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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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长心事

    “那我以后再也不哭了行吗?永永远远,再也不了。”

    叶灵的生日过去还不到一个月,那一天,电话响起的时候,向远还在图书馆里争分夺秒地查资料写报告—说到底她还是个好学生,不管平时杂事怎么多,做学生的本分还是从来没有忘。她自己也知道,世上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天才,无论是谁,想得到什么都必须付出代价,好成绩和奖学金也一样需要用时间来交换。

    她接了电话,一时间不太适应新手机的按键。向远原来有一个小灵通,前几天,叶昀非要用他爸爸给他买的新手机来跟她换。他说自己很少打电话,也不愿意老师和同学们觉得他奢侈。向远也是在这方面无所谓的人,在她看来,通信工具只要能够通话良好就足够了,不过叶昀非吵着要换,她也就随着他去。

    电话是叶昀的班主任打来的,说叶昀打架了,希望向远到他学校去一趟。向远有些惊讶,叶昀这样的孩子跟别人打架的可能性基本上和六月飞雪的概率差不多,但老师不会打电话来开玩笑,电话里又说不清楚,那头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她赶紧过去。向远有些担心,但还是对老师说明了自己并非叶昀的直系亲属,而且也是一个学生,这种事情是否直接联系他的家长会比较好。老师为难地说,他们何尝不知道是这样,但电话打到叶昀的爸爸的办公室,秘书说他现在人在外省出差;想要打到家里,叶昀又死活不让,说妈妈病得厉害,不但来不了,听到这个事病情非得加重不可。好说歹说半天,他才给了老师这个电话号码。

    向远有些无奈,叶叔叔确实出差了,叶太太这段时间以来也真的是身体微恙,但她那是肠胃方面的毛病,调理了一段时间,现在基本也没什么大碍,何来病情加重之说?她估计叶昀是存心不愿意家里的大人知道他闯了什么祸,他大哥在国外,总不能让叶灵、杨阿姨去做挡箭牌吧,不找向远找谁?

    向远最终还是放下书,赶去了叶昀所在的初中,在教师办公室见到了眼角和腮边红肿一片的他。其他打架的孩子已经被各自的家长领走,只剩下叶昀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跟老师大眼瞪小眼。

    叶昀的班主任一见向远,不由分说就大吐苦水。按她的说法也是强调叶昀平时绝对不是争勇好胜,会跟同学动粗的孩子,可这次却有不少“目击证人”指出的确是他主动挑起事端,一个人跟另外三个男同学扭成一团不说,被老师强行拉开之后,那三个被打得哇哇大哭的同学都不知道叶昀为什么突然跟他们翻脸动起手来。老师把打架的孩子通通带到办公室,叶昀也承认自己打架不对,就是死活不肯向那几个跟他打架的同学(老师的说法更倾向于“被他打”的同学)道歉,也怎么都不肯说打架的原因。

    向远一走进办公室,叶昀就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被向远要笑不笑地横了一眼,头低得下巴都快贴在前胸的衣服上了。向远没跟叶昀多说,只是满脸诚恳地代他向老师承认错误,并且表明态度,无论这孩子是为什么打架,回去之后一定会转告他的家长好好管教,另外,那几个同学的医药费叶家一定会负起责任。就这样赔了好一会儿的笑脸,又再三保证,才将闷嘴葫芦一样的叶昀领出了办公室。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学校的绿茵路往外走,直到把教学楼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向远才在无人处伸手按了按叶昀肿胀的嘴角,“行啊,你出息了,不但会打架了,还以一敌三,够英勇的啊。”

    她下手不轻,叶昀皱着眉咝了一声,但似乎自知理亏,在她不冷不热的话语中露出讪讪的神情。

    向远看到他的样子,问了句:“痛不痛?”

    他犹自嘴硬,很快摇了摇头,“不痛。”

    向远笑出声来,“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打肿脸充胖子’了。好,好,不痛就好,我猜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今天表现得如此神勇了,那就走吧,二少。”

    她走得很快,大概叶昀腿上也有伤,微跛着追了几步,有些吃力,见她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干脆原地不动地喊了一声:“你要骂就骂吧。”

    向远回头啧了一声,“没工夫跟你耗,我骂你干吗呀?不就打架嘛,你又不痛,你爸也不缺那点赔人家的医药费。”

    “他们说我像女孩,说我穿裙子比李莉莉要好看!”

    “什么?”向远微张着嘴,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消化叶昀这大声喊出的话里的意思。她往回走了几步站在他身边,“你刚才说什么女孩?谁是李莉莉?”

    “李莉莉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是个女的!”他的语气仍是恨恨的,清秀的一张脸上义愤填膺。

    向远愣了几秒,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想来是几个小男生在一起玩,其他三个大概说了些叶昀长得像漂亮女孩之类的话,结果糊里糊涂挨了顿揍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虽说是三个对一个,可那几个从小在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孩子怎么敌得过看似文弱,实则被家乡的大山锻炼得身手灵活、体格强健的叶昀?

    叶昀看着强忍住笑的向远,心里的委屈和身上的疼痛让他再咬牙也控制不了地红了眼圈,赌气道:“你笑吧,反正我的死活也没人管。我最恨谁说我像女孩,再让我听见我还得揍他们。”

    向远知道叶昀从小就不喜欢别人说他好看什么的,还在李村的时候,有乡亲夸他文静漂亮得像女孩似的,他听了总是闷闷不乐,但也仅止于心中不快而已。没想到现在长大了几岁,反倒对这个更介意了,莫非十四五岁真是到了男孩子最敏感的年龄?

    她摇了摇头,用指尖蹭蹭他发红的眼眶,“至于吗?”

    他别开脸,“反正我不后悔。”

    “后不后悔是一回事,我是说犯得着动手吗?你拳头是铁做的?打在别人身上,你自己不受罪?”

    叶昀一个没忍住,眼泪就落下来了。向远无奈地环视四周,已经有人好奇地看了过来。她低声训斥道:“哭什么哭,还说不像女孩子,男孩子有你这样的吗?”她说着,揪着他往人少的树荫间走,然后叹了口气,和他并肩坐在草坪里的一块大石头上。

    叶昀哭着,偷偷瞄了一眼向远寒着的脸,“你烦我了吧?向远姐。”

    “你再这么没用我真要烦你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我以后再也不哭了行吗?永永远远,再也不了。”

    向远苦笑,“别说以后,现在先把眼泪停了再说。是你把人家给打了,你哭个什么劲?”

    叶昀迟疑着抽了抽鼻子,低声说:“真的很痛!”他一只手捂住脸上的伤处,另一只手把裤腿给卷了起来,小腿上瘀青一片。

    “你现在知道痛了,刚才不是金刚不坏吗?你这个样子,就算我能把你从老师那领出来,回家怎么交代?你爸还有你阿姨还不是得骂你?”向远恨其不争地埋怨道。

    这时叶昀才渐渐止住了泪水,咸涩的液体淌过面颊上的伤口,钝痛中交织着刺痛。

    他说:“我爸爸和阿姨他们是不会骂我的。”

    “那你还让我到学校领你,见我闲得慌是不是?”向远想着自己写到一半的报告,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我不想麻烦他们。”也许是说话的声音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叶昀的话越来越含糊。

    向远愣了一会儿,收起了脸上的不耐烦,柔声问:“叶昀,说实话,叶家的人对你好吗?”

    “好,很好。”他立刻说,似乎害怕向远不相信,又补充道,“真的,他们对我很好的。我爸那么忙,可他恨不得把什么好的东西都给我,只要我开口。阿姨也是,她身体不好,但还是很关照我。大哥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他们’一家?”向远若有所思地复述了一遍。

    叶昀有些黯然,“向远姐,我已经尽力了,做个好孩子,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他们都已经够烦了。虽然我知道,即使我闯了祸,我爸也不会像教训大哥那样指着鼻子骂我。他总觉得对不起我,一看到我就想起了我妈,恨不得能找到补偿我的机会,唯恐我跟着他生活以后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我宁愿他骂我,像他对大哥一样。你觉得吗?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像个局外人。”

    向远说:“别胡思乱想。”可她也找不出更有力的安慰他的理由。叶昀这孩子,别看平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他眼睛比谁都亮,心里比谁都明白。

    “叶灵呢?那叶灵对你怎么样?”向远没有办法,只能转移话题。

    “叶灵?她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我觉得不是因为她讨厌我,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反正她这人就这样。”叶昀用脚尖拨了拨地上松散的泥土,“向远姐,我问你个事。你讨厌叶灵是不是?”

    他问完就一直看着向远。在这双眼睛下,本想断然否认的向远竟然说不出违心的话来,她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这么说吧,叶昀,我跟她没有什么过节,可是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喜欢另一个人,你觉得呢?”

    叶昀笑笑,疼得咧了咧嘴,依旧玩着脚下的泥土,“是因为我大哥吧。”

    向远想笑着说“你懂什么”,可话到了嘴边,那个她最擅长的笑容却怎么也出不来,是的,谁都明白,就连这个半大的孩子也看出来了,唯独他,唯独他还在装糊涂。

    “你生气了?”叶昀扯了扯她的衣袖,有些不安,“我随便乱说的。”

    “别说我,说说你自己,叶昀,你喜欢叶灵吗?”

    “我……我只是觉得她挺可怜的。”

    “可怜?锦衣玉食的可怜?”

    “向远姐,我觉得她这两年越来越不对劲了,到底怎么了我说不出来,像是……像是病了,我不是说身体上……”

    向远明白叶昀的意思,如果说过去叶灵给人的印象只是一个过于敏感纤细的女孩子,可现在据叶太太说,她对外的交际越来越少,基本上接近于零。对任何事情好像都没有兴趣,整天觉得困倦和疲惫,可晚上老是睡不着。吃什么都觉得淡然无味,课都不想去上了。叶秉林夫妇带着她看过很多医生,身体上除了贫血,基本没有什么别的疾病,人却是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向远觉得如果说叶灵有病的话,那病的根源绝对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里,甚至,可以说在脑子里。可她不能说,也许叶秉林夫妇比谁都知道女儿的问题,他们只是不愿意接受,也不想承认。这几年,叶秉林的生意越来越成功,叶家放在哪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他们可以有个身体生病的女儿,却不能有个“那方面”有问题的病人。

    有时向远问自己,是不是盼望着叶灵这个人干脆消失,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这个人存在于她和叶骞泽中间,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再说,她和叶骞泽之间真正的问题,最大的障碍真的是叶灵吗?她不愿意深想。

    向远问叶昀:“对了,你听说过关于叶灵生父的事情吗?”她跟很多人一样,都知道叶灵是叶太太和叶秉林结婚前生的,可是跟谁生的,叶灵的生父又去了哪里,就像一串谜,很少有人知道真相,就连叶氏夫妇也绝口不提。向远不是管闲事的人,即使她和叶家关系这样亲厚,也从来没有想过打探当中的因由,可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个答案也许跟叶灵的问题有很大关系,甚至对于她向远来说,也远比想象中的要重要。

    “叶灵的生父……”叶昀仿佛想起了什么,却仍是摇头,“向远姐,我也不知道。”

    向远不是没有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然而她明白叶昀性子的执拗,他不想说,追问只能适得其反,于是她摆了摆手,“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也是随口一问。”

    叶昀听她这样说,心中更觉矛盾,他不是个嘴碎的孩子,也本能地觉得有些事情不该乱说,可坐在他面前的又不是别人,是向远。他从来没有想过拒绝她的要求,即使她从不勉强。

    “向远姐,其实我也是有一次不小心偷听到姑姑她们说的。”他口中的姑姑即是叶秉林的几个堂妹,“有一次她们来吃饭,私下好像提过一次这件事。她们说得很小声,我也没听太仔细,就记得她们说,阿姨她是被人……被人……”他带着瘀伤的脸上有明显的泛红,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字眼,便含糊地带过,越说越小声,“是被人那个什么之后,才生的叶灵。我,我是听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本来是打算对谁也不说的,可是你问我……向远姐,你知道我说什么吗?”他担心自己说得不明不白,可又不知道如何详解。还好向远没有再提出疑问,她的眼睛看着别处,没有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才叫了他一声,“叶昀。”

    “嗯。”

    “你听来的这些都是没有凭证的闲话,忘了就好,别再跟人提起了行吗?”

    “我知道的,我不会跟任何人说,除了你之外。”

    向远打量他的眼神温和了很多,“你啊,别再让我大老远地跑到学校来领你了,也别动不动就较真。长得怎么样是爹妈给的,当你真正像个男子汉那样来想事情了,也就不用担心谁说你像女孩。还有,叶家是你家,不是‘他们’家,你身上流着的是跟你大哥一样的血,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叶家的人。”

    叶昀点头。向远会责备他,会教训他,她算不上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姐姐,可妈妈不在了之后,他只有在她身上,才找得到一种叫作“亲昵”的感觉。要是在过去,他恨不能投进向远的怀里流眼泪,可是他知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他答应过她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可以为她流血,却不会在她面前哭泣的男子汉。他不想永远做她眼里那个怯懦的孩子,一遇事就软弱地寻找她的怀抱,而是想长出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坚实肩膀。她不一定需要,也不一定稀罕,可至少她会知道,叶昀也是好样的,不比任何一个人差。

    向远未必知道叶昀心中壮志汹涌,虽然在后面的日子里,她隐约察觉得到这孩子的一些细微变化,可这变化更多的是令她感到又惊讶又好笑。那天她领他回到叶家,他满脸的伤把在家的叶太太惊得手忙脚乱。尽管在学校医务室已经对伤口做过简单的处理,可出差在外的叶秉林还是打电话让妻子把叶昀送到医院做了一次全面系统的检查,确认只是皮外伤,才松了口气。这孩子跟在学校一样,打死也不说为什么打架,不管用酒精消毒还是换药,牙都咬紧了还说不痛,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说了一晚的胡话,据守了他大半夜的杨阿姨说,反反复复就听见他嘟囔着:我没哭,我没哭。

    伤愈之后,叶昀令人费解地开始对运动着迷,尤其是篮球,还专门喜欢挑太阳最大的时候在球场上折腾。只可惜他天生皮肤白皙,好不容易晒黑了一些,转瞬又白了回来。他在房间里做了个标尺,早晚都测身高,恨不能一夜之间揠苗助长。

    准备上高中前的那个暑假,叶昀到G大去给向远送东西,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女生宿舍楼,却在走道尽头的洗漱间附近撞见好几个仅着贴身衣物的大学女生。那些女生吓了一跳,叶昀更是面红耳赤,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好不容易找到向远,一见面就抱怨为什么这栋楼里的人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向远憋着笑解释,这里一向禁止男生出入,所以她们都没料到会闯进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叶昀不服气,说要是这里不让男生出入,看守宿舍的阿姨怎么会把他给放了进来。向远当时边点钱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大概阿姨觉得你还小吧,小男生不在禁入范围之内。”叶昀连声抗议,“怎么还小?我都快上高中了。”向远不作声,把钱又仔细点了一遍,才站起来伸手在他头顶比画了一会儿,“你看,你比我还要矮半个头,不是小男生是什么?”

    叶昀因此大受刺激,向远在南方女孩子中算是比较高挑的,一米六六的个头。女孩子若是瘦的话,容易显得比实际海拔更高。叶昀挺直了腰站在她的面前,头顶也只是与她的眉毛齐平。这个认知犹如一个惊雷,劈得他晕头转向,甚至忘记是怎么告别向远回到家里的。后来很长一段日子,晚上想着这件事情,他都不安得难以入睡。好几次做噩梦,梦见自己不但长不高,反而成了侏儒,然后惊恐地被吓醒,一身冷汗—他想象不出一个侏儒怎么能成为向远的依靠。

    就连叶秉林夫妇也发觉了他的焦虑:他每天测身高的次数比吃饭的次数更多;以往从不主动提要求要买东西的孩子,转弯抹角地缠着爸爸和阿姨给他买各种促进骨骼生长的营养素;打篮球更是像疯了一样。就连远在异国的叶骞泽也接到这个弟弟的电话,他偷偷摸摸地问哥哥十六岁的时候有多高,还问什么同是一只长颈鹿生的两只小鹿有没有可能一只高一只矮。叶骞泽莫名其妙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向远,向远才发觉自己无心的话让这心事重的孩子都有了心魔。尽管不知道叶昀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向远还是想出办法来开解他,她对叶昀说:“你爸是高个子,你妈妈也不矮,看你大哥就知道你以后绝对矮不到哪里去。你这孩子,怎么没事尽操这些闲心?”可是叶昀哪里听得进这些?那次到G大去给向远送东西以后,他再跟向远同行,都不愿意跟她肩并着肩。向远后来想,要不是高一那年,这孩子开始像春天的小树一样迅速抽枝,大半年时间从教室的第二排被调到了倒数第三排,不知他还会不会为这件事一直郁郁寡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