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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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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柳生

    如玉照着他的屁股就踢了一脚:“我拿银子给你做束侑,供你到镇上上学堂,难道就是为了教出一个虎哥一样只会提着斧头拼命的憨货来?供出一个只会千里路上背茶叶的苦力来?

    我耕田,供你读书,待你及第,便是人上人,便能脱离咱们这穷土窝子。你瞧瞧张君,只因是个读书人,那怕他穷的连张草纸都没有,可他见兵不用刃,到了渭河县城里,连首富金满堂都要在他身边赔笑脸。

    虎哥倒有一身的力气,大字不识一个每天头朝黄土面朝天,只会被他娘和陈贡那些人像个傻子一样捉东闹西,猪嫌狗憎。”

    以安康的心理来论,自然舍不得叫从小伴他长大的嫂子走。他一个半大孩子,上面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娘,这嫂子自来顶着天地,等她走了,他的天也就塌了。可她若是不走,眼看哥哥安实的七七祭期将至,到时候若族长陈贡果真强行指婚,如玉一个女人又怎能拗得过族里。

    “嫂子,你嫁给张君吧,他还没有妻室的。”安康忽而抬头说道。

    如玉乍听这话吓了一跳,偏她在陈家店子叫张君臊皮过一回心里有鬼,此时伸脚又给了安康一脚,轻声骂道:“你小孩子怎么能说这瞎话,那张君是京里的贵家孩子,那里寻不到房妻子要找你嫂子?快睡你的觉去!”

    ……

    事实证明如玉还是估算错了,她满打满算筹画了一夜,次日陈贡却没有回村子。非但如此,连虎哥和虎哥娘都没有露过面。她私自去县城的事情,竟就静悄悄像是揭过去了一样。

    当然,如玉也不会掉以轻心,仍还是慢慢的准备着,要与陈贡对抗一回。

    这样又过了两天,如玉正在自家大路畔的麦田里蓐草,便听路上一人高声问道:“小娘子,烦请问个路,这可是陈家村?”

    如玉起身,左右四顾再无人,遥遥应道:“正是,官人要找谁?”

    农村这种地方难见个生人,便是各家的亲戚,因是乡里乡亲,大家都能认得。如玉一见是个与村里各家都对不上好的陌生人,心里还担悬是知县陈全对自己有了什么打算,遂一路挑脚出了麦田,到了大路上。

    这人连连摆着手道:“小娘子言岔了,小的就是个奴才,那里当得起官人的称号。小的名叫柳生,是永国公府的家奴,因我家二少爷在此做个里正,所以来寻他,但不知他的府第如今在何处?”

    如玉边听边笑,再一听他问起府第,笑着遥指道:“你先进了村子,自大麦场头上那条缓坡路一路爬上去,爬到垭口位置,他住在左手边那一家。”

    柳生连连点头,打着千儿谢过,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深看了如玉两眼,心道:这一路行来穷山恶水,真真污了我的眼,多看两眼这小媳妇儿也好洗洗眼。

    如玉那知这小伙子动的心思,目送着他进了村子上了缓坡,仍回地里蓐草了。

    柳生一路往上,见鸡也摇头,见狗也叹气,再看到一个边蹦带跳的瘸子正在扫街,一摊鸡屎眼看叫他扫到自己身上,连连高声叹道:“这秦州府的知府的官儿只怕做不长了。我家二爷是要做驸马的,竟叫他贬到如此破败一个小山村里,没天理,没天理啊!”

    等他走到沈归家门上,再一看那荒蒿半尺高的院墙,并那枯败的院子,越发揉着眼睛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哭完了叫道:“我的好少爷,你可是在此?”

    张君本在院中读书,听到个熟人的声音,出门见竟是京中自家的小厮,皱眉问道:“千里路上,你怎么来了?”

    柳生打着千儿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这才又喜笑颜开的说道:“二少爷,大喜,大喜。一月前太子妃娘娘放出话儿来,说宫里端妃娘娘那里有了准信儿,和悦公主亲点了您为驸马,只怕等皇上凯旋归来,就要为你们赐婚。

    咱家夫人听了这事儿,喜不自胜,又怕邓姨娘知晓了要从中生事,所以如今还未向外人提过,只派了小的来此,叫你赶快的办完了差事好回家去,否则等邓姨娘知道了,在老爷耳边吹点儿风,老爷只怕要替三少爷争公主,到那时,这驸马就得由三少爷来做了。”

    张君记得自己出京时,和悦公主要择亲的事才只有个风声,难道自己前脚走,后脚端妃就已经替公主定下夫婿了?

    他道:“我出京时就曾跟母亲说过,皇家要择婿,选驸马的时候,她一定要一力推了才是,怎么她不但不推,反而又跟邓姨娘两个争起来了?”

    柳生拍着手道:“二少爷,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您做了驸马,夫人脸上有光,将来见了您也有好脸色不是?”

    张君冷笑一声,问道:“老三最近可在府中?在做什么?”

    柳生道:“三少爷自您出京之后,也是整日在外忙碌。不过,四少爷已经定了蔡詹事府上的千金,只怕下月就要完婚了。”

    张君又是一声冷笑,却不接言。他母亲区氏自来疼爱幼子张仕,所以公主选驸马这样的好事,想占那份光彩与荣耀,要推个儿子上去争,又怕娶来公主儿子要受罪,所以赶紧给四儿子说定亲事,也是要把四儿子从驸马的人选里排出去。这样,就只剩他一个了。

    张君又问柳生:“可带了银子来?”

    柳生从怀中掏出个匣子双手奉给张君道:“这是夫人替少爷您准备的,叫你从下头先活动着,她再求一求太子妃娘娘,两头一起活动,只怕能叫太子早早撤了成您,命您回京。”

    张君打开匣子取银票出来,仍把那匣子丢给柳生道:“你即刻启程回京去,我最多一个月就能回去。”

    柳生犹还有些不信:“二少爷您呆在这样一个苦寒的地方,奴才就在这里伺候着您,等朝廷来了旨意咱们一起回京,好不好?”

    张君道:“不必,快快儿的走,这里我自己能应付。”

    柳生到此一口水都未喝,便又被自家少爷给赶出了村子。他出村时恰又遇着如玉挎着一篮子的草要回家,自古嫦娥爱少年,少年当然也爱嫦娥。柳生深深的打了个千字谢过一回如玉,三步一回头的走了。

    张君一人踱到如玉家外院,那颗山桃这几日开的越发烂漫,葫芦也萌了微微的芽儿,夕阳遥遥自红陈寺后的山尖上往下落着,蜜蜂阵阵围绕在那颗桃树上。

    赏公主,实在是意料之外。

    他与庶弟张诚前后只差一天出生,张诚自幼聪颖,性格张扬而又才华横溢,在整个京城,属于走到那里那里都会有姑娘丢手帕,丢香囊,丢扇子的那种。于永国公面前,也是四个儿子当中最受青眼最得宠的那个。

    而张君幼时笨拙,六岁才开始说话,再兼他小时候因行动笨拙被送到五庄观习了七八年的武,就算一路秋闱春闱考上来,可直到去年金殿亲点探花之前,永国公张登似乎都没有正眼看过一眼。就算他如今点了探花入了翰林院为翰林,张登见了,也不过冷笑一声,说个侥幸就完了。

    所以张君听闻宫中端妃有意为和悦公主选驸马择婿,眼光扫到永国公府时,也不过一笑置之,并未采取过多大的行动,概因在他看来,有张诚在前顶着,和悦公主是怎么也不会选到自己的。

    可谁知有生以来,母亲区氏唯一给予他一点怜惜与爱,就给的这样深沉,是一幅权力筑成的刑枷,要套在他的脖子上。

    ……

    “如今天长,从明日起,我给里正大人做三顿饭,您中午也来吃一顿,好不好?”如玉剁碎了杂草和糠喂给了鸡,自院外井里头打水出来洗着手,笑着问张君。

    此时还不到饭点,张君闲来无事,慢慢便走到了如玉家。但在如玉看来,他是饿的等不及,所以来找饭吃的。

    张君道:“倒也不必,一日两餐就很好。”

    她每天要下田下地,回来还有猪与鸡,再多做一顿饭,只怕晚上要睡的更晚。

    如玉洗罢了手又拿葫芦瓢去浇灌葫芦苗子,因见张君还在桃树下站着,压轻了声儿问道:“那天说的事儿,里正大人可考虑好了?”

    已经过了六天了,陈贡不回村子,魏氏似乎也扎根到了县城,短暂的农忙过去只后,只剩下些蓐草移苗的闲活儿,这村子安静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张君当然不可能告诉如玉自己是来此寻玉玺的,他如今苦恼的不是找玉玺,而是怎么才能把玉玺从红陈寺那一众武僧的手里盗过来,盗玉玺这样的事情,如玉当然帮不上忙。所以如玉所想的那个交易,在张君这里是不成立的。

    他仍还攥着那两千两的银票,这些年来母亲区氏唯一给的体已钱,想给这小寡妇,让她能出门谋个生计,从此离了这个地方。手伸到一半,却又起了犹豫:沈归终究不是良配,而她再无亲人,冒然从这山村里跑出去,仅凭那点浅薄的丹青手艺,又怎能谋到生计。

    如玉正准备进厨房去做饭,便听院外忽啦啦一阵人声,先冲进来的却是虎哥,他满头大汗冲进厨房,连声叫道:“如玉,不好了,我叔要捆你到村头麦场上吊着打,你快往山里跑,这里我顶着。”

    如玉持起菜刀在磨刀石上蹭了两蹭,冷笑道:“这是我的家,我又没犯法,跑什么跑?”

    她出门见张君也在,有意要叫他瞧瞧自己的厉害:“里正大人,你也不必出面。今天的事情,我得自己与族长大老爷说道说道。”

    张君来了这些日子,也见如玉又有急智又有气性,问道:“你行吗?”

    如玉强撑着冷笑道:“不行也得行。您若想看热闹便也看得一眼,却千万不要出言相帮。我自有我的计划,必能对付陈贡。”

    张君与虎哥眼看着如玉出门时,陈家店子村的男子们已经到了如玉家门上。

    如玉手中还提着那把菜刀,见七八个男子抱臂站在外院门上,柳眉一竖两眼冷扫着问道:“你们可是来抓我的?”

    这些人正是六天前往县城抓过如玉的那几个,曾被张君放翻过的那个也在其中,此时朗声答道:“正是。你是要我们拎到麦场里去,还是自己走?”

    如玉横了那把菜刀道:“我自己长着脚,为什么要你们拎?”

    她穿过人群一路下缓坡,沿路一村子的人也跟着往下走。村西边陈贡一族的自然是要看热闹,村东边陈传一祖的却是哭丧着脸,冯氏与圆姐儿两个陪如玉一路走着,皆是哭哭啼啼。冯氏还不知从那里翻出条生羊毛的老绵裤来,一路往如玉腰上缠着,吩咐道:“你将它缠紧了,打的时候多嚎两声,千万不敢耍气性闷声,我听闻执鞭的是陈家店子来的,你越不吭声,他越要把你往死你打,听得没?”

    如玉取那生羊毛的棉裤扔了,一路下到麦场里,便见陈贡在把老榆木的圈椅上坐着,身后围着一群本村外村的男子们,而换了件新绸衣的魏氏,也在他身旁不远处站着。

    如玉心道:怪道他前几天不发作,原来这是照准了要收拾我一人,所以要等着二伯娘回来给他做干证。

    新绸衣和新的金耳环不能凭空而来,魏氏既有了这些,肯定早就把如玉卖了,那这私自出村的罪责,她自然全推到了如玉身上。她才进了麦场,便听陈贡吼道:“还不跪下!”

    如玉侧头看了一眼麦场头子上那将近三丈高的大柱子,那柱子到春节时候就会架上秋千,供孩子们顽乐。平常闲直,有妇人颠山走洼私自出逃时,族中便要捆到上头抽鞭子管教。这会儿上面已经捆着粗粗一挂绳子了,显然是给她备的。

    如玉朗声道:“我一不犯法,二不违天理,族长大老爷又还是个活人,好好儿的为何要跪?”

    族长不算朝廷的官,族人们见他,除非有罪才要跪,不然是可以不跪的。若是此时如玉跪了,就等于是承认了错误,所以她才不肯跪。

    陈贡一手拍着那椅背,一边哼哼笑着,声音十分缓和的说道:“无论你当初什么出身,嫁人之前过的什么日子,只要嫁到这陈家村来,就生是陈氏一族的人,死是我陈氏一族的鬼。小小年级仗着有几份姿色就想往县城跑,去了做什么?去做粉头妓子?到那烟花柳巷中去供人取乐?你自轻自贱觉得两腿一掰就能有份不出苦下力的日子过,可我陈贡丢不起这个人。

    既做了我们陈氏一族的媳妇,你便是跳崖上吊,也得死在我的地盘儿上。”

    如玉听陈贡说完,随即问道:“族长大老爷,敢问你觉得奴家是犯了何罪?”

    陈贡两指远远指着如玉道:“私自一人出村而不到我跟前报备,就是大罪,你竟还不自知?”

    如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奴家是一人私自出村?”

    陈贡扫了魏氏一眼道:“这里有个证人,还是你们一房,她说你私自出村,难道你还不服,还不知自己的罪过?”

    如玉摇头:“不但不自知,奴家还觉得自己无罪!”

    张君站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身边还围着圆姐儿并几个小丫头,他也心生好奇,好奇如玉想要怎么跟陈贡一辩,遂也正听着。听到如玉觉得自己无罪时,村西头虎哥娘为首的那一群妇人们先就笑了起来:“听听,多猖狂,竟还敢说自己无罪。”

    陈贡当然也一直在观察张君。陈宝儿这个王八蛋,趁着他们都不在意的时候,把个张君送到如玉家去吃饭,虽陈贡也知张君不可能看上如玉,但吃惯了如玉家的饭,毕竟熟嘴的狗也会护主。他怕张君要出来生事,所以方才一直都是和言。此时见张君并无所表示,胆子遂也大了起来,站起来厉声喝道:“家法是我们男人定的,你个愚妇人只须尊从家法,养老抚幼,干好自已的本分既可,一人出村私自往县城里去谋求下家,这就是你的大罪!”

    魏氏此时也在陈贡面前站不下去了,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溜到了人群中。如玉仍还在麦场中央站着,虽仍是那件粗布大衫,却是挺胸抬头,说出话来不卑不亢,声音高扬:“奴家前些日子借了里正大人的《大历会典》一书来读过,见书中关于人口流动迁徙的卷十九中,没有任何一条命令禁止农村的妇人们不能进城,不能回娘家,为何到了陈氏一族,就连进城,回娘家这样的小事,都必得要给族长大人您报备过之后才能成行?

    奴等妇人虽嫁到了你们陈家村,成了陈氏一族的族人,却也是天地间堂堂正正的人,到这村子里来,下田种地,生养孩子,孝敬公婆,是与丈夫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又不是嫁了谁就成了谁的私产,凭什么行动要受限制?”

    陈贡虽然也知如玉幼时读过点书,不比这村子里别的无知妇人们好糊弄,但因她自来埋头在自己家中,没有出过挑,也没有抢过眼,更甚少在人多显眼处张扬过自己,所以一直以来都有点小瞧她。她这番话声音又大又响亮,又说的句句在理,一时间陈贡竟不知如何回她。

    陈家店子那曾叫张君放翻过的中年人走到麦场中央,声音不高不低,却是人人都能听见。他道:“当然,论理来说,这位妇人并未犯得王法。但是你要知道,天子的律法管的是天下间的百姓,我们一个宗族中的族法,管的却是族人。天子没有规定妇人的言行,但天下的各个大宗族都有自己的族法,用来约束族人,这族法与国法相附相成,才有咱们的家国天下。所以,你的罪,恰是违了族法,族长大老爷仍能打你。”

    如玉没想到这人讲起来竟还头头是道。她反问道:“敢问,族法依何而定?”

    这人答道:“自然是本族几代的老者们,依据本族几百年来的实际情形而定,便是我等,也只有依照,没有反驳的份儿。”

    如玉紧接着追问:“既您是个知礼的长者,那奴家就再问一句。关于妇人们不得私下进城,回娘家走亲戚这一项,几代的长者们又是因何而制定的,但请先生解说。”

    这人道:“咱们渭河县本就是个苦寒之地,有那不知三从四德,不知礼数不服管,心野身贱的妇人们,不肯好好过日子,私自出门之后或者与人苟且私通,或者另寻他处,以致一村之中满是失妇的光棍,丢妻的汉子,所以族中才会有此一例。”

    如玉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很有道理。可是,你们可曾知道,我们这些妇人们因为这样的族法,父母眼看咽气却不敢私自回娘家,等到从族中请来允令再回到家,父亡母丧,最后一眼都不及见。

    我们这些妇人和孩子们生了急病,若遇丈夫不在家,连郎中都不敢串村去请,有孩子活活因此而发烧致死,有妇人肚子疼上一夜最后暴毙,皆是因为这样的族令。所以这族令听起来没什么,可它害人害命。

    因此,前任族长临死之时,曾间批一纸于族法一书中,要求撤销这条族令,但是陈贡当上族长之后,却未遵行前任族长的遗命,非但如此,还撤销前任族长所有的间批,改了许多有利于自己的间批在新的族律中。

    他这样的族长,自己不尊从族法,私篡乱改长者之令已是罪人,我为何要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