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文学 > 十二年,故人戏 > 37.第三十六章 今岁故人来(2)

37.第三十六章 今岁故人来(2)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全职艺术家牧龙师

一秒记住【阿里文学 www.al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段孟和不像在开玩笑。

    “他”

    “我在北京见到傅侗文,聊过肿瘤这方面的东西。所以他才把他父亲托付给我,”段孟和说,“但我看过他父亲的病历,很复杂,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接手这个病人。这样我会更有把握。”

    沈奚去拿茶杯,低头喝茶。

    这两年他并没有在她的世界消失,大公报和新青年,还有别的小报上时有傅侗文的消息,不管大小报纸,对他的评价都很糟糕:说他公开支持段祺瑞政府,是背叛革命的叛徒,是北洋派的走狗,也有说他是黑心企业家,军阀背后的吸血鬼。

    就是这样的抨击言论,让傅侗文在她的世界一直存在着。

    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担心,这样的路,他走得太艰辛了。

    还以为很难再有交集,没想到他的父亲被送到了这里。

    不过既然报上都说傅侗文支持段祺瑞,那他和段孟和能见到也不奇怪。沈奚将茶杯在手心里轻轻转了半圈:“为什么不送去仁济,或者北京也有很好的医院。”

    “在国内,还有谁在这个领域高于你我?”

    这倒也是。越是有名,名流病患来的就越多,滚雪球一样,就这样名声在外了。其实想想一开始也是巧合,接诊了个有名的病患,治愈后报社来安排采访,顺势宣传了这个新成立的西医院,也宣传了他们两个。

    “走吧,先去看看再说。”她搁了茶杯。

    说着轻松,人到了病房外,还是心神不宁起来。她定了定心神。

    “你在傅家,和这位老人家是不是有嫌隙?”段孟和问。

    沈奚想了想,摇头。

    她记忆里的那位老人家十分严厉,只见过两回,一回是在书房里,试着复辟时代的官服,一回是在观戏的楼上。此刻回想,面容都是模糊的。

    段孟和推开病房的门,两人一先一后,举步入内。

    这间病房是单间,是医院里最上等的房间。

    傅家老夫人,也是侗文的亲生母亲在沙发上坐着,身着旧时裙褂。因是长途而来,舟车劳顿,老人家坚持不住地合了眼,在打盹。

    纵是如此,也身子端着,连耳边碧玉的坠子都纹丝不动。

    沈奚比段孟和落后半步,进屋时,没见病床上的人,先听到傅老爷的声音,虚弱地说:“段公子来了。”自袁世凯倒台,傅家大不如从前,要不是靠着傅侗文的颜面,他这样的“前朝”遗老,绝攀附不上正当权的段家人。

    是以,见到段孟和,哪怕人再不舒坦,也殷勤地招手,让丫鬟把自己扶正了。

    傅夫人也慌忙着睁眼,对段孟和笑着说:“段公子。”

    她瞧见个女医生,本就惊讶,再看清沈奚的脸后,更是怔在那里。

    沈奚对她颔首:“傅夫人。”

    段孟和把沈奚推到身前,对傅老爷说:“这是我们医院在肿瘤方面最好的医生,沈医生。”

    此时,沈奚看清了面前的傅老爷。

    哪里还有昔日不怒自威的气势,浑身浮肿,银发满头,裹在病号服里的身体也肿胀着,眼睛勉力睁开,要和沈奚招呼寒暄,嘴唇将将张开时,他认出了沈奚。

    沈奚以为老人家只是吃惊于在上海见到自己,或是震惊于自己的职业。

    不料傅老爷嘴唇颤抖着,剧烈咳嗽起来,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段孟和快步上前,扶住他,傅老爷激动地把他的手拉开,指着沈奚:“你你滚出去”

    沈奚怔住。

    “你,”他咳嗽着,“你是要和他一样,要我的钱来了段公子、段公子,不要让她进来,我不想要她给我看病。”

    屋内的两个护士也都困惑着,不解这个老头和沈奚的关系。

    沈奚进退为难,段孟和却好似猜到这样的结果,安抚着说:“你先冷静下来。”

    “不,你让她离开,段公子,我不是质疑你们医院,但这个女人我不想看到她。我不会让她为我治疗,她只会是我的催命符!段公子,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

    傅侗文的父亲止不住地咳着,无助又无措地握着段孟和的手。

    段孟和回看沈奚,她方才惊醒。

    若不是因为这个病人特殊,她早该离开,不能引起病人的情绪激动,这是她这个医生该有的素养。沈奚退到病房门外,隔着木门上的玻璃窗,看到段孟和安抚着傅老爷后,背靠着医院的墙壁,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她离开,没有任何冲突发生,她在傅家就是个无人在意的女孩子。

    为什么今日会这样?

    门被打开,段孟和迈出:“跟我来。”

    沈奚看他的目光,猜想他会要解释这件事,于是跟上他。两人从病房那层楼回到他的办公室,段孟和唤来一位住院医生,交待了要给傅侗文父亲做的检查项目后,他锁上门,回身看她:“刚刚我有两句话没交待清楚,本以为你去看一下不要紧,看来还是我疏忽了。”

    沈奚疑惑地看他。

    “傅侗文送他父亲来时,要求过,不需要你来插手这件事。”

    他特地要求?

    沈奚更是困惑:“我不懂,你们两个到底交涉了什么?明明我们是最好的搭档,他应该知道,或者说他不清楚,你也应该从专业角度告诉他。”

    “并没有什么,”段孟和欲言又止,“也许他考虑到昔日你在傅家——”

    “我在傅家什么事都没有,只和他父亲见过两回,”沈奚两年来从未主动提起在傅家的一切,“未有争执,未有纠葛,甚至当初我离开也和他父亲毫无干系的。”

    当初就算是她留下,至多是嫁给傅侗文做妾室,傅家光是“妾室”这样身份的女人有几十个,她又不会特殊。

    沈奚迟疑不定。

    傅侗文是怕和自己再有瓜葛,才不愿自己插手这件事?难道辜幼薇会计较?可这事关他的父亲,哪怕他们父子隔膜再深,也是血脉难绝。

    她忽然问:“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你要去找他?”

    “我今天不想讨论私事,”沈奚尽量让自己平静,“我想问一问这位患者家属,拒绝医生诊病的理由是什么。”

    段孟和点头,抄写了一张地址,递给她:“这是他在上海的公馆地址,”地址后写了三位数的电话号码,“这是他留的联系电话。”

    “他安排了明天见他的父亲,还会带律师,我想,今晚他会到上海了。”

    沈奚接过那张纸,对折了,握在手里。

    “沈奚你有没有想过,傅侗文不是过去的他了?”段孟和话里有话。

    她抬头。

    “你是关注时事的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段孟和说。

    沈奚迟疑了一会:“你是想说,他不是一个好人?”

    段孟和苦笑。他并不想和她因为傅侗文的转变而有争执,因为沈奚明确说到过傅侗文在她心里的位置。可傅侗文这两年名声在外,每一桩事他都有耳闻。往更早了说,傅家三公子名声也从未好过。当年在游轮上,段孟和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就是不愿和他结交。

    若非沈奚,他不会提点这些。

    段孟和是个无心政治的人,也不齿于在背后议人是非。

    办公室内,突然陷入让人不安的寂静里。

    她很想辩驳,却无法为他开脱一句。

    就连沈奚自己也仅凭着虚无缥缈的“信任”二字,把那些有关他不好的传闻都过滤了。让她真去解释,她一无证据,二无立场,三傅侗文不会想任何人为他辩解什么,而第四点,她也没有立场为他辩驳。

    沈奚收妥地址和电话号码,又拿走了傅侗文父亲的病历,告辞而去。

    公馆地址在公共租界里,而她住得地方和医院都在法租界,走过去远,叫黄包车她又觉得奢侈。早晨已经叫过一次了,这样想,还是走路好。

    走到半截上,沈奚又改了主意。

    长途而来,他父母都在上海的医院就诊,那么太太也应该是要陪着来的。

    于是她折回去,到边界上掏出租界工作的证件,又回了法租界。到宽敞的路上等了一会,车身通红的电车缓缓驶来,她上了车。车下,人声嗡嗡,车上没人,半途中有三个人跳上车,坐在了前车厢。她就这样,在车窗外的风和日光里,走神地想,他这两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有孩子了吗?

    这两年她从不想他,怕一想起来就是江水涨潮,摧毁辛苦搭好的堤坝。

    以至到现在,她自己都还没做好见面的准备。

    还是电话沟通好。

    她租住的房子在复兴路上,紧邻着顾家宅公园,也离当年他的小公寓很近。

    两年前卖掉船票后,她就是提着皮箱子到顾家宅公园坐了一下午,决定要留在刚刚恢复民国,前路仍在迷雾中的祖国,没几日租到了这间公寓。

    到了家,一楼的房东太太恰好想要借她房里的电话用。

    他们这里原本没有资格装电话机,就算装了也用不起。每月五十大洋,赶上寻常人家整年收入了。只是因为沈奚是沪上名流追捧的女医生,有人特地为了约她诊病的时间,破例将电话线排到这里,医院又负担了这笔月租的钱,这才有了这弄堂里的第一个电话机。

    沈奚是个好说话的,平日电话也常外借。

    今日自己要用了,房东太太却守着电话机不放,等她洗完澡,换了睡衣回到房间,房东太太终于把听筒挂上去,撸着自己手腕上碧绿的镯子,上下摆弄着:“谢谢你啊,沈小姐。我给你拿了麻饼和松子糕,味道好。”

    沈奚道谢着,把人送走。

    门锁上,人坐到了电话前。

    傅侗文父亲的病历在手臂前,摊开着,她刚趁着房东太太借用电话时,做了万全准备,一会要说什么,强调什么。

    最后,微微呼出一小口气,她提起听筒放在耳边。

    “下午好,请问要哪里。”听筒那头,接线小姐在柔声问。

    “三三四。”

    “好,请你稍等。”

    接线小姐为她连线。

    等待着,没有人来接听,她脸凑着对着话筒,提着心。

    “三三四没有人接听。”是接线小姐。

    不在吗?公馆里没有丫鬟和小厮吗?

    她鬼使神差地说:“麻烦再帮我接一次。”

    “好的。”对方说。

    这次,电话被人接听了。

    听筒里,有着嘈杂的响动,像有人在搬东西。

    “你好。”略有低沉的声音,从电话线路的那一端传来。

    沈奚毫无觉察,手已经握着成拳,压在那份病历上

    “你好。”他又说。

    “是我,”她低声说,“是我,沈奚。”

    那端稍稍沉默了会。

    隐约是谭庆项在问他,是谁?怎么不说话?他没有回答谭庆项。

    两人隔着电话线路,像面对着面,辨不清容颜,却能感知彼此的呼吸。

    谭庆项不再问了,他那样的一个好奇心重的人,又时刻关心着傅侗文,为何会不问?也许是被他关到了门外去,或是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奚握住听筒,听到他咳嗽了声,心也跟着微颤了颤。

    他声低下来:“你在哪里?”

    简单四个字,倒好似他万水千山找她,找寻不到沈奚忽然喉头哽住。

    “刚刚来的电话也是你么?”他又问。

    “嗯我有事想和你谈。”她屏着气息。

    “好,我刚刚到上海这里,前一刻才进了家门。本来是安排了今天下午到你的医院,去看一看你可车在路上被事情耽搁了。你现在是在哪里?医院还是在家里?”他解释着,又笑着道歉,“抱歉,让你一个女孩子先来找我。”

    哪里还是女孩子,又不是十几岁的人了。

    可他对她讲话的语气和态度,仍像是她的三哥。

    沈奚忽然哽咽起来,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病历上,仓促用手抹去纸上的泪水,泪又滴在手背上。只好将病历合起来,推到一旁去,手压在眼睛上。

    傅侗文毫无征兆地停下来:“我们见一面,好不好?”

    窗口有风灌进来,吹在话筒上。

    沈奚微微调整着呼吸,低声道:“今天吗?我听说你明天就要到医院去了,我们今天在电话里说就好。你刚到上海,要先好好休息”

    他安静着,良久才道:“不要这样哭,我现在就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