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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章 心易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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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楼室内陈设简洁。地板红亮。几处灯烛贴壁。柔灿宣黄。光晕随着船体的轻摇。也在黑暗中浅浅地呼吸融离。使这狭小船室在明暗流幻中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于无限的深邃。宛如漂浮于茫茫星宇之上。室中一张条案横陈于北窗之下。案头上摆着些信简文书。斜倚在角落的琵琶在窗帘下半遮半掩。露出弧线丰美的箱背。有着盛唐女子宽臀堕髻的风姿。

    郭书荣华和程连安候在二层梯口。瞧见担架上來。忙闪身让过。待两名干事将常思豪轻轻放低。郭书荣华忙就灯光瞧了一眼气色。跟着伸指急搭常思豪脉门。

    程连安观察着他诊脉的表情。以期从中观察出常思豪的病况。只见他听了一听。忽然缩手。似乎只在指尖摸出了自己的心跳。跟着。凝了凝神。再度按下指去。阖上双睛。待要细品时。眼皮却又像在强光下撩刺着。抑制不住似地浮颤。不得已睁开。叹息似地舒了口气。整个人定了一定。最后俯下身來。勾膝拢颈。将常思豪的大身子轻轻抱起。转身走向里面。

    临窗靠右的板壁上拉着帷帘。程连安从他动作中早已会意。忙抢先过去将帷帘拉开。里面露出被铺宣软的床榻。月光从窗外射來。斜斜铺陈榻上。泛起水样银辉。

    曹向飞一挥手。干事提着空担架退下楼去。

    郭书荣华将常思豪安放入榻。亲手替他褪去衣靴调理卧姿。又替他拉上锦被。松松枕头。觉得一切舒适之后。在他合目安睡的脸上又望了一望。脸上露出怜惜歉仄的意味。这样静静地瞧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去。轻轻将帷帘拉上小半。替他遮去脸上的月光。

    曹向飞将宝剑胁差奉上。程连安无声接过。横置在条案之上。

    郭书荣华坐回案后。打了个手势。程连安垂首。宣示道:“有请火黎国师。”

    火黎孤温在底下瞧干事拎着空担架下來。过了半天毫无动静。正自不耐。听有童声传见自己。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脱鞋。抖锁链大步上楼。

    他身量高大。站在船室中有种“顶天立地”之感。一张驼脸上光影棱峋。更显威严肃穆。郭书荣华瞧了一瞧。微笑道:“国师远來是客。请坐。”

    程连安从板壁暗格中取出一方花格坐垫。摆在距案五尺偏右的地板上。

    火黎孤温瞧瞧那坐垫。一声冷笑。双手捧摇锁链道:“说什么客人。别假惺惺装模作样了。你们大明朝就是如此折辱客人么。”曹向飞眉毛一挑。正要说话。程连安先笑了起來:“呵呵呵。中原乃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岂不知待客之道。这一趟国师落到如此田地。要说是谁人折辱。莫如说是自取其辱吧。”

    火黎孤温受绰罗斯汗之命前來参与五方会谈。原是存着分茅裂土、颠覆大明之意。此举虽非出自本心。此时此刻。却也无言置辩。

    程连安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不急不徐地道:“当初也先掳走英宗皇帝。咱们两国结下深怨。后來也先被害。瓦剌国中乱事频起。连你们自己的兄弟之邦鞑靼。都要出兵來捡这个便宜。那时节我大明休养生息已久。完全有实力一雪前耻。然而。最终可曾趁人之危。”

    见火黎孤温不答。他便盯住不动。火黎孤温避不过去。只好道:“……沒有。”

    程连安点头:“后來瓦剌国中略定。为防大明來攻。还先行派出使节前來通好。我大明也都是好言安抚。热情接待。这原出于为两国人民着想。方才不计前嫌。可是使节回去之后。却宣说我大明软弱无能。反起了侵略之心。虽然当时你们国内空虚。汗王忙于内务未能成议。但大大小小派兵出來劫掠境民的事情也做了不少。国师乃老太师火儿忽力的子孙嫡系。从小耳濡目染。对于瓦剌宫廷政事想必知之甚详。不知在下方才所言。可有虚话。”

    火黎孤温一张驼脸越拉越长。尤其数落往事的还是个孩子。而且句句占理。这让人尤其觉得难堪。

    郭书荣华微笑摆手。将程连安挥退在旁。像是要拉近关系般地。以蒙语温言说道:“前者国师在蜀中讲经传法时。巧遇云中侯常侯爷。两位一见如故。今春我大明向瓦剌递传国书时。在给绰罗斯汗的国礼之外。侯爷还曾为国师加备一份随喜。想必国师已经收到了。”

    上次火黎孤温在眉山被人捉住绑在桩上。经大火一燎。至今这眉毛还长得不大齐整。至于后來那些礼物。不但收到。而且还在瓦剌国中掀起轩然大波:只因隆庆以常思豪名义给他的礼物。明显比大明给绰罗斯汗的国礼还厚重精美。这使得他的一些政敌趁机大作文章。说他上次深入明境并沒实心为国家办事。而是去谋了私利。甚至有叛国通敌之嫌。

    绰罗斯汗对他一向信任。虽然沒说什么。却也看得出很不痛快。火黎孤温深知。这次五方会谈。汗王之所以加派了几名僧侣随行。说是照顾起居。其实里面多半也有监督之意。而自己为了配合常思豪探听聚豪阁事。中途让这几人先行离境。他们到汗王面前一回报。那么把汉那吉的事也瞒不住。自己纵然有命回去。只怕麻烦也小不了。

    郭书荣华含笑望着他。继续用蒙语说道:“瓦剌來侵与大明锁国互成因果。彼此俱受其报。此乃定业。定业佛不能转。未來却造由今日。国师肯于深入洞庭。相助云中侯刺探五方会谈的虚实。可说是为两国的未來开了一个好头。”

    火黎孤温心中暗奇:自己相助常思豪的事是在长江上游与把汉那吉、乌恩奇等人共同商定。后來到了君山。那一僧一道虽抓了自己。对这件事却并不知情。东厂方面只当自己是來参加会谈的代表。一路上拿自己当人犯看押。显然也不知内幕。为何这东厂督公却了解得清清楚楚呢。想到这儿。目光不由自主地向那床榻上扫去。。刚才担架上楼。好半天沒有动静。莫非是常思豪已经醒过來。和郭书荣华在诉说此事。看这一路上的行止。原以为他们双方大有过节。现在这情形。倒又不像是那么回事。汉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郭书荣华递个眼色。。曹向飞上前替火黎孤温开解锁链。。同时拱手笑陪一礼。换回汉语道:“国师慈悲为怀。大智大勇。我和侯爷都十分钦敬。底下人不知情由。办事粗莽。失礼之处还望国师海涵。”

    火黎孤温合十道:“一个人原也架不起哈那。小僧惭愧之至。”哈那是蒙古包的梁架。需要全家人配合搭建。这话的意思和中原俗语“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意思相类。郭书荣华笑着。手又向那坐垫引去。道了声请。火黎孤温告谢不坐。问道:“尚不知督公要如何发落小僧。”

    郭书荣华道:“怎敢提发落二字。如今庐山击破在即。聚豪余寇也将不日落网。荣华有意请国师随军观摩战况。而后一同班师回京参见皇上。就瓦剌与大明之间的种种问題进行会晤蹉商。不知国师意下如何。”

    火黎孤温沉了一下。此时明军和聚豪阁人正值交锋。自己要说走。从军机上考虑。郭书荣华未必能放。若是留下。看样子他这是胜券在握。说什么观摩。无非是让自己“一览天威”而已。至于进京之事。自己既无国书。又无随从。以这不尴不尬的状态去见大明天子。成何体统。权衡片刻。说道:“平聚豪之乱乃明廷内务。小僧参与其间原属不便。如今侯爷无恙。小僧别无顾念。倘若督公不咎既往。愿意放行。那么小僧希望能早日回国。向我家汗王复命。以后讨得国书。择吉日再访大明。”

    郭书荣华一笑:“国师既如此说。那荣华也不好挽留。不过今日已晚。且请国师在营中款留一夜。明日荣华再送国师启程。”

    火黎孤温听他答应得如此轻松。称谢之余越发纳闷。坐下又道:“督公。小僧尚有一不情之请。”郭书荣华道:“国师有话。但讲无妨。”火黎孤温道:“索南嘉措上师胸怀坦荡。奔走于中原藏地、鞑靼瓦剌之间。也都是为传法度人。对于明廷绝无任何敌意……”听到这里。郭书荣华已然笑了出來:“索南上师是侯爷的老朋友了。我们之间怎么会有敌意呢。”点手传请。曹向飞下去片刻。伴着锁链声响。将索南嘉措带了上來。郭书荣华忙叫把他的镣铐也卸去。请在火黎孤温对面坐下。又问:“楼下还有谁。”曹向飞道:“回督公。还有三位白教明妃。小山上人和陆老剑客也在。”郭书荣华道:“都请上來。”

    令传下去。五人鱼贯上楼。郭书荣华和小山上人和陆荒桥眼神交对。彼此都露出笑意。郭书荣华道过辛苦。在他二人还礼就座之际。目光转去落在那三个明妃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脸色转冷:“将这三个。拖出去斩了。”

    索南嘉措惊道:“且慢。怎地督公一言不问便要将她们斩首。”程连安就在他身边。忙扶肩按臂地笑道:“上师这是怎么了。白教在藏地实力最雄。黄、红、花三教常受排挤。而今赤烈上师已死。座下四大金刚俱亡。再除掉这三个明妃……嘿嘿。”含笑又向火黎孤温那厢瞄带一眼:“两位可不要辜负了督公的一片好心呢。”

    索南嘉措忙道:“不可不可。赤烈上师这一枝香巴噶举法理殊胜。历史渊远。只因修行起來颇难成就。故而法脉一向衰微。上师当年不辞辛劳掘藏千里。汇经聚典。整理宏传。好容易才将其发扬光大。今日倘因教派之争将其抹杀湮灭。小僧与火黎国师皆罪莫大焉。还望督公能收回成命。”

    火黎孤温久为瓦剌宫廷服务。政治嗅觉比索南嘉措还要敏感得多。心想白教除了赤烈上师及其手下弟子。还有很多高僧大德。在西藏拥有广泛的支持势力。这些人若是得知明廷抹杀赤烈一脉是为了红、黄两教。那引起的反扑将会铺天盖地。自己和索南嘉措也会因落上“勾结汉人对付同道”的骂名。在本教之中大遭非议。郭书荣华此举看似是为自己二人着想。其实却隐伏了极大阴谋。自己可绝不能上这个当。赶忙起身施礼道:“督公好意。我等心领。然而佛门不同于世俗。教派之间纵有争端。也多是由于对佛法理解不同而起。此间学术争端。自当以学术论辩解决。怎可以流血平息。”

    那三个明妃对汉语不大通熟。但此情此景之下。也都明白生死只在当机。她们早被一路的颠簸打骂挫尽锐气。此刻目光闪怯。身子瑟缩不已。

    郭书荣华沉吟着不言语。程连安笑道:“照说依两位的身份开了这个口。无论如何总要给一个面子。但这三个明妃与两位不同。她们随赤烈上师來参加叛逆的聚会。乃是意图颠覆大明的要犯。东厂职责所在。这可为难得很了……”说到此处。将声音微微拉长。眼神向旁边引去。

    小山上人瞧见这目光冲自己來了。当即心领神会:郭书荣华真要为红白黄三教的倾轧推波助澜。大可暗中下手。然后硬栽在索南嘉措和火黎孤温身上。这会儿当着二人挑逗。自然是别有所图。笑拢长须站起身來:“督公。虽说法不容情。然而天下业力滚滚、因果纷繁。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呢。依老衲之见。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平安无事。皆大欢喜。倒是最好不过。”

    郭书荣华一笑:“上人慈悲。荣华何尝不是这样想呢。索南上师和火黎国师都是有德之人。想來白教之中。也只是一些败类在兴风作浪罢了。不过。这些人能搅闹到今天这般地步。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小山上人频频点头:“是。是。”郭书荣华道:“我看三位明妃贞静寡言。性情柔弱。回去之后。是否会受人鼓动再掀波澜。那就难说得很了。红、黄两教念其同门之谊。挺身直言。令人感动。今日荣华倒有一个建议。不知可行与否。”

    索南嘉措道:“督公请说。”

    郭书荣华道:“今日红、黄、白三教领袖俱在。彼此间又已把话说开。不如就此机会签下一份约定:三方立誓以后一心致力于佛法的修行和传播。不再进行压迫倾轧。彼此间和睦相处。互相监督。安守佛门。不与政治势力配合兴助刀兵。此文约可一式四份。留一份给荣华。拿回去在皇上面前交待。也好为开释三位明妃之因作以证明。”

    火黎孤温和索南嘉措相视一眼。又用藏语向三位明妃解说一遍。三位明妃连连点头。火黎孤温道:“此事也是为我们三教着想。如何不可。”

    郭书荣华一笑。让程连安取纸笔。亲自以汉、蒙、藏三种文字写下文书。交几人验看后。让三明妃签定保证。看火黎孤温和索南嘉措也签了字。按过指印。又冲小山上人笑道:“上人既是中土佛门大德。此事间又有你的人情。不如也画一个押。权当见证。”小山上人暗自纳闷。想这三教之间积怨极深。在利益冲突面前。这一纸文书又有何用。不好说什么。也陪笑签了。

    郭书荣华将自己那一份文书收起。命曹向飞给三位明妃也去了刑具。一脸和气地笑道:“佛法殊胜庄严。荣华以往也曾浅涉一二。实实心慕不已。但觉中土佛学义理繁深。在修行次第和手段上。倒似乎有很多地方语焉不详。甚至环套脱节。听闻藏地风朴。所传佛法密咒千年以下向未失真。可惜中原如今少有僧人能吃得这苦。若能过去到红黄花白四教中深入学习、翻译经典。回來广泛传播。那才是真正的盛事。”

    小山上人惭愧道:“在这方面。老衲做得是很不够。倒是小池师弟和赤烈上师早已走在了前面。如今三教立约。藏地佛门必然迎來大兴。老衲回少林之后。是一定要遴选弟子前去学习的。”

    火黎孤温道:“上人客气了。此事不但藏地欢迎。我们瓦剌的国门。也是向少林敞开的。”

    几人相视而笑。船室内气氛一片融洽。便在此时。楼底下有声音传來:“禀督公。有庐山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