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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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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春暖花开,正是扬州城最好的时候。

    四月初七,又是四月中最好的日子,诸事皆宜。

    这一日,位于中正大街南边的富户景家大喜——景家三少爷娶妻。

    景家的祖上只是一个小小的郎中,靠着卖药材起家的,到景老太爷这一辈,药材、茶叶、布匹均有涉猎,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虽然景家人没什么官运,在朝堂上没有建树,可是景家几代积攒下来的财富,也牢牢捍卫了他们在淮南道上百年世家的地位。

    扬州城中熟知景家情况的人都知道,景老太爷景如天正值春秋鼎盛,他和发妻俞氏的三个嫡子,如今刚到而立之年,正是他生意上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可景家大少爷年方十五,才刚到志学之年,这三少爷景亦文,怎么就成亲了?

    夜幕初临,景府的大门上,高高悬挂着的大红灯笼就被家丁点亮了。喜气的红色,明明灭灭地投射在门口两座威武的石狮子身上,倒是与它们身上披着的大红喜绸颇为相配。

    按理说,这样的大户人家办喜事,前来道喜的人必然是络绎不绝的,但此时景府大门紧闭,内外皆是一片寂静,只有门上高悬的红灯笼,偶尔被风吹动,铁钩间摩擦着发出几声刺耳的声音。

    “哒哒哒哒……”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马蹄踏地的声响划破了景府前的宁静。马匹跑的很快,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到了景家的大门前,来人勒马停住,看见石狮子身上的红绸和悬挂着的大红灯笼,诧异地挑挑眉。

    门内早有那小厮听见马蹄声,打开门来,看见来人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三老爷,您总算是回来了!”

    他把马鞭随手扔给小厮,吩咐道:“后边车上有给老太爷和各房的礼物,小心搬进去。”然后又轻抬下巴问:“这是怎么回事?家中有喜?”

    来人正是景如天的三儿子景佑年,年初他跟着镖局押着一批货到京城去,顺便查看那边店铺的情况。他在京城才盘桓了几日,并未多做停留,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自家门前如此张灯结彩。大哥二哥皆已娶妻,侄儿们都还年幼,家里还有谁会办喜事?

    刚才一出来,三老爷就吩咐自己搬货,现在听见他问,门房小厮这才有空回答:“是三少爷大喜……”

    “文儿大喜?”景佑年前行的脚步一滞,惊诧地回头问小厮,“喜从何来?”

    “是,”小厮紧随在景佑年身后,“三少爷前几日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

    “文儿坠马了?这……?!”小厮的话把他弄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如何了?你快快道来!”

    “是,三少爷前几日不慎坠马,请了仁心医馆的李大夫来看,说是万幸没伤到筋骨,李大夫给施了针,也吃了几幅药,可就是……没见好。”说到这里,小厮偷偷看了景佑年一眼。

    仁心医馆的李大夫是全扬州城最好的大夫,景家的各房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找他来诊治。三少爷自出生起身体就一直不好,他的情况,李大夫是最了解的,如果他都没有办法,那是真的难办了。

    “我出门之前不是说见好吗?又去骑劳什子马?”景佑年听见自己的儿子没见好,顿时急了,“是谁让三少爷骑马的?”

    这也不能怪他,景佑年快三十了,才只有一个嫡女一个嫡子,正妻李氏在生了景亦文之后坏了身子,以后都不能生了,那些姨娘们到现在也没个动静,三房子嗣艰难,他对这唯一的儿子就更加看重了。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

    景佑年脚下立时加快速度,想第一时间去看儿子,抬脚跨过门槛时,无意间抬头看见高高悬挂着的红灯笼,想起刚才那小厮说的,“你刚说,文儿大喜?”

    “是,今日三少爷娶妻。”小厮见景佑年瞬间瞪圆了眼睛,生怕他迁怒自己,赶紧说道:“三少爷已经昏迷了三天了,药石无效,老太爷不知在哪受了高人指点,说是三少爷在娘胎时撞了煞鬼,所以身体才一直这样弱,如今坠马是他命中一劫,只有娶个什么什么时辰生的女子为妻,才能护他渡过此劫。”

    “胡闹!”景佑年听完小厮话,转身朝他一脚踹了过去,“这简直是胡闹!老太爷犯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吗?文儿才九岁,如何娶得妻室!”

    景佑年那一脚正中他胸口,小厮被踹得直接飞了出去,滚下台阶,疼的半天站不起来。

    景佑年站在台阶上方,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小厮,只觉心中一股邪火突突地朝上冒,待了半晌,脚步一转,去了景老太爷的空青园。

    景亦文所居住的景天苑中,灯笼高高挂着,喜气的大红色随着微风轻摆。今日外院的宾客本来来的就少,此时已经散光了,景天苑中,静得只剩下风声。

    正房内红烛高悬,容歆绿已经褪了喜服,在屏风后面洗漱。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有细微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接着,是瓷盘被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容歆绿知道是丫鬟进来了,于是她拿起胰子,开始洗第二遍,也是最后一遍手。

    刚才大少爷景亦涵在挑盖头时,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我住颐园,弟妹有事尽可去那找我。”

    这句话本没有什么,但大少爷的手心全是汗,再配合他轻佻的动作,以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让容歆绿很想洗掉手上那粘腻的,不舒服的感觉。

    “三少奶奶,”春熙在屏风前站定,小声说道:“我让小厨房做了碗面,您垫垫吧。”

    容歆绿擦干了手走出来,对春熙笑笑道:“有劳。”

    “三少奶奶客气,三少奶奶请跟奴婢来。”春熙低着头,引容歆绿来到花厅。

    只见花厅中央,红木雕葡萄纹嵌理石圆桌上放着一只女子巴掌大的小碗,里面飘了几根面,上面卧了一只橙黄色的荷包蛋,并着几颗葱花。

    这么少?!容歆绿暗惊,这么小的碗,这么点面她几乎两口就可以吃完。

    不过她真是饿狠了。从清晨,到日暮,她也只在家里的时候吃了两个小小的玉米馍馍,现在天都全黑了,她也没能用上晚饭,早已饥肠辘辘。

    少便少吧,总比没有的强。

    容歆绿拿起筷子,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春熙在一旁瞧见那红色里衣下伸出的纤纤素手,还有容歆绿斯文有礼吃食的样子,心中暗想:不说是乡下佃户家的女子吗?并不如想象中的粗俗无理。不禁对这三少奶奶多了几分好感。

    春熙是三少爷房中的大丫鬟,今日是三少爷的大喜日子,只是他的身子一直孱弱,连拜堂都是由长房大少爷代替的。送入洞房之后揭了盖头,大少爷再不能替了,本来指望冲喜能让三少爷醒上一醒,好歹喝过合卺酒,也算是礼成了。可是新媳妇都坐了近一个时辰,三少爷没有半分要醒的样子,这冲喜真的有用吗?她只好去请教三太太景李氏。

    三太太一如既往的没什么精神,只是交待,让新奶奶候着,三少爷没有与她喝过合卺酒,不准入睡。

    思及至此,春熙不禁有些同情地看了看面前的人儿,听说还是豆蔻年华,未曾及笄呢。

    “这面味道挺好的,”容歆绿拿起帕子,在嘴角微微按了两下,想了想,问春熙,“还有吗?”

    春熙看着空空的碗底,小声地应着容歆绿,“没……没了。”

    景家的太太、姑娘们是连这一小碗面都吃不下的,更别说还加了一个蛋。是以春熙并没有多下,想不到新奶奶的胃口这样好,一时有些为难。

    “您如果不够的话,我再让小厨房去下点?”

    容歆绿正是长身体能吃的时候,这一点面当然不够,可刚嫁到别人家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说道:“烦请你再做一些,一会儿如果三少爷醒来,也好垫垫肚子。”

    “三少爷他……”

    “咳咳……”

    春熙刚想告诉容歆绿自家少爷晚上几乎都吃不下任何东西,忽然里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春熙瞬间如同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去,而后传来她欣喜的声音:“三少爷,您醒了?”

    容歆绿听见景亦文醒了,也跟着进到内室。她进去的时候,看见春熙正把半掩着的大红色纱帐在银钩上挂好,探头去看帐内的景亦文。

    景家是淮南的百年大家族,景家的少爷姑娘们是按着族里来排行的,景亦文虽是景家三房的长子,论序也只能被称为三少爷。

    “三少爷,您感觉好点了吗?”春熙小声地询问,那样小心翼翼的语气,彷佛三少爷就是个瓷人,声音大些都会被震碎。

    这也怪不得春熙这般仔细。

    景亦文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他的父亲景佑年抬进来个美妾,宠爱有加,把正在孕中的三太太气得吃不下睡不好,三少爷险些保不住。后来好容易怀到八个月,她没留神摔了一跤,就这样把未足月的景亦文给生了出来。

    生的时候倒还算顺利,却因为那一跤把身体摔坏了,大夫说三太太今后再不能生育,她自此消沉下去,连带着儿子也没精神去照顾。

    景亦文本来在娘胎里的营养就不够,再加上早产后又没有得到合适的调理,这身子骨,就从来没好过,还不会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在喝药了。

    “春熙,”他叫了春熙一声,然后停住了,似乎在拼命忍住不咳出声来,过了一小会儿,他又问:“这次……我躺了多久?”

    “三天呢少爷,这次您昏迷的时间真长,可把老太爷老太太吓坏了,我一会儿就让春旭去告诉老太爷,免得他老人家挂心。”

    容歆绿没想到他的声音这样清新,虽然明显带有男孩的稚嫩,也因为病着,有些气息不稳,却让人感觉很沉静。

    她往旁边轻轻挪了两步,看过去,不期然地,落入一双黝黑的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