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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几天的暴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复又晴空万里。

    巷子的积水顺着排水沟,哗哗地排向河内。

    济南知府衙门,杨知府拧着眉头,盯着手里的信默不作声,明显,他遇到了难事。

    这是温首辅的信,信中并未提及任何朝政大事,只是谈了谈京城的天气,琐碎日常。

    他说,今年不同往年,六七月份本应是炎夏难熬,然京城简直凉爽得不像话,就连天上的骄阳,也失去往日的光彩,毫无生气。

    还说道,齐王从皇上那里得了一本前唐的碑帖孤本,极为珍贵,转送给他作寿礼。若他日来京,请务必过府一同赏鉴。

    信的最后,温首辅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齐王喜好书法,近来却似有桎梏,一直没有进益。杨兄文采斐然,于书法上颇有见解,可适当来信指点几句。

    杨知府放下信,深深叹了口气。温首辅的信,读起来就是两个老友的聊天,但深一层的意思他看出来了——皇上龙体欠安,齐王圣眷隆重。

    最要命的是温首辅暗示他上书朝廷,奏请立储!

    杨知府知道,这一本奏上去,是拥立之功,还是党同伐异,他今后的仕途升迁全在此一举。

    自古储君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尚在,齐王身为嫡子,没有理由不登基。

    他思忖片刻,提笔写奏请立储的折子。

    “老爷!”长随立在门外,轻声禀报,“魏大人到访。”

    魏士俊和李诫私交匪浅,杨知府立时反应李诫要拿自己开刀了,但随即想到,自己为官多年没贪过一钱银子,根本不怕他查!

    杨知府忙将奏折掖到一旁的书摞里,整整衣冠,淡然吩咐道,“请魏大人进来。”

    一阵霍霍的脚步声,魏士俊摇着扇子踱进来,啪一声,合上扇子,抱拳道:“杨伯父,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杨知府和魏大学士是同科,听魏士俊叫一声“伯父”,便知他论私交,因笑道:“贤侄请坐,你一来,我的心就直打颤,心道我的家产单子早报给李大人了,也都查过了,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魏士俊忙摆手道:“不是,我相信您的为人,你不屑贪!我就是来拜见您,带了点儿南直隶的特产,省得回京后,我爹说我不懂礼数。”

    杨知府抬眼看了看他,眼神微闪,“你何时回京?”

    他负责督查,什么时候回京,山东这摊烂事就什么时候能清理完。

    “最迟下月中旬——其实我压根不想回京,糟心的事儿一大堆,我去南直隶,就是为了避开。唉,哪知道又被皇上叫回来了。”魏士俊颇为头疼地揉揉额角,“一想回去又要应付齐王,我脑壳都要疼裂了!”

    “齐王……”杨知府心砰砰跳起来,不由身子微微前倾,佯装不解道,“殿下那么好的脾气,你怎么得罪他了?”

    “伯父误会了,他是心烦,总拉着我喝酒,我酒量又不行,每次都喝个伶仃大醉,少不得挨我爹一顿臭骂!”

    “他是天潢贵胄,深得皇上宠爱,有什么可烦?”

    魏士俊同样凑近过来,悄声说:“家宅不宁!他那没过门的正妃,听说心有所属,根本瞧不上他,一心想拒婚呐!”

    杨知府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大惊失色道:“怎么可能?”

    “我一开始也不信,可齐王说,这是他那侧妃亲口告诉他的,哦,没过门的侧妃。正妃和侧妃据说以前关系还不错……看这乱的,我都替齐王头疼!”

    “那、那,结亲……”杨知府想说,结亲岂不成了结仇,但马上察觉这话不是自己该说的,遂掩饰道,“天家的亲事,岂能儿戏?再说年少夫妻,总需要一段时日的磨合,我看过不了多久,齐王又会是另一番滋味。”

    魏士俊叹道:“谁知道呢?我们一起长大的几个都知道,殿下不争不抢,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却最讨厌听从别人安排。就是皇上让他办差,也要事先问过他的意思,若是有人强塞给他……唉,不可说不可说。”

    他晃着脑袋,手中的扇子摇得呼呼响,“咱就是听吆喝跑腿儿的,皇上让干什么,咱就干什么,旁的,咱可管不了喽!”

    杨知府捋着胡子,“是,咱们只管用心办差就好。”

    魏士俊笑呵呵站起身,作揖道:“伯父,巡抚大人着我去兖州查账,请恕小侄先行告退——这个李诫,可真是一飞冲天,官儿都比我大了好几级!有什么比我强?不过胜在揣测圣意上头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每次都能猜对,也真是神了!”

    他摇头晃脑,长吁短叹,一边抒发感慨,一边踱着四方步去了。

    屋里很安静,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从门口袭来,吹得满屋子书页哗啦啦响,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杨知府。

    他从书摞里拿出那个折子,思忖良久,终是偷偷烧了了事。

    天气渐凉,夏天似乎还没怎么热几天,秋天便悄然而至。

    八月初,又是接连两天的大雨,好容易天气放晴,却要换上夹袄御寒了。

    这日李诫难得在家,赵瑀便提议道:“今儿天凉,咱们晚上吃火锅子,你刀工好,把剩下的两条黄河鲤片了,可惜婆母不在,她最爱吃这口。”

    李诫半躺在炕上,手里正拿着藤球逗儿子,闻言无奈笑道:“我派人请了她三遭儿了,就是不回来,她在老家被人当祖宗敬着,甭提过得多滋润了!还要翻盖老家的房子,唉,随她去吧!”

    赵瑀笑笑,“那我去准备了。”

    “嗯,多准备点,魏士俊说不定要来家里吃饭。”

    赵瑀愣了下,索性说:“我看免了,他一来,玫儿总找借口往前凑,我都快摁不住她了。”

    事涉妻妹,李诫也不知说什么好,试探道:“不然我问问魏士俊?”

    “别问了,我看他对玫儿没那个意思。这男人喜欢女人,用不着说,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李诫一听精神了,坐起身,用力瞪大眼睛,再使劲眨了两下,“瑀儿,你怎么知道?”

    那表情分明是说,看我,快看我眼睛里有什么!

    赵瑀忍俊不禁,捂着嘴笑道:“老夫老妻了,快消停消停吧。”

    李实撇着小胖腿坐着,看爹娘笑,自己也拍着小胖手咯咯笑起来,身子还往前一窜一窜的,一不小心,整个儿往炕沿下栽倒。

    李诫一把捞起儿子放回炕上。

    李实更是乐不可支,还努力往前栽倒。

    赵瑀笑道:“他以为你和他玩儿呢!”

    李诫干脆和儿子玩起“你摔我接”的游戏,正是满屋子笑声时,门帘外响起莲心的声音,“……老爷,潘大人求见……”

    笑声渐渐停了,李诫摸摸儿子的小脸,“儿啊,等爹爹办了这桩大事,什么也不做,专门陪你和你娘玩三天!”

    赵瑀失笑:“快算了吧,这话说了无数遍,没一次作准。快去吧,别让潘大人等着。”

    李诫出了房门,见庭院中那棵新栽下的梧桐,在微风中摇动着枝叶,浓翠欲滴,便知这棵树已然成活。

    他回头笑道:“瑀儿,明年就能开花了!”

    赵瑀抱着儿子站在门口,阳光照到廊下,背后是暗沉的影,面前是灿烂的光。

    她从暗影中走出来,润泽的脸莹莹发光,“好,到时我们一起赏花。”

    风吹过,树叶轻响,李诫顺手摘下一片叶子,吹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路眉欢眼笑地来到签押房。

    潘知府以最大的毅力克制着,才没抬手捂耳朵。

    “大人,”他咳了一声,“士绅豪强私吞兼并土地,私炉铸银,都拿到了实证和口供!”

    李诫兴奋得满面红光,“好!我这就写奏折,还有老潘,你去找杨知府,说我要弹劾温老头!”

    “这……稳妥吗?他和温首辅一向交好。”

    “我今天就能将奏折送上去,直接呈递御前。你拖住半日,他就是想给温首辅报信都来不及!这是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他不笨,应该知道怎么做。”

    潘知府半信半疑,暗自想着怎么措辞,领命而去。

    李诫文不加点,半白半文,不消一个时辰写了奏折,连带卷宗,令人火速送往京城。

    隔日午后,这封奏折就摆在御案上。

    当晚,秦王奉密诏进宫,直到子时才从宫中出来。

    又过了两日,正当相府四处发请帖,筹措温首辅五十五寿辰之时,李诫弹劾温首辅的奏折,在早朝上被念了出来。

    李诫从官员家产异常之处入手,历数官吏在征收税赋时的贪墨行为。

    官商勾结,压低粮价,迫使农民用更多的粮食换银子交税;以银子成色不足为由,提高税银征收比率;私炉铸银,赚取火耗银子;秤兑作弊,压低扣秤,层层盘剥。

    无数农户被赋税征银搞得交不起税银,只能贱卖土地,充作佃户,或自卖为奴。而这些土地,几乎都被大地主暗中兼并。

    总归是富的越富,穷的越穷,老百姓早已困顿不堪。

    李诫直言,温首辅的税赋策略,极容易造成民乱,理应早早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