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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头的是济南知府杨江,四十多岁,圆胖脸弯月眉,嘴唇很厚,据说嘴唇厚的人忠厚老实,但李诫瞧着他那双精光闪烁的三角眼,怎么也不能把他和“老实”二字联系在一起。

    杨……李诫心中一动,问道:“兖州的杨通判和你是亲戚?”

    大概是没料到李诫会如此直接,杨知府脸色微滞,杨通判和李诫不对付,他是知道的,因此停了几息才答道:“是同族兄弟……大人,他那人脾气又臭又倔,就是个二五眼,如果冲撞了您,您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李诫笑道:“你也忒瞧不起你兄弟了,二五眼能做稳稳当当地做通判?你也忒瞧不起我了,他是讲话难听,我却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你可倒好,我一脚还没踏进济南城,你就给我扣上心胸狭窄的帽子,叫下头的人怎么看我?”

    他讲话不留情面,丝毫没有官场上说话留三分的做派,杨知府又是一惊,不过到底城府很深,沉得住气,马上无奈一笑,“大人,是下官一时失言,莫怪莫怪。”

    知府也是一方大员,他伏低做小地作揖赔罪,这幅景象映在迎接的大小官员眼中,就有点新官到任三把火的味道了。

    李诫看着鸦雀无声的一群人,上前几步提高嗓门喊道:“诸位同僚,今儿个是我到任第一天,承蒙各位看得起,特意来城门口候着,我李诫十分的感动,也领了大伙儿的情!大家都挺忙,我就说几句,说完了,你们各自回去当差。”

    “第一,咱们都是领皇上的俸禄,顶顶要紧的就是办好皇上的差事。别存什么拍马屁的心思,只要你差事办得好,自有你的前程在,如果推三阻四敷衍了事,那对不起,我李诫只好请您老挪挪地方。”

    “第二,我李诫最恨贪官污吏,谁的手不老实,敢压榨老百姓的血汗钱,敢伸手从国库偷银子,嘿嘿,别怪我李诫翻脸不认人。”

    “第三,我李诫不敢欺君,和皇上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玩弯弯绕。你们呢——”李诫食指一翘,虚空点了几下“如果敢哄骗我、欺瞒我,哼,老子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小鬼儿,非逼得你跳黄河不行。”

    李诫不按套路出牌,上来就立下三条规矩。底下的官儿何曾见过这样直白的上峰,个个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答话。

    李诫挥挥手,大大咧咧说:“得,该说的我已经话说完了,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杨大人,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本来打算走的杨知府只好又转身回来,垂着双手听他有何吩咐。

    李诫嘻嘻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老杨别介意,我不是冲你,你看,我刚上任,连咱们有多少家底都不知道。嗯……你这样,回去盘下库,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把济南府的藩库账目给我弄利索了。”

    杨知府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说道:“大人,半个月时间太紧了,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我本想给你十天的,已经给你打出富余量了。”李诫整了整袖口,漫不经心道,“如果账物一致,三天都用不了。这算提前和你打招呼,让你把帐弄清楚了给我。不止济南,整个山东我都要查一遍,其他几个府,我可没耐心再等他们理清。”

    杨知府眉棱骨微微一跳,一时摸不透这位新贵的意思。转念又一想,不管他是有意为难自己,还是真想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他是顶头上司,自己接着就是!

    随即他拱手道:“下官领命,定会如期完成差事。”

    “好好,我就知道杨兄办差不含糊。”李诫立时喜笑颜开,就像一个胸无城府的毛头小子,眨着眼睛道,“杨兄,我没念过什么书,做事顾头不顾腚,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当官当了十几年,资历阅历都比我深,往后可要多帮衬帮衬我。”

    他先是措辞严厉不假颜色,后又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把杨知府弄得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袋发懵,心里发紧,完全被李诫搞糊涂了。

    官员们逐渐散去,李诫复又登上马车,笑道:“瑀儿,看你相公一来就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想给我下套儿,也得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赵瑀说:“你刚到就给他们下马威,会不会不太好?如果引起他们反感怎么办?”

    李诫冷笑道:“反感?随他们便!你也知道,我资历浅,又不是科举出身,虽说有皇上的宠信在,到底没啥底气,就怕镇不住这帮人,所以必须要立威。他们都精明着呢,心机又深,一旦让他们瞧出来我露怯,往后我这官就没法当了。”

    “可我瞧着,你对杨知府还挺和气的样子。”

    “孔先生说做什么事都要一张一弛,杨江是四品大员,我要用他办点事,光让他怕我可不行,还得适当亲近亲近。”

    “你用他干什么?”

    李诫神秘一笑,“摸鱼!”

    赵瑀不明白。

    李诫解释道:“乡下人摸鱼,先要把水搅混了,鱼在浑水里看不清去向,昏头涨脑的,这时候抓鱼就容易得很。”

    赵瑀很想问问他要抓哪条鱼,却知道有些事她不能问,问了反而让李诫为难,便笑道:“你总说鱼啊鱼的,我都想吃鱼了,听说济南的糖醋鲤鱼是一绝,我可要尝尝。”

    李诫调侃道:“好说,巡抚太太要吃,满济南的厨子们还不上赶着巴结?你就坐在府里等着,晚上这道菜准摆到你面前。”

    进了城门,马车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到巡抚衙门。

    巡抚署衙坐北朝南,占地将近百亩,足有七进院落,西角一处竹苑,南面引了泉水,绕后宅而过,在南花园聚成一大片海子,其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怪石布局巧妙,更有一片十几亩的梅林,景色极为别致。

    前衙后宅,器物用品一应俱全,还有若干粗使仆妇,都在二门垂手肃立,恭恭敬敬候着主人的到来。

    赵瑀下车换乘轿子,直接到了正院上房。

    后宅诸般琐碎的事自有周氏操持,她只管往炕上一躺,舒舒服服歇着即可。

    李诫安顿好娘和媳妇,他没有休息,甚至连口茶也没喝,换了一身褐色棉袍,黑色棉鞋,戴着六合一统瓜皮帽,腰间还掖着一杆旱烟杆子,还贴了胡子,塌肩驼背,乍一看就是进城的乡下人。

    赵瑀看了,抿着嘴笑了半天。

    李诫捋着唇边的两撇小胡子,嘻嘻笑着:“光听底下人说不行,百姓过得好不好要自己看,自己听,我去街上转转,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你和娘别等我。”

    掌灯时分,婆媳俩用过饭,周氏咂着嘴,颇有些回味无穷,“济南的糖醋鲤鱼是好吃,一点儿土腥味没有,明儿再叫汇泉楼送!诶,那伙计说他家的烹虾段也特别好,明儿咱们也尝尝,我掏银子请客!”

    赵瑀笑道:“怎么能让您花钱,该我们孝敬您。”

    周氏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嗨,你们的银子给我孙子留着吧,我有钱。”

    赵瑀眼神微闪,挥退伺候的下人,凑到周氏跟前问道:“娘,您总说金矿金矿的,您还记得矿山在哪里吗?”

    提起这事,周氏顿时来了精神,一拍大腿道:“我正想找机会和你们念叨念叨这事,大概齐的位置我还记得,好像就在这附近。现在我儿在山东可是最大的官,找个矿山,应不是什么难事吧……”

    赵瑀笑道:“等他回来,咱和他说说,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必须得行,哪个当官的只靠俸禄过活?谁都得有个产业不是,你看他,也不买房子置地,也不开店铺做买卖,只一门心思办差,有权不用,真够傻的!我都打听了,开矿二八抽课,民间也不是不能开采。把这处矿山找到,让他把开矿权拿过来,也算一处进项。”

    周氏满怀憧憬,赵瑀却知没那么简单,就算找到了矿山,依李诫的脾气,他也不会以权谋私。

    果不其然,月上树梢时,李诫回来了,他一听周氏的打算,马上摇头,“娘,矿山是要找,我拿着鱼鳞册先核对一遍就去找,但是你不能存这主意。你儿子立身不正,还如何管教下头的官?”

    周氏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当官为的什么?不为钱不为权那是傻子,以前你官小,我就不说什么,现在封疆大吏,皇上又这么宠信你,怕什么啊。哼,过得还不如乡下的土财主!”

    李诫皱起眉头,语气也变得有点生硬,“娘,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儿子呢,您老人家省点事。不缺吃不缺穿,又有你钱花,丫鬟婆子一大堆伺候着,您还有什么不满足?”

    周氏说不过儿子,顿时气恼不已,一拂袖走了。

    赵瑀安抚他说:“别看娘表面不服气的样子,大事还是拎得清的,就是有点挂不住脸。”

    “你把她给我看好了,千万别让她生出是非。”

    “放心,”赵瑀抚着肚子,“过了腊八就是年,娘且得忙活过年的事,等过了正月十五,我差不多就到日子了,到时候又有得她忙。等孩子出来,我敢和你打赌,娘肯定抱着孩子不撒手,外头什么事她都不管了!”

    李诫叹了一声,“希望如此吧。我今天上街转了一圈儿,济南府的确矿产不少,但大多是煤矿铁矿,还有石类石材,唯独没听说有金矿……我明天去查鱼鳞册,如果也没有,唉,又是一桩案子!”

    翌日,李诫拿来全省的鱼鳞册,和一干书吏账房反反复复核对了三天,没有发现金矿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