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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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康元年的春天,暖得早。

    湖面的冰,一月份就化开了。冒芽的柳条,化雪的草地,还有草地上钻出来的野花,成片的浅绿娇红,一路蜿蜒下去。

    新皇见此景象,龙心大悦,说是好兆头。而这春意,越是往南便越浓。

    从京城,跨过襄阳城,越过淮河,直到大河的南岸。

    “这寿县虽不是什么州郡大城,却是咱们淮南这儿数得着的了。淮南富庶,专产名茶,您二位是从京城来的,瞧咱家的茶如何?”年迈的茶博士捧着长嘴壶给面前两位客官倒上了,笑问一句。

    这一桌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还算强健的中年男人,领一个身材瘦弱、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老伯,您家的茶是雨前龙井呢,我想喝明前的。”坐着女孩子眉眼弯弯一笑,回答道。

    边上的男子登时拉下了脸,呵斥道:“什么明前雨前,挑三拣四!”又朝茶博士讪笑:“都是好茶,不必换了。不过是我家的女儿自幼宠坏了,性子刁蛮。”

    茶博士寒暄几句,赔笑离去。坐着的女孩子却又嘟囔一句:“不就贵上个几文钱么。说了要带我吃香喝辣,这一点点就吝啬了。”

    男人一口气顶在喉咙,差点喷出了茶,竟扬手要打。

    女孩嘻嘻一笑,放低了声音道:“你打呀。我这张脸可是你的营生,打坏了,少卖几十两银子呢!”

    “你,你你……闭嘴!”男人恶狠狠道。

    女孩的声音极轻,本是不能被外人听见的。可偏巧还是有许多的人扭头望过来——这女孩子面上的秀美,在寿县这样的小地方是难得一见的。大家闲闲地喝着茶,本就有许多眼尖的人隐隐窥探,更遑论此时闹出了动静。

    男人瞧着四周,脸上一慌,咳嗽一声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要再吵着要和那个穷小子私奔,我打死你!”

    四周人顿时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是个为女儿操心的父亲而已。

    女孩子低头喝茶,不再说话了,抿着的唇角上似有不甘。

    她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被拐了。

    但问题是……

    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父母是谁。她醒过来的那一天就落进了人贩手里,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一路向南。

    她能记得的,就是最开始上路时,车外头有人说着一口地道的京城话。她就是说京城话的,那么自己应该是京城人。脑子里也记得九州的地形,但她实在记不起关于自己的信息了。

    那时候她浑身都是伤。后脑鼓着一个硕大的包,里头是血块,上头敷着药;手臂上一块一块的擦伤,大腿上有一个刀子捅的不深的血眼;喉咙上是一大片的紫黑色,从铜镜里看到的时候她吓了一跳,猜测自己曾险些被人活活掐死。

    据男子所说,他是在倒塌的城墙下捡到自己的,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她的伤看似严重,却都不致命,男子花了点钱给她买药治伤,走了几日后就渐渐地痊愈了。

    可惜,伤好了,记忆还是没找回来。

    喉咙似乎受了些内伤,男子不愿意花大价钱给她买好药,只用那些治疗皮肉伤的三七和白药敷着。外头一大片的青紫褪去后,内里还隐隐作痛,说话时声音里总带着沙一般。

    就这么一路走,南下,到了淮南。

    身边原本有三个少女同行。一路下来一个一个地卖出去了,留下了自己。

    她不知自己的命运会到达何处,但想办法逃跑,是必须要做的。

    “走吧。”男子在茶桌上留下几枚铜板,站了起来。

    女孩子也连忙起身,低着头,文文静静地跟着往外走。豆蔻年华的少女,款款迈出的步子,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优雅让男子也忍不住侧目。

    这是自己手上最好的一件货了,男子想着就笑起来。

    想起刚得到这个女孩的时候,还以为她被城墙砸死了。自己看她的衣料昂贵,想要偷去僻静之地扒了卖钱,便捡了去。

    结果,不单是那些身外之物价值连城,女孩子也还活着。擦干净了面孔,瞧着虽不是倾国倾城,倒也有几分姿色。

    京城宫变,战火滔天,多少达官显贵都落魄了。这个女孩子在战乱中走失,被倒塌的城墙砸晕过去后又落进了自己手里,谁知道她从前是多么显赫的身份呢?中年男子想象不出来,但当初从女孩身上扒的金银和衣裳换的钱,他和几个同伙分了,足够大家吃喝数年。

    后头女孩子的伤好了,行走活动起来,自有一番气度,那种高贵的气质是令他震惊的。兼之模样还算出众,这货色,应是他几年里最上乘的一笔买卖。

    唯一可惜的是,他请那个做老鸨的干姐姐过来瞧货的时候,老鸨道:“不是完璧了。”

    不是完璧……这价钱都要打半折不止了。

    但就算如此,老鸨也说了,这女孩是贵胄出身,细皮嫩肉,最受江南富户的喜爱,比这一车的处子都要金贵。

    “你也别想着跑了,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我不会让你吃苦的。”男子低低道。

    少女抿着嘴唇笑,道:“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这一路下来,做牛车、坐船,我可何曾忤逆过一回?那小翠儿,红花,张小娘她们三个,都想着法地逃跑,和你闹,不听你话。我可闹过一回?”

    男子呵呵笑了:“倒也是。”

    他绑的这几个丫头,偏数着这一个安静懂事。就连方才在茶馆里,也只是压低了声音说话,并不是存心要闹的。

    “我此前就同你说过,我家里都抄了。”女孩的声音凄楚起来:“新皇下旨,杀得一个不漏,故而我不能告诉你我究竟是哪一家的。只是我明白世事无常,我能活着,已经比我那些家眷们有福了。若是能被你卖出去,做个富贵人家的妾室,我还求之不得呢。”

    “那可不!”男人说着,抬眼看了看前头的酒肆:“你这话爷爱听!究竟是名门望族里出来的,就是和那些野丫头们不同,见识不俗!你放心,你是富贵命,爷我会给你寻个好去处的。虽然不贞了,江南那些富商们倒没那么讲究,送你去高门大院里伺候老爷,还不照样是穿金戴银、享荣华富贵?和你从前的日子也不差了。”

    许是心情好,他说着,领女孩上酒楼:“咱们吃一顿好的!”

    女孩抿唇一笑,心里却叹了一声。

    她并非胆子小、不想跑。只是这人贩子颇为老道,她一直没抓住机会。

    小翠她们几个,心思浅薄,在街头嚎啕大哭求救有什么用?这个男人一直宣称自己是女孩子们的父亲,有闹的女孩,都一律说女儿想和人私奔,围观者便都不再深究。等到了无人处,又狠狠教训一番。

    唯有自己,一路乖巧听话,还博得了男人的几分好感,对她有些放松了。

    她要找的,必定是那种一击即中的机会。

    酒楼上人来人往。女孩子随男子上了二楼,坐下来,先喝了一碗热腾腾的江米酒。

    “我不喝了,喝多了过敏,我的脸就疼。”女孩子摸着自己的脸颊道。男人听着紧张起来:“脸怎么又疼了?”

    女孩子最要紧的就是一张脸。她说喉咙疼自己可以不管,但说脸疼,就不能不重视了。

    这个女孩的面孔光洁白皙,也没有带伤的,但总是说脸疼。自己还花钱请郎中给她瞧,也没瞧出什么来。

    “现在疼得比从前轻多了。许是再过一个月,自个儿就好了。”女孩子道。她隐隐记得,自己的脸疼似乎是有原因的,而且不是因为疾病……

    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就好。”男子松了一口气:“我给你点不过敏的东西吃,小二,上牛肉羹和桂花糯米藕。”

    “我想吃蜜蜡肘子!”女孩子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了。

    男子的脸色又不好看了。

    “前头非要喝龙井,这会儿又要吃肘子!牛肉羹不是肉么?”男子瞪着眼睛道。

    “我想吃蜜蜡肘子。”女孩子平平缓缓地重复了一遍。

    男子败下阵来,问了小二价钱,脸色又黑一层,滋着牙道:“半吊子钱呢!你个败家的!”

    女孩撇撇嘴道:“我自幼都是山珍海味长大的,这才能养出一身细皮嫩肉。你应该知道,若是吃的不好,等再走上十天的路我这脸色可就蜡黄了,到那时,你说怎么办呢?”

    “好好好,给你吃!”男子无奈,复叫小二加了菜,嘟囔着:“可真是难伺候!”

    这个女孩子吧,懂事是真,难伺候也是真的!

    吃的喝的,住的穿的,无一不挑!

    不一会儿牛肉羹和桂花糯米藕先端上来了。男子大快朵颐,女孩先要了一碗清茶漱口,才开始动筷子。

    只是又等了半晌,肘子迟迟未上。

    女孩等不及了,命小二去催菜。小二为难道:“客官,您要不要换一道菜?咱家招待不周,退了钱也是成的,只是,您要的肘子……下头来了一户军爷,都要这道菜,后厨的食材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