就是,如果有人把登峰拿去用,法律不保护我们。如果别人抢先把登峰注册了,我们以后还不能再用登峰。”

    雷东宝听了惊异,奇道:“我们用了那么多年都不算?市面上谁都知道登峰是我们家的啊。”

    小三认真地道:“法律只认你注册没注册,没注册就不保护。”

    “噢。”雷东宝点头,这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把这归因为当年镇里培训时候他坐牢,没法知道,“那么说,人家叫什么‘澄峰’电线‘登锋’电线的话,我们都没办法了?那赶紧去注册呗。”

    小三道:“是的,得赶紧注册,不过听说注册得花一番功夫。没注册前人家想叫什么我们理论上是管不着的,他们就是明火执仗地叫登峰,我们也只能私下解决。”

    雷东宝听着连连点头,道:“我明天把你抽出来,专门做商标注册的事。财务照做,忙不过来拿回家开夜工。然后你再告诉我,等我们注册后,我们该拿那些杂毛澄峰啊登锋啊怎么办。”

    “要通过政府帮忙,通过法律手段,比较烦琐,还得看我们在政府那边说不说得上话。”

    “噢。”雷东宝继续点头,小三这么说,比红伟说得可清楚多了,“你这么晚在工地干什么?”

    小三没想到雷东宝下一句就把话题转开,愣了一下才道:“帮他们看着进程,随时修改计划,免得各方配合不上。”

    “那不是调度吗?”

    “是啊。我心细,他们相信我。”

    雷东宝又是点头,鼓着嘴看了小三会儿,道:“原来是你在调度。”这回新人出手,大家,尤其是正明,都在等着看新人们手忙脚乱的好戏,可那好戏不多,有也是客观原因造就,而非新人们的责任。原来是这个小三背后在做调度,看不出来,平时都看他待在财务室,不知道他还混调度。“你懂工程?”

    小三被雷东宝的牛眼盯得背脊直冒冷汗,硬撑着一口精气,道:“不懂。不过我管了几年财务,为了合理调度现金,不让钱少的时候跳脚、钱多的时候睡银行,我一般都核计着厂里的生产计划调度资金。多算算好像也摸出点门道来,工程也差不多,只要环环相扣,查仔细点,一个环节都不让落下就不会错。”

    雷东宝其实一向挺讨厌小三说话不紧不慢、娘娘腔的调子,可今天听小三说话却很喜欢。小三说的计划,以前宋运萍做过,宋运萍也是个细心的,几乎是一个月前就能给雷东宝一个计划表,让雷东宝照着用钱。雷东宝肯对宋运萍百依百顺,那时财务风调雨顺。他有些想知道小三究竟做了些什么,就道:“你说的财务计划,放哪儿?我看看。”

    小三一下慌了:“我这是自己做给自己看的,书记你别当真。”

    “去,拿来给我看。”雷东宝一声令下,小三拔腿就出去,骑着他爸的自行车赶赴财务室取资料。雷东宝看着小三出去的方向,心想,以前他有个士根当助手,很多小事不用操心,不知道这个小三如何,能不能考察下来做他助手。

    小三很快就拿着资料回来,有些扭扭捏捏地交给雷东宝。雷东宝虽然粗,可对钱进钱出却是清楚得很,拿来小三的表格一看,就知道这表格有货。表格中把雷霆一个月的管理支出都作为一个附表,然后分别按日期列入总表中。又按照生产计划列出付款和收款可能,再一列,对照着的则是银行存款,基本上能做到两三天之内不让现金躺银行睡大觉。当然,计划没有变化快,生产任务随时得调整,应收应付也得随时做出调整,雷东宝看到小三的表格右边留出足足的备注一备注二备注三等项,这个月的前几天已经做了好几次调整,调整是整体性的,这儿提一些那儿拉一些,到最后还是能保证银行里的资金平衡。

    雷东宝知道,像小三这样一个头顶起码有二十个人只要一句指令就能彻底打破其预算计划的小人物,还能被他突击检查就拿出可供参考的资金预算表,那得有很不错的耐心和毅力,还有很不错的细心和专心。雷东宝心里更是喜欢,但是嘴上没说,将资料交还小三,又歪着头盯着小三看,心说这样一个人,放在财务室里做个小财务,是不是太伤料。小三不知道自己做的预算表单雷东宝看了心里怎么想,他在雷东宝脸上眼里都看不出端倪,只好坐在沙发角落满心忐忑,这时候他一贯的气定神闲更维持不住了。

    雷东宝这时手里已经有很多卒子可用,不像过去,捡到箩里都是花,看到只要有些能耐就大胆提拔,他现在对新手也开始挑三拣四,除了技术人员依然缺乏。他盯着小三想半天,道:“你回去给我想好,注册商标后对我有什么好处,注册后我可以怎样打击那些冒充登峰的人,打击后我可以怎样把他们收编给我雷霆用。”

    小三一听,立刻道:“前面两条我想得出,后面一条我没办法,书记。”

    雷东宝却反而一笑,道:“挺实在。行,去吧,别去工地了,给我想商标的事。”

    但是小三走后,雷东宝一个电话挂到宋运辉那儿,就把商标的事全搞懂了,不用小三明天翻看资料后说明。雷东宝又把想收编周围小厂的打算与宋运辉一说,宋运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现在是县里的利税大户,你只要打着李鬼影响你李逵经营的旗帜要求县里打击假冒注册商标,关停整顿那些小厂,几番折腾下来,他们还不乖乖自己投到你门下寻求联营。大哥,你一定要记住,你要依靠政策,依靠政府,不能当孤胆英雄。但之前,你得设法抓住一个典型,抓住一两家小厂的劣质产品大做文章,制造影响,影响做得越大越好,然后才能让坐机关的人听到你的声音。”

    “太不要脸了吧。”雷东宝听了心里亮堂,可嘴里却冲口而出,因为心里还是觉得宋运辉说的办法充满阴谋诡计,不过他能接受,他心说现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怕宋运辉听了脸上挂不住,忙道,“好主意,我拉下脸去做。就是又得跑县政府,我想到这个就头大。他们还恨我。”

    宋运辉道:“明天上班我给你一份传真,你跟着上面的人找去县里,我会给你打好招呼。你撇开低级设备低级产品的主意不错,很不错,从理论上说,这是提高利润率的最好办法。整合那些小工厂挂你登峰牌子的主意也很好,假手外力扩大自己实力和规模,还可以坐享一份便宜利润,很不错,对我也是个启示。你这事先别拿出计划来,我找人咨询一下,看看国外有没有类似成熟经验,我记得有。你别心急啊,别弄得跟过去联营厂似的,最后搞砸自己牌子。”

    雷东宝听了惊讶:“真对你有用?你那么大厂还要到我这儿取经?”

    宋运辉笑道:“你这人有超常的直觉,过去的经历表明,你的直觉常常走在社会变革前面。我以前看到资料里有说,美国有些大公司自己没有生产厂家……慢着慢着,我也不是最说得清,还是去请教一下别人。你今天倒是有空?”

    “是啊,我总不能每天都跟客户喝得烂醉吧,反正客户都是我铁哥们儿了,一顿不喝也没啥。你怎么也有空,没去找陶医生谈对象?你们俩到底发展了没有?”

    宋运辉笑道:“没发展,我忙。”

    “你再忙也不能不管个人大事啊,你这是借口,你一定想着你那个女学生。春红说陶医生比女学生好,说陶医生家里家外一把抓,女学生一看就是个娇气的。我看女学生比陶医生好,你们感情好,女学生又是没结过婚的,一手,对你一心一意。”

    宋运辉听着好笑:“你们两个闲得慌,拿我嚼舌头。挂了。”他不想跟雷东宝解释感情问题,那无法说清。

    雷东宝才不会纠缠于宋运辉的私情,他更兴奋于宋运辉刚才提到的两件事,首先他小雷家的生产渐渐恢复正常,对呀,登峰又开始向县利税大户挺进,他确实应该据此在县里有所作为,他已经远离权力太久了,他是多么怀念当年跟着陈平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其次是宋运辉答应帮他引见,这太重要了。因上回入狱,他与县政府断绝联系,彼此隔阂颇深。因此,再回县政府,他需要一个突破口。雷东宝很是期待,他现在是如此地热衷于来自上面的青睐,失去之后才知可贵。

    第二天,小三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有关《商标法》的报告来到雷东宝办公室。虽然雷东宝已经清楚小三要说的是什么,虽然小三说的没有新意,而且雷东宝甚至已经从宋运辉那儿得来解决办法,可雷东宝还是耐心听小三讲述。雷东宝听着小三说得八九不离十,政策方面的问题有些还比宋运辉说得详细,心里比较满意,当即封小三为他的秘书,从财务部脱离出来。

    小三被搞得挺没意思,昨晚雷东宝惊天动地一喊,喊得大家都知道雷东宝找他,都以为有什么好事降临到他头上,没想到竟是让他当秘书。女孩子才当秘书呢,他以前读个财会都已经被人笑话娘娘腔,再当秘书算是什么事儿。他心中顿时生出一些离别意。但是雷东宝却要他立刻去财务办移交手续,又要他立刻开始注册商标,然后还要他去办事儿的时候去红伟的公司,到红伟的公司也挂了个职。

    小三做得怨声载道,还得承受同伴们的嘲笑。原来是会计,多要紧的职位,上上下下的人走进财务室都对他客客气气,而如今却成了秘书,如此可有可无的位置。虽然他的办公桌给搬到雷东宝的办公室,可那更麻烦,每天得被雷东宝管着,一点自由都没有。走进走出雷东宝办公室的人又都是大佬,谁高兴了都可以在他头上摸一把,因为他最小。而且他还不知道秘书该做什么工作,雷东宝除了让他做注册商标的事和继续做资金预算,其他都没布置,让他自己见机行事。小三坐在雷东宝的办公室里,看着人进人出,电话不断,被烦得没法做事,即使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有雷东宝在,他也浑身不自在,精神没法集中。每天上班最快乐的事就变成出去机关办事了。

    雷东宝一看,这倒是一件好事,他这儿拿得出手的文化人少,以往去机关办事,资料方面老是丢三落四,经常他已经跟上面的主管领导联系好,他小雷家的办事员却跑好几趟都没完,气得那边主管领导打电话追骂。现在终于来了个都不用他事先打招呼,自己能把资料准备齐全,而且还能知道怎么办,办不成才找他雷东宝出马的人。阴差阳错间,小三挂着秘书的名儿,却做起办公室的事儿。没多久,雷东宝越看越中意,就把原来的办公室主任削了,换成小三,人称小三经理。

    小三跑多了机关,长多了窍,针对雷东宝给他的宋运辉的主意,他想了又想,又找在机关的校友商量,还找在日报社工作的同村人商量,拿出具体措施。报告递交给雷东宝的时候,雷东宝懒得看,要小三演说。小三无奈,他是在雷东宝积威下长大,现在跑机关跟跑自家门似的,唯独看见雷东宝心里犯怵,可也只能说。雷东宝听来,越发觉得小三像宋运辉,事事都有算计,环环都能相扣,只是气势上缩手缩脚,可见是没干多实事的缘由。雷东宝稍作修改,改得符合他的风格了,让小三布置下去,开始实施。

    此时,人们看着小三的白脸眼镜,都觉得小三不再是娘娘腔,而是白面军师的模样。

    18

    周六傍晚,在上海出差的宋运辉在同事惊异的目光中独自打车出门。同事的惊异在于,宋运辉出差行程一向都安排得密不透风,可他这回一早就让留出周六和周日时间不许安排,而且,同事们看到,宋运辉从外面回来后。特意冲洗一身热汗,又换上干净纯白短袖和浅灰长裤才走,离开时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尤其是他的秘书最惊讶,连秘书都不知道他去做什么、见谁。

    宋运辉基本上是掐着时间去梁思申的别墅,因为梁思申白天在临时办公室上班,别墅没人。没想到在别墅大门口下车,门口保安不让进去,说这家主人有令,不招呼男人。宋运辉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精灵古怪的梁思申为什么想出这样的条令。但他做了那么几年官,身上有自然流露的气势,拿出名片与保安稍微交涉,保安还是犹犹豫豫地把他放进门了,还周到地给他指了路。

    天色还没暗下来,宋运辉很容易就找到梁思申那与众不同的别墅,这时别墅已经灯火辉煌,而且似乎还比其他家璀璨了一些。宋运辉用他专业的眼睛仔细辨认一下,不是他的判断出问题,而是梁家的灯光布置有异。那么,梁思申就在家里了吧?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在非公共场合会见梁思申,一时心情非常激动,走上台阶时候,心里一直在想,梁思申会穿什么,她说的晚上她会安排,她自己布置的家究竟什么模样?

    没想到开门的是个面色淡黑的东南亚女子。宋运辉随菲佣小王进去,就看到梁思申的外公盘踞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床榻上,床榻周围簇拥着漂亮而茂密的耐阴植物,枝枝蔓蔓地垂挂在穿着秋香色丝绸长袖中装的外公身边。外公看到宋运辉就笑道:“你英语还真不错,来,请这儿坐,先吃些小点心。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你这个中国企业家。”

    宋运辉挺不习惯这样风雅的环境。老徐家虽然也是到处古家具,可看上去没梁家的闲适。他找一把黑魆魆的太师椅坐下,立刻赢得外公一声喝彩:“好眼光,你挑的椅子正是我最中意的,我闲时不歪罗汉床的时候,最喜欢靠这两把太师椅上看书,这可是我上月才拿珍藏多年的一块田黄一块芙蓉三顾茅庐换来的。呵呵,光顾着说话,你尝尝小点心,我专门请一个点心师傅做的,拍思申马屁。”

    老头子滔滔不绝,宋运辉都没法插嘴,只好闷声吃点心。他挑了块小巧雪白的点心一尝,清爽的薄荷味,让刚从闷热外面走进来的人浑身一爽。他从小艰苦,长大以后虽然见多识广,甚至吃到海外,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美细致的点心。他对于吃喝一向不讲究,且是个自我节制的人,美食于他可有可无,可这块小点心却让他食欲大开,一块之后立刻又毫不客气地来了第二块。

    外公看着笑道:“好,你也爱吃,只有思申跟我对着干,说里面有mint不好吃。这丫头,我说东她偏说西,她一说来上海办事,我特意请了两个女佣伺候她,她还嫌我,气得我真想搬出去住……”

    “是啊,若不是看我孤单没人照料,您老早自个儿风流快活去了。咦,Mr。宋,你来得真早,对不起,我塞车了,我又不熟悉路,不敢绕小路转出来。Mr。宋等我会儿,我把上班打仗的铠甲去换了。”

    “去吧。”宋运辉转身看去,见梁思申一丝不苟的职业装,果真是铠甲的感觉,不由会心一笑。

    外公冷眼旁观,可嘴里却一点不闲着,只给宋运辉说两个字的机会,不再多给。“你看看,小宋,我现在就是寄人篱下。没办法啦,我年纪大了,八十多啦。虽然法律只规定小孩子是无行为能力人,可大家全都拿我这种七老八十的人当作实际无行为能力人,家里要是没人给我撑腰,不知道多少人欺负上来,就是一个小姑娘撑腰也是好的。我现在什么都求着思申,就是买一个大院子,也得等思申有工夫陪我去谈,不然不敢去。你看,所以我只能拍她马屁,好吃好玩哄着她。你要看看吗,我的院子可好了,老法租界的,墙高院深,看进去全是味道。”

    宋运辉只是微笑,并不附和,他知道老头子是什么样的人,不会被老头子真真假假的话所迷惑。外公一时有些拿宋运辉没办法,想了想,才又找到话题:“你来上海干什么?融资?”

    宋运辉这才微笑道:“我来接触两家工厂,他们当地的地方政府希望我们带动他们的技术,我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那不是思申的强项吗?你找思申咨询来?嗯,你说我听着,我六十年,一甲子的经验,我才是给你提供咨询的最佳人选。她们那些纸上谈兵的算什么,我告诉你,她们纸上的理论都是美国总结出来的,只欧美两地适用,到中国来统统报废,你信不信?你看年初这事,闹得多低级。”

    宋运辉只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认,老头子说得有理,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面听见,探头应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没来,你闷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说有贵客来,我一整天替你盯着厨子做菜,哪里还有时间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紧嘛。”

    “哼,盯着做菜,还是盯着他们洗盘子?”

    宋运辉不解梁思申说的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外公却笑嘻嘻地道:“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小宋,你扶我一把,我们先坐过去。”

    宋运辉扶老头子起来,但老头子下了罗汉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运辉帮忙。宋运辉跟去餐区,见宝光闪闪的螺钿镶嵌的红木桌子上早已照着西餐的规矩放上三套杯盘,他心说他现在西餐吃得顺,要是换作最早,连红酒斟得深浅都还是老徐教导他的。而坐下去的椅子则是富贵得烦琐,但他说不出好坏,只知道梁思申这个人对于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计这椅子自有门道。不由再看杯盘,似乎不是常见西餐的盘子,而且三套的盘子都不同,老头子自己的是青花,给宋运辉的是蟹青盘子,给梁思申的则是描金彩盘。宋运辉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一句:“请问王老先生,这是古董?”

    这回外公只是看着宋运辉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运辉讪讪的,感觉老头子在给他下马威。转眼却见梁思申下来,这房间没遮没拦,就这点好处。梁思申穿着一身珠灰连衣裙,反正在宋运辉眼里很是漂亮,与刚才的浑身铠甲全然不同。宋运辉克制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外公,却见外公正目光灼灼盯着他看,他若无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约明白外公的意思,也于百忙中悟出外公这人的性子:千万不要顺着外公的毛,那是给自己讨罪受。难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着老头子的意思来。

    梁思申还没入座,就道:“本来想请Mr。宋在外面吃,省得跑这么远的路过来,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哟……”梁思申站住,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宋运辉面前的蟹青盘子、宋运辉的脸和外公的脸三处之间盘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这时外公笑嘻嘻地对梁思申道:“你宋老师问我他的盘子是不是古董。”

    宋运辉对此一无所知,今天进梁家,触目都是他所不懂的,却说什么都听得出外公的嘲笑。梁思申也不知道老头子为什么寻宋运辉开心,但宋运辉面前这套盘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又不好伸手拿了盘子来查看,只得刻薄地道:“宋老师客气,还称它们是古董。外公最近怎么啦,高仿的东西也拿出来招待客人?”

    外公笑道:“刚见你看见这几个盘子眼睛碧绿,现在护着你宋老师又装不屑一顾,女生外向啊。”

    梁思申只得一笑,她确实是护着宋运辉,看来外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是想钓出她的情绪,一时讪讪的。宋运辉这才知道外公目的在于一箭双雕,但见梁思申急于帮他,他心里高兴,也不在乎懂不懂了,索性再问:“什么是高仿?名词真多。”

    外公惊异地看了看宋运辉,见到宋运辉一脸平静,不由点点头,道:“思申说我弄几只仿宋朝哥窑的盘子糊弄你。其实有一只是真的,其他是以前收藏它的人仿着这只真的意思,做成的一套,但仿得很不错。我年轻时候喜欢粉青,现在年纪大了,越来越中意蟹青。”转头一口气都不歇地又对梁思申道,“你看,你宋老师的态度多好,不懂就不耻下问,没什么关系。”

    梁思申微笑:“不,不齿。”但不与外公纠缠,不让外公控制局面,看菜上来时候问宋运辉:“Mr。宋,我们吃完后去外滩走走,还是去和平饭店老年爵士酒吧?”

    “我也要去。”外公立即应上一句,遭梁思申一个白眼。

    宋运辉道:“我记得你想去杭州,不如饭后连夜赶去,明晚回来。不过挺辛苦,王老先生吃得消吗?”

    外公笑对梁思申道:“你学着点,软钉子就该这么给。那我不去啦,你们自个儿玩痛快,本来就没想掺和你们年轻人的约会。”

    “好,那我们快点儿吃,我等下就上去收拾一个包出来。Mr。宋需要回去宾馆取行李吗?或者……”梁思申装作对外公的话不以为意,其实她希望外公在场。对于宋运辉,她又想见,她因为那份传真,心有很多想法要跟宋运辉说;又不敢见,总担心单独见面会发生什么。对于那个“什么”,她心里没准备,也没打算,最怕“什么”发生一下,弄得以后两人难以如常相处。她可太珍惜与宋运辉那么多年的友谊。可既然宋运辉提出去杭州,她也很想,那就去吧。

    外公早已又抢着道:“小宋还回去干什么,我的衣服你拿去先应付应付。我今天白精心准备一桌好菜,你们赶紧吃,快点赶火车去。小宋啊,以后思申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来,跟我聊聊天喝喝茶。我一个甲子的经验啦,一个甲子,解放前解放后,国内国外,非常难得啦。你这样的人也难得,我说的你会懂,我儿子和思申都不懂,我本来想教思申,现在看来看去她不是这块料,她历练太少啦。再跟你明说,我教你,不收费,我不是为你好,我只是不舍得我一甲子的宝贵经验收进棺材里去。答应我吗?”

    宋运辉和梁思申面面相觑,都不大相信老头子的话,感觉就像听到老虎发誓吃素。还是宋运辉老练,微笑答应:“谢谢王老先生,以后有机会来上海,一定找您取经。”

    外公哼哼道:“少来,本来看你是条汉子,没想到还没上手就怕老婆,偌大好处都不敢答应。赶紧吃,赶紧吃,我不指望你。”

    外公的直言让宋运辉很不好意思,他不由看一眼梁思申,见梁思申冲外公怒目而视,这才不由一笑,低头快吃。他的胃口好,吃得又多又快,而且不挑,外公羡慕地看着,嘴里嘀咕“年轻好,年轻就是好”。反而梁思申又爱吃又不敢多吃,几个菜尝一个遍,就跳起身收拾去了。宋运辉忍不住在后面叮嘱一句:“小梁,最好穿随便一点。”

    梁思申应了一声,但她对着满橱的衣服,又想促狭又想算了,到底是有些紧张,就像临考似的,考虑之下,还真是老老实实选了实在的T恤和牛仔裤。又去外公房间翻出一套最好的,都打进她的双肩包里。

    外公在饭桌上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小声对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还有什么说不出口做不出手的?追女孩子,一定要说,尤其是对思申这样在国外长大的,她直接,你要不说,你玩完。”

    宋运辉一愣,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人知道,没想到外公旁观者清。他想了会儿,才道:“她还小。”

    “她小?”外公瞪宋运辉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只殷勤地劝宋运辉多吃些,说国内的火车简陋,等会儿一准得饿,又转头吩咐小王打包点心,让拎到火车上去吃。弄得宋运辉有些立场模糊,这样周到的外公,哪是他一向因为站在梁思申阵线而敌视的人。最后两人出去的时候,外公还送到门口,拍着宋运辉的肩膀嘱咐小心,十足好老头一个。

    两人在门口等着2580000叫来的出租车的时候,都有些不自在,宋运辉已经把梁思申的双肩包背到肩上,看看穿着简单的梁思申似乎与国人一样,又似乎气质截然不同,心里满是幸福。他想到外公的话,他早就考虑过,可是最初梁思申不打算回国,他反正没希望的事也就不做,免得朋友都做不成。现在则是没想到她真回国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住下来,但这已经让宋运辉看到希望。梁思申则是在想,怎么让这么正儿八经的宋老师放松,但是后来发现,最该放松的似乎是她,她不知不觉攥着个拳头,不知跟谁使劲。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来,宋运辉开门让梁思申进去,自己却到前面坐了。

    梁思申倒是见怪不怪,知道宋运辉做事规矩,只是头痛,面对一只没缝的蛋,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好在宋运辉如今挥洒自如,上了车就开始找话说:“我今天看你外公好像比较怪,你有没有觉得?”

    “我在想他又有什么阴谋。有句话说的,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可是他能对你有什么阴谋?我一时想不到。”

    宋运辉听了笑,这祖孙俩非常不对板。“他什么都没透露。看起来他今天还特意把最贵重的碗碟给我用了,可惜我不识货。”

    “他已经挤对我说了,真奸猾。他能什么企图呢?他美国的公司基本已经歇业,资金都交给专人打理,他应该没什么图谋。他难道真想收个关门弟子?呃,他良心有这么好?”

    “假设吧,假设他人老言善,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我们现在最该担心的是去杭州的火车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时间。到了之后是半夜,不知道怎么去宾馆,去哪家宾馆。呵呵,难得今天什么都没准备就出门,只好路在嘴里。”

    “不怕,杭州能多大,下了火车买张地图,走都走到西湖边呢,正好一早看日出。”

    “你以为西湖是大海?还日出。杭州可能有黄鱼车,再不行小黑车总有吧,再不行我打电话找朋友。我有些不放心你半夜三更走夜路。”

    “真的不怕,我和朋友们还专门去露营,什么装备都背身上,累得要死,还特高兴,晚上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干坏事,乐着乐着有的人就累睡着了,帐篷都不用。寂静下来,四周都是怪里怪气的不知道什么禽兽的叫声。以后猫猫大了,我带着她去玩,她一定喜欢。”话说开了,梁思申才自然起来。

    宋运辉微笑:“这几天上海工作下来,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Mr。宋,约法三章,这两天不谈工作,不过这个问题我回答你。还行,就觉得节奏慢,还有规程不熟悉,不过慢慢会适应。就是电脑用得不舒服。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会不会适应这儿之后,却回不去了,知识落后。来了这儿之后,一下子感觉接触的资讯少了很多,周围好像真空一样。好在现在还是空中飞人,回去得恶补。”

    “是,我出国的时候也感觉资讯目不暇接。不过也有人出去了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楼很高车很多。”宋运辉细品梁思申的话,寻找她可能留在国内的蛛丝马迹,“你别有焦虑,你只是离开你过去熟悉的环境,换到一个新的环境,失去过去的资讯,获得这边的资讯。好,不说,明天中午请你吃楼外楼,有东坡肉、叫花鸡、龙井虾仁、宋嫂鱼,听说过没有?”

    “怎么没听说过,Mr。宋你忘啦,我小时候在班里朗诵的就是西湖的故事,什么玉龙、金凤、明珠,我有一本西湖传说书的。啊,本来还以为你提起去西湖是因为你记得给我打的满分呢,啊,我失望,我真失望。”

    “怎么会忘。”宋运辉扭转头,微笑地看着梁思申,“你得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的奖励。你后来对我说,明珠一定很美,你一定要去看看明珠,可惜你很快出国了。”

    梁思申本来只是想耍耍赖皮,缓解气氛,没想到宋运辉还真是记得她的愿望,她一时怔住,看着依稀路灯光下宋运辉的微笑。斑驳的灯光在宋运辉的脸上变幻,不很看得清宋运辉眼底有些什么,而且宋运辉很快就转回脸去,端直坐正了。梁思申看着前面车椅上露出的半个头,鼓着嘴好久没说话。她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捉弄一下严肃的宋运辉,没想到宋运辉却真的记得她的那些小破事,中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有十多年了吧,宋运辉竟然还记得她的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这么小的小破事。梁思申忽然失声了,周围是如此安静,小空间里是她和宋运辉气息相闻,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渐渐地,一种异样的亲密袭上梁思申心头,这感觉是如此陌生,梁思申惊诧莫名。

    宋运辉坐在前面也是满心慌乱。这是他第一次与梁思申单独出游,他就像是吸毒的人,明知前路危险,可又满心期待。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太知道梁思申的过去,而且还亲眼目睹过梁思申对李力的眉来眼去,他知道梁思申不会爱他,因此他此行更应该收敛再收敛,不能胡乱流露一点意思、断绝以后见梁思申的机会。这不,吃饭时候没小心,就给梁家外公看出,可见他应该更加小心。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各怀鬼胎。没想到去火车站却是买到了火车票,只是这时间异常促狭,竟是离开车还不到十五分钟。两人一看就开始夺命狂奔,偏那上海的火车站就跟迷宫似的,寻找相应候车室就花了好多时间,穿过候车室,工作人员一边检票一边催“快点快点”,两人上天桥下地道的,梁思申实在是吃不消,宋运辉一看,也不顾什么了,伸手拉起她再跑。紧赶慢赶,终于在火车门关之前冲进一个车厢。

    两人气喘吁吁站在门廊,梁思申更是靠着车壁双手撑着大腿,喘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列车员“咣咣”地收步梯关门,然后冲他们友善地说一句“你们运气好”,两人都只会点头,没气儿说话,列车员看得笑嘻嘻地走了。这时火车惊天动地一摇,温吞地开出站去。梁思申见外面灯光变幻,忍不住想说“开了”,可是才说一个“开”字,后面的气就接不上来,好大一个喘气,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笑自己的狼狈。宋运辉本来有些不好意思取笑梁思申的忽然结巴,硬是忍着,见她自己也大笑,他也跟着大笑起来。他心情愉快,笑得借题发挥地开心,两人面对面笑了许久,笑得一个出来门廊吸烟的人看着他俩诧异,两人这才收住了笑。但笑过之后,宋运辉的一张脸就跟裂了一道缝,此后的笑意关也关不住,即使进去里面找来找去找不到空位都无所谓,两人心情轻松但步履艰难地挤过人群找去餐车买位置。

    十元一位的收费将好多人挡在门外,可因为是夜晚,餐车的所谓茶座也几乎座无虚席,两人从头走到尾,比较之下,终于找到一处两把椅子可以放一起的地方落座,宋运辉让梁思申坐里面,自己一半露在过道上,有人过往的时候不得不避让,有些辛苦。餐车有人打牌,有人吹牛,两个人没事做,临时决定的出门,都没谁记得要带一本书。梁思申去买了一副扑克,教宋运辉打梭哈,宋运辉很快就学得旗鼓相当,两人打得昏天黑地。宋运辉本来想着梁思申一个小姑娘,他让着一点,可后来忽然想到,这小姑娘学的是数学,热爱的也是数学,自己要是不悠着点,还不输得家都不认识,只得用心应对。

    一时,梁思申打牌经验充足,又会算牌,宋运辉则是江湖经验充足,细摩梁思申出牌心理,两人都是有输有赢,因此打得兴起。尤其是宋运辉,以往从来是不肯在喝酒聊天打牌麻将上多花工夫,此时本来就闲来无事,再加心情极好,又是棋逢对手,平生第一次觉得打牌并非无聊。拉锯下来,最终还是宋运辉手里的火柴棍告罄,他输给了梁思申,可输得愉快。

    梁思申笑嘻嘻伸出一只手,道:“彩头拿来。”

    宋运辉将包里的点心取出,笑道:“全给你,战利品。”

    “赖皮,这不算。”

    换作别的成年人冲他这样,宋运辉早嗤之以鼻,可梁思申怎么做都可爱,他笑看左右,轻声道:“这儿人多。”

    梁思申这才将手收回,取出包里的纸巾,两人将手都擦了,一起吃点心,看得旁边的人口水不断。宋运辉道:“你外公很会享受,这种点心我想都没想到过。”

    “他的名言:‘人活一辈子……’我来第三天就跟着他买下一处旧宅,深宅大院的,围墙足有两层楼高,砖缝长着碧绿的葫芦藓,围墙顶上一溜儿开着金黄花儿的瓦楞草,真漂亮。大门已经破烂了,外公已经订做了大铜门。里面院子是青砖这么竖着插、细细拼出来的拼花地,广阔的院子中央是一幢很典型海派风格的小楼,已经很破旧,可修整一下一定很漂亮,比外公原来的房子还漂亮。外公说那以前是谁谁的房子,我记不住,我对旧上海没印象。这老头子,相信他肯定能把院子整得很漂亮。离我未来的办公室很近,我在想怎么向他要一间又不受他要挟。”

    “你外公这人,你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需要,最好别求他靠他,他等着有人上钩让他玩弄。”

    梁思申听了不由一笑:“算了,外公别混了,道行越来越浅,让人一眼看透。他就那德性,跟浮士德一样,你想要吗?请你付出灵魂。我不求他,等他整修好了那房子,我看他不心痒着去住,他现在胆小,不敢一个人去住,何况那是没门卫没小区管着的房子。”

    “别托大,你外公精着呢,有些时候他是不得已让着你,你说得对,他毕竟是老了,没办法,需要依靠。有些时候,越是精明的人越胆小,后果想得太多。你别提要求,以不变应万变吧,他不甘寂寞,自己会来惹你。”

    梁思申听了哈哈大笑:“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追着要收你做关门弟子。好,我以后不主动惹他,我淑女,哼。”

    宋运辉看梁思申脊梁一挺,做着鬼脸装淑女,不由跟着也笑,怎么看怎么喜欢。

    火车很快进站,两人走出狭小却古旧的杭州站,来到杂乱无章的广场,一致感慨,杭州真破烂。幸好出租车倒是有,两人被拉到望湖宾馆,新装的大堂非常漂亮。梁思申先跟着宋运辉到他房间,进门就见宋运辉远远避开,走到窗帘那头辛苦地就着落地灯看电视机上放的内部录像提示单。梁思申也是连忙将从外公房间搜罗来的衣裤洗涤用品飞速拿出来放桌上,救火似的离开,

    宋运辉这才活转过来,感觉全身肌肉都紧张得生疼,尤其是脸颊。他看看梁思申给他留下的用品,除衣服外,还有几个瓶瓶罐罐,他辨认一下,勉强弄清大概是什么,一时失笑,这些都是外公的日用品,外公睡前盥洗发现不见了这些,估计又得痛骂“女生外向”。反而他倒是不大用。但他还是忍不住用了,他以前总觉得即使男用香水都难以接受,今天却觉得这些盥洗用品的香味非常好闻。他对着镜子洗脸的时候,毛巾按在面颊,抬头看见眉开眼笑的脸,忽然想到,面颊的酸痛难道是笑痛的?他不由咧嘴试试,果然。他都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他平时痛快大笑的时候这么少?

    他就跟顾影自怜似的,站在镜子前发呆。是,他今天真高兴,全身心地放松,玩的时候竟没去想一下性命般重要的公事。就算是打牌动足脑筋,可依然是放松。什么都能令他发笑,他刚才……一定傻得跟一个大男孩似的,直着脖子只知道笑笑笑。他一时有些窘,可很快就又被欢喜湮没,他不由哼起小曲儿,五音挺全。

    梁思申也在她的房间笑,今天一夜下来,她心中庄严的宋运辉形象发生动摇,看刚才宋老师手足无措地找事儿做的样子,滑稽得可爱,似乎就差抓着头皮“嘿嘿”讪笑似的,全然没有平日里指挥若定的镇定。但是说到外公的时候,依然是敏锐得一针见血。这样的宋运辉非常可亲。

    梁思申的一颗小心思又活动起来,手指搭在电话机上,想跟Mr。宋说个“晚安”,想再听那么会害羞的Mr。宋接到她的晚安电话是什么态度,她忽然很想很想调戏Mr。宋,就想看到他的尴尬无措,讨回她被Mr。宋管教十多年的公道。可又有点患得患失,Mr。宋似乎经不起她这半洋婆子骚扰的样子,尤其是在如此暧昧的黑夜。她犹豫好久,忍痛放弃。可心里却打定主意明天绝不放过,这也叫当仁不让,乃Mr。宋的真传。她坚信,Mr。宋肯定不会生气于她的玩笑。

    因此,八个半小时后宋运辉给她电话叫起床,她在洗手间接起,却笑嘻嘻地道:“No,坚决地No。”

    宋运辉愣了一下才想到电话那端的声音没一点睡意蒙眬的感觉,不由大笑。他喜欢这么自律的梁思申,却又是这么顽皮。早饭的时候他们研究了地图,决定步行丈量西湖,从望湖宾馆走去青少年宫,上白堤,游孤山,然后去楼外楼吃中饭,再走苏堤,到花港观鱼,从柳浪闻莺那条路转回。

    清晨的西湖犹如薄纱笼罩,很美,可惜水臭。两人且行且语,宋运辉告诉梁思申,有话说,美丽的西湖,破烂的杭州,这话一点没错。梁思申却是在心里抓耳挠腮地想着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捉弄宋运辉,弄得连宋运辉都感觉到,梁思申笑吟吟地看向他的眼光有些不怀好意。

    可是周日的杭州游客是那么多,两人的精力只够走路和穿越人阵,连说话交流都没多少机会,更别提做什么小动作。桃花早已谢了,柳树早已浓绿,远近没什么花儿,两人都没想到著名的断桥上车来车往,没一点古意,上面的太阳又几乎没遮没挡地晒着。两人走得颇为失望,对孤山也失去兴趣,看时间已到,溜溜儿地就拐进了楼外楼。

    楼外楼的风格让梁思申左看右看,看个没完,觉得旧得很有意思。而服务员竟还提醒他们菜点太多会吃不完,力劝他们别多点,更是让梁思申惊讶。可他们还是点了半只叫花鸡,一条宋嫂鱼,两份东坡肉和一碗西湖莼菜汤。菜盘子端上来,梁思申更是惊讶,盘子竟然很是粗糙,有些已经脱釉,而且豁边,看上去脏样。但是,菜很美味。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走得饿了,吃菜都没客气。但等梁思申几筷下肚,两眼又鬼鬼祟祟地看过来,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问:“你打什么鬼主意?笑得这么狡猾。”

    梁思申鬼鬼祟祟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

    宋运辉手中汤勺一震,一条莼菜溜滑地翻出汤勺,掉进他的盘子,给他的震动制造证据。“别胡说。”

    梁思申弯着狐狸一样的眼睛,看着那条莼菜,却不予反驳,立刻转了话题:“Mr。宋,你吃鸡翅还是吃鸡腿,我真使不惯筷子,我得抓着啃。”

    宋运辉惊魂未定,忙道:“你爱吃都拿去。”

    “谢谢。”梁思申毫不犹豫撕下鸡腿啃上了。宋运辉看看她吃得香,就体贴地把转弯抹角难打发的处理了,就跟照顾他女儿似的。最后见梁思申吃完还吮手指,才从半昏迷中想到,对了,这人本质已是个美国大妞,别把她的戏言当真。可心里隐隐地失落。

    苏堤的美丽,而且人也不多,终于让他们找到西湖的感觉。走过一座拱桥,在繁密的绿荫中,清凉扑面而来。梁思申才想说话,宋运辉忽然递过一件东西:“小梁,昨晚打牌的彩头。”

    梁思申接来,见是不规则形状的一块石头,样子很是自然。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只看到似乎有条缝里透出隐隐淡色。她不由看向宋运辉,两只眼睛满是询问。

    宋运辉笑道:“据说这里面有很不错的青田石,我想你可能喜欢。见过这种未经琢磨的石头吗?”

    “没见过这种的,呀,我真喜欢,如果雕琢成型的就没那味道了。Mr。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原石?”

    “你一向好奇。”

    “是,哈哈。天哪,这么重你一直背着?Mr。宋,除了爸爸妈妈,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梁思申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又胆怯了。她泄气,狠狠暗捏一把石头,硬是刺痛了一下自己,才讪讪地对着满脸疑问的宋运辉道,“我很幸运。”

    宋运辉直觉梁思申后面的话不是这四个字,他竟是隐隐怕听到,又隐隐想听到,他故作镇定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呵呵。”

    梁思申却一点没感觉这是玩笑,她竟觉得这几个英文字特好听,她索性扬起脸闭上眼,孤注一掷地道:“那……吻我。”梁思申说出此话,就不敢看向宋运辉了,她怕看宋运辉的任何表情,她只敢闭上眼睛等拒绝。宋运辉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宋运辉。她不能睁着眼睛看自己被处决,那样,她才可以睁开眼一笑而过,将此演变为她的玩笑。她真怕失去。

    梁思申等,等得手心冒汗,两腿发飘,身子摇摇如欲随风。她终于耐不下性子,睁开眼来,看到的却是宋运辉傻了一样的凝视。那眼神,梁思申尤其不敢探究,看着让人心酸:这还是那个对她一向宽厚,一向镇定冷静的宋运辉吗?宋运辉的样子,犹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却是有不识相的怪叫从旁边柏油路上传来,有人一声口哨后,大叫一声:“冲!”立刻有其他人跟着起哄:“快冲,快冲。”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全身一震,扭头看去之际,脸色铁青。梁思申心慌,不知道宋运辉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几乎没有犹豫,扑上去抱住宋运辉的颈子,但只是蜻蜓点水式的一吻,随即装出一脸得意扬扬,冲路过几个起哄者比出一个“V”字。她不想让宋运辉尴尬。但是,她对付了那些人后,回头,却看到宋运辉若有所思的凝视。

    梁思申几乎是烫手似的抽回依然搁在宋运辉肩上的一只手,勉强笑一笑,道:“我……我们……走吧。”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忽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捧住梁思申的一只手,这个时候,思维才似乎一点一点地挤回他的脑袋,他在大脑里抓来抓去,抓了半天,才抓出一堆字,连成一句话:“思申,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梁思申真是没想到情势急转直下,会变成这样,这真不是她这个经验丰富的人所能预测到的,可是听着宋运辉有些咬牙切齿似的话,她也很高兴,一张脸红了,难得娇羞地低下头去。下一刻,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连梁思申都不由惊呼:“此乃大庭广众。”

    “知道,知道你现在中文很溜。”

    梁思申忍不住大笑,她喜欢这个有力的拥抱,她超乎想象地喜欢,并没因为宋运辉没比她高多少而不适。宋运辉则是觉得,此生圆满了。眼前美丽的西湖就跟一汪美酒一样,令他沉醉。周围什么围观,什么嘘声四起,他都听不见,他只听到怀里人的笑,那么真切,那么亲近。

    后面的路,宋运辉如步云端,他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一直没从冲击中回魂,他很想问梁思申,这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什么时候。他还想像傻瓜一样地问,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可是他终究没问出口,他只是一路地看着身边的人,不断用力握住梁思申的手,让实实在在的反馈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做梦,反而话稀少得像西湖上的野鸭。

    梁思申话多,宋运辉的傻样让她心里分外踏实,她好笑地发现,原来她也爱着宋运辉。只是她有些搞不清楚这爱为什么与以前的有所不同,并不天雷地火,却是温柔绵长,如此刻苏堤的风。她也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来,而宋运辉竟然反应了,而且是那么单刀直入,让她一眼看到宋运辉心底的全部爱意,原来是座富矿。她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时不时看向宋运辉,却总是见宋运辉也在看着她,她忍不住就踮脚在宋运辉脸上亲一下,看着宋运辉脸上笑开了花。可就是不见宋运辉回吻,梁思申心说,真是保守,这还是结过婚的呢。

    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清楚一件事:“Mr。宋,过去我还那么小的时候……你不会就那个……love我了吧。”

    “不是。”宋运辉连忙摇头,那样他不成了色狼吗,“那时候纯粹拿你当妹妹。后来有一次你和虞山卿一起出现在东海厂,你还记得吗?”

    梁思申回头一想,有,难怪程开颜对她深恶痛绝,她当时心里还觉得挺冤呢。可那时根本就没看出宋运辉有什么表现,她还在与李力及时行乐呢。她看着宋运辉惊异,宋运辉却被她看得害臊起来,他一时无法调整心里一直强加给自己的意念:把梁思申当自家亲妹妹对待。他实际上还是梁思申曾经的辅导员老师。对着做了他这么多年小妹妹的梁思申,他有些不好意思袒露心迹,一切来得太快,让他反应不及。

    但是梁思申的理科生性子却让她追根究底,她看着宋运辉道:“我今天才知道,可我应该早已有心,可是没有证据表明确切时间。Mr。宋也是,你说的时间一定是个转折点,可是有确切证据表明,早在你说的这一天之前,你已经被怀疑上了。但是我们都没有确切的数据……”

    宋运辉简直想哭出来,梁思申说她早已有心,他很爱听,他都巴不得梁思申说去美国之前已经喜欢他,对于梁思申之后的情史他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于梁思申对他的探挖,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呢,他知道婚姻之中出现这样的情况是背叛。他真怕梁思申也想到这一点,然后恍然大悟地鄙视他。他忙岔开话题,道:“累不累?那儿刚空出一把椅子。有些事你别想那么多,重要的是我们的以后。思申,我们以后聚少离多,你我都很忙,我会尽量找时间看你去……”

    宋运辉还没说完,梁思申已经“嘿嘿”地将话打断了:“这话我会背,你听着。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后面一句不背,不搭调,再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听见没,古人老话,多吃饭,嘻嘻,原本一日三餐,以后要加多一餐。”

    宋运辉语文并不好,好在梁思申背的诗简单,他基本听出了什么意思,听到梁思申最后的歪解,不由放声大笑,他说的可不就是这些意思。他已不知道怎么爱眼前这个被太阳晒得脸又红又油的女孩,他们依偎着坐在西湖旁边的时候,他真想拿一枚钉子将头顶的太阳钉住别动,让“各在天一涯”的时间晚点到来。

    梁思申最先也是不适,她原本把宋运辉当作半个长辈,长大后一向不敢在宋运辉面前胡说八道。但见宋运辉现在总是以大笑回应她的胡说,她立刻受了纵容,一张嘴简直是有恃无恐地乱来,因为她心里知道,宋运辉无论如何都不会责怪她。而且,要是换作以前,她是如此注意她的仪容,可今天竟然忘了一天下来脸上的油光,她心底依然是有恃无恐。一直是到了火车上才想起要对镜理妆容,拿出镜子一看,简直一声惨叫,吓得宋运辉都以为发生血案。

    外公有意等候,不去睡觉,却在看到两人下出租车后,一直不见两人进门。他指使小王偷偷开门,他在里面大声道:“进来,都进来,里面没鬼。”然后,他便看到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人进来,但唯有宋运辉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当即指着梁思申道:“你脸怎么啦,跟村姑似的。”

    蛇打七寸,梁思申跳身就去楼上盥洗。这边老头子才笑嘻嘻地冲宋运辉道:“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想好做我徒弟没有?”

    宋运辉目送梁思申的身影不见,才道:“思申是女孩子,外公以后请别经常刺激他。如果你答应,我可以答应做你的弟子。”

    外公郁闷地道:“妈妈的,好像我还得求着你教你本事。你把你跟地方政府谈化工厂的事说给我听,我替你分析。”

    只要梁思申不在面前,宋运辉就脑袋清楚:“答应我。”

    外公气愤地一拍烟灰缸,道:“我还没要挟你呢,我可以帮你把思申往你怀里推,也可以大搞破坏。我还是你心上人的外公,你要尊重我。”

    宋运辉笑而不答,接过外公飞过来的香烟,但是想了想,无限眷恋地放下。刚才火车上,他已经答应梁思申要爱惜身体,努力加餐饭。

    外公真是看得眼睛出血:“你又不是十八岁小伙子,你装什么纯情,恶俗,难看得要死,我只看到一脸猥琐。”

    宋运辉依然但笑不语,可心里不快,外公正好挖到他的痛处。因为梁思申,他一颗心无比地敏感和脆弱。

    外公却真的看不出宋运辉微笑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些什么,他最欣赏的就是这人严实的一张嘴,十足城府。外公才不怕外孙女会在这么深城府的人手中吃亏,他只想到,有外孙女在,再加他推波助澜,不愁这人不上他的钩。但鉴于他对宋运辉有所设计,他不能今天因自己的需求做出退让,他依然坚持地道:“我这么看,我女儿女婿两个,你说他们会怎么看你?他们肯把一个如花似玉、留过学放过洋的女儿交给一个有婚史的男人?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梁家是官僚世家,是门阀。可你要知道,他们是我女儿女婿,我的话他们不听也得听。我们交换,我的徒弟我会罩着。”

    外公这话,犹如老拳,一把将宋运辉高兴一天的心打碎。虽然外公说的这些话他都知道,他以前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裹足不前,今天一高兴什么都丢了。可他要未来,他今天食髓知味,贪婪地想要更多,他已经离不开梁思申。用他刚学会的上海话说,打耳光都不放。他的一张脸再也绷不住,晴天转阴。外公冷眼看着,却也不急,等着宋运辉崩溃。宋运辉心头挣扎,看着老头子,心里想到,这人真是梁思申嘴里的浮士德。他需要用灵魂交换吗?不。他深吸一口气,道:“谢谢,不需要。”

    外公将手中的蜜蜡小佛手一扔,冷笑道:“我不急,我等得起,我也看得到。晚安,我睡去了。”

    梁思申急急冲洗下来,正好看到外公板着脸上楼。她才高兴一下外公就是拿宋运辉没办法,却看到宋运辉对着她的笑容后面已经很有不同。她急切地问:“老头又拿你怎么了?”

    宋运辉强笑:“他对我似乎有企图。他是不是有在国内投资的想法?”

    梁思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的,他不甘寂寞得很,好几次跟我谈起国内经济环境。他是不是劝诱不成,来硬的?”

    宋运辉迟疑了一下,才点一下头,但他对着梁思申不便告状,只得道:“你有空跟你爸妈说一下……”

    “不。”梁思申把手搁到宋运辉臂上,“他不敢,他既倚仗我,也想倚仗你。可既然是投资,你可以答应他,但必须谈好条款,不能被他奴役。”

    宋运辉一想,也对,不由笑道:“你看,我太紧张了。其实你外公好好跟我说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何必非要谈条件。这么大年纪,还只想着掌控,不知道和平共处。但思申,有空跟你爸妈说一下。”

    梁思申点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没夸我漂亮,我换了衣服。”

    宋运辉立刻笑逐颜开:“看到了,当然看到了,你即使披麻袋还是漂亮的。”看着又化过淡妆,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梁思申,宋运辉只感觉自己的头脑在发热,他想留,又不敢再留,强制自己道,“已经很晚,思申,我得回了,同事们一定都等着我。”

    “我开车送你。”

    “不要,你早点休息,明天还上班。而且等会儿你一个人回来我也不放心。”

    “我送你,纽约开夜车都没出事呢。”

    “你真是一个独立的女孩子。”宋运辉没再拒绝,与梁思申拖手出去,这才看仔细了,梁思申穿的一身小礼服,风姿绰约。至此,宋运辉依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在他眼里几乎是十全十美的女孩会爱他。

    外公没睡,板着脸在楼上严肃地看着两人出去,又看着梁思申开着向梁大要的车子离开,瘪着嘴思考对策。

    宋运辉即使再展笑颜,可心里患得患失,一直想着梁思申的“现在还不是时候”是什么意思。可他没法在梁思申面前启口问这个,他放不开。但是他想到一个严重问题,无论梁父梁母什么反应,他总之不能亏待梁思申。有些固有问题已经造成,无法更改,但他可以让梁思申的日子过得更舒服些。

    梁思申也看得出宋运辉的沉默:“想什么?我爸妈那儿你不用考虑。一来还早,二来这是我的事。”

    “不是,我在想你……”

    “嘿,我还在你身边呢。”

    “你别急着打断我,什么人嘛,开车反应还这么快。”

    “好,好,我不说。但在我身边想我又怎么了,我可高兴了。”

    “是你嘿的,又不是我嘿的。”宋运辉忽然感觉到自己居然是很无耻地效法十七八岁少年拌嘴,连忙打住,“我在想,你外公的建议不是不可以接受,你说得对。回头我好好想想。”

    “原来是在想他,不可以。嘿,Mr。宋,你失踪一天一夜,又换了一身衣服回去,你同事们会怎么想?我记得,他们应该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你的一举一动的。”

    “想吧,爱怎么想怎么想,我还一脸喜气呢。”

    “那你顾忌着回去早回去晚同事们的等待干什么?”

    宋运辉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一直地笑,好久才说了实话:“太晚,不方便。”

    梁思申笑着喃喃一句,是英语,但估计是俚语,宋运辉听不懂,但宋运辉猜得出梁思申一定是在取笑。他讪讪地笑,拿梁思申没办法。对梁思申,他重不得轻不得,只有难以招架。还真如虞山卿所料。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梁思申一早就打电话来要求一起早餐。宋运辉的作息比梁思申早几乎一个半小时,梁思申来电的时候宋运辉早已吃完做事,也没多想就直说了,梁思申便也作罢。但随后宋运辉想到,如果不是作息差别,他敢让梁思申过来吗?过去他一直坚持不让家属插手总厂事务,不带家属出席非私人场合,而且约束家属不跟同事交往。当然那是与当时的那个人有关,现在换作梁思申呢?宋运辉立刻想到,首先,吃个早餐与公事无关,其次,梁思申是个知道进退的人。

    晚上本来有餐叙安排,但宋运辉没有参加,早早去了梁思申的别墅。他的同事们并没有因为厂长离开而感觉群龙无首,反而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头顶少了一座大山,大伙儿该参加餐叙的餐叙,没份参加的赶紧趁机游逛夜上海。还有才第一次来上海的同志则是去领略尚未全线贯通的地铁,买上一张票,从头乘到尾,又从尾乘到头,乘个舒服。

    宋运辉当然知道梁思申还没回家,他无非是想越接近她越好,另一方面,他要给外公机会。因此他出现在别墅的时候,寒暄过后第一句话就是:“思申还没下班?”

    外公不疑有他,只笑着道:“你不去接她下班?早一分钟见到也好啊。”

    宋运辉也笑道:“不大好吧,他们企业要求严格。”

    “对,我在国内办事,还见他们带着孩子上班,真滑稽透顶。你吃过饭没?”

    “没。呵呵,吃过外公精心准备的点心饭菜后,别的饭菜还真看不上眼。今天太阳这么毒,外公没出去?”

    “出去啦,到我自家别墅去看看,跟竺小姐去听个评弹,再去喝一杯茶,我也在等饭吃。”其实外公经常带竺小姐回来吃饭过夜,或者外面吃了才回,才不会老老实实小孩子似的单飞。他是算定宋运辉会来,只是不知道宋运辉迟来早来。“你忙些什么?呵呵,今天精神还行吧?思申可能会挺晚回来,与对岸美国同事接上头才能回。”

    其实宋运辉早与梁思申通过话,梁思申说过尽量早回家。“思申很敬业。今天见了一拨人,一天从头到尾都是谈,唯一遗憾就是有些人还在抱着计划经济不放,冀望用行政命令拓展市场,这样的企业怎么培育内在提升动力。即使是跟我们谈了技术帮助又能怎样,我看是治标不治本。”

    外公果然被宋运辉语焉不详的几句话搞得心痒难搔,但还是不肯主动提出要求,只得笑嘻嘻地道:“你们国企……连英国那个老牌帝国都在搞撒切尔革命,大规模实行国营企业私有化,我看你们还能挺得了多久。”

    “哦,撒切尔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私有化是怎么做的?”

    “我看,你们迟早也会走这条路。”

    两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心照不宣地谈上了话,一个不再提收徒,一个不再提要求,倒是各自在某个角度坦诚布公,搭上了线。外公终究是个见多识广的,他横跨中西,又历经风雨,在商场沉浮一个甲子,对于市场经济不仅仅是见多识广,而更多的是纵深的对比见解。这方面,则正是宋运辉所欠缺的。外公坐上餐桌,左手一杯说得上名号的白兰地,右手一支小钢炮似的雪茄,一径滔滔不绝。幸好宋运辉是国内少有的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人,外公才越说越兴奋,要是遇到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外公会将手中杯子砸过去。可饶是这样,宋运辉还是挨了不少骂,被骂见陋识浅,墨守成规。外公还什么都说,连切雪茄都要说个明白。宋运辉虽然挨骂不少,恐怕比工作以来挨骂总和还多,可依然受益匪浅,只是他手中的一杯酒则是一动没动。

    梁思申终于做完手头工作,急着往家赶。回到家里,一屋子的香烟臭,正是外公还坐在饭桌边放毒。梁思申白了外公一眼,走到自她进门就一直看着她的宋运辉身边,俯身贴脸过去。弄得宋运辉在外公面前很是尴尬,但还是亲了她脸颊一下,拍拍她让她上去换衣服去。

    外公看着笑道:“这世道,女的比男的还不要脸。”

    梁思申闻言也没回头,就道:“香烟很臭,我开了楼上主卧的窗户放蚊子通风吧。”

    “干吗开我的窗户,你要熏死开你的。”

    “你那房间才能最充分交换空气呢。”

    “妈妈的。”外公不得不掐灭雪茄,因为知道这个外孙女干得出来,“灭了,你不许开窗。”完了才对一张脸变得笑眯眯的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啦,你有办法,趁着她现在意乱情迷,赶紧做下规矩,否则你一辈子让她骑头上。”

    宋运辉最烦“过来人”这三个字,就当耳边风,只淡淡地道:“祖孙何必一直作对,我找时间会劝劝思申。我们继续吧,刚才说的那家厂,原本上交审批的进口设备外汇批复被一家省电缆冒领了,他们只好继续用国内设备,这是乡镇企业在与国企竞争中常遇到的政策难关。正如你刚才说的,大家也都说国企是正房嫡出,乡镇集体企业是二娘养的,个体户更是外面生的野种……”

    外公听到这儿才笑起来,道:“你别看野种,野种只要坚持到底,跟那诗里说的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路子得很。你看上回搞思申的那个个体户,能屈能伸,是个精乖,为了挽回局势,大冷天在门口跪上一夜都做得出来。”

    宋运辉这才明白梁思申说起杨巡的时候冠以“无赖”二字,满口不屑,原来杨巡还做出过这种事。可杨巡估计也是没想到,跪了之后梁家依然没放过他。想到梁父对侵犯女儿之人的严惩,宋运辉不由脊背发凉,不知道如果梁父不认可他的话,会做出什么举动。梁父对他,估计能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外公不知道宋运辉在想什么,看他惊讶,就笑道:“是啊,你做不出来吧?你们都是被惯坏的,所以你们常高不成低不就,不肯放低姿态。你再说,那家二娘养的电缆厂只好怎么样,有没有调整策略。”

    宋运辉只得收起心神,道:“有。考虑到省电缆的专和精,他们受条件限制,只能从广度入手。他们现在的考虑,一是撇下低门槛设备,着力扩大高门槛设备的产能,这个考虑已经在实施,他们动作很快。第二个考虑是整合周边小电线厂,为他们补充低门槛设备生产的产品系列。但这方面的实施有一定难度,需要当地政府和舆论的配合,也需要他们的市场人员积极开拓市场。可我看他们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制定一个行之有效的整合政策,充分保证整合后那些小厂生产的稳定,保证小厂听他们指挥,还得给小厂留下一定利润空间。”

    宋运辉说话的本事自然不同于雷东宝,雷东宝说了半天的事被他改头换面一说,就清楚了好多,容易被多少有些不大熟悉国内市场的外公听懂。梁思申换了衣服下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吃饭,倒是没再做亲热举动打断宋运辉。

    外公听了笑道:“这个容易啦,我六十年代在东南亚一带做过,你要他们八抬大轿来抬我,我教他们去,有意思,这个从广度拓展的主意有些意思。做这种事一定不能全指望政府,你得什么无赖手段都使出来,黑的白的一起上。就不知你说的那家公司负责人敢不敢做。”

    宋运辉道:“这人人称雷老虎,当过兵,坐过牢,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只怕他。为人粗中有细,有鲁智深的性格。不过没良心的事他不会做,他心地很好。”

    “你姐夫?”梁思申问一句,见宋运辉点头,她继续吃饭,并不插嘴。不过她所谓吃饭,也只是有限地吃些素菜。在宋运辉面前她不用掩饰什么,小时候豁着门牙最傻的样子都让他见过。

    外公道:“鲁智深好,我喜欢的是鲁智深,不喜欢武松。《水浒》你全看了没有?你信不信这里面一百单八将,我可以一个不漏全背下来,现在还能背。”

    宋运辉听了笑,今天这么久地谈话下来,他看出老头子爱好天马行空:“我也行。最喜欢是鲁智深醉打山门。这种事我姐夫也干了不少,有些事说出来听着都好笑,但他村子里的人都很听他的,只要他一句话,说一没有二。要不是他们现在一个电解铜厂太脏,外公去那儿住几天也是不错,夏天避暑。”

    外公了然地笑:“哪儿刚发展起来都是一样,牺牲环境,倒也不是有意要牺牲,人没钱的时候不拿性命当回事。等年纪大了七病八痛冒出来,才会想到爱惜性命,拿辛苦赚来的钱延长小命,都不知道好好享受。”

    外公说了半天,就是不说到底要怎么整合。宋运辉心里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开始与搁下筷子的梁思申说话:“只吃这么一点?”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还要紧。啧啧。”外公对梁思申向来没好话。

    梁思申道:“晚上运动少,摄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烧不完会沉积下来,肥胖和脂肪肝就是这么来的。你说的整合,我手头正好有一个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发生在浙江温州的正泰集团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业三十八家小企业。这个案例被我们当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来对待,明天我找出来给你。对于你姐夫的企业,应该有很高参考价值。”

    宋运辉眼睛一亮:“哦?你把资料给我,我也正考虑怎么发展关系企业,本来周六过来是找你商量这事的……”

    两人都是会心而笑,他们昨天还哪有时间。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计你用不上,你的比较正规,你那儿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给你做个方案,你看过之后我们再讨论。”

    外公的如意算盘被梁思申半路拦截,心头郁闷,抢着道:“企业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环境,别傻不啦唧地人家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叫你姐夫亲自来接我,我要是看着他顺眼,替他出几个主意。”

    宋运辉将与雷东宝的关系简单介绍一下,才道:“你上回见过,不过那次他现在的妻子生病,他心情不好,没跟外公说上什么话。我这就给他电话让他过来。只是外公辛苦,具体行程我会让我大哥好好安排。他们农村比较好玩,外公过去散散心也好。”

    梁思申非要与老头子对着干,就拉起宋运辉道:“我们去那边,跟你先谈谈正泰,我已经看过那个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设想告诉你?”

    外公眼看着宋运辉被拉走,脸上打翻醋瓶子一样地酸,但他是个骄傲的人,才不愿公然去抢宋运辉,因为知道肯定落败,他知道这个时期的男人对朋友最没良心。他们坐到沙发上,他就远远坐到他的罗汉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刚收集来的解放前的《申报》。

    两人说的是宋运辉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个一个地翻出来,问宋运辉有没有可行的。宋运辉就跟小时候接触到万花筒,没想到只那么小小一只孔,看进去有千变万化。只是梁思申不老实,说一个案例,就要讨一个彩头,他只好耍赖用吻来付账。最先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外公,后来便当外公为无物。梁思申说的这些案例,宋运辉没听到的时候,他一时还难以想到,但是梁思申只要提一个头,他基本上就触类旁通,自己能领会应该怎么做。国内国外的那些丰富经验,点亮他急欲继续向上的活跃思维。

    20

    雷东宝来上海前,先与宋运辉见一下面,商议过后才转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为宋运辉说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帮着他一起说话。雷东宝再次见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样的眼光了,那是在帮宋运辉相媳妇。在机场接上头,他便把一只信封递给梁思申,然后看着这个比程开颜更细皮嫩肉,看上去更难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运辉苦头吃不怕。但心里又想,越细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运辉,宋运辉在他心里,那是多出挑的一个人啊。

    梁思申还以为信封里是宋运辉让转交的信,一摸有这么厚,顿时笑逐颜开,带着雷东宝去停车场的一路就撕开信封来看,打开却看到里面是一叠子的百元大钞,她奇道:“大哥,他拿钱给我干什么,我不缺钱。”

    雷东宝忙道:“这是我和春红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我们都高兴小辉总算肯找对象。”

    梁思申觉得很有意思,道声谢就收下了。心里不免琢磨,回赠什么东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发现一个严重问题,该如何在别人面前称呼宋运辉,还叫“宋老师”,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着雷东宝叫“小辉”,又不习惯;可是Mr。宋是她和宋运辉之间的私人称呼,不能和别人共用。一时左思右想了几分钟,好在雷东宝不是个话多的人,上车后没问东问西,只两眼炯炯朝路边打量,好半天才说一句:“上海现在跟个大建筑工地一样,不过日日变。”

    梁思申点头:“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写字,今天如果谈话后还有时间,我带大哥上海转转。”

    “好。”雷东宝很干脆,没多余的话,对梁思申也没表现太多好奇。他只是不时看看梁思申,并不相信这么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么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别替你的小辉考察我,他心里有数得很呢。”

    雷东宝一听就笑了:“你倒是个直性子,好,我喜欢。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听“要命”,忍不住也大笑,这个雷东宝真有趣,难怪宋运辉说他像鲁智深。虽然《水浒》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鲁智深的形象还记得,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雷东宝下车,正好看到院子木篱笆上面爬着的金银花和凌霄花开得热闹,他笑道:“小辉爸最喜欢种花。啊,你还种橘子树了,好,房子看着挺老,还是旁边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着进去,陪雷东宝站在院子里。“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旧的。”她想了想,才又道,“我造了这房子后才被告知一句中国老话,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是暴发户。嘻嘻。”

    正好李力与一个女子从院子外款款经过,两人打个招呼,说上几句有关那边商场的话,梁思申感觉李力与那女子有情侣的感觉。她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了,她有宋运辉。雷东宝一边看着,都替宋运辉感到危险,这两人隔那么远的距离,不能天天见面,而梁思申又是个美丽年轻的,认识的油头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运辉怎么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在里面观察院子里的雷东宝举止,见到的是一个毫不做作的粗人。但见梁思申与邻居说个没完,他不耐烦了,让小王去把两个人叫进来。雷东宝却很惊讶,这家连佣人都是外国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派头,他还是第一次见。

    雷东宝看着梁思申与小王说英语如倒豆子一般,心里万分佩服,开始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降伏这个女孩子。进到屋里,见到外公,他认识,元旦那会儿见过。但上回是在宾馆见,即使老头子的翡翠再绿,钻石再耀眼,他都没啥感觉,今儿个走进这宽大豪华的冷气房,看着一屋子说不出的荣华富贵,他有些被震住了。再看老头子的感觉就不一样了,说那真是有老太爷的样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绸衣,上面万字团花,像电影上的老财主一般。

    外公见雷东宝一双张飞似的环眼瞪着他打量,一点不避讳,本来想摆的谱都有些摆不出来,笑着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请坐,喝点什么?”

    “喝啥都行,就别咖啡。”雷东宝照着外公的手势坐到太师椅上,但一碰到下面的软垫子,就又起身,抓起软垫子放到旁边一张太师椅里,他喜欢硬板凳,何况这是夏天。外公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指挥小王索性拿酒来。雷东宝看到小王在他身边茶几上放下一只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儿放下同样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个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轻二十年,一定陪你喝。今天算了,用玻璃杯将就吧。少喝点,我们先说话。”

    梁思申坐一边监视,见老头子对雷东宝挺和善,心下称奇。

    慢慢地,外公与雷东宝的谈话开始展开。外公没说别的,只是好奇雷东宝当兵时候做些什么,出来时候又做了些什么。如果是宋运辉讲述这十几年来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但雷东宝不同。雷东宝立足的是两人都不熟悉的农村,那些分田到组,又分田到户,还有与宋运辉商量着跟政策打擦边球的故事,都是外公与梁思申闻所未闻的,两人听得目不转睛。其实雷东宝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料,他净偷工减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问个没完,情节基本没有遗漏。

    雷东宝本意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两个听众着实称职,他又几杯酒下肚,谈兴大炽。说到最后,道:“别看我现在活络,上海也能来,但定期还得去局子里报到,登个记,说明我没逃走,听话着。”

    外公点头,但等了会儿,见雷东宝没了下文,奇道:“没了?”

    雷东宝也奇道:“你还想听啥?”

    “你不说你那家集体企业的事?你光说怎么造的,怎么扩的,又不告诉我规模,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要怎么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说半天,要是说大了我不好意思,说小我又不甘心。再说我这么好一个企业,几句话说得清楚吗,你绕着那么多车间走一遍起码就得一个小时,还不能干别的,靠我一张嘴巴怎么说得完。”

    外公没觉得雷东宝这是在勾引他去,这话要是从宋运辉嘴里说出来,他得转个弯来理解,咂咂话背后有什么阴谋。他向雷东宝举举杯子,示意将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来,围着雷东宝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东宝宽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思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说外公此时嘴角应该挂上一串口水更合适。雷东宝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孙女婿是小辉,你看我干啥。”

    外公终于转到雷东宝面前,道:“我喜欢你啦,你这人一看就是好汉子,你说的整合杂毛小厂设想,我看也只有你这种人能做,换宋江一样的小宋就不行。思申,问问今天还有没有去雷先生家的航班,你这就给我买票去。”

    “谁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浒》最讨厌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电话。”外公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却是一直眉开眼笑地看着雷东宝,嘴里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看着外公老狐狸一样的眼光,饶是雷东宝胆大如牛,这会儿也不安起来,拿眼睛瞪回去:“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辈子都想做几件大刀阔斧的事情,可惜一辈子狡猾成性,事到临头又圆滑,现在年纪大了更做不起来。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鲁智深打架才好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智深醉打山门,就是鲁智深拔树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电话问民航航班,一只耳朵听外公这么说,真是大惊失色,纳闷老头子今天何以如此激动。但她真没想到,外公这么狡猾的人竟然会与直爽的雷东宝合拍。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飞机晚上飞雷东宝家,梁思申拿起护照身份证就出去给两人买票,这下不担心老头子欺负雷东宝了。

    连宋运辉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后的电话,也是吃惊,但是想到过去同样也是圆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对雷东宝的青睐,倒是为此意外找到解释。他起先还以为雷东宝见了外公后,还得他与外公割地赔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节下交。而今事情之顺利发展,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前路的顺畅。

    因为外公带着须臾不肯离的小王,雷东宝这一路就轻松不少,上了飞机,外公就开始睡觉。雷东宝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幸好这钱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换坐后面位置狭小的那种。外公年纪大了难以入眠,眼睛时不时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一眼雷东宝做什么,会不会跟很多难得坐上飞机的国人一样,兴奋地等待空姐配发食料。外公没想到雷东宝东张西望一阵后就酣然睡下,很快就传递给周围人他睡得很香这个信息,外公好生羡慕。

    外公更没想到的是来接他的是一辆出租车,幸好这出租车是桑塔纳,不是没尾巴的夏利。外公当下就不客气问雷东宝:“你不是说几个车间转一圈就要一个小时吗?为什么连一辆车都买不起?”

    换作别人,对这种赤裸裸的责问肯定心生反感,雷东宝却不当回事:“就算买辆桑塔纳,所有手续办下来也得三十来万,这三十万我能添多少设备啊。我现在钱紧,车子暂时不考虑。这辆车我包了,一天给二百五十,随叫随到。”

    外公道:“我呸,最烦有些人只盯住小钱,还桑塔纳,没出息。中国人办事最讲什么?最讲面子。你里子可以不要,面子一定要光鲜,走出去谁都敬你三分,没里子也变有里子了。别跟我说钱紧,只要是发展良好的企业,全都钱紧。钱紧就去借啊,靠你这泥腿子才拔出来的样子,谁借给你?你做这么多年企业,难道会不明白,银行专门喜欢借钱给手头钱用不完的企业,你就是装也要装出钱多得玩水漂的样子来。妈妈的,直爽过头,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骚,说这地方一到晚上怎么一路连灯光都见不到,又埋怨机场出来的道路都如此颠簸,城市没一点形象,再埋怨经过市区时竟只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几幢高楼。雷东宝心胸宽,听着不理,反而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贬低,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硬要与外公辩,外公正愁找不到对手,这下开心死了,一路杀得司机落花流水。雷东宝不搭理外公的牢骚,外公却偏要在雷东宝面前使用各种激将法,让雷东宝坐不住,可惜一路没有得逞。

    因为雷东宝在被骂得晕头转向之余,不免想到过去的辉煌,与外公的话一印证,发现外公骂的全在理。对啊,过去那些报纸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么?谁能看得到小雷家的里子,他们都看中的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机队,看中的是小雷家给村民造的一水儿新房和宽阔马路,看中的是村里成排的厂房和特种养殖,还看中的是他雷东宝过去无数金光闪闪的荣誉。当年他们拨钱给他的时候,谁看得到他举债经营?人大多数是凭印象做事啊。雷东宝这一路被外公骂得开窍了。

    可雷东宝心里也为明天犯愁,这老头子嘴巴这么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词,他可不一定再当耳边风了。雷霆公司是他的儿子,他怎能容忍儿子被别人刁难。可是宋运辉告诉他,这个老头子心里有货,挖掘出来都是宝。雷东宝虽然相信宋运辉的话,可是不大相信这个老头子,一天接触下来,只觉得老头子有点不正常。但考虑到这老头子是宋运辉女朋友的外公,雷东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将老头子接待好,免得宋运辉的女朋友飞了。他送老头住进宾馆,老头自己付钱开的套房,给菲佣住标准房。雷东宝回家后,赶紧打电话回村让四宝好好准备明天的迎接。

    第二天一大早,雷东宝穿上一件崭新的短袖白衬衫去陪外公吃早饭。外公一看雷东宝衬衫上面折叠的痕迹还在,就忍不住看着这张粗脸想笑。又看雷东宝吃起三十块一份的自助早餐来,几乎能把三十块实吃回来的排山倒海架势,外公也胃口大开,跟着多吃了一小碗白粥,半只咸鸭蛋。雷东宝看着都替这三十块不值。

    好不容易上路,出了城区,很快就是间断的田野。外公看着点头道:“难怪晚上没灯火,原来出了城就荒凉。”

    雷东宝道:“我们南方还算好的,农村一半房子现在是小洋楼,城里人住的还不如农村。你去西北华北,出了城,那对比大了。”出租车司机昨晚被外公削得哑口无言,今天不敢再轻易开口。

    外公点点头,可还是一脸似乎不怀好意的笑,雷东宝都不知道外公心里又想着什么坏水。过一会儿,外公指着外面一块已经被土石方填平的空地问:“那儿要建什么厂?”

    雷东宝道:“不知道,去年这个时候已经这样了,听说是外资。这儿整块地方属于开发区管辖。”

    “到处是开发区,不是开发区就是工业区,哪儿的外资?”

    “台湾。听说项目很大,省市领导都参加了开工仪式,那时候我还坐牢。”

    “搞了一年多,就运来这些绿帆布盖的东西?”两人说话的时候,车子才刚开出这块空地,纵深望去,更是有一望无际之感。

    出租车司机实在忍不住,道:“就这些,去年运来的时候我正好跑过这地方,还以为过几天就得变样了,没想到盖上绿帆布就没动静了。不过东西都运来了,肯定很快能建起来。”

    “一帮流氓。”外公了然地笑,“台湾人比大陆早发展几年,他们吃过的苦头正好搬到大陆用。我这半年多看来看去,就台湾人和东南亚人在大陆最流氓。这么一大块地,靠这些帆布盖的破铜烂铁哪儿够,他们明摆着是欺负大陆人没经验,拿些破铜烂铁放到路边显眼地方占一块好地,等着开发区兴旺起来,他们的地值钱了就卖掉。这种事我们以前在台湾和东南亚也干过,台湾人学得倒是快,呵呵。”

    雷东宝听着点头:“原来老流氓在这里。”

    外公听了失笑:“妈的,说话能不能婉转点。”

    雷东宝听了也笑,刚才说出去时候没觉得,现在一想,这可不是骂人的话。趁着外公难得地安静,他将外公刚才的话回味了一遍,问道:“他们凭啥肯定地皮一定会涨价?”

    外公道:“现在都有报道说大陆从一九八八年经济加速,物价飞涨,虽然中间耽搁一下,可前年又开始加速,你有没有感觉到物价在涨。”

    “有,有,钱越来越不值钱。”出租车司机快嘴先接了一句。

    “国外报纸都指大陆的经济增速有水分,造假,不过即使没官方统计数字那么高,只要来大陆亲自走一遭,谁都看得出明显增长,没办法,基数小。我告诉你啦,东宝,你要记住。经济快速增长的时候,如果物价也控制不住地涨,这个时候要留意通货膨胀。如果大陆政府控制不好通货膨胀,那种抢购风又得回来,什么都涨价,疯涨。但笨蛋才去店里买电视机买录像机,聪明人买地,买矿,买黄金,买美金。我这么大岁数,已经看了几起几落,世事万变不离其宗。台湾人经济起步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现在台湾好多富翁大字不识,他们凭什么富,因为他们有祖宗留的地。台湾人刚经历完这些,成了亚洲四小龙之一,手里有钱正好来大陆圈地等通货膨胀,等发财。大陆刚开放,政府不懂这些,还以为大买卖上门。都不晓得这些地是多少价钱批出去的,我看不会高。那些台湾人当然肯定地皮会涨。”

    雷东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外公说的这些,连老徐和宋运辉都从没跟他说起过。但他深有感触:“我承包出去一个养猪场,都要看他们承包数量给个优惠价格,领导看台湾人一来就开发这么大一片地,还不给个最低价?不用说再等一年两年,去年到现在他们已经大赚了。老王先生,你怎么不来买几块地?”

    外公笑道:“我不买这种的,没多少赚头。再说我也懒得再操心,我想找人替我操心。”

    雷东宝道:“我替你操心。”

    外公一点不客气地道:“你不够格。”

    “那你看中谁?”

    外公笑而不言。这一路外公都挺好说话,尤其是一进村,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村路,两旁长得成规模的绿树,和附近整齐的村舍,对比来时路上所见,外公虽然没说,但瘪着嘴点头赞许。等看到村办,即雷霆公司办公室门口大红横幅打出“热烈欢迎爱国华侨王老先生莅临指导”,外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但随即,外公开始一路冷嘲热讽。幸好跟随记录的小三性格温和而谦逊,从头到尾忍让。雷东宝一声不还嘴地跟着,他不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恶劣关系,还想着就算是为了宋运辉的结婚大事也得忍。可是听到后来,发现外公说的大多数是至理名言。而且从外公进门后的问话可以看出,这个老头子对于经营管理非常精通。

    外公在财务室坐了一个小时,问得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后,就抓了雷东宝和小三走开,单独教育财务该怎么做。他要雷东宝不能以成本定价钱,而必须以市场价格定成本,这个方向绝对不能搞错。要财务不能只知道被动地记账缴税,而是必须成为企业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动分析解剖数据,介入企业的日常经营,比如一二三四条……雷东宝听个大概,知道以后该怎么扭住下面的人做这些,而小三则是听得如痴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觉自发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预报现金存量是个高明行为。他不断发问,即使外公总是笑话他问出傻问题,他都厚着脸皮认了,只要学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满意地吃了一顿他指定的家养猪肉,他一个人吃了两只红烧猪蹄和几块红烧小排,又吩咐晚饭也在这儿吃,把剩下两只猪蹄都给他留着,别人不许吃。要不是雷东宝见过外公的排场,谁见到外公吃猪蹄的样子都会认为外公是个骗子,哪有大富翁看到猪蹄爱不释手的。但雷东宝不明白外公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到吃猪蹄。

    下午,本来雷东宝叫来几个骨干人员如红伟正明等,让外公问经营方面的问题,几句话听下来,雷东宝当机立断,要小三将全村所有大学生全部叫来,技术员工程师也叫来,满满一屋子的人听讲。外公从最上游的进货开始,问为什么不买铜矿,为什么要做精炼。红伟的回答是,铜矿选冶都不挣钱,这个行业的钱现在都是精炼的在挣。外公不是个听到这种回答就罢休的,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那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为什么这样等一系列问题。大家在被外公犀利的问题问得面如土色的同时,却也学到思考问题的方法。中午陪着外公一起吃过猪肉的人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没吃完两只猪蹄,他累了,回去车上没与雷东宝说话,闭着眼睛打盹。

    雷东宝送外公到宾馆之后,即给宋运辉打电话,想汇报行程,没想到宋运辉正与陶医生通话。雷东宝奇怪,都已经有了梁思申,宋运辉为什么还与陶医生夹缠不清。

    原来是宋运辉周日送女儿和母亲一起去少年宫,他准备送到就走,他周日有事。他若非周日有事,早乘火车去上海会梁思申了。没想到正好遇到陶医生,陶医生难得主动叫住他,要请他吃顿饭。宋运辉当时正赶着有事,请陶医生有事直说,陶医生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他大概知道陶医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找他。全市企业都在赶据说的分房末班车,市面上房源紧张,医院手头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抢着要的人则是众多。按照传统分房政策,都是照顾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级别高的,然后才考虑高职称人员,陶医生难免处于劣势。可是陶医生一说到个人的事,表达就不利落,说半天都没说到点上,可宋运辉好歹还是听出就是有关房子的事。宋运辉算是了解陶医生的清高脾气,又了解陶医生而今的艰难居住条件。若非走投无路,无计可施,陶医生岂肯开口相求人。他即使一心一意爱着梁思申,可对陶医生还是敬重,他愿意帮这个忙。他没再逼问,就说明天有空再找陶医生细问。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长一个亲戚在东海总厂,这回也赶上分房,他跟院长商量一下,双方达成一个桌底下交易,他便意外轻易完成对陶医生的许诺。他第二天就给陶医生打电话报喜,把陶医生感动得什么似的。陶医生一辈子硬脾气,不肯求人,难得打定主意求人,别人却不等她说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现在开始忏悔,过去对待宋运辉是不是太坚壁清野了点。她终究还是矜持,想请宋运辉吃饭以示感谢,可愣是无法拿出工作中权威而肯定的态度让宋运辉答应,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帮她做了好事还不要谢呢。可是也因为请不到宋运辉而满心无以言表的遗憾,为此她总是牵肠挂肚着。

    宋运辉自以为磊落,没想到雷东宝因自己给陶医生帮忙甚多,心里倾向陶医生,而责他不该有了梁思申还招惹陶医生。宋运辉觉得挺委屈,没做解释,打断雷东宝的责备让说主题。他已经换了一个手机,比原先砖头般的那种稍小一些,因此举着听好半天也不大累。雷东宝便将一天情形说明,几乎是从头说到尾。老头子的那些话即便是冷嘲热讽,宋运辉听着还是觉得很可取,只恨雷东宝嘴笨,不能全部说出。雷东宝说到应该根据外部价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据自家成本定销售价格的时候,宋运辉失笑,他想起当年在金州时候的事了。当时流通渠道单一,国家收购,土豆、鸡蛋一个价,可是他爱惜新车间新设备,硬是不肯为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产参数,为此绞尽脑汁,出尽百宝,那时可真是单纯啊,难为水书记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电话,他想来想去,觉得老头子这回的行程与他原先心里设定的不一样。原来他以为老头子对雷东宝的企业有了兴趣,现在看来,更多的是对雷东宝个人有兴趣,今天一天的动作,应该更像是单纯帮助雷东宝提高经营水平,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投资插手的话,有些话老头子今天不应该说。这老头子的确年龄大了,但表现出来的只是更顽固,思维却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难道老头子说的“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运辉?那么说,他原先的猜测无误,老头子想方设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于此?

    可是,他已经这么忙,还能不能分出时间给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应该能。

    他却未必想牵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说的那些案例让他很受触动,他回来后已经就自身企业情况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厂他算是浅尝辄止,给东海总厂的技术人员解决一部分收入问题。从效果来看,这个尝试不错,双方得利,对方很欢迎。那么,如果试用梁思申说起的那些办法呢?有些东海总厂碍于体制无法做到的灵活措施,能不能用到那些需要东海总厂伸手相援的下游厂家上去?

    雷东宝照旧早上来到宾馆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噜呼噜把饭吃完,还是只见到小王,不见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听不懂一个字。雷东宝只好跟着小王去老王套间,在外面客厅里等。等到九点,才见老头子穿着睡衣出来,雷东宝当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别去小雷家,我带你在市区里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乌龙茶,才道:“好,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你昨晚回家想了没有?”

    “想什么?”雷东宝说出来便想到老头子要他想什么了,忙道,“想了,我还布置他们几个都好好想,回头都给我上一份体会报告,考虑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想,首先我们的财务制度要改,然后是我们村以后得控制外来工厂用地,我们村的土地加起来可比那些台湾人占的要多多了。这是我们小雷家的钱,也等于雷霆公司的钱。可昨天老王先生没说我们要怎么整治周围那帮杂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还不知道你们周围是怎么回事,昨天一问才清楚。我倒是问你,你整治那些杂毛干吗,吃了饭一把子力气没地儿使吗?有些人好大喜功,只希望摊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润多少……咳咳,今天不骂人,骂人是个力气活。”

    老头子咳了几声,又拿浓茶润喉。雷东宝在一边看着,道:“你明明可以省点力气好好说话……”

    外公立刻抢白:“那做人还有什么味道,做人切忌做个什么都好,就是没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样,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没一点人气。不说这个。东宝啊,我脑筋好,主意高明,这辈子我想出来的事,基本上没错,所以我不用跟谁讲理,我只要骂下去,让人照着做就行。我还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这力最磨人。”

    雷东宝道:“我不行,我大老粗,会做错事。再说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我要放手让所有臭皮匠都动脑筋,他们多学多做,一个个都给培养出来独当一面。你昨天见的小三和其他几个年轻的,都是我这边村办企业搞起来才送去读大学的,现在用着多好,个个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着雷东宝,冷冷地道:“听说你坐牢那几天,村里几个好用的妄想撇开你自立山头。”

    雷东宝当仁不让地道:“只要我在,没人立得起来。我不怕他们强,他们再强,也得给我办事。我不会干别的,我只管人,我管住他们这些人,他们管住公司的事。”

    “你怎么管?你管得住那个史红伟的小心思?你管得住雷正明的拉帮结派?你管得住你花钱培养出的大学生抱团?”

    “这些都是小事细节。我抓住大方向,照顾他们小私心,做人要大度点嘛。他们下面怎么拉帮结派怎么抱团,我都不管,他们谁敢做得出格,我打一拳,压下几天,自然太平,没什么了不起。你放心,这种事,我现在越做越顺手。我现在闲得慌,正想收拾那帮杂毛。”

    外公没想到雷东宝这么说,本来藏在嘴里准备打击雷东宝的话反而关死,他原来想说的话是:“你才做几年,凭你那些见识,你配说有你在没人立得起山头这话吗。”外公直直看了雷东宝好一会儿,很多人会因此被他看得头晕目眩,避开眼去,雷东宝却没有。外公不由得叹了一声气:“你气度天生。唉,东宝,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逃到你这儿来吗?”

    雷东宝奇道:“你逃?你干吗逃?谁对不起你,你说一声,我帮你收拾。”

    外公摇头:“非也,非也。你知道吗,我在老法租界买了套老花园洋房,洋房需要整修,现在已经完成结构加固。今天有一批装饰材料设备从美国运来,虽然有口碑很好的专门公司负责托运,可还是需要我去点收,需要我去指挥存放。你知道,我老了,没力气了,我只想享受现成。我只好逃你这边来,把这些事扔给思申去做。我只有逃来你这儿,她才认栽,肯请假接手我的事,她没办法,呵呵。”

    雷东宝这才知道老头子踊跃来这儿的原因。他还以为自己是帮着宋运辉追梁思申,其实是梁思申因帮着宋运辉的家人而承担苦差。“早知这样,你不如留我在上海,我帮你看着现场。”

    外公又摇头:“你不行,那些东西你起码有一半不认识。不说这些,你那儿我基本已经看清楚,不用再去。我今天跟你讨论下一步你可以怎么做。我有几个方案,供你选择……”

    雷东宝一下来了精神,几乎是趴在沙发扶手上,凑近外公听老人家讲话,咻咻呼吸逼得外公退避到他沙发扶手的另一侧。外公的方案果然不止一个,雷东宝已经从宋运辉那儿看到的正泰公司案例是一个,其他,则是外公这么多年国内国外看过的商界风云。雷东宝只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哪个案例拿来都比他原先设想的高明,哪个案例都可以拿来翻版了即刻给小雷家用上,面对如此多的案例,他反而挑花了眼。

    外公斜眼而睨雷东宝一脸惊呆,点头道:“东宝,不得不说,你真是个能用人的,连我都肯拼着一条老命来给你出谋划策,你这人身上看来有个气场,招人。唐僧取经,来匹白马驮他;刘智远打天下,来个瓜精送盔甲;你啊,现在有个老的有个少的人尖子辅助你。”

    雷东宝知道唐僧,不知道刘智远,但大致知道外公说话的意思。对于外公的感慨,他奇道:“少的是……噢,是小辉。不瞒你说,还有别的好多人,现在已经去了北京的徐书记,其实以前的县委书记陈平原对我也挺好,给我出很多主意。我心里都记得他们,只是嘴巴不大会说。可老王先生,你说我选哪条路最合适?”

    “路子得你自己选,我只给你提供方案,不帮你承担责任。”

    雷东宝点头,觉得自己果然没脑袋得很,他帮老头子杯子里续上茶,终于离开沙发扶手,躺回自己沙发背上抱着肚皮闭目深思。外公这会儿才能坐直了,若有所思地对雷东宝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越看越觉得这家伙有意思。一样是农村人出身,一样是从底层将生意做大,元旦遇到的那个杨巡,他可不喜欢得很。

    雷东宝在心里掂量几种方案,他从企业能否得利,镇政府能否同意,被合并的杂毛肯不肯答应,怎样让这些问题都不成为问题等几方入手考虑。细细将方案与他的雷霆比较之后,他睁眼道:“看来近期内想合并那些小厂,不现实。如果我想做手脚让政府支持我的合并,可是我要做多少手脚才能让那些小厂的质量问题被政府重视,让政府头痛不过来整顿那些小厂,我才能趁机下手?变数太大,再加我因为陈平原的事跟政府关系不好,怕得不到支持,别弄不好把我也整顿掉。我总不能绑住他们手脚非逼着他们进我的门。股份制或者签约制,看起来都不适合。”

    外公听了,点点头:“继续说,你有铜厂,这是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雷东宝又抱着肚皮沉思了好一会儿,道:“看起来,最好的办法,我一方面扩大铜厂,一方面干脆变为支持他们小电线厂发展。他们电线厂能发展,就多用铜,用铜总得从我手里买,我卡着他们。”

    外公笑道:“这倒是新鲜。”

    “不对?”

    “挺好,很好,很有胸怀的想法,只是你要白做的事情很多。这件事你可以跟政府商量一下,共同规划推进一种产业在区域的推广,最好给点什么优惠政策,这样你既可以少做点事,又可以趁机修复跟政府的关系。”

    雷东宝思考了外公的话,道:“这就是你老到的地方了,想事情总是往最圆滑的地方去。”

    外公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见过哪朝哪代的商人脱离官府能把生意做好的?国外都不行。别仗着你皮糙肉厚,拼死力气。”

    “我没,小辉给我介绍了几个他认识的朋友,我已经跟他们认识上,以前也只有吃饭喝酒,他们是文化人,看上去不高兴跟我说话,我们没话题,有这话题我们倒是可以说了。”

    外公看着雷东宝笑,但外公还是问了个严肃问题:“铜厂的钱,从哪儿来?”

    雷东宝笑道:“你又不肯借。”

    外公笑道:“你生意太小,赚头也少,滚动太慢,我不高兴借给你。”

    “我生意还小?你不能拿小辉那厂子跟我比啊,那不是一回事。你还说你圆滑,你说话太不客气了。”

    外公畅快地笑道:“让我说话客气?等太阳从西边出吧。好啦,我们吃中饭去,去你太太饭店吃。吃完我睡觉,你给我买机票,我今明两天回去。”

    雷东宝奇道:“就这么两天?再多住几天嘛,你说话我都爱听,你那么多经验不倒点给我,憋肚子里有什么意思?”

    外公道:“你粗人装什么斯文,直接骂我憋肚子里烂棺材里去,我更爱听啦。你还有什么问题,我想得到的都回答你。”

    雷东宝不客气,果真将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来。有些看似不是问题,只是他过去处理过的一些事,也被他搬出来跟外公探讨。外公听到雷东宝的有些处理方法就笑,听到这种可笑的处理办法竟然还把人治得服服帖帖,更哭笑不得,外公觉得很有乐趣,千方百计要雷东宝多说事例,他当故事听。外公见多识广,早见怪不怪,已经难得找到能让他感兴趣的事,遇到一个雷东宝,而雷东宝又不是刻意奉承着他,似乎是单纯,又似乎是狡猾,倒有一派天真,而且还不在乎他的挖苦讽刺,他高兴不已,如获至宝。

    这一高兴,外公晚上松口,又答应留下两天,再去小雷家及其周边走走看看,为雷东宝的鼓励支持小电线厂那个发展计划提供切实可行的思路,但外公最终还是没松口答应给一分钱支持。

    雷东宝得到很多宝贵经验,但也奇怪外公这个人,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而且还送他几件很值钱的东西,却对他的雷霆公司一毛不拔。这究竟是什么想头?

    外公走后,雷东宝带着小三,与手下人员接连利用晚上时间开了好几次会,讨论下一步的工作。红伟没有参与,不能做得太明,但都由小三第二天汇报给红伟。

    外公提出的“产业集群优势”,当时只说了个大概,雷东宝让小三组织人手这几天查资料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雷东宝敏锐地咂出味道,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得冠以一个漂亮的名堂,这“产业集群优势”是顶漂亮的帽子,拿出去可以唬住一帮坐机关的人。雷东宝更想到当年通过报纸宣扬小雷家事迹的过往,报纸宣传的甜头他尝过一次之后,一直余甘不绝,这回要煽动舆论,他又想到报纸,他要小三写出能登到报纸上的相关文章。但是被小三否决了,小三明确说他不是这块料。

    雷东宝既然想到了报纸,就不肯再放手,说什么都咬紧不放。他又想出招术,让小三带上他们的想法,找曾经来小雷家考察过的专家取经,顺便看看谁能帮小雷家写一份赞产业集群的文章。雷东宝本来以为这事可能有些难办,小三更是头痛要找哪些老教授买文章,大家都觉得文化人清高得很,不会做这等俗不可耐的文章。没想到,小三硬着头皮找到的第一个教授就答应了他,当然教授说得很客气,说正好暑假了,可以专心研究这一实用课题,为农村工业化建设做贡献。小三把这回复告诉雷东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雷东宝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曾是那么崇敬那些知识分子,总觉得那些人应该是气节的代表,可惜……他们应该再三拒绝才是。

    当然,教授的文章拖了近半个月才交稿。雷东宝这才拿着教授的论文和他自己的考虑,当然找股东之一的镇领导们,获得一致好评后,又被引荐到县里。但是雷东宝拒绝了直接去县里,他选择与宋运辉引荐的朋友说话,通过宋运辉的朋友,转道再与县领导联系。他再直爽,也知道他和县领导们之间有隔阂,那些人都是曾经主使把他抓进去坐牢的人,而他现在还在服刑期,他不能没做任何铺垫就大摇大摆地与那些领导坐回同一桌子开会。他太有名,而这名,并不光彩,起码可以让那些曾经处理过他的领导们否决他的话题。而话题从市里转一下再下来,那就不一样了,那里面有宋运辉的一臂之力在起效。

    因此,雷东宝还将外公的指导用于实践,勒紧腰带拿全部积蓄咬牙买了一辆日本进口的丰田佳美。贵是真贵,可贵得有价值,雪亮的车子开出去,到哪儿都畅行无阻,看到车子的人都因此敬上他三分。

    雷东宝去东海厂与之合作的工地参观了一遭,果然很有规模的样子,工地门口挂着的横幅显示,这是市重点工程。雷东宝想到,宋运辉以前懒得接触老家琐事,因为从小在老家很是吃苦,对老家感情不深,再说姐姐已亡,父母已跟着他去东海落脚,他应该对老家没有牵挂,如此看来,宋运辉参与老家建设,倒有一大半用心是为了他雷东宝。雷东宝以前也想到过,等这回将宋运辉的关系派上用场,他才更进一步体会到宋运辉的良苦用心。

    宋运辉的这些关系,以后就是他恢复地位的桥梁。

    雷东宝用着宋运辉的这些关系,自不免要将用途经常报上,让宋运辉心中有数,往人情债备忘录上做一番加减乘除。宋运辉对于他那些关系的被用都没什么异议,只是在知道雷东宝想通过报纸宣传他的理念之后,立刻提出反对意见。他的想法与雷东宝不同,一则雷东宝现在的身份依旧敏感,不便大张旗鼓,即使只宣扬小雷家一家也不行;二则在动用政府机关资源,而且有资源可用的时候,不要再另辟另一条路并行,这有给相关人员施加舆论压力的意思。雷东宝听着觉得有道理,说什么宋运辉也是个在官场打滚多年的,应该最知道官场里的做派,他听着采纳就是。但是宋运辉后面说出来的话让雷东宝好生思量。

    宋运辉让雷东宝此后收起张扬,低调行事,不仅做了不说,或者做了少说,即便是身份问题解决之后,也不能再如过去一般今天这边演讲明天那边上台,到处风光。雷东宝心说这不是与老王先生的理论背道而驰吗?而且买了新车,又再次出入官场,他已经因此离目标越来越近,他岂能放弃。

    雷东宝回到韦春红的饭店,一个人躺在床上细细梳理他过去和现在那么多年来通过各种办法认识的那些关系,与那些关系对他和小雷家的帮助促进。想来想去,等韦春红结束饭店营业,上来洗漱的时候,雷东宝大着嗓门道:“春红,我现在看来看去,那些听说我名头,找着上门来结识我的人,在我出事时候躲得一个不见。”

    韦春红在洗手间里奇道:“你今天怎么想到这么严重的问题,又是跟小辉打电话了?”

    雷东宝听了发笑:“可不,小辉每天板着个脸,跟他打完电话,我一整天也得脸皮发僵。”

    “哎,你想得出小辉怎么谈恋爱?特别是对着那个娇滴滴的梁小姐,他还能板着个脸吗?我一直在好奇。”

    雷东宝又笑:“我也在奇怪,他对以前那个总是像领导一样,什么都他说了算,现在这个肯买账吗?哪天我得凑去看看小辉这张脸怎么笑,连我都想不出来他什么时候放松地笑过。我们别说他,你说我刚才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他们本来就是冲着你名气来的,要不想借些你的光,要不想攀个你的亲,他们还想靠着你求着你呢,认识你的动机本身就不纯,他们当然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

    雷东宝想了会儿,可以前大张声势,热闹起来的真只是一个空架子吗?不,他从那些帮衬的人手里得到的是名气,他又用名气从县里得到无数好处。宋运辉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他现在能做到不再迷失在那些吹捧里,他现在心里雪亮着呢,他只利用那些吹捧为自己办事,比如问教授买的文章。

    因为宋运辉朋友的鼎力相助,雷东宝果真又恢复与县里的关系。雷东宝本来以为大家见面会有三分尴尬,可没想到一点问题都没有,县领导虽然没最初的老徐或者后来的陈平原对他客气,可也关心有加,起码嘴上说得好听。而毫无疑问的是,那个产业集群的建议被县领导采纳了,县里开始安排专门人手调查整个县范围内的电线厂总体规模,摸清这么多电线厂在县财政中所占比重,分析如果扶持这一产业将产生多少深远影响。雷东宝交上去的那篇教授的文章,自然是上得台面的高屋建瓴的理论指导,因此县里也把那教授请来,指导产业布局。

    本来,全市范围的电线厂,最集中的就是分布在小雷家所在县区域,并且是以小雷家为中心发散的。县里一调查下来,发现很有潜力可挖,一时来了兴趣。雷东宝见机会成熟,便做足准备走上会场,对着县领导,对着众电线厂小老板,他提出雷霆公司愿意为家乡产业发展做贡献,愿意提供市场,提供技术,提供原料支援。

    但是,雷霆公司在会议上抛出的善意,并不被众多同业与会者信任,大家都想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有人免费提供大好帮助?当即有人提出,雷霆公司会不会提出一定要在签下什么协议的前提下才肯提供帮助,或者哪天会不会变卦。众说纷纭,即使主持会议的副县长说话都不能让大家相信雷霆,大家非要雷东宝当着大伙儿的面签字画押才肯信。雷东宝多少心里挺得意,因此当场拍胸保证,没什么可怀疑的,他以前领头带着小雷家人发家致富,自己没想着做老板,现在带着同行致富,雷霆公司也不想做老大,雷霆就是这么高尚,怎的。

    副县长和一众与会的人都被雷东宝上不得场面的话逗笑了,副县长笑道:“老雷,我代表与会这么多人,向你提一个问题,你的表态,有效期是多少年?”

    雷东宝道:“我粗人一个,不会说话。县长,这有效期很简单,只要我雷霆还是县里的行业老大,我这表态就一直有效。如果不是老大了,我想表态也没人再肯听我,这是实话吧。我雷东宝说话,从来没出尔反尔。”

    副县长追根究底:“老雷说话实在,听着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让人放心。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们索性把心底的问题都向大家亮亮。你老雷已经跟我说了产业集群的优势,你今天索性当着这么多人再说说你为什么要提出产业集群。”

    雷东宝此时已经知道声东击西,他并没有真正说出自己的想法,以免他的好主意被别人抢去,抢在前面。因为他现在没钱,银行又不敢贷,他扩大铜厂的计划还遥遥无期。他只装傻,道:“我的想法,前几天被县长批评太简单,太没战略眼光,我的想法很简单,完全是跟那么多客户喝酒打屁喝出来的。那些客户老是跟我说,我们这儿的电线厂大的太大,不生产低档产品,比如我们雷霆;小的太小,只一两种品种,比如你们这些厂。害得他们经常放一车下来,载不足货色回去,还得去别地采购,挺浪费时间精力,他们说要是放车子这儿转转那儿转转能把所有货色收齐,以后他们就别的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只来我们这儿,省心啊。我当时想,好啊,我联系几家厂,把我们的产品都完善了,客户一来,一车可以装满,多好,可是你们大家不答应,怕我吃了你们。我今天告诉你们,我有私心吗?有。如果客户知道来我们县买电线省心,货多货齐,还能货比三家,以后传出去大家都来我们这儿买,我们这儿来的客户就多了。客户想买的产品一大半只有我做得出,客户来得多,我最高兴,赚钱最多,你们说我还要什么别的私心。但你们也好,只要客户来得多,你们以后都不用专门派人满天地跑外勤,只要等在家里,把产品码在门口,客户自动上门,这多好。这个产业集群想法,现在看起来是我雷霆吃肉,你们大家分骨头分汤,我当然肯出力愿意出力,就这样。这是我的实在想法,我大老粗,只能想到这些。我们欢迎县长给我们更全面更高深的建议。”

    雷东宝的这些话是老王先生的意思,经过雷东宝自己领会,演绎成属于他风格的发言。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高瞻远瞩,这确实是个对大家都好的主意,而且看来切实可行。只有雷东宝自己从外公连骂带嘲笑的谈话中知道,这种事儿有前人不少成功经验,是一个经事实证明行之有效的办法,被教授称之为“产业集群效应”。连雷东宝自己也没想到,最初一个歪打正着的想法会有向如此发展的可能,果然是老王先生经验丰富。但他没说这是外商的主意,免得在座这些人又担心他有什么阴谋阳谋。

    副县长站在全县发展和政策角度做了发言,雷东宝听着觉得都是废话。等县长说完,他带头问道:“县长,能不能给点政策,既然扶持,我们雷霆出技术了,县里能不能出点钱给我们大家,支持我们的发展。”

    副县长道:“我们今天先确定一个议题,并听取大伙儿的意见,供讨论研究。今天的会议开下来,大家基本上确定这个思路是可行的,对不对,有没有反对?今天的会议鼓励畅所欲言,不要憋在肚子里不说。”

    没人提出反对意见,但有人小心地道:“县里要是给政策就好了,最好给税收政策,给贷款政策,我们一定能做得更好。”

    副县长笑道:“县里既然重点扶持,一定是会有所表示,你们回去耐心等待。如果有时间,你们也可以向老雷学习,踊跃向上级部门建言献策,说出你们的想法。”

    雷东宝带头鼓掌欢迎,会议成功结束。出来后,他请大伙儿一起去饭店吃了一顿,算是认识,也算是继续敲定,即使以后县里没出台正式扶持政策,他雷霆还是会把今天在会议上的表态落到实处。但他也明确提出,谁家要是挂着登锋澄峰的牌子,他是只会打击不肯帮扶的,他不做冤大头;而谁家要是做见不得人的劣质电线,他也只有打击不会帮扶,他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整个县电线电缆行业的名声。

    雷东宝把自己的意见先入为主地提出后,便仗着好酒量,一个一个地敬酒过去,讨问每个人的说法。众人果然都又有问题提出,比如要是有人真的做见不得人劣质产品做坏本地电线行业名声,该怎么处理,又该怎么让那种人吃苦头。这事政府要是真管,大家现在可以想出办法,向县里建言献策;要是政府最后讨论研究决定不管,大家又该怎么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问题,果然是人多力量大,但基本上,看来已经没人反对产业集群这么一件对大家来说很新鲜很有用的事情了,甚至大家还觉得即使政府不管,自己也得联合着上。

    雷东宝让小三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形成文字,让大家推选的几个人过目后,再次递交给县里,督促县里做出这个对大家都有利的决定。一顿饭下来,无可置疑地,雷东宝成为全县同行大小老板的核心。

    这件事,在雷东宝此后的竭力推动下,县里以出人意料的坚决态度贯彻落实起来,并真正形成决议,形成根据众人意见得出的切实可行的办法,并落到实处,这倒是让雷东宝惊讶县里的态度,没想到还真办实事。在贯彻的过程中,雷东宝与县里的关系,渐渐得到修复。

    优惠政策是给了,贷款却无法解决,银行都在观望,看一群乌合之众能搞出点什么名堂。包括县里也在看,给政策,却不帮协调银行贷款。不过众大小老板已经觉得够有实惠了,一时都挺听雷东宝的话。

    雷东宝对上对下都坦然表示,他愿意替大家白干一年,帮大家混得起色,因为现在这事还真只有他干得了,他有这个行业的经验,也有现成的技术和市场,但以后肯定得由县里派专人协调管理。

    正好雷霆的电缆设备安装结束,有技术人员腾出空闲,雷东宝便主持开展对现有电线厂的技术认证,一家一家地排查过去,帮助修整那些小电线厂的设备漏洞,帮助培训小电线厂工人的技术操作,只有等那些小电线厂具备生产合格产品的条件,他才代表县里发放认证证书,让这些厂挂在墙头。做这些事,他都只收象征性的工本费。而且做这种事,说是简单,其实都是细致到家的水磨功夫,大家都是内行人,全都看在眼里,因此雷东宝才能服众,让大家都乖乖承认他的认证,服从他的认证,并合力宣扬他的认证。有人甚至还戏称雷东宝是共产主义战士。雷东宝当仁不让。

    县里领导把他做的工作看在眼里,把电线产业整体水平提高看在眼里,把经济效益的实际提升看在眼里,把这一块经济效益对全县统计数据的影响看在眼里,更把可能带来的进一步提高看在眼里。很多以前没直接接触过雷东宝,只因为陈平原事件而对雷东宝嗤之以鼻的人,悄然因为雷东宝的实际行动而改变了态度。当然雷东宝现有的排场对应的实力,也令县领导更相信雷东宝的能力。

    因此韦春红代雷东宝偷偷要求镇里帮忙解决他现在身份问题的时候,没人有异议,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让雷东宝将功抵过。镇里上报县里,最后由县里出力,将雷东宝头顶的帽子摘了。

    雷东宝自己倒没觉得什么,韦春红却是非常欢喜,觉得丈夫每天忙得不见人影,见到的总是一头醉猪也值了,起码做人可以名正言顺,不用再提心吊胆被人黑一遭。身份问题解决后,有些荣誉接踵加身,雷东宝基本恢复过往的荣光。随着优惠政策带来的利润上升,雷东宝更是豪情满怀。他这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荣归了。

    这个冬天又没下雪,可冷。

    在如今主管财务和办公室的小三的预测下,预计已经有适度偏紧的资金预算用来支持扩大铜厂。雷东宝当即派出人手,去已经谈下的设备制造厂签下订单,派专人盯在设备制造厂,要求加班加点将设备生产出来。而他这边,则是迅速组织工程队,开展土建工作。

    在雷东宝心目中,这是小雷家工业发展的一个转折点,是小雷家历经挫折之后,新的起步,就像他雷东宝重新扬帆起航一样。

    21

    杨巡加班加点地赶新市场的建设,而那个他曾经全权支持、而今落入他人手中的商场也在加班加点地建设,没有他,那商场照样能转。杨巡想念那个商场,可每每总是在犹豫中与那据说他还占着股份的商场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但是有关商场的消息还是不受他主观意志为转移地进入他的视线,本地日报今天报道商场如何如何,明天报道商场预计将于哪天开业。每每看到这些应该与他相关、又实际与他无关的消息,杨巡都如百爪挠心。

    终于,那商场在一系列活动的烘托下,热热闹闹开业了。而杨巡的新市场,却并不张扬地开业,没搞任何庆祝活动,只是将两边隔着的墙一推,将门口停自行车的地方连成一片,让谁一见都知道这是一个地方,跑哪个门都一样,就算大功告成。

    另一项与商场那边李力和梁凡不一样的是,杨巡对新市场的开业胸有成竹,不愁收不回成本。因为不到开业,他的所有摊位都已经租出,而且是不折不扣地收回租金,他的后期收尾工程,靠的正是那些摊位租金。因为现在社会上好像大家都手里捏着钱没处去似的,也因为大家都看到原有市场摊位的效益,知道租摊位有赚头,因此杨巡经过私下调查摸底,搞清租户的心理底线,一举黑心提高租金,而且条件苛刻,要求两年租金一次付清。他本来存着观望的意思,看如果不行,他就适当找借口打折。没想到在大家斥骂他的黑心黑肺中,摊位全租光了,效益喜人。

    这真是一个遍地是黄金的年代,这真是个疯狂掘金的年代。杨逦听了哥哥的描述后,眼睛亮晶晶地兴奋总结。

    但杨巡并不高兴,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料想之中的成功,并无悬念,也无挑战,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而已,成功对他并无刺激。相比人人传颂的新开商场,他这新市场算得了什么,他想着今年的事情,只会生气。

    有人陆续给他介绍女友,这回杨巡再次放低要求,最后找了个在银行工作、父母做到老才混到个科级干部的女孩樊净。樊净大学本科国际金融专业毕业,容貌中上,在众人眼里,是个举止优雅、能力不错的女孩,但是在见过更能干姑娘的杨巡眼里,不过马马虎虎。

    杨巡就摆出行动,中规中矩地照着程序追,只是心里并不太当回事,没什么火烧火辣的情感促着他天天朝樊净那儿跑,他只是在争取一个妻子而已。

    22

    梁思申又中美两地飞了几趟,外公的老房子才终于整修完成,而让她和宋运辉都欣喜的是,国家竟然推行大小礼拜,大礼拜休息两天,小礼拜休息一天,这意味着两人可以有更多时间相聚。

    外公兴奋地要求梁思申陪着去验收一回。幸好这房子屋子小院子大,外公将角角落落都摸遍,都不会太耗精神。仲秋的太阳透过一树一树的花果树叶撒到庭院,更添庭院里青砖地的斑驳。宋运辉乘夜行火车依约到达外公新家的时候,在大铜门外已经听到里面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伴着香甜的桂花气息,不待进门,已经陶醉。宋运辉都不忍用敲门声打断里面的声韵,就背手在外面站着侧耳倾听。直等一曲终了,才举手敲门。

    外公看着梁思申将他拍马屁送的上好小提琴随便一扔,飞过去扑进宋运辉怀抱,不屑地撇撇嘴,看他自己的竺小姐,却见竺小姐正两眼略带羡慕地看着那青春的一对。外公心头不快,立刻便出言打断那边还在窃窃私语的一对:“来,小宋,喝我的桂花乌龙。”又低声命竺小姐道,“你给倒一杯。”

    那边的两人却兀自哝哝细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境界,宋运辉现在才有体会,原来这才叫恋爱。两人将悄悄话说完,才一起走向外公,宋运辉这时才有空环视外公新居,而外公早已不满有时,因此外公挑最要命的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公开,我已经快瞒不住。我女儿女婿很快过来看我新居。”

    宋运辉心里一刺:“顺其自然吧。房子整修得很不错,看上去还是旧的,但旧而不破,看着舒服。”

    梁思申轻声对宋运辉道:“我准备爸妈来的时候跟他们说,很简单。”

    外公吹毛求疵:“什么旧而不破,应该是旧而不败,破跟败全不是一个概念,破可以不败,破的是形,败的是气。”

    宋运辉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破还是败,对梁思申轻声道:“可能不会很简单,到时我在场吧,有什么,我担着。”

    梁思申惊异地看着宋运辉道:“你想多了,外公他是不怀好意,你别中他圈套。我爸妈自己都是违抗着家庭走过来的,他们即使心里反对,只要我愿意,他们不能管。”

    外公嘿嘿一笑:“你投资乱来是一回事,你终身大事乱来又是一回事,看你爸妈不急。谁愿意花朵一样的女儿做人后妈做人填房?何况是你爸妈那样的人。”

    宋运辉没想到外公揭开来说,旁边梁思申早道:“后妈怎么了,填房怎么了,古代对女人真是刻薄。不就是他过去有段历史,还有什么?还有都是你们这些外人多事的偏见。”

    外公不以为然地笑道:“吹吧吹吧,反正我答应过你,到时给你当一回救火兵,再多没了。”

    宋运辉为梁思申的态度心中感动,看着眼前这张光洁的脸,有点艰难地道:“思申……”

    梁思申连忙道:“我没化妆,不能近看。”

    宋运辉一笑,不再继续。他了解梁思申,知道她即使有心事,也不愿在外公面前说出,免得被外公讥笑。他立刻拐到外公喜欢的话题,道:“外公,有那么一家企业,以前是当地龙头,我最近过去考察,可以发展成东海总厂下游企业之一。企业优势是地理位置好,当地政策优惠,最关键的是人才多,不仅可供那家企业重启使用,甚至可以分一部分人到正扩张的东海总厂。缺陷是债务包袱重,内部管理混乱,效益低下。我目前准备分两步走,先跟他们当地政府商谈债务处理问题,如果谈得下来,第二步谈企业重组问题。今年经济体制改革实施要点其中一条,是转换国有企业经营机制,探索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有效途径。我准备就从这个方向切入,对这家企业进行思申上次跟我提起过的股份制改造,估计能获得当地政府大力支持,争取成为他们的政府工作重点吧,如果机会合适,再争取上市。”一老一少当下都大有兴趣,老的急道:“说详细点,数据,数据。”

    宋运辉却是有意不理外公,对梁思申道:“这样的企业通过股份制改造重组之后,你看容易不容易上市?”

    外公抢着道:“关键是注资优化资产啦。”

    宋运辉不以为然:“注资是一块,实际工作是一块,这种老企业的更新改造非常困难,尤其是里面内耗非常严重。如果不把关系理顺,不做出点效益,估计上市有困难。”他说着说着又把头扭向梁思申,“明晚我以前工作过的金州新任一把手约我一起吃饭,你去不去,见识见识那些老企业出来的领导。”

    梁思申努嘴,摇头:“不去,我爷爷他们都是。”

    宋运辉笑道:“我等下跟他联系,推后吧。很有趣一件事,本来他们都以为闵厂长去北京后,继任的是原副厂长,没想到空降了一个。空降的我认识,以前关系比较好,推迟一次没关系。”

    对于宋运辉以她为重,梁思申心里舒服:“你去吧,我就担心我跟着你去,别人怎么看你呢,你们都那么保守。”

    “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偷鸡摸狗。”

    “那我穿你都皱眉头的奇装异服去,好不好?我这回带来几件呢,正准备吓你。”

    宋运辉只能笑:“只要你想去,你爱穿什么穿什么。”

    “可你心里不愿意,你眉毛都耷拉了。嘻嘻,我明天一定要去,穿最古怪的衣服去。”

    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笑,没法应答,知道梁思申真敢这么穿了跟他出去,而他无法拒绝她跟随。他对梁思申有很多内疚,虽然梁思申嘴上说不在意,可是他想尽量补偿,什么都依她。梁思申看着宋运辉被她挺低级地捉弄得没办法,心满意足地去屋子里洗水果。过一会儿,竺小姐跟进来,若有所思地对她道:“真羡慕你们。”

    梁思申只微笑道:“各有阴晴圆缺,都是自己选择。”

    竺小姐摇头:“我们很少选择。”

    梁思申想想,坦然承认:“是,我命很好。不过还有比我更好命的,不能比较,没底。”

    竺小姐还是摇头:“可有人连基本值都达不到。”

    梁思申想了想,点头:“是,我很遗憾。”

    竺小姐犹豫了一下,才又道:“谢谢你。”

    梁思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假惺惺,连忙讪讪地一笑,逃也似的出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削梨。一时,她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只要稍微忽略一些东西,她就是花好月圆。她削好梨,切成小块,插上骨签,随手便交给宋运辉。宋运辉不由笑道:“喂,尊老爱幼些。”

    梁思申一笑,转手给外公,外公撇嘴道:“不吃嗟来之食。”

    宋运辉笑笑,道:“那么外公准备搬来这儿住了?”

    “明天就搬,那儿腾给你们,以后你去没人再监视你,你们爱咋咋。”

    梁思申一声“好啊”,反而是宋运辉尴尬地笑道:“我刚才看了下,围墙外面有些乱,不像别墅有专人负责安全,而且左邻右舍都是思申的亲朋好友。我建议外公再好好考虑,如果你真准备搬来,我替你去找两条好一点的狗来。”

    “还是你有良心啦,小宋。有人是巴不得我快点搬出来,她好跟你过小日子。我偏不搬,这儿就让它放着。”

    “赶明儿成贼窝。”梁思申依然一点不客气。在宋运辉面前,她没想过掩饰自己,因为她对这份感情信心十足。

    外公瞪梁思申一眼,但在搬家这件事上底气不足,只好不理。他对宋运辉道:“小宋,你什么时候决定操作那家企业,我要求参股,五千万美元之内,你帮我决定;五千万美元之外,我再定。”

    梁思申不知道她在里面洗水果的时候,两人在外面说了什么,一时瞪着一毛不拔的外公无语。宋运辉也吃惊,他刚才其实没跟外公说太多,只是简单介绍一下他作为东海总厂的打算,和所收购那家厂第一阶段可以达到的预期。因此他小心地道:“外公先别忙做决定,还只是意向,回头我整理出资料来,你看了再定。这事我在操控,不会落下你。”

    外公拿手拍拍宋运辉放在扶手上面的手臂,道:“我听你的想法,知道你不会做亏本事,你什么资料我不看啦,懒得看,眼睛不好啦。你只要保证给我上市,再给我把手续办清楚,我没二话。你要是敢乱来,我找你丈母娘。”

    梁思申嘁了一声:“知道人家不会蒙你,你就使劲把话说好听吧,人家正好心甘情愿给你卖命。”

    外公道:“不要耍小聪明啦,人稍微糊涂点才会智慧。你这种人,就是成不得大事,你好好向小宋学学人家的城府。小宋这样的人一摆出来,别人就信任,你不行,你还差得远,你要没你身后的公司撑着,没人相信你。”

    梁思申给个鬼脸:“你别骂我,你别骂我,你骂我有人比我还生气,不帮你。”

    外公怒对着宋运辉道:“妈妈的,小宋不会像你一样没良心。”连竺小姐都低头忍笑。

    宋运辉笑道:“都是越拧越来劲的性子。思申,刚才在外面听了你半曲小提琴,怎么不拉了?”

    “最近忙,都快八百年没碰一下琴,这把琴真好,忍不住拉了一下。我们吃中饭去好吗,别墅那边,梁大请客。”

    宋运辉忍不住问一句:“李力也在?”

    梁思申不由脸一红,附耳轻道:“你不会在意吧?”

    宋运辉在意也得不在意,乖乖跟着梁思申走。外公在后面看着摇头:“唉,好好一个人,好好一个人……”

    但梁思申上车就柔情似水地投怀送抱,宋运辉什么招都没有。开车途中,宋运辉隐隐想到,似乎他这个曾经结过婚的还不如梁思申老练。想到这儿,他心里无比地泛酸,找到僻静处就将车停下,将人儿紧紧抱在怀里才能释怀。无论如何,人现在是他的。不是,以后也都是他的!

    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对李力反应激烈,心里又很高兴,笑眯眯地靠在宋运辉肩头,轻轻地道:“我们不去梁大家,我做给你吃好吗?然后……”

    宋运辉不得不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别打搅我,我专心开车,到家随便你。”

    梁思申轻笑,却轻轻咬住宋运辉的耳垂。宋运辉不得不再次道:“拜托,周末路上全是自行车和人,你再这样我会闯祸。”梁思申这才坐直了,眼波流转看着宋运辉一张大红脸,看得宋运辉一路跟梦游似的,侥幸才把车子开到家。

    梁大家黄粱已熟,看他借给梁思申的车子停在门口,就来敲门叫人入席,可没人应他,他只得愤愤转回,暗骂小娘皮又失信。

    外公等两人走后,先想了会儿宋运辉跟他提起的企业,他在大陆近一年看下来,基本已经清楚,那些看似破败的国企,有些实在是宝,只是没有能人发掘而已。而且即使他想发掘也不得其门,那似乎是一个另外的世界。大约只有宋运辉这样的人出面,顶着个什么副厅级头衔,直接跟主管领导见面,由对方地方领导出面扫清障碍,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这样子的投资,他只要掺一脚,便是成倍利益,问题是如何让宋运辉给他做。

    利润所得分一部分给宋运辉,是一种办法。如果敢要,他倒是可以在国外给宋运辉开个户头。然而,看宋运辉现在对梁思申那顺从样子,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敢要他这个老外公的钱的,怕给梁思申及梁思申的娘家看轻了去,到手的鸭子飞走。如此,看来只有想办法将外孙女与宋运辉紧紧捆绑在一起,他才可以支使宋运辉替他办事。即使是梁思申,都对他只有嘴皮子反抗,要她做事还是做的,宋运辉只有更如此,到底,他是宋运辉未来丈母娘的亲爹。

    外公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给予宋运辉甜头,才有他投资的甜头。

    外公其实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情势肯定不出他所料,梁家不是小门小户,他可在宋运辉内外交困的时候拉上一把,宋运辉自然对他感恩戴德。可外公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宋运辉一看就是个少年得志的人,作为一方诸侯,为人虽然沉着内涵,可估计脾气不小,而梁家的火力却是毫无疑问地猛,外公深怕两边抗衡之下,宋运辉心高气傲拂袖而去,那就不可收拾了。外公唯有使用最保险的办法,虽然这办法极其不对他一向唯恐天下不乱性格的胃口。

    外公盘算半天,又去喜欢的饭店吃了饭,才起程回梁思申的别墅,准备找电话打给女儿女婿。回来看到室内的样子,他便心里清楚,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让竺小姐先回家去,他拿眼睛白白楼上,自己坐客厅里打电话。

    上面梁思申从浴室出来,见宋运辉抱着双臂凝视她,不由自主紧了紧浴袍腰带,可还是走过去,又躺回怀抱,一头黑头发倒有一半甩在宋运辉脸上。宋运辉清理好一会儿才把头发清理完,他竟还觉得这项工作很有意思。

    “你外公好像回来了,刚有两个电话进来……”宋运辉才说着,又一个电话进来,梁思申床头的话机响一声就似是被下面人接起,“什么热线,频率这么高?”

    两人都惊异,梁思申奇道:“外公与谁联络?呃,我们等下怎么下去?”

    宋运辉听了就笑,居然惊世骇俗地说了声:“不下去。”

    梁思申听了闷笑,这真不像是宋运辉的一贯风格:“可我现在真正领悟到爱情不能当饭吃。”

    宋运辉自己也饿了,笑道:“我下去吧,想吃什么?”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下去。”可梁思申这话说出来,自己又忍不住地笑,她发觉自己很有做十三点的天赋,又发觉宋运辉其实也不亚于她。两人闷着又笑了会儿,才先后下楼。

    宋运辉先下去,外公看见他就扔出一句:“出息,白日宣淫。”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外公吃了没有,我做些菜。”

    “你会做菜?我看看你做得好不好,要不晚上你露一手,我女儿女婿一起过来吃。”

    “什么?什么时候说的?”梁思申跟下来,一听惊住,看向宋运辉,也是脸上失色,“你……外公,你说什么了?”

    外公笃定地道:“我跟女儿女婿说了实话,他们一定要立即飞来,正好又有航班。”

    连宋运辉都失去沉静,几乎是严厉地道:“外公,可是这个问题你应该先与我们商量。”

    外公道:“长痛不如短痛,你们俩都已经这样,一看就不是逢场作戏的,为什么还瞒着?你们放心,我说是我的主意,他们不敢说什么,也没敢生气,只是心急了些,急着想看女婿。呵呵。他们来,有我在,你们急什么。”

    梁思申盯了外公半天,才道:“我们先吃饭,我自己去机场接人。”

    宋运辉冷冷地看着外公,刚才的欢愉几乎跑飞。外公感觉得到宋运辉隐含的怒意,忙笑道:“你多少大风大浪经历下来,这些小事还会紧张?放轻松点,你这样的女婿他们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他们只是一下接受不来而已。”

    “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宋运辉不再搭理外公,心里隐隐猜到外公笑脸对他怒意背后的用意。他走到鼓着腮帮子似是苦思对策的梁思申身边,道:“别急,我们一起去机场,我们不分开。”

    梁思申道:“我没急,我不怕我爸妈,我只怕你敏感他们的态度,我怕你生气。爸妈那儿没什么,我最多掉两滴眼泪,他们准投降,只是过程中肯定有几句话不好听,我建议你还是别在场。”说到这儿,梁思申忍不住蹬足,“嘿,你们都看得这么严重干什么,外公尽给我惹祸。这下小事化大,你高兴了吧?多此一举。”

    宋运辉没管外公的辩解,将梁思申拉得远远的,轻道:“思申,两点:首先,我们绝不能分开,我不能没有你;其次,我希望能被你爸妈真心接受,而不是勉强。我跟你一起去,我要当面向你爸妈说明态度,你不用担心我,只要最后你爸妈能答应,我什么都可以。他们即使说我什么,我也不会记仇。”

    梁思申将脸埋进宋运辉怀里,轻道:“瞧你,开会分派工作的口吻都急出来了。你真的可以放心,我只要告诉爸妈我很幸福,他们就会接受你。我只要再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在一起,他们就巴不得我们今天就结婚。是你和外公想得太复杂,爸爸妈妈最终还不是想要我幸福?我没给他们找个异族回来,他们早该心满意足了;再说他们知道我脾气,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他们管得了我吗?他们两个都是非常会做人的人,他们才不会放纵自己的脾气,跟我们生出芥蒂。他们太在乎我,只要今天这一关过去,来日方长,你的第二点不会是问题。”

    宋运辉听了这些,这才点头放心,却发现后背都冷汗浸透。对的,他做管理多年,最知道,越是经历过大事小事的人,其思维越有章法可寻,反而是闷在家里的家庭妇女想出来的事情、做出来的举动最匪夷所思。“我太紧张,好吧……好吧……但我们中午……你千万别说,你妈会扒了我的皮。”

    “偏说,竭力宣扬,说明关系已不可逆。好啦好啦,我不说,终于看到你紧张。外公的话你别信,他跟他儿女都没什么亲情,他太自私,不会为儿女幸福考虑,才会乱说一气。我做两个煎蛋,我们随便吃点,这就去机场。”

    “我来,你休息会儿,等会儿还要开车去机场。”

    “国内听说都是女主内,你看我煎鸡蛋给你吃,我可贤惠呢。”

    “恐怕你只会煎个鸡蛋。”宋运辉这才心情好转,但是对于这回以另一种身份见梁家父母,他还是满心紧张。他太在乎,唯恐有丝毫纰漏。他这才想起,以前去程家的时候,他几乎就是捏着主动权进去的,他那时压根儿都不用去考虑程家任何人的感受。哪像现在,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一直到外公将手拍到他肩上,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外公已经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忙笑笑,道:“谢谢外公出手,这事越早解决越好。”

    “当然,你巴不得今天结婚,干柴烈火。算你有良心。”见此,外公便也不多说,背手离开。

    宋运辉被外公说得没意思,还是走去帮梁思申的忙。果然,见梁思申煎出来的蛋颇有手势,但梁思申自己早就从实招来,她只会这么三板斧。外公看两人吃饭都挤一起,恨不得你喂我我喂你,不由得对着窗外枯叶飘过的草坪感慨万千,心里愤愤地想,他们也会有老的那天。

    梁思申虽然在宋运辉面前说得胜券在握,其实心里也并不是很有底。尤其是看到眼皮带着明显哭痕的妈妈,她更没法将那些带着豁出去意味的话说出来。一家人且慢开车,坐在车里将话说个清楚。梁父是见面就问:“囡囡,这是真事?到底怎么回事?”

    梁思申一直到进了车子,才道:“真事。我跟宋的关系应是水到渠成,我既然回国工作,就第一个想到他,我这回没有逢场作戏的意思。我设法把他拐到杭州,设法把我们彼此的感情都试探出来了,然而我一直不能坚信他对我是不是专心,还有我们能不能适应各自发展事业的现状,如果最终昙花一现,我也没必要跟你们说了。本来我们今天已经决定,等爸妈来参观外公新居时候跟你们说明,没想到外公抢先说了。我现在很幸福,很快乐。”

    梁父梁母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原来是他们的女儿主动,他们在路上一直讨论,认定是宋运辉心思周密,一步一步把他们小白兔一般的女儿骗上手,相比宋运辉,他们的女儿单纯得不像话。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这个问题由梁母提出:“这么说,你们小时候已经……已经……”梁母都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正是她过去自己否定过的。

    “吔,妈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点,宋被你说成什么猥琐中年大叔了,我也没那么早熟。宋一直有很多顾虑,比如他有婚史,比如他有女儿,还有比如我们不在一个城市,比我大七岁,所以他一直不承认感情,就算最后被我逼出来,他还想先请示你们。我对他这一点最腹诽,他不应该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爸妈都是欣赏喜欢他的人,对吧?”

    梁父看看妻子,小心地道:“我们确实欣赏小宋,但自私地说,这主要还是建立在他以前对你的照顾上。对于你现在和小宋的交往,我们不反对,但也不支持。我们考虑最多的是你们两人的文化差异和身份差异。爸爸妈妈也是经历过年轻的人,可是以后呢,以后的生活需要很多共同语言来支撑。先说你们的文化差异,你受的教育,你的爱好,与小宋有重叠吗?一点都没有。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点头:“是,但是他欣赏,而且支持我的爱好。相比李力梁大他们的花拳绣腿,宋有涵养得多。”

    梁父不予反驳,知道这时候反驳了没用,情人眼里出西施。“再说双方的家庭。你的起点高高在上,你的心思相对直接。小宋则不同,小宋完全是靠自身实力从底层一步一步上来的,这样的人爸爸见识过不少,他们很优秀,也很可敬,爸爸一向重用欣赏他们这些人。可是因为成长路上的艰辛,他们性格中往往带着一股狠劲,这种狠劲可以让他们做出一些你不可能想到、更不可能做出来的事。爸爸很担心,等哪天你见识到小宋真正的为人,你还会不会认可他,这种认可,是共同生活的基础。你的性格中有很多理想主义的成分,小宋却是彻底的现实。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承认:“是的,可是我认为宋不会对我表现狠劲……好吧,我会看不惯,我承认,但说他彻底现实,那不对,彻底现实是指杨巡那样的人,宋不一样。”

    梁父依然不予反驳,依然是循循善诱地道:“最后再说你们的感情。我们不清楚小宋以前怎么跟前妻结婚的,又怎么跟前妻离婚的,但你不能否认,他前妻相对他当时,是高干子弟。囡囡,你想过这点没有?”

    梁思申薄怒道:“这一点,我不赞同,你们把你们女儿的魅力看太低,也把宋的人品看太低。我不评价他以前的婚姻,他想说明我也不要听,没必要。我只相信,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对,那也只会是我不要他,不会是他不要我,我们的感情非常不对等,我只感觉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工作没什么爱好,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家庭几个成员和我身上了。”

    梁父梁母只好歪眉歪眼,无言以对,本来想实施非暴力不合作政策,以免反而把女儿推到宋运辉怀里去,因此对宋运辉一句坏话都没有。没想到女儿什么现实都承认,似乎比他们还清醒,就跟一个情场老油条似的。两夫妻不自觉地都想到,不知道这俩人都到什么程度了。梁母终于不得不叹出一声气,道:“囡囡,我们非常担心,我们宁可那个人是李力,而不是小宋,你以前不是也挺喜欢李力吗?”

    “那不是一回事,喜欢是喜欢,爱又是爱,两种境界,我清楚得很。”

    梁父梁母都没说话,都是耷拉着头,不肯答应。这种样子,梁思申反而难以反抗,她也只好耷拉着头陪着,好久才一再补充:“我真的很幸福。”“可是我一定需要得到爸爸妈妈的认可。”“你们三个是我最爱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弃。”

    梁母闷闷不乐地道:“我们能阻止你吗?”

    “不能。”

    “那不就是?”

    “可是妈妈你不能把女婿设想成太阳神阿波罗,我又不是雅典娜。”

    “可你们俩的条件交给任何不相干的人评议,都会说你们非常不适合。”

    “你和爸爸当年更不适合。爸妈,这么说吧,我足够坚强,我足够理智,我承担得起,而我现在需要这段感情。”

    这句话,比外公电话里说出宋梁关系更让梁父梁母震撼,他们齐齐地看着女儿,都在心里想,这难道是因为西方人的教育吗,他们怎么听不到有关天长地久的意思?梁父甚至在心里想,究竟谁在感情上更现实?梁母提出女儿下车等一会儿,老两口愁眉苦脸地讨论半天,不得已接受宋运辉。只是心里老大疙瘩,最大的疙瘩还是因为女儿。

    宋运辉不知道梁家三口人在机场说了些什么,三个人从机场到家的时间没比他预期的长,虽然他是度日如年地等到三人进门。然后,他收到梁父送给他的一尊白玉观音挂件,梁父亲自给他挂上。他看得出梁父梁母对他不像过去自然,但是,这已足够,如梁思申所言,来日方长。他非常感激梁思申独立把这件他最担心的事处理下来,她越来越超乎他的想象。

    反而是外公惊讶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预料。他很怀疑大家演戏给他看,因此后来一起去外面饭店吃饭时候,他一直细心观察,却没看出什么端倪。他女儿女婿对宋运辉的挑剔眼光他反而认为是应该,谁家女婿初次上门没接受过这样的眼光?只是不明白了,为什么梁家如此降低标准,简直不合常理。

    梁父梁母这回换了一种眼光看宋运辉,自然是处处挑剔,与当年处处好看不同。他们最受不了的是女儿对宋运辉的亲昵,而最受得了的是宋运辉对女儿的包容。回头宋运辉住到外公新宅里去,这边梁母拉着女儿的手却是一个劲儿地叹息,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得外公眼睛出血,要他们来个痛快,反对就反对,答应就答应。可是梁父梁母敢吗,还要不要女儿?梁父说,好歹目前看来宋运辉是处处以囡囡为重的,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至于好在哪儿,两个老江湖唉声叹气,一肚子天凉好个秋。

    宋运辉一个人住在外公的新宅里,他白天来的时候没进屋,原本以为新装修的房子,进门必定一股油漆胶水味,没想到月色下打开上书“拢香”二字的正厅大门,进门闻到的却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辛香,竟是将外面一院子的桂花甜香逼退三尺,令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宋运辉一腔子浊气消失无形。宋运辉即便是再无雅兴,此时也能领会“拢香”二字的逸韵,要的便是这种月色下若有若无的味道,犹如拢在袖管深处的香,衣袂飞处,才有暗香盈袖。宋运辉感觉这一定是梁思申搞出来的古怪,也或许,是外公那儿的一脉相承?宋运辉无比感慨,他即使培养了宋引可以在钢琴上十指翻飞,可梁思申的有些享受他想都想不到,又如何能教宋引。

    宋运辉反正也睡不着,便将“拢香”的灯全部打开,一屋一屋地欣赏里面的家具摆设。他看到一百来平方米客厅有几张老黄木头做的床,各自与几张宽大古老的椅子错落摆放着,上面铺有厚软锦垫。那种老黄木头都是树纹流畅美丽,有处床板浮雕精美。宋运辉凑近看去,却闻到清晰芳香,原来进门闻到的香味来自这些家具。其中一张正是在梁思申别墅看到过的罗汉床,没想到已经搬来这儿。宋运辉心说,老头子这哪是布置家啊,几乎是布置旧家具展览馆了。

    再看中间一扇硕大屏风,屏风用的也是同样的材料,上面镶嵌着一块一块瓷板,瓷板上面花鸟草虫,美女童子,不一而足。宋运辉又欣赏了墙上雕花挂屏,以及各式各样的小小摆件,又上楼看到一张文采辉煌雕花大床,大床木头黑亮,整张床当真是如小屋子一般,放下床前软帘,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一只雕龙画凤的梳妆台,上面则是柔和顶灯。宋运辉看得目瞪口呆,心说难怪外公说这屋子里放下的是毕生心血。至于这间卧室配套家具,一色的这种黑亮木头,其雕花镶嵌之繁复,令人目不暇接,相比之下,楼下客厅那些则是古朴得多。宋运辉这个工科出身的人想,估计两种木头材质不同,有硬有软,有脆有松,有些适合雕刻,有些并不适合。

    宋运辉盘旋之下,最终从上上下下的那么多张床里挑了唯一一张西式席梦思床,也是挑了与床配套的西式卧室。这间卧室与梁思申别墅的卧室又有不同,家具竭尽巧思,描金镶雕,不一而足,看上去也似古董。难怪上回梁思申打电话给他说请假清点美国运来的家具用了一整天,他当时还想不通呢,现在才知,一天清理出这些家具,梁思申已经神速。一屋子说不出名堂的东西,要他宋运辉一一认清都是难题。难怪梁思申懂那么多,原来是在外公家里熏陶出来的。

    宋运辉躺在柔软大床上,想着梁思申,怀抱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迟迟未能入睡,但那边梁家父母还在,他不敢睡懒觉,也没睡懒觉习惯,早早起来便赶去别墅。

    别墅里只见外公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里面做早餐的小王说,梁思申一早与她父母去火车站了。宋运辉心下黯然,他宁愿今天继续小心伺候梁家父母,也不愿见到他们避走。过了一会儿,外公沉腰收势,结束锻炼,见宋运辉呆呆地坐着对着一盆墨兰发呆,便走过去招呼宋运辉吃饭,难得没刁钻地刺一下宋运辉,而是问道:“昨晚睡哪张床?”

    宋运辉勉强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在唯一西式布置的那间卧室,那张乌黑发亮的床非常壮观,可有些不敢睡。”

    外公笑道:“这就对了,那床我也不大敢睡,怕折寿。那床是思申外婆的爹爹早年从北京经天津卫,水路运到上海的,有见过的人说可能是从哪家王府里流出来的,皇宫都难说。后来被我运到香港,又运到美国,我偶尔中午才躺上去睡一觉。”

    宋运辉奇道:“都有宽裕时间把床运出去,怎么会把思申妈妈丢在国内?”

    “我女儿当时出水痘,我家有规矩,只能送去思申外婆乡下娘家亲戚家养着。等兵败如山倒时候,来不及了,我们一家当时还是搭上军舰逃走的,花了我这么一匣子大黄鱼。”外公放下筷子比划了一下,“那边一屋子东西,回头让思申教你,她学得比我那几个孙女孙子还精,以后那屋子带家具都是你们的。”

    宋运辉只是笑了笑,没有应声,估计这又是外公向他抛出的诱饵。

    外公却道:“你笑什么,以为我给你画饼充饥?你去问问,那边房子产权写的是思申,要不她肯为我奔走?你那女朋友,为人精得很哪。”

    宋运辉只得为梁思申申辩:“她跟我说过,当初为你办那房产证费了点周折,要不是她有来上海工作的证明,即使凭关系也未必给你办到。而且,外公你其实清楚思申的为人,否则你敢把房产写上她的名?”

    外公却摇头道:“我不是相信思申,我是相信我女儿。我女儿能把我老房子的拆迁费存着还我,思申会打官司问我要钱,我怎么敢相信思申。你别替你女朋友辩啦,你不如自己小心一点,别哪天被她剥得倾家荡产,想哭都没处去。”

    宋运辉没搭理,继续吃他的早餐。这份早餐由小王和另一个上海保姆打理出来,宋运辉挑的是鸡粥和春卷,一口气吃了好多,非常美味。外公却是面前啰里啰唆摆了一堆,大多连筷子都不沾一下,只吃了鸡粥一味。

    一会儿梁思申几乎是大步撞进门来,都没看别处,直奔楼上。宋运辉一见就喊了声:“思申,刚回来?”

    梁思申这才抬头看向餐区,连忙过来,笑道:“你们别把早餐吃完,我还没吃饱,等我一下。”

    宋运辉见她笑得有些勉强,两人都是一样心思,等梁思申换了家常衣服下来,他才道:“我来晚一步,没来得及送你爸妈。”

    梁思申没盛粥,只盯住一盘玫瑰软糕吃:“对不起,爸爸周一有重要会议,今天上海又没航班,只好大清早坐火车走了,没来得及知会你。”

    宋运辉微笑道:“我理解。做父母的都这样,特别紧张自己孩子。我们宋引跟我说起班里跟谁最好,跟谁不好,有些小秘密还不肯跟我分享,一定要跟小朋友说的时候,我也特别闹心。你爸妈已经很大度,你别要求太多。”

    外公抢白:“这傻大条,人家还嫌着你有孩子,你偏拿你孩子说事,真是哪壶不开拎哪壶。”

    梁思申怒道:“谁嫌啦,你别挑拨。”

    外公一脸了然地道:“原来傻大条是你,那就是了,什么都说给你听,让你以为挺满足,等以后做起后妈来,你吃苦都没处说,一句话把你打发回来:你早知道的,又没瞒你,你现在叫什么苦。什么叫伏笔啊,高明。”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勃然大怒,眉毛倒竖。宋运辉道:“外公,真替你遗憾,做人做到连亲人都要算计,这做人一辈子,恐怕是坐立不安的。”

    外公却笑眯眯地挑眉道:“你没算计过?还是思申没算计过?你们两个,少给我装纯情。”

    宋运辉立刻无语,梁思申则是一言不发转身以两枚手指险险地拎来一只不起眼插花罐子,冷着脸嗒嗒敲打桌面,外公见此脸色一变,立即无语,推椅起身,离开饭桌。梁思申拿眼睛斜睨外公,将罐子小心放桌上,轻道:“老吝啬鬼看到我要敲他的宝贝才肯闭嘴。”

    宋运辉看看桌上那只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微微叹了声气,拉着梁思申上楼。梁思申找出她这次来刚给宋运辉带来的休闲衣服,让宋运辉换上,说别一天到晚都穿着西装,她则是又换了一套,宋运辉今天看她已经第三套。宋运辉有些不习惯这种厚厚的棉恤,穿上对着镜子一看,浑身不配套的感觉,忙又换上牛仔裤和一双磨砂皮休闲皮鞋,再一看,衣服非常配套,就是他一张脸太不合称。衣服虽然非常舒适,可是宋运辉浑身不自在。

    而梁思申则是一身牛仔,牛仔裤只有半截,头上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脚蹬一双平底软皮靴子,非常俏皮。宋运辉心想,幸亏这是上海,上海女孩出了名地会打扮,梁思申这一身若是穿到东海,那是百分之百的回头率了。

    两人下楼,宋运辉则是又被外公叫住说话,梁思申理都不理外公,先走出门去,宋运辉却听到外面一声口哨。他都没顾得上听外公说话,立刻转过身去警觉地看向窗外,却见李力正好经过,正与梁思申说话。外公一看宋运辉的脸色,就哈哈大笑,本来想说的话都不说了,改为连声说“出去,出去”,坐下捧起茶杯想看好戏。

    李力却是个精乖的,一见宋运辉出来的样子和两人相衬的打扮,立刻笑着道:“吔?是不是该恭喜你们?”

    宋运辉上前与李力握手寒暄一下,才与梁思申两个拿着地图步行出去。结果,宋运辉被梁思申拖进一家据说很不错的美发店,被整整修理了一个多小时,若不是梁思申陪在身边说话,他早付账走人,他一辈子的理发时间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一次多。可是起来戴上眼镜一看,却是整齐干净了许多。梁思申在一边得意洋洋地道:“以后你的形象由我全面负责,你不能自个儿轻举妄动。下一步,我们去配眼镜,我把镜架子和镜片都买来了,是非常轻的树脂镜片,只要眼镜店照着你的瞳距配就行。”

    宋运辉不得不道:“小姑娘,不要为我乱花钱。有些衣服,比如这件,我一年没法穿几回,不能太过时髦。”两人确立关系以来,梁思申几乎每次出国都为他背来一堆衣饰用品,他拒绝无效,弄得他非常头大,全是梁思申付款,叫他一张比梁思申年长的脸怎么挂得住。

    梁思申道:“我又不是没脑子的,你看,这镜架还行吧?你不能说不好,这是我挑了好几家店的心血。”

    宋运辉一看,是细细的黑边,稳重而不失儒雅,果然适合他。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道:“又是值我三四个月的工资吧?思申,我不喜欢这样……”

    梁思申不等宋运辉说下去,就带着点小哭腔,细声细气地道:“可是人家想你的时候你总不在身边,你不知道人家多不好受,只好借着给你买东西排遣掉小小一片思念,你还说人家。”

    宋运辉哪里还有话说,本来还想说的比如穿戴超过工资收入的衣服影响不好,没必要被人误会等话,这下都闷进肚子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敢伸出手臂揽在梁思申腰间,好声好气说以后随便她。最后,都没回去别墅换掉衣服,就这么轻装上阵地去见金州新任空降老总——谢总。

    那个以前就熟悉宋运辉的谢总惊呆了,而谢总带来的都认识宋运辉的金州人也惊呆了。其中以前在新车间宋运辉手下做过的人更惊,过去宋运辉年轻时候都没年轻过,今天怎么如此花俏。看着那些人的眼光,尤其是看到那些人都是一身西装,宋运辉浑身如毛毛虫爬过,坐立不安。大家都将目光看向与宋运辉一起来的梁思申,都毫不犹豫地想到宋运辉蜕变了。

    宋运辉想到梁思申这身打扮很容易被误解,在握着谢总手的时候,就以未婚妻介绍梁思申,引起众人再次惊动。

    谢总拉着宋运辉入席,一路笑道:“宋厂,你知道我一到金州学到一个新词儿,‘堕落’。一问才知原来这个词的祖宗是你,你问问他们,都知道吧?”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对梁思申道:“我记得以前还为这事给你写过一封信,说到进口新设备做出来的高端产品鸡蛋当土豆卖,记得吗?我气愤不过,会议上说新车间不能堕落成那样,那时候年轻气盛,都被他们当笑话记住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看着宋运辉回想。宋运辉却早被谢总一句“宋厂不可目中无人”拉了过去。梁思申掰着手指想了半天,在与宋运辉一起入座时候,感慨地轻声道:“都快十年了。”

    “你也还记得?”宋运辉心里非常高兴,若不是一桌这么多人,他有很多话要说。他那时候正彷徨,却无人可说,有人听不懂,有人不能与说,他将心事全部倒在信纸上,倒给才读中学的梁思申,并不指望她能看懂。没想到后来梁思申看得半懂不懂,而更难得的是,她能把看得半懂不懂的事情记到现在。宋运辉一直有些担忧他和梁思申的感情,总感觉他有时候有些追不上梁思申,而每每这些小小细节都能让他由衷欣慰。

    众人自然都起哄上了,拿宋梁两人当作今天的话题。谢总更是追着询问两人的关系。宋运辉不肯说,一句“我们从小就认识”打发了过去,他的一张嘴,只要他不肯说,别人休想撬开。而宋运辉更不担心梁思申,他注意到梁思申表现得非常低调,没事少开口,偶尔还帮他整理一下前面的杯碟,并不像平时的咄咄逼人,更不是只有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占尽便宜。他还以为梁思申闷得慌,可问了却不是,他又被金州一干人拖着讨论业内的事,没法多照料梁思申,只能任凭梁思申后来菜也不吃了,净托着下颚好奇地听他们说话。

    饭后,谢总硬是拉住他,一定要把两人请到谢总的套房单独说话。宋运辉知道谢总肯定有重要的事与他说,只得拉着梁思申一起去。

    原来,闵厂长走得不情不愿,而本来水书记寄予厚望的副总则是没有就位,谢总空降之后,发现周围一片荆棘,有些人组团抵制,有些人则是作壁上观,谢总找不到突破口。他估计那些人都是被什么势力封口,他不得不调转方向,向曾经的金州人求援,而宋运辉正是他原本就熟悉的人。

    宋运辉听了谢总解释,不由得先看看梁思申:“你会不会闷?”他有些不想让梁思申看到他处理人情纠纷。

    梁思申笑道:“不闷,看你工作很有意思。”两个人的时候她总“欺负”宋运辉,其实她心里还是挺敬服宋运辉的,宋运辉言谈举止举重若轻,她喜欢看。

    宋运辉只得对谢总道:“谢总上任后有没有去拜访一下水书记?”

    谢总摇头:“他已经退休四五年了吧,过去认识,这回也去打了个招呼,不过没逗留太长时间。”

    宋运辉谨慎地道:“我对金州现状不是最清楚,不过……水书记的影响力还是不容忽视。”他知道这个谢总的后台硬,没重大过错的话,在金州待住无疑,他当然只有审时度势,见机行事,不过他倒更愿意看到谢总和水书记双方和平共处。

    谢总道:“你这是实心话,几个熟悉金州的同志都这么跟我说,可老闵跟我交接的时候,却跟我说了几句私心话。他跟我说,他上任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没正确处理好与前一届领导班子的关系,太过放任老水的影响力,因此让他任期内的领导班子内耗不断。可是他也说,他亏在接任之始,因此以后一直无法强硬起来,你当然听说过此事吧?”

    宋运辉道:“有,不过水书记两个宝贝儿子一直靠着金州过活,老谢不用太担心水书记的那股势力。倒是金州内部用十只手指都数不过来的派系最让人头痛。那地方长久以来几乎自给自足,形成一个几乎封闭型的王国,每一个人身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往往每一张嘴的背后,都可能有几十双手捂着,也可能有几十双手鼓掌支持着,这才是你面对的真实情况。估计现在都对你观望吧,所以大家都把嘴捂着。”

    谢总道:“新官上任,不正是有些人的机会吗?这时候所有人都捂着嘴,不是出于观望的原因吧,我看是有什么势力捂住那些人的嘴。宋厂,都说你是新车间的精神领袖,你一句‘堕落’能沿用至今,可见你的影响力不容忽视。今天我把这几年从新车间出来的主要干部都带来了,你能否帮我一个忙,跟他们说上几句话?”

    宋运辉这才明白今天一起吃饭的人为什么几乎是原新车间的人。这些人都是新贵,新车间本来就因为引进设备,集中了全金州的人才精华,闵上任后,这帮人便得到较多提拔机会。然因这帮人年轻资历浅,暂时无法占据重要地位,自然便也无法形成金州众多势力中的一股。然而,正因其群龙无首,却也正是谢总培养新势力的得力新军。宋运辉无奈地道:“老谢你还说没法开展工作,你这一抓就是最准的切入口啊。这帮人技术领先,作风务实,视野开阔,是帮拉得出、打得响、过得硬的好手。但是你把希望寄托到我的号召力上,我估计作用有限,我已经离开金州那么多年,我的话对他们还有多少约束力?”

    老谢道:“你想,这些人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新车间。只要给他们一个理由,通过这一共性把他们拧成一个属于新车间的团体,让他们一齐发声,他们就敢开口了,人都那样。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年轻,还需要前途,他们可能需要的就是一个安全开口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其实只需要你轻轻推拉一把就行。我不行,我不能自己出面跟他们谈条件,总还得坚持一个分寸。老闵也不行,新车间这帮人虽然蒙老闵提拔,可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老闵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再说老闵现在基本赋闲,说话没分量。只有你行,听说唯有你出席的宴席,他们那些人才会全数到齐。小宋,宋厂,我们多少年交情了?这个忙,你无论如何都要帮,今天老哥哥求你。”

    宋运辉非常为难,看今天谢总拉住他不让走的架势,那是非要他当场表态不可的,可是他已经从谢总的话里看出,谢总想撇开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感情复杂。水书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导师,让他亲手送水书记退出金州舞台,而水书记因为过去任上压制的人太多,以及儿子没出息,未来待遇将一退三千里,他如何做得出手?他这时反而看出闵的好处来,虽然厌恶水书记,可最终还是与水书记和平共处,不像谢总,一上来便咄咄逼人,估计金州上下都已经接受到谢总的意思,才会上下一齐做出闭嘴举动。宋运辉犹豫了好久,才道:“要不,我先跟水书记谈谈,基本上他认我是他关门弟子,我的话他愿意接受。”

    谢总道:“不瞒你说,宋厂,我一到金州,先拜会老同志,当然是先拜访老水。承蒙老水看得起我,跟我提出合作希望,被我拒绝了。往大里说,金州再也不能因循旧的一套体系,旧体系已经贻误太多,全系统出名,即使老闵不提醒,我也知情。你过去被要求回金州的时候,你也曾跟我说金州内耗太大,不愿回去。对不?”

    宋运辉点点头,道:“有这事。”

    “往中里说,老水退而不休,不符合政策规定。往小里说,就是从我私心来说,老水这算什么。老闵是没办法,一上来就被来个下马威,可我有必要吗?小宋,我早知道你和老水关系好,但我还是把态度跟你说明白,不隐瞒你。”

    谢总说这话的时候,不时拿眼睛看看梁思申。梁思申看着心说,这人当着她的面,估计有些话不便说。她从小出生于官宦家庭,对这样的对话太熟悉了,那些叔叔伯伯们上她家或者她爷爷家,需要说私话的时候,都是这么目光游移地看着她这个局外人的。她不想宋运辉为难,就轻声道个歉,借口走了。

    谢总会意,等她走后笑道:“你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这么好的一个人,亏你舍得紧紧捂住,换我早亮出来炫耀。对了,这回我也拜访了老程,听说小程现在正谈恋爱,找的是老程过去在机修分厂的一位下属,现在是车间技术员,工程师,以前没结过婚,看来不是个有出息的。小宋,你看我得怎么对待他们一家?”

    “唉,不希望看到孩子她妈太落魄。”宋运辉只提了一下,便不再提起,不想在这件事上被谢总谈条件,现在明摆着是谢总有求于他,“老谢,我跟你直说,我提两个要求:第一,水书记那儿你可以给他什么条件,他是我师傅;第二,我做你和新车间系之间的协调人,你可以答应他们什么条件。”

    “小宋,对于我一上任便被下马威,我很生气,不管是谁做的好事,后面准逃不掉老水的影子,我已经联合上面的封杀他。就算是我不答应与他合作,他也不能对我这么不客气,对不对?再说我是背着任务下来的,上面给我死限,必须在多少时间内把金州扭亏为盈,我只有快刀斩乱麻。看你面上,我不为难老水,他只要安分守己,我也不会打压他两个公子。他应该理性地把自己看作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再说新车间系,我未来需要倚仗的就是现在群龙无首的新车间系,你不会回金州,老闵已经养老,正好我接手,他们有的是机会,但他们得与我一起做。”

    宋运辉听了笑道:“非常彪悍的答案啊,老谢,你的风格与金州原风格大大不同。”

    谢总笑道:“有人嘴上不说,下手彪悍,空降一年的书记至今令不出办公室,这谁干的好事啊。小宋,你是老水弟子,有其徒必有其师,我不用重手行吗?但我说什么都要先跟你通风,我们是好兄弟,老水的事,得你同意了才行。”

    宋运辉清楚,那是谢总给他面子。他与谢总的关系可以紧,也可以松,但人在业内混,他还能做何选择?他拿着房号走出谢总的套房,这其实只是要一个表态的问题,只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牵头,众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群体里面说话,无形中说话做事的腰杆子就会粗壮,很容易就能摆脱身后捂住嘴巴的手。毕竟,眼前是谁都看得见的命运之神在招手,而这招手的担保人是宋运辉,这么一个有身份人的担保,意味着谢总不可能言而无信。

    但是,属于水书记的那页历史就得翻过去了。宋运辉其实心里清楚,这一页的翻走,绝不轻易,推己及人,如果他的东海有人想接替,他会有什么想法?但是,总是要翻过去的,宋运辉心想。成为历史的水书记除了失落,估计平常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那些刘总工等曾被他打压过的人们,包括闵,谁能待见了失势的水书记?失势的水书记会面临什么?宋运辉想都不用想。但是,他只能选择谢总,只能选择请谢总对水书记高抬贵手,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人与人之间,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比如父母、女儿、梁思申、雷东宝、寻建祥,其他人都是此一时彼一时。

    与新车间那些人的谈话很顺利,大家都是聪明人,有这么一个机会,谁都踊跃,宋运辉亲手将水书记送出金州历史舞台。

    回头再找谢总,谢总非常感激,竟伸手拥抱了宋运辉,连连大笑说好。宋运辉这才可以告辞离开,到下面找到梁思申。梁思申却也有话要说:“我只生气两件事:一、你又没戒指又没玫瑰,凭什么称我未婚妻?”

    宋运辉笑道:“国内的饭桌习俗你可能不知道,女朋友这个身份,会被人联想到竺小姐那样的人,我不愿看到你被歧视。我也很好奇,你今天吃饭为什么这么老实。哦,对了,你还有第二件生气的事,什么?”

    “我不是生气,我是憋闷,我一想到我坐在那儿肯定被他们跟谁做着对比,就郁闷,太没可比性了,所以我装傻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你找的人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不如一袋,偷笑你。”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没想到梁思申小脑瓜里转的是这个小心思,也了解到梁思申心中的疙瘩。这个哪儿都要求顶尖的人,自然是不愿被人看低,而且,她到底是这么年轻,自然她内心是骄狂的,也好在她年轻,才会把内心的不快对他说出来。宋运辉也不得不想到梁父梁母昨晚到今天对女儿的谈话,多少对梁思申的心理造成一定影响。但好在,她对他直说了,直说就没事。他连忙紧握住梁思申的手,连连说“对不起”,梁思申倒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要到今天真正接触了,才知道爸妈的操心不无道理,面对一个有历史的人,她在许多方面不能任性,得知道适当的时候闭目塞听。她原以为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没想到她的情绪会有剧烈起伏。她欣慰的是,宋运辉包容她的脾气。而不是如外公说的,扔过来一句话:你早知道我有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出租车,上车了,宋运辉问:“你爷爷以前退休后,有没有退而不休?是不是有段时间很失落?”

    “有,妈妈说爷爷一退休,整一个老小孩,什么不理智的事都做得出来,老想着权,想得生病。好在爷爷的儿子都是争气的,爷爷给其中两个儿子找的儿女亲家更争气,爷爷因此不用太失落,回去原单位好多的人依然捧着他。作为家人,看爷爷很可怜,可是如果作为旁观者,会觉得很可笑,你是不是想到水书记?”

    “水书记没养出好儿子,他没办法。”

    “这不是理由,他如果好好退出,帮助后人好好继位,后人会感念他。比如你不是还接济他儿子吗?”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估计是性格关系,有些人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看你外公,我有时都想不透他干什么非要跟我谈交易条件。”宋运辉本来想把他今天放弃水书记的决定说出来,但最终不敢说,怕梁思申说他冷血。

    梁思申却想到了:“水书记跟外公一样傻,这么大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反而越来越恋权。他会很悲惨,即使谢总不去打压他,一个不正常引退的人日子通常不会好过,我看多了。你看外公也很可怜,呆在美国,每天被儿孙逼钱,还不如逃到中国看我冷脸,起码我不会问他要钱。我有时候想心平气和对待他,可他非要刺激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想的,没逻辑可言。估计如果谢总得势,水书记会因此而受累。”

    宋运辉不得不肯定地道:“这是趋势,不是我能扭转的。哎,思申,我想到一件事,圣诞节你可以休息吗?”他有些不敢让梁思申再往深里探究水书记的事,怕梁思申想到什么。

    “休,当然休,前后好多天。我去看你,我还得趁此机会帮申宝田申总把合资的事完成。”梁思申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先偷偷笑了,“东海这么小,宋大厂长会不会不敢让我留宿,或者不敢去宾馆见我?”

    宋运辉异常尴尬,他确实想到这些了,东海不比上海,他这样的人进入上海,简直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可是在东海就有不同。何况他有身份要求。他只得道:“你还问,你故意。”

    “我……我不是故意,可是……”

    宋运辉道:“我早说了多少次,我们彼此已经非常了解,不需要再加深了解,而且你爸妈总算勉强同意,我们还等什么?你的圣诞休假,必须每一刻都跟我在一起,这回不要再推。”

    梁思申大力摇头:“你欠我无数个三个字。你不说,我就是不应,你不用中文说,我就是不应。”

    宋运辉不由得笑出声来,梁思申念念不忘要他的甜言蜜语,什么承诺许诺都不行,非要甜言蜜语,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想法。可他真说不出来。没想到她竟然这个时候逼他说,而且是无数个,她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偏他对她束手无策。他只能看看前面的司机,有人在场,他更没法说,他看到梁思申斜睨着他窃笑。

    总算不尴不尬地回到别墅,宋运辉想总是逃不过,就在别墅里说,没想到外公这么晚还没睡。外公看着两人回来,很是会意地笑:“夜晚真美好,真不舍得睡啊……”外公还中气十足地拖了一个长长尾声。

    宋梁两个人都清楚,外公故意盯着,让他们不好意思当着他面上楼。梁思申看得发笑,对宋运辉暗语:“你看,你看,总是气得我们想打他了,他才舒服。”

    宋运辉回道:“早点答应我,早点不被他取笑。”

    “哼。”梁思申甩开宋运辉的手,给他一个鬼脸,偏偏自己先上楼去。

    宋运辉还真没好意思跟上去,而外公却了然地笑道:“哎呀,早婚早超生啊,可惜遇到一个狐狸精。”

    宋运辉一笑,只得坐下来,索性简单将水书记的事跟外公说一遍,“你说,我该怎么选择?水书记未来会怎么样?”

    外公道:“有趣,这人可惜啊,生错地方,只有一脑门子的权。小宋,我告诉你啦,男人在世,一个是权,一个是钱,一定要牢牢抓住,只抓一个不行。还有啦,傻女人也要抓住一个别放。”外公说着,手指朝楼上指指,“这个太精啦,不过倒是跟她外婆有点像,对谁都精,就对我傻,呵呵。”

    “外婆才不傻。你别听外公的,他以前都被外婆管着,到底谁精谁傻呢。外婆以前跟我说过,女人是男人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外公有今天的方圆都是外婆规矩出来的。不过外婆是柔能克刚,外公你就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是老大吧,哼。”

    宋运辉听了,看着尴尬的外公直笑,原来外公还有这么一段,难怪现在没人管着,没规没矩。外公被他笑得难受,怒道:“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你这傻小子,还不趁机赶紧表表你是她的方圆以后随便她规矩,女人就爱这一套,还以为她们管着我们,呸,让她们自我感觉良好去,她们一良好就特别傻。”

    宋运辉却从外公的骂骂咧咧中听出了什么,也看明白了,外公与外婆老夫老妻,知己知彼,只是彼此耍着花枪玩了一辈子而已。他看着楼梯顶端,不由会心而笑。

    外公早已在一边赶紧转开话题,免得被小辈取笑:“喂,你,我问你还抱着那个水书记的大腿干什么?”

    “没有。”

    “那还差不多。我最烦不审时度势的人,捞又捞不上,管又管不了,湿答答哪头都不讨好。管住自己啦,起码你还能在金州说话有份,水书记要真落魄得不堪,你还能给他一口气,你到底怎么做的?”

    梁思申又在楼梯口冒出一句:“不管就不管,湿答答找什么理由,人家还用得着你教?”

    宋运辉没说真实答案其实与外公说的一致,只道:“我不插手兄弟企业的事。外公,你早点睡,我明天需要早早与同事会合,不陪你了。”

    外公不怀好意地笑,可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在小辈面前多说,再说他不想太为难宋运辉。但忽然想到:“要不要戒指?你这点子钱买戒指肯定买不到好的,你想她戴得出去吗?别跟我说重要的是心意,那是借口。”

    宋运辉嗫嚅。

    外公哈哈地笑:“来,跟我来,我送你一对,一辈子的事不能将就。”

    “哎,这不好,谢谢外公。”

    “你是我徒弟,我送你是应该的。来。”外公一把拉住宋运辉,扯进他的卧室,硬是送给一对款式简单大方、只镶小小钻石的颜色有些发暗的金色戒指,“别看石头不大,老点子名牌货色,带出去比那些贼亮的贵气。去吧,早婚早超生,我早见不得我徒弟被小狐狸折腾。”

    宋运辉拿着两枚戒指去梁思申屋里,想让梁思申处理这两枚戒指。但门关着,里面传出无赖的一声:“说不说?”

    宋运辉笑道:“芝麻开门。”

    “超了。”

    宋运辉无奈,知道不得不大声地说,不得不清楚地说,否则传不进这扇隔音良好的门。他只得气沉丹田,深呼吸再深呼吸:“我爱你。”说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外公的门,深怕外公打开门笑得打跌。

    “可是你欠债好多。”梁思申早在里面笑得打跌,但依然不松口。

    宋运辉只得跟开了闸门一样,有一有再,一鼓作气,终于芝麻开门。宋运辉心想,其实甜言蜜语也不难,难的是第一次启口。

    其实梁思申自己买来了戒指,可惜是外公口中贼亮的白金镶钻,看到外公的玫瑰金镶黄钻,立刻扔了自己的戒指。外公第二天早餐看到两人手指戴的都是他的戒指,得意得鼻子里一连串的唧唧哼哼。

    宋运辉白天和同事一起与人会谈,晚上回来与外公一起吃晚饭,介绍会谈情况,外公不断发表自己见解,两人说得很是投缘。当然,投缘是建立在宋运辉经常一笑置之的基础上,换作梁思申,估计时间都不够她和外公辩论。外公果然是个有经验的人,说出来的提议非常高瞻远瞩,令宋运辉受益不浅。梁思申工作忙,反而听得不多。

    只是宋运辉的同事感到非常奇怪,厂长为什么要把一个与上海全不相关的会谈安排到上海,厂长晚上都留宿到哪儿,厂长为什么几次三番一夜过后改变主意?

    但没多久,从金州传来的消息拨开众人面前的迷雾,秘书更拿到宋运辉交给的一叠资料,让办理登记结婚,东海总厂上下顿时哗然。秘书也就此明白宋运辉的未婚妻是谁,看来以前的议论无风不起浪。但自打知道宋运辉的未婚妻是谁之后,大家心里立即推翻以前认定的宋运辉离婚原因,而一致认定宋运辉喜新厌旧,地位高了,糠糟妻下堂了,很多人还在议论之后非常权威地给出一句“不出所料”。宋运辉对此无能为力,他只手难堵悠悠众人之口。

    唯有宋季山夫妇看着儿子开始砸大钱装修房子,尤其是把卫生间装得跟镜子一样光滑亮堂,他们开始非常担忧。以前程开颜算是金州总厂的高干子弟,他们已经吃不消,再来一个从小喝洋墨水长大的更高干子弟,他们不知道如何应付。虽然他们在宋运辉的病床边见过梁思申,可是那时候心神不宁,没好好打量,只知道这个女孩子人是开朗的,倒是没什么架子,不说英文字母,对他们也尊敬。可此一时彼一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不一样。再说,梁思申梁思申,这个名字后面两个字跟“死神”同音,听着真是别扭。

    老两口找儿子谈话,说要么他们回去乡下住,或者去县里那幢老房子住,这儿让给儿子做新房,叫个保姆带孩子。宋运辉不同意,老两口只好不搬。但是宋引困惑了,奶奶说梁思申会做她后妈,爸爸说不必非叫妈妈不可,叫阿姨就行,但是梁思申以前却明明是她大姐姐。梁思申到底是什么?她不要后妈,后妈不是很坏的吗?她自己跟梁思申打电话,问梁思申怎么办。好在大姐姐的答案很简单,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叫名字也行。宋引这才放心。宋季山夫妇旁听着心里又别扭上了,这不是辈分颠倒了吗?梁思申人没到,宋家已经一团大乱。

    消息几乎是第一时间传到杨巡耳朵里,是寻建祥告诉他的,寻建祥的消息则是来自宋运辉亲口播报的。

    对于这个消息,杨巡并没太觉意外,他以前见过宋运辉对梁思申的情愫,男人嘛,既然喜欢上一个女人,岂有不千方百计搞到手的。再说宋梁两人从小打下的基础,以宋运辉的城府,还能不手到擒来?可是认为理所当然是一回事,真正亲耳听说又是一回事,杨巡满心不快。寻建祥当没看见。这事他不愿跟杨巡说,又不能不说。知道说了杨巡肯定满心不舒服,杨巡与梁思申两人之间的恩怨寻建祥最清楚。可不说又不行,杨巡至今依然打着与宋运辉交好的牌子,宋运辉结婚的消息杨巡若是不知,岂不是被人戳穿牛皮。宋梁两个,哪个都不会顺着杨巡的意志为转移而不结婚的。

    杨巡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睡觉。“梁思申”这三个字,目前是他最不愿提到的三个字,为此他即便是看到姓梁的人都恨不得白上两眼,可是骤然听到梁思申结婚的消息,尤其是与那么接近的宋运辉结婚,前一刻他还想这两个人不结婚才毫无道理,下一刻忽然一种感觉席卷全身,他大张着嘴无法呼吸,脑袋瞬间空白。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待在办公室,回家裹紧被子睡觉,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没法睡着,眼前飞来飞去的竟都是梁思申的音容笑貌,依然是那么清晰,清晰得都让他想不到戴娇凤,甚至是梁思申最后冰冷对他的神态他也没忘,在心头就跟放录像一样地一刻不停地回放,他不想看都不行,喊停都不行,录像自动而残酷地播放着,提示着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与他以为的并不一样。

    他挣扎再三,无法摆脱,只得狠狠地心说放吧放吧,索性关闭手机,眼睁睁看着过去的自己傻瓜一样地想入非非,又被切肉切骨,那一幕幕他在梁父与他谈判那一刻已经打包封存,不愿再回想的过往。

    看着录像般播放初见那一刻的惊艳,想到梁思申自始至终对他没有任何歧视和偏见,甚至还经常为他们个体户抱不平;看着梁思申真正用心地帮助他规划建材市场、规划宾馆,以及对他机灵思维的由衷赞美,冲击到他内心的那丝甜美至今令人回味;看着梁思申倾其所有与他建立合资公司……杨巡忽然想到,他这辈子至今,曾经如此真心待他、欣赏他、信任他、帮助他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老妈,恐怕只有梁思申一个。连弟弟妹妹们都不如她。

    杨巡顿时一下坐起来,汗如雨下。

    杨巡再也躺不住,在屋子里坐立不安,悔恨得想以头抢地。他前一刻还恨梁思申呢,可是他有什么资格恨她?梁思申才该对他失望透顶。杨巡直着眼睛举起手,手指在半空轻弹几下,终于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脸上。他失去了最宝贵的。

    而他当然也对不起宋运辉,是宋运辉将梁思申引荐给他,宋运辉也曾大力提携他,可他最后却连宋运辉也怪罪上,他真不是人,难怪宋运辉此后疏远他,连一面都不肯见。

    现在他很对不起的两个人要结婚了。他怎么说呢?他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可是人家已经未必需要他的祝福。梁思申初见他的时候,虽然与他差不多的岁数,可人家才刚走出校门,心思单纯。梁思申曾经是最真心地为他打抱不平,最真心地欣赏他,最真心地帮助他,可他却给了梁思申那样的回报,难怪她后来态度如此决绝,以彻底离开结束与他的交往。他此时已经能相信宋运辉的话,后来的那些都是梁父气愤女儿受欺负做出的报复,而非梁思申本意。他阅人多矣,知道刚走进社会的新鲜人的心态与他妹妹杨逦差不多。因此他现在已经能想到,他打击的是梁思申的真心。这样的他送出的祝福,梁思申还肯接受吗?不可能。梁思申可能巴不得离他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

    杨巡这才知道自己错了,错了。以前宋运辉让他反思,他还想着宋运辉袒护梁思申,现在他后悔莫及,而那样的两个人要结婚了。

    杨巡知道自己应该送出祝福,但他心里隐隐想到,他其实不愿祝福,他很没良心地更想梁思申。他对梁思申的心死灰复燃。可是他还有何脸面见她?

    杨巡在小小屋子里待不下去,只拎了一只大哥大包,带着手机,漫无边际地乱走。不知不觉地走到城里的涉外区,看到不远的海员俱乐部,看到远近的大小宾馆,看到曾经是他和梁思申联手买下的两家二轻局老厂子,打开厂门,看到的是他和梁思申一起参观过的老厂。这些老厂,按照计划将在三天后拆毁,盖起新的市场。

    杨巡走出空旷的厂子,看着厂门外人迹罕至的马路,清晰想起他第一次陪梁思申过来勘察时候的情形。那天是晚上,从萧然的宴席上下来,那天他对梁思申戏言,他是她的人了,其实他当时心里也正是如此渴望。梁思申这个半洋人不疑有他,竟然笑嘻嘻地接受,还当着别人的面把这句话若无其事地翻出来说,都不怕旁人侧目,她是多么可爱。

    可是杨巡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梁思申这样的人肯结婚,那一定是因为有爱。而宋运辉一向是知道他的用心的,以后当然会更隔绝与他的来往,再加上宋运辉心思缜密,他未必有隙可趁。他的小聪明害了自己。

    杨巡站在马路上怅然若失,冬日的街头非常灰败,连落光了树叶的梧桐树都是灰败的颜色。杨巡不由得又走回老厂,坐在人去楼空的收发室发呆。他错了,错了。他心痛至流泪。

    杨巡坐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只穿了西装和一件毛衣的人早已四肢冰凉,腹中也早已饿得轰鸣。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错过吃饭时间很多。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慢慢走回家去。他想到一件要紧的事。这两片老厂区拆毁后,他和梁思申本来准备盖一条欧式购物街,梁思申拿来的设计草图和一些她旅游到过的欧洲美丽街道照片都非常漂亮。但这个计划已经被杨巡打入冷宫封存,他前段时间是如此厌恶听到“梁思申”这三个字,当然不会再执行由她经手制订的计划。他现在打算造的也还是购物街,不过主题是服装街,打算投入资金较少,当然也不可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实用而已。

    杨巡这时候灰头土脸地想到,与梁思申一起规划的商场没了,不属于他了。要不,不惜一切工本地重启欧洲购物街的计划?这个想法让灰头土脸的杨巡稍微兴奋起来,要不,就这么定吧。他和梁思申之间已经被他毁得没剩下什么实质性东西,只有这条街的规划,若是实施出来,算是完成两人曾经意气飞扬讨论确定的梦想。杨巡不得不考虑到成本,考虑到市场对如此前卫设计的接受度。但是又不断地催眠自己,算了,不想这些,难得纵容自己一次。等走到家的时候,杨巡已经心下确定,启用尘封多日的旧设计,废弃现有的实用性计划。

    他这才发现他的手机从早上离开寻建祥办公室的时候一直关到现在。他连忙打开,迅捷快速地发出几条指令,让包括杨速在内的手下开始执行新的计划,不容置疑。

    而他也想到,他答应今天去接樊净下班,因为昨天听樊净说他们银行今天来领导视察,办公室人员被要求穿上银行统一的毛料套裙,以示阵容整齐。樊净怕冷,杨巡自然今天早上负责接,晚上就得负责送。只是杨巡现在心里失去对樊净的所有兴致,勉为其难地磨蹭着出门,到了樊净的银行,樊净已经躲在大门里等了一刻多钟。可杨巡还在想着怎么找个借口,他今晚根本不想与樊净说话,更别提可能的一起吃饭或者去她家吃饭。

    樊净不疑有他,一见杨巡的车子来,拉开就急急冲进来,呼着气道:“你来晚了,快,快送我去家里换件衣服,今天我们高中同学聚会。今天打了你一天电话都打不通,你去哪儿了?”

    “在家睡觉。”杨巡简单地回答。但心中不免想到,樊净一直认为自己是大学生,认为自己见识礼仪比他杨巡强,可是看她坐进车子的样子,一点风度都没有。那天他和梁思申一起夜看工厂,梁思申挨冻都不变身姿,对了,那天是他的风衣给梁思申挡风,她可一点没嫌。相比梁思申,樊净那些档次算什么。

    “大白天睡觉?你可真能。”樊净依然没留意早早暗下来的天色中杨巡不快的脸,她正忙着将手放到出风口取暖。

    杨巡没搭理,专心开车,心里开始厌烦樊净。

    送樊净到家,樊净让杨巡等一会儿,她换了衣服立刻下来,杨巡虽然没应,但一直等着。他知道樊净重视她的中学同学,当然重视中学同学的聚会。樊净从市重点中学毕业,同学大多读重点大学,不过樊净读的是普通大学。

    好在樊净很快下来,杨巡又一言不发载上她便走。樊净这才感觉到杨巡的情绪,忙问:“你怎么了?今天不高兴?”

    杨巡点头,依然没吱声。杨巡严肃的时候神情挺可怕,樊净平时常嫌这嫌那,可杨巡真正拉下脸的时候她是怕杨巡的。她只得小心地道:“什么事啊?你可难得不高兴呢。”

    杨巡几乎是有些讥讽地道:“要不等下你让我参加聚会,让我高兴高兴?”

    樊净立刻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装出来骗我这句话的,偏不,才不上你的当。”

    杨巡没理樊净的小聪明,樊净以为这么说可以婉转拒绝他参与聚会,他才不会看不出,只是他今天没兴趣计较而已。樊净见此也不说了,她有点怕杨巡还真腻着非要参加她的同学聚会不可。

    但是车到饭店,正巧两个男同学也到。那两个男同学一看见杨巡送樊净来,一个拦车,一个扯杨巡,叫嚣着把杨巡也扯进饭局。杨巡挣扎不开,只得硬着头皮参加。其他同学也带着男友或者女友,对樊净这一对并不大惊小怪,这回一下聚会了两大圆桌呢。杨巡没怎么说话,众人见杨巡西装革履,举手投足派头十足,都以为杨巡与他们一路。同学聚会更多的是同学聊天,抢着说话都来不及,不会太照顾到家属。酒到酣时,才开始关注随行家属。有灵活的开始与看得上眼的家属交换名片,有人一看杨巡的名片,就惊呼出来。见过杨巡的不多,但是都知道杨巡的两家市场和只有杨巡知道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一家商场。立即有人要来认识杨巡,不免地,有人问杨巡:“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杨巡没回答,只微笑斜睨着樊净,道:“你说呢。”

    樊净最头痛这个问题,她对杨巡蝎蝎蜇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闻言只得道:“有什么可问的,大家还不是差不多。”

    杨巡却冷静地道:“我半文盲,小学毕业。”

    同学们都泛出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樊净真是懊恼死,不明白杨巡为什么非要说出来,更把初中说成小学。听着大家的窃窃私语,她几乎是强忍着才拖延到聚会结束,坐上杨巡的车子就想发飙。杨巡却不等她发飙,就抢着道:“我初中毕业是耻辱吗?你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既然这么看不起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你享受我车子接送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是初中生?你倒是精明啊,又想我钱又看不起我学历,你不三不四算什么玩意儿?你倒是拿出点骨气来不要我臭钱买的礼物不要我接送,我还敬重你,你嫌弃我没文化我也没话说,谁让我文化低只读初中。可你读那么多书,你骨气读哪儿去了?你读那么多书你还买不起车还要我接送,你读那么多书你也不过找个我这样的初中生,你读那么多书你到底读懂多少道理……”

    杨巡骂起人来是实战派,一张嘴泼风一样,不给樊净一点反击机会,全是他在说,没说几句樊净就被骂哭了,可车在路上她不敢开门,只得被一直骂到家,两人的关系就此终结。

    杨巡开着车回到家,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年荒唐至极,他都在忙些什么,自己送上门去让人嫌弃。那些个女人,真正是懂得个屁,他们能看到他杨巡的好处?以前有人看得到,有人还由衷赞叹他思维灵活,不拘一格,可是,他那时懂个屁,他当时没领情,他大错特错。

    杨巡到家后没急着下车,将头埋在方向盘上发呆。好久,才回去家里,但没搭理杨速问他为什么改变计划,而是恹恹地钻进自己房间就睡觉,他悔死了。

    杨巡最终特意去省文物商店,花老价钱买了一串鲜红的珊瑚项链作为送给宋梁联姻的礼物,因为他知道梁思申肯定喜欢这种东西。

    礼物还是通过寻建祥送去。杨巡知道宋运辉本来就忙,而且现在也不大待见他。

    宋运辉看到杨巡送的礼物,不懂这玩意儿的价钱,见不是金不是银,也不是珍珠玉石,以为不怎么值钱,只是投梁思申所好,便收下了,让寻建祥带句话,说声“感谢”,杨巡这才安然。

    宋运辉登记结婚的消息传出去,有不少人主动上来送礼,很多是属于推都推不掉的。宋运辉清楚,这等礼尚往来需要用一场婚宴来打发。但是梁思申不肯办婚宴,她一来是刚见识过梁三的婚宴,那简直是被人当猴耍,一点庄重的感觉都没有;二来她出席过宋运辉与金州旧人的宴席后便断了婚宴的心,她非常不愿被人背后与程开颜比较,她认为那太对不起她,而婚宴上面她无可避免要被这种比较的目光骚扰。尤其是后者,她宁可放弃每一个女孩都向往的新娘子待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选择低调。

    宋运辉理解她,她只要一个“不高兴”说出,宋运辉便知道了她心里的疙瘩,因此没再勉强,但两人都答应让外公作法,被外公押着量体裁衣,制作传统礼服,准备春天的时候在外公的大院里拍结婚照,因为他总得好好给梁思申一个新娘子的感觉,他欠她。对外,他则宣称梁思申受西方教育,不喜欢国内习俗,太有性格,因此不办婚宴。

    而梁父梁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女儿结婚,他们虽然不是很满意,可是婚宴不能不办,婚宴与其说是新人宣告结婚的场所,不如说是新人父母的社交场所,他们得给亲朋好友一个交代。但是梁思申既然拒绝在宋家办婚宴,当然不便太不公平,在自家大操大办,索性一个都不办。一家人沟通不下,梁父梁母只得找上宋运辉。一来二去,宋运辉与梁父梁母恢复良好邦交,但是婚礼的事情依然被梁思申咬牙顶住,三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拿这个小人儿没招。梁父梁母也想到过找外公帮忙,可是外公的主意更馊,外公建议干脆到他美国的大宅去办。

    婚礼的事终于被梁思申一天一天地拖了下来,最终哪边都没办成。她圣诞前夕在美国出差的时候与朋友说起来,满口遗憾。但与宋运辉在一起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得面对。她把遗憾的话留在美国,回到国内,便不再提起,不想给她爱的宋运辉太多压力。

    圣诞休假,她独自开着特意从美国订来的、去年才出品的深灰八缸大切诺基,来到东海总厂宿舍区。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她原来20世纪七十年代型号的,曾经自认非常性格,而且练出她一身业余修车水平的老切诺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