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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别离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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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别离越州

    咸满州盛夏的风都是温热粘稠的,借着不愿早起,还在睡懒觉的金乌只露出半个额头,府衙后院,裴家已经整装完毕。

    当差与不当差的衙役们沉默地立在府衙中,不止他们,府衙的刀笔吏等文官也都赶了过来。

    随着裴家车队缓慢从府衙门口驶过,他们抬起脚,默默地跟在马车身后。

    一路上,百姓们安静地站在道路两侧,不吵也不闹,看着裴寓衡和宣月宁的马车在自己面前驶过,而后抬步坠在后面。

    宣月宁悄悄掀起车帘,瞧见了一张张熟悉的脸。

    纵使不舍,也知道咸满州不是久留之地,长痛不如短痛,像被烫着似的快速松了手。

    薄薄的车帘重新盖上,挡住了裴寓衡和她的视线。

    马车一路前行没有任何犹豫地驶出城门,而就在离开城门的那一刹那,马车停下了。

    在他们出现那一刻,静谧的空气中翻涌着人声的嘈杂。

    此时天刚亮,城门外已经站了等候半晌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像是将整座咸满州的人都搬了过来。

    怪不得他们走的这一路,夹道两旁的人那么少,原来都到了城外。

    城外多宽敞,咸满州街道就算再宽广,也容不下那么多人,众人便默契的寻到了这里。

    这些人里,站在最前面的是贸易区的胡商们,今日裴寓衡离开,他们不约而同停了自己的生意,赶来相送,本应人声鼎沸的偌大贸易区,此时一个人都没有。

    裴寓衡和宣月宁对视一眼,先后从马车中下来,他们一露面,人们也十分开怀,却一个个都压制着自己,没有大声喧哗。

    随后,宣夫人和两个孩子、高公公、和随行的郑家管事们也纷纷下了马车。

    在众人不解和震惊的目光中,以库狄蔚文为首,众胡商齐整整地上前一步,给裴寓衡和宣月宁施礼,“谢过裴州长和七郎,愿你们日后前程似锦!”

    凡是给江南捐过款的胡商们,无不感激两人,一个可以考科举的名额,对他们来说比性命还要重要。

    他们的子辈再也不用像他们一样,赚着辛苦钱,还要处处受打压,也能翻身考科举,改变身份做个良人甚至官人。

    裴寓衡肃着脸,往日里的妖艳红唇,今日都被金乌光芒照射而变得色浅了,他同宣月宁一道还礼,起身后道:“诸位请起。”

    库狄蔚文上前一步,他的绿眸如春水汪洋,温暖明亮,“裴州长,七娘,此去一别,盼望我们洛阳再次相见,我们胡商一起为你们准备了礼物,不过你们要再等等才能瞧见。”

    而后他又低声真挚道:“多谢你们。”

    他骨子里就不是个会钻营的,可天生会做生意,眼光毒辣,又生性悲悯,江南水灾,有裴寓衡和宣月宁牵头,他捐了这一年从贸易区赚到的一半身家。

    是咸满州捐款最多之人,故而科考名额,他一举获得三个,足以让他改变他们这一支在大洛的命运。

    此时没有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状况,库狄蔚文深知自己和宣月宁此生无望,又对裴寓衡敬佩有佳,言语间落落大方,已然是看开了。

    裴寓衡也再次朝他拱手,“库狄郎君不必言谢,都是我应做的。”

    他是咸满州父母官,自然要为他们着想。

    两人交谈片刻,库狄蔚文看向宣月宁,眸中无了眷恋,清朗一片,“七娘,可惜我在洛阳尚无铺子,不然待你回去,我定能相帮一二,不过我不在洛阳,他们可有在洛阳开铺子的。”

    他说完便退下,身后走出四名胡商,都是在贸易区随便跺跺脚,对整个大洛经济都能产生影响的商人。

    他们将信物交给宣月宁,让她到了洛阳凭信物去找他们,他们在洛阳也有产业,届时定会相帮。

    宣月宁将东西交给雪团妥善保管,又谢过他们,他们连连后退,直言该谢过他们二位才是,本想送些东西给裴寓衡,又怕损了他的名声,只好变相对宣月宁好些。

    在咸满州谁人不知,裴州长和七郎夫妻一体,都是好人。

    胡商们给过东西,便有序地退到了一旁。

    咸满州的百姓一直等待着,终于轮到了他们。

    他们人太多了,只好派了十个人代表他们,这里面有耄耋受人景仰之人、有同昭儿骥儿一般年纪的稚童、有同他们关系密切见面还能调笑两句的妇人。

    “裴州长、七郎,咱也不会说文绉绉的话,我们都高兴你们能走,以后去洛阳,做大官,做大生意!”

    “你们对我们做的事情,我们一定会讲给自己的孩子,让自己的孩子再讲给孩子。”

    “我们会记得你们一辈子。”

    “我们舍不得你们。”

    他们最后人人都带了哭腔,不光他们,身后的百姓们无不偷偷抹着眼泪,不想让他们瞧见。

    明明非常想挤上前来同他们说说话,可还是记着自己是咸满州的百姓,不能在高公公和郑家人面前,给裴寓衡丢脸。

    明明已经非常失望自己没有被选为那十个代表,可还是真心实意为裴寓衡开心,他们的裴州长这么好,就该升官!

    小孩子是最天真无邪的,他们跑到昭儿和骥儿身边,往日里交好的小伙伴抱着两个孩子不松手,“呜呜,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你们可要记得我们啊!”

    他们一哭,就像会传染似的,大人们也都绷不住了,哭声渐渐传开。

    裴寓衡眸中复杂,像是火山要喷发的前兆,又像是平静海面下暗流涌动,他轻轻扶正腰间悬挂的镂空香囊球。

    “诸位哭什么?日后还会有相见的机会,你们只想哭,不想同我和七郎再说说话?”

    他的话,在今天柔和的不像他。

    “可、可以吗?”

    人群中有人怯怯问道:“会不会太耽误时间?”

    “怎么会,不急。”

    兴许,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宣夫人牵着两个孩子也走到二人身边,人们四五个人排着成一排到他们二人说话,有祝福、有叮嘱、甚至还有那大胆的小娘子向裴寓衡诉说爱意。

    他们都知晓,只是说说罢了。

    然而裴寓衡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了宣月宁的手,“抱歉,我已有意中人。”

    这么多人面前宣月宁的厚脸皮也禁不住,挣脱着想将手抽出来,只听他低声道:“莫闹。”

    小娘子们目光锃亮,她们就是开个玩笑,看见裴寓衡待宣月宁这般好,自己也为两人开心,又暗自感叹,可惜她们不是七郎,也做不到七郎那般支持裴寓衡。

    金乌高高悬挂,而后渐渐西移。

    他们在城外停留了将近一日,连午饭吃的都是百姓们给送来的饭团。

    还有那没来的及亲自同他们说上话的,主动说:“让裴州长走罢,时候不早了!”

    众人点点头,裴寓衡能够在城外等候他们和他们说话,他们已然满足了。

    人群渐渐散去,之前被选出的十个代表重新从人群中走出,将一个红绸包裹的东西交给宣月宁。

    爽利的妇人干粗的手按在宣月宁想推让的手上,“我们知道给你们送东西你们不能要,咱也不能在洛阳大官面前,给裴州长找事情,咱们裴州长最是清廉,可不能坏他名声。”

    放在手里的东西还颇有重量,摸上软软的,似乎是布料,“婶子,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如此了,赶紧将东西收回去。”

    妇人道:“这里面是百家被。”

    宣月宁和裴寓衡齐齐一愣,百姓中有人说道:“你们去洛阳,我们就看不见你们成婚了!然后就一家出了一块最好的布。”

    “裴州长和七郎可别嫌弃我们,我们都把布洗的干干净净的。”

    妇人继续说:“大家将布缝在一起给你们未来的孩儿做了几床百家被,七郎,收下吧,都是我们的心意,不值几个钱,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宣月宁喉头一哽,那日大家给他们凑成婚钱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裴寓衡将她怀里的百家被接了过来,“多谢诸位,日后我与月宁有了孩儿,立刻给你们送信。”

    “那,那,把信儿送给谁啊?”

    裴寓衡一身长袖宽袍,风度翩翩,却珍重地捧着百家被,“你们放心,无论我与月宁成婚还是有了孩儿,都会写信告知安州长,托他跟你们说。”

    百姓们七嘴八舌的呼喊,“不要忘了我们啊!给你们的钱要用!小孩子皮肤娇嫩,百家被要是不能用,就别给孩子用了。”

    “不会,它很好,我们会给孩儿用的。”

    宣月宁都来不及害羞他说孩儿的事了,转头让雪团将钱盒拿出来,抱着钱盒对他们道:“你们给我们凑的钱,我都收着呢,到时候我就带着它们出嫁,我永远是咸满州的七郎!”

    说完这句话,泪水夺眶而出,心中酸涩不已,胸腔中仿佛压着什么重山一般。

    “哎,好好好,你们得用。”

    “裴州长、七郎,你们快走吧!”

    “是啊是啊,到了洛阳,要给我们写信,我天天去府衙门口守着。”

    在百姓们的叠叠催促中,他们重新登上马车。

    宣月宁打开百家被上的红绸,婴儿拳头大小的布料你一块我一块紧挨在一起,为了好看,还用相同颜色的色块缝出了可爱的形状,这样的被子,竟足足有五条。

    最后那一条,上面的布料全变成了拇指大小,一整张被都是用密密麻麻的长条拼接而成。

    所有的被子内里用的都是上好的绸缎。

    她伸手摸了摸它们,从这条摸到那条,哪条都舍不得不碰。

    突然一阵响彻的鼓声从身后传来,随即歌妓独有的嗓音响彻在这万物萌绿的天地间。

    她们唱着豪放之辞,舒着心中的不舍与祝福。

    宣月宁一把掀开车帘,和裴寓衡一起朝他们身后看去。

    就在城门口,被胡商用百金请来的歌妓们,脚踏大鼓,舞动身姿,身上红裙随风飘扬,像是一朵朵开在田野间的倔强小花。

    渐渐的,她们的声音中混入了咸满州百姓的声音,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一首送别辞,被他们反复歌唱。

    直到车队变成的小黑点都消失不见,袅袅余音才散尽。

    我们只祝你们平安康顺。

    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