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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2

    祖母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愤怒,重重撞击在赵瑀的心上,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毫不留情地灭掉。

    “瑀儿!”侧立一旁的王氏见女儿呆立原地,忙拉她跪在赵老太太面前,求情道,“母亲,不能全怪瑀儿啊,当时那情况她又能怎么办?一旦和温家退亲,瑀儿这辈子可就全毁了,还望母亲开恩呐。”

    主人的家事,下人们自然不能看热闹,一个个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原本不大的房间立时显得空旷起来,赵瑀跪在那里,陡然一阵发冷。

    老太太面沉如水,“此事无须再谈,已派人去取她的庚帖。——瑀儿,你如今不堪为他人妇,回去等着,过后自有人安排你的去处。”

    王氏大惊,泣声哀求道:“母亲,再给瑀儿一个机会吧,那温家公子对瑀儿几多情意,必不会同意退亲,为咱们赵家前途着想也……”

    “住口!”老太太厉声打断,“越说越不像话,未婚男女私生情意,你是在嘲讽我赵家的规矩形同虚设?你这样也配做赵家的媳妇?给我滚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王氏早被老太太拿捏得死死的,往常让她往东绝不敢往西,这次是涉及到女儿的终身才强撑着分辩。

    老太太一发怒,她便擎不住了,身子一软歪向旁边。

    赵瑀忙扶住母亲,情急之下,声音不由升高几分,“祖母您这是往绝路上逼我!”

    赵老太太瞪大双目,讶然又愤怒地盯着孙女,“逼你?是你在逼赵家!天下谁不知道赵氏女最是忠贞节烈,赵氏女就是女德的典范!走出去谁人不夸?谁人不慕?可你看看你,竟和一个下贱的小厮滚作一团,赵家百年的声誉因你毁于一旦啊!”。

    刀子一般话狠狠扎进心窝,赵瑀捂住心口,疼得喘不过气,“我才是受害的人,为什么定要说是我的过错?说的那么不堪……我是被人救了,又没做什么丑事。”

    “这便是最大的丑事!你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无论什么原因和外男搂搂抱抱,就是失了名节!”大概是痛骂过后消了火,老太太的口气缓了下来,“瑀儿,你身为赵家嫡长女,理应为妹妹们做个表率。——之后该怎么做,不用祖母多说了吧?”

    名节有失的赵氏女无颜立足于世,祖母之意不言而喻。

    轰一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冲击得脑子也有些眩晕,赵瑀四肢都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凭什么?她并没有错,为什么要她去死?凭什么!赵瑀出离愤怒了,嘴唇咬得发白,面孔绷得紧紧的。

    显而易见,这个面相温婉的女子,有着自己的倔强和坚持。

    王氏怎能看女儿去死,闻言已是泣不成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瑀儿素来孝顺,求您留她一命……不然送她去家庙,此后再不见人也就是了。”

    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微微颤动,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半晌才叹息一声,“瑀儿是我亲孙女,我能不心疼?若是在别处还好,可那是在晋王府,她是在整个勋贵圈子丢了脸,不严加处置,赵家七座贞节牌坊就成了京城的笑话,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和别家走动?”

    鼻子一阵发涩,赵瑀强忍着没哭,“我早该明白的,赵家的脸面全靠女子的贞节牌坊撑着。”

    老太太登时大怒,恨不得立时叫人绑了赵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愿手上染血,更不愿背上逼死孙女的恶名。

    “瑀儿,家风家规如此,祖母也是迫于无奈啊。”老太太神色黯然,双目一闭,两行浊泪顺腮而下,“饶你容易,可往后再有人犯错,罚是不罚?你父亲是赵氏族长,因疼爱女儿徇私舞弊,又怎能服众?今后如何管教族人?脊梁骨都要让人戳烂。”

    “你母亲说送你去家庙,唉……你大约还不知道,你父亲的任命下来了,升调国子监司业,掌儒学训导,最是注重名声容不得半点瑕疵。京城的人爱嚼舌头,只要你还在,总免不了风言风语,久而久之还不定传出什么话来。到时候你父亲的仕途可就全毁了!”

    赵瑀起先脸上还带着冷笑,渐渐的,笑容凝固了,消失了。

    “看看你的母亲,你只顾自己活命却不管她的处境,女儿名声不好,她能在族人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做人不要太自私,父母含辛茹苦生养你,不求你回报,可你也不能生生拖死他们。”

    老太太深深看了她几眼,缓缓说:“瑀儿,为着你最后的体面,为着你父母的名誉,自尽吧。”

    她话音虽然温和,但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王氏呆住了,她用迟钝的目光看着女儿,徒劳地抓着女儿的手,如梦呓般喃喃自语:“不、不,肯定还有办法,我的瑀儿不能死……”

    赵瑀也愣住了,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半点血色全无。

    老太太凄容惨淡,哀声道,“瑀儿啊,你从假山上跌下的那一刻,你的命运已然注定了。”

    必死的命运?

    巨大的悲哀如潮水一般袭过来,涌进了赵瑀的嘴巴、鼻子、耳朵,无法呼吸,胸口炸裂般的疼,疼得最后已不知疼痛为何物。

    悲伤过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她眼中现出与年纪不符的畸零苍凉,认命般地说:“孙女知道了。”

    王氏哭得声嘶气噎,只是拼命摇头。

    老太太抹去眼角的泪花,“好孩子,你终究没枉费赵家对你的教导,终究没辜负父母对你的养育之恩……”

    “孙女还有个要求,”赵瑀打断祖母的哀叹,异常平静地说,“我不想欠着人情债去死,救我的那个小厮,我要答谢他。”

    老太太没想到赵瑀会提出这么个要求,撇着嘴猜测她有什么打算,好半晌才沉吟道:“晋王府的奴仆,谢是肯定要谢的,不然显得咱家失了礼数——派个管事的去就行,你去见面算什么,没的丢人。”

    “我总不能连救命恩人是谁都不知道,不然……您就强行送我上路吧。”

    老太太嘴角抽搐两下,忽一笑说道:“外头的事我老婆子也不懂,能见不能见的,叫你大哥出面料理。”

    赵瑀沉默着,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门嘎吱嘎吱开了,满庭的阳光瞬间倾泻进来,给她的身影镶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她的脊梁挺得笔直,带着最后的骄傲,迈过高高的门槛,缓慢又毫不犹豫地走进这绚烂的光芒当中。

    赵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错了。

    然而下一瞬她就否定了这点疑虑——一个名声有损的嫡长女,无论多么出色,对赵家都没用了。

    一天的喧嚣过去,这个夜晚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没有风,连虫鸣也听不到一声,死一般的沉寂。

    伺候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赵瑀的院子里不见灯火,不见人影,到处黑黢黢的暗影重重。

    她坐在角落,将自己藏在黑暗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脚步声传来,门外亮起一团昏黄的灯光,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妹妹,你歇息了吗?”赵圭低沉的声音惊醒了赵瑀。

    她忙点亮蜡烛,开门请大哥进来。

    赵圭不到二十,长相很是俊朗,因总拧着眉头,眉心间有道深深的竖纹,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不少。

    他打量了下妹妹,目光含着些许痛惜,顿了顿才说:“祖母已经和我说了。”

    赵瑀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人叫李诫,伺候晋王爷笔墨的,在王府众多奴仆里也算是号人物。”赵奎撇撇嘴,此时他的神情与老太太像极了,“外院小厮竟出现在内宅,看来王府也不过如此,还不如咱们赵家的下人懂规矩!”

    赵瑀只是沉默。

    没有得到附和,赵奎便觉无趣,转念想到妹妹的处境,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默然片刻,闷声说:“那人什么脾性咱们并不知晓,若是个爱四处炫耀的人,你贸然与他相见便极为不妥。大哥的意思,你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咱家自会另派人去酬谢他。”

    赵瑀点点头。

    妹妹如此乖顺,赵奎突然有些难过,“我打听好了,明日他出府办事,咱们在王府后面的巷子等着……你今晚收拾一下,见了他,大哥……送你去家庙。”

    最后一句话,他深吸了几口气才说出来。

    赵瑀猛然抬头,满脸的惊骇,只是盯着大哥不做声。

    赵奎不由移开了视线。

    “竟这么快,”赵瑀颤声说,“我又企盼什么呢,早晚的事罢了。只是母亲那里,哥哥你要多留心,我担心她一时受不了……”

    想哭,却哭不出来,喉咙干涩得厉害,像是有团棉花堵着,生疼生疼的。

    她转过身去,“夜深了,大哥请回。”

    身后一声叹息,门开了又关上,脚步声渐远,周遭复又一片宁静。

    噼啪噼啪,黑暗中,烛花爆了又爆。

    烛花爆,喜事到,也许她的死对赵家而言,的确是件喜事吧。

    赵瑀轻轻吹灭了蜡烛,陷入无边的黑暗。

    翌日傍晚,赵瑀拎了个小包袱,静静站在垂花门等着大哥来接她。

    这是她在赵家最后的时光,没人来送她。

    赵圭走来,看见妹妹的穿戴,微微皱了下眉头。

    赵瑀穿了淡蓝白莲纹印花交领长衫,白底绣兰草马面裙,头上只簪着一根白玉珠簪,和一朵小小的粉色绒花。

    并不华丽的服饰,却衬得她格外清丽温婉。

    赵家节烈的女子须一身素衣才对,但赵圭想了想没有说话,叹道:“马车在外面,走吧。”

    赵圭专捡着僻静的道路走,一路上赵瑀只听到车轮单调的转动声。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下了,车外传来嘈杂声。

    赵瑀偷偷掀开车帘。

    这是一条不宽的巷子,拐角处有四五个总角孩童在蹴鞠,呼啦啦跑来跑去;四五个妇人围坐在一起,一边择菜一边说笑;还有小贩们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尖着嗓子高声叫卖。

    真热闹,真好!

    日头渐已西斜,殷红的光给天空染上温暖的绯色,五彩缤纷的晚霞从西向东延伸开来,将这片屋舍树木都笼罩在无与伦比瑰丽的华盖中。

    漫天霞光下,巷子尽头走来一个男人。

    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晃晃荡荡,吊儿郎当,看上去松松垮垮的一个人,可他的腰杆是直的。

    明明是小厮的短打衣着,却丝毫不见谦卑怯懦。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人偏头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