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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绸缪第十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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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间,他也认真考虑过,此去上山,究竟对不对,若是刚好遇到各大世家前来围剿,咬定是他把人抓去的,该怎么办?

    结论是,来与不来,救与不救,他在场不在场,都可以咬定,没有区别。一定要说区别,也只是“畏罪潜逃”和“被当场抓个正着”的区别而已。怎么说人都是被抓到他的山头上来了,这罪名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赶在前头去把被抓去的人救了,说不定还能挽回点儿形象、抓几个雾面人来慢慢拷问。

    总归是要做一个了结的。

    在夷陵小镇的街上穿行,魏无羡只觉满耳乡音,神清气爽,亲切无比,明明不买东西,却总忍不住开口用本地话和街边商贩搭讪。念到心满意足,这才转过身来道:“含光君,你记得这个镇子吧。”

    蓝忘机浅浅颔首,道:“记得。”

    魏无羡笑道:“就知道你记性肯定比我好。就在这个镇上,咱们以前遇到过一次。刚巧碰上你来夷陵夜猎,我说要请你吃饭,这个也记得不?”

    蓝忘机道:“记得。”

    魏无羡道:“不过很惭愧,最后还是你付的账,哈哈!”

    只笑了两声,他就收住了。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还想起来,当时,他倒是真的带着个小朋友。若是好好活到如今,也有十几岁了。

    没有多作逗留,他们迅速穿过了这个小镇。

    乱葬岗坐落于夷陵群山深处。

    仿佛为怨念所深深浸染,这座山岗上的树林,枝叶都是漆黑的。从山脚起便筑起了一道逾丈的高墙,墙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防止人或非人出入。

    这堵围起了整个乱葬岗的咒墙,最早是由岐山温氏第三代家主建的,由于无法净化此地势如排山倒海的怨灵,只得退而求其次,选择围堵隔绝之法。这面墙曾经被魏无羡推倒过一次,现在这一道,是由兰陵金氏率人重建并加固的新墙。

    然而他们抵达时,却发现高墙长长的一段,再次被推倒了。

    魏无羡把花驴子留在山下,三人迈过石墙的残垣,顺着山道往上走。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座无头石兽。

    这尊石兽沉逾千斤,镇守山道多年,周身爬满藤叶,凹陷处遍布苔痕。兽头被人以重斧劈下,扔在不远处,示威般的砸了个粉粹。劈面崭新,露出雪白的石胆。再走一段,遇到的另一尊也是被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魏无羡一猜便知,这些肯定是当年他身死之后,由众家压在乱葬岗风水穴位上的镇山石兽。这种石兽有镇阴驱邪之能,工艺要求极高,造价也十分昂贵。如今怕是全都已经被人毁坏了,当真暴殄天物。

    魏无羡和蓝忘机并肩走了两步,无意间一回头,见温宁站在这尊石兽旁,低头不动,道:“温宁?你在看什么?”

    温宁指了指石兽的底座。

    这尊石兽压在一截粗圆的矮树桩上。矮树桩旁,还散布着三个更小、更矮的树桩,似乎被火烧过,都是焦黑的。

    魏无羡不知道该叹息,还是该沉默。

    他原本没打算要故地重游的。

    在魏无羡的人生之中,两段最煎熬的岁月,都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他早知道,回到乱葬岗,就一定会看到这些,避无可避。明知无法释怀,于事无补,可目光还是忍不住在这几棵树桩附近搜索起来。

    温宁比他更快找到那些遗迹,走了过去,双膝跪地,五指深深插入土地之中,抓了一把泥土起来,握在手心。

    他低声道:“……姐姐。”

    一阵冷风席卷而过,树海簌簌而响,仿佛千万个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蓝忘机道:“上山?”

    魏无羡道:“先探个虚实。”

    他单膝跪地,俯下身,轻轻地对着身下的土地呢喃了一句什么。忽然,一处土面微微拱了拱。

    像是从黑色的泥土里开出了一朵苍白的花,一只骷髅手臂缓缓地破土而出。

    这小半截骷髅臂婉转无力地扬着,魏无羡伸出一手握住了它,身子压得更低,长发自肩头滑落,掩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将唇凑到这只骷髅手边,轻声细语,然后静默,仿佛在聆听什么,半晌,微微颔首,那只手又缩成了一个花苞,重新钻回地底去。

    魏无羡站起身来,拂去身下泥土,面露奇怪之色,道:“这几天陆陆续续抓了一百多人上来,在岗顶,都还活着。可是,抓人的人都已经下山了。”

    把人抓上来,自己却下山了,着实怪异。

    蓝忘机道:“活着就好。”

    魏无羡道:“对,活着就好。”

    再往上走,迎来了一些破败的房屋。

    这些房屋大多很小,构架简单,甚至简陋,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之人匆匆搭建而成的。有的已被焚烧得只剩下一个架子,有的整座屋子向一侧坍塌,保存最完好的,也有半边被砸得稀烂。受了十几年风吹雨淋,无人照看,个个犹如衣衫褴褛、苟延残喘的幽灵,沉默地俯瞰着山下来人。

    自从山上之后,温宁的脚步就一直格外沉重,此时,站在一座屋子前,又迈不动步子了。

    因为,这是温宁亲手搭建的一座屋子。

    在他离开之前,这座屋子还是完好的。虽然简陋,却是一个完好的遮风挡雨之所,住着他熟悉的人、珍视的人。

    “物是人非”,好歹还有物是,可此情此景,连睹物思人,都做不到。

    魏无羡道:“别看了。”

    温宁道:“……我早已经想到了。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东西留……”

    话音未落,残破的屋子之中,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人形。

    这条人形朝屋外蹒跚走来,那张腐烂了一半的面容暴露在稀薄的日光之下。魏无羡拍了一下手掌,这具走尸浑然不觉有异,魏无羡这才从容退了两步,道:“被阴虎符控住了。”

    已臣服于他的尸傀儡,不受阴虎符控制。同样的,已被阴虎符操纵的尸傀儡,也再不会听从他的命令。规则就是:先到先得。

    温宁一步上前,咆哮着一把将它的头颅拧了下来。随后,从四面八方也传来阵阵低哮之声,黑色树林里,慢慢走出了四五十只走尸。

    这些走尸男女老少不一,大多数很是新鲜,身穿寿衣,多半就是最近各地失散的那些尸体。蓝忘机翻出古琴,信手一拨,琴音如涟漪般四下散开,刚刚将他们包围起来的走尸们霎时跪成一圈。温宁双手举起一只格外高大的男尸,将它抛到数丈之外,卡在一颗树的枝头挣扎不已。魏无羡道:“别跟它们纠缠,上山!”

    三人边退尸边上山,也不知金光瑶这几天拿着阴虎符究竟疯狂地召了多少走尸,一波接着一波,越往上爬,越靠近岗顶,越是密集,数量也越是多。参天的黑树林上空,琴声冲霄,群鸦乱飞。两个时辰之后,他们才终于得到了一个休息的间隙,确认四周再没有新一波的走失了,魏无羡这才坐在一头被损毁的镇山石兽上,吁了口气。

    蓝忘机收起了琴,从袖中抽出一柄长剑,递给了他。

    魏无羡侧首一看,正是随便。原来蓝忘机一直把它收在乾坤袖里。

    他低头看了看随便,笑着把它接了过来,道:“谢谢。”

    他拔剑出鞘,凝视了这雪白的锋刃一阵,果断又将它插回去,佩在了腰间,仍是没有用它的意思。

    见状,温宁转过了头。蓝忘机则凝视着他,魏无羡解释道:“太多年不用剑,都不习惯了。”

    扶着膝盖坐了一会儿,魏无羡站起身来,三人又往上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一座欲坠不坠、将倾不倾的的大殿。

    乱葬岗是古战场。

    相传古时,此山不叫乱葬岗,而是一座闻名海外的仙山。曾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修仙大派坐落于此。历代派首有呼风唤雨之能,且身兼国师之职。宗门之间恶斗频繁,派首统治血腥残暴,后该小国亦为他国侵|犯,举国覆灭,历经长达数十年的厮杀,这座山终于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原先的名字也湮灭于尘,只剩下“乱葬岗”三个字,为世人所铭记。

    盛极一时的大宗门,也只剩下最初那位国师所建造的一座伏魔殿的废墟,支撑了千百年。这伏魔殿虽经历百年雨打风吹,大半已成断壁残垣,而当年鼎盛之时的辉煌,仍可一窥。穹顶高耸,金柱参天,算得上气势恢宏。然而,它整个是歪的。

    人说乱葬岗是一座尸山,漫山遍野,随便找个地方一铲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个死人,此话不假。也正因如此,山中常有食尸甲出没。食尸甲也就是收了妖气浸染后妖化的穿山甲,以尸体和怨气为尸,在土中掘食尸体,导致乱葬岗上坑多洞多,伏魔殿一边底下几乎被挖了个穿,土质疏松,根基不稳,一侧早已深陷入地。

    他们原本以为,越往上走,越是扎手,岂料到了岗顶附近,却再没有走尸侵扰了。越是这样,越是让人不放心。魏无羡忍不住心生警惕:“就这么一路简单地杀上来,未免有些太容易了。”

    三人都是一般的心思,谨慎地潜行,逼近殿外,没有立即冲入殿中,而是先从外窥探殿内情形。

    这伏魔殿甚为宽广,容纳千人亦不在话下。一百多个人,手脚皆被捆仙索牢牢束缚着,挤在大殿中央。

    这一百多个人,竟然都要么是品级颇高的门生,要么就是直系的世家子弟。魏无羡心道:“把这些世家的心肝宝贝子弟们都抓来了,这第二次围剿势在必行。只是……”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江澄会不会又是那个领头之人。

    忽然,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道:“要我说,你当时就不应该只捅他一剑,你为什么不直接抹了他的脖子?”

    他声音很小,但伏魔殿很是空旷,一开口就回音嗡嗡,是因根本不用偷听,也能一清二楚。闻声,魏无羡这才注意到,这名子弟身边那个面色冷沉的少年,正是金凌!

    金凌看都没看他一眼,低头不语。

    一名少年惶惶地道:“他们已经离开快两天了……究竟想怎么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最先开口的那名子弟又道:“还能想怎么样?肯定又是想在射日之征里对温家做的那样,把我们炼制成他的尸傀儡,然后、再用我们去对付我们的家人,让他们下不了手,让敌人自相残杀。”他咬牙道:“邪魔!真是卑鄙!毫无人性……”

    金凌突然冷冷地道:“你给我闭嘴!”

    那名子弟愕然道:“你让我闭嘴?你是什么意思?”

    金凌道:“什么意思?你聋了还是傻了,听不懂人话?闭嘴,就是让你别吵!”

    被捆了两天,那名子弟早就浑身暴躁,怒道:“你凭什么让我闭嘴?!”

    另一个还算冷静的年轻声音道:“咱们现在被绑在这里,外面那么多走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进来。这种时候你们也要吵架?”

    蓝思追竟也被抓来了。

    被叫闭嘴的那名少年道:“是他先发疯的!怎么,你自己可以骂,就不许别人骂?!金凌,嘿,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敛芳尊是仙督,你今后也是?我就不闭嘴,我看你……”

    金凌突然整个人扑了上去,脑袋撞到他后脑上,那名子弟痛得大叫一声,骂道:“要打架,奉陪啊!老子正窝火着呢。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听了这句,金凌更是怒不可遏,被捆着不方便动手,他就胳膊肘和膝盖并用,连连出击砸得对方嗷嗷直叫。可他是一个人,那名少年却是个往常总是前呼后拥的,朋友们一见他吃亏,立刻嚷道:“我来助你!”一齐围了上来。蓝思追坐在附近,身不由己被他们卷入了群殴的洪流,一开始还能勉强劝告“都冷静、冷静”,可错挨了几记肘击之后,他痛得连连皱眉,脸越来越黑,大叫一声,索性也加入了混战。

    魏无羡和蓝忘机都看不下去了,对视一眼,确定这伏魔殿内外应当没有陷阱,魏无羡率先跳到伏魔殿前的台阶之上,喝道:“都散开,散开散开!”

    他这一吼,在伏魔殿中嗡嗡作响,几乎震耳欲聋。扭打作一团的少年们抬头望去,蓝思追看到了他身旁那个熟悉的身影,喜道:“含光君!”

    一旁有人惊恐道:“你喜什么?他们……他们是一伙儿的!”

    魏无羡迈入伏魔殿来,将随便拔|出鞘,随手往后一抛,一道身影闪出,接住了剑,正是温宁。

    这群世家子弟又是一阵鬼吼鬼叫:“鬼鬼鬼鬼将军!”

    温宁扬起随便,朝金凌一剑划下,金凌咬牙闭上了眼,岂知周身一松,捆仙索已被随便的锋芒斩断了。

    温宁在殿中四下行走,斩断捆仙索。被他松绑的世家子弟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内有夷陵老祖鬼将军和正道叛徒含光君,外有无数嗷嗷待食的走尸,进退两难,只得缩在大殿一角,眼珠一转不转盯着面无表情走来走去的温宁。

    蓝思追那头却满面明光,道:“莫……魏前辈。你是来救我们的吧?不是你派人把我们抓来的吧?”

    虽是疑问句,可他满脸都是全然的信任和欣喜,魏无羡心中一暖,蹲下来揉了揉他的头,把他落难几日仍一丝不苟的头发揉得乱糟糟,道:“我?我有多穷,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钱雇人。”

    蓝思追连连点头道:“嗯。我早知如此!我知道前辈是真的很穷啊!”

    魏无羡:“……乖。对方有多少人?这附近有埋伏吗?”

    蓝思追道:“对方有好多个人!脸上都用黑雾遮挡看不清面容,缴了我们的剑,把我们扔在这儿之后就走了,已经快两天了,好像是要让我们自生自灭一样。不过,这外面有很多走尸!时不时就能听到它们在叫,不过暂时都没进殿来。”

    避尘铮然出鞘,割断了捆着他的捆仙索。

    蓝忘机收剑回鞘,道:“做得好。”

    意思是说,他能保持镇定,临危不乱,还信任他们,做得好。蓝思追连忙起身,对着蓝忘机站得端正笔直,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魏无羡就嘻嘻地道:“是啊,做的真好,思追啊,都会打架啦。”

    蓝思追一下子涨红了脸,道:“那、那是……方才一时冲动……”

    忽然,魏无羡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只见金凌手脚发僵地站在他们身后。

    蓝忘机立即拦到魏无羡身前,蓝思追又站到了蓝忘机前面,谨慎地道:“金公子。”

    魏无羡从他们两个人身后走了出来,道:“你们干什么呢?一个一个叠罗汉似的。”

    金凌的脸色很是怪异,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似乎想说什么话,可又开不了口,只是用目光盯着魏无羡的腹部,那个被他捅过一剑的地方。

    正当双方僵持着,突然,一道身影被重重摔入殿中!

    魏无羡倒退两步,被蓝忘机扶住,定睛一看,道:“温宁?”

    温宁翻身跃起,默默把手臂脱臼的骨头粗暴地接了回去,魏无羡和蓝忘机齐齐转身。

    只见江澄垂着手,站在伏魔殿前,紫电滋滋在他手下流转灵光。方才,温宁就是被他这一鞭子抽进殿来的。

    难怪温宁没有任何反击的意思。

    江澄冷冷地道:“金凌,过来。”

    金凌失声道:“……舅舅!”

    黑树林之中,缓缓走出身穿各异服饰的众家修士。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大片,密密挤着,将伏魔殿团团围住。粗略数来,竟有一两千人之众。

    这些修士,包括江澄,都是一副疲倦神色,周身浴血。那原本被捆住的一百多名世家子弟纷纷冲出伏魔殿,口里叫道:“爹!”“阿娘!”“哥哥!”拥入了人群之中。

    江澄厉声道:“金凌,你磨蹭什么,还不过来?想死吗!”

    金凌左看右看,仍是犹豫着没有下定决心。魏无羡暂时没空注意他,眼睛在人群之中飞速扫过,竟发现了两个极其不对劲的地方。

    蓝启仁站在人群之前,模样苍老了不少,鬓边竟出现了缕缕花白。

    他看着蓝忘机,道:“忘机。”

    蓝忘机低声道:“叔父。”

    却仍是没有站回到他身边去。

    蓝启仁再明白不过了,这便是蓝忘机不可撼动的坚定回答。他神情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试图劝诫。

    一名白衣飘飘的仙子站了出来,目含泪光,道:“含光君,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你变得不再是你了,明明从前你是与他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夷陵老祖,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蛊惑了你,让你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蓝忘机没有理会她。

    这名仙子得不到回答,只得遗憾地道:“即是如此……枉为名士啊。”

    魏无羡道:“你们又来了。”

    江澄冷声道:“当然要来。”

    苏涉背着他的那把七弦古琴,也站在人群之前,悠然道:“若非夷陵老祖刚回来就生怕天下人不知,大张旗鼓地刨尸抓人,想必我等也不会这么快就又来光临阁下巢穴。”

    魏无羡道:“我分明是救了这些世家子弟啊,怎么你们不感激我,反而要指控我呢?”

    不少人发出嗤笑,嘀咕道“贼喊捉贼”。

    魏无羡心知争辩徒劳无益,也不急于一时,微微一哂,道:“不过,你们这次来的阵仗,似乎有些寒碜,少了两位大人物啊。敢问诸位,此等盛事,敛芳尊和泽芜君怎么没来?”

    苏涉冷笑道:“哼,前日敛芳尊和泽芜君在金麟台被不明人士刺杀,两人都身受重伤至今仍在治疗中,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听闻蓝曦臣“身受重伤”,蓝忘机微微一动,魏无羡也是心中一惊。

    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道:“阿爹,我觉得,可能真不是他做的呀。上次在义城,是他救了我们。这次我看他,好像也是来救我们的……”

    顺着这声音望去,是一名刚刚扑入父亲肋下的世家子弟,那张年轻得有些稚气的脸庞确实有些眼熟。然而,他父亲立刻斥责了儿子:“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收回目光,魏无羡从容道:“明白了。”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他否认的,可以被强加;他承认的,可以被扭曲。

    原先的蓝忘机说话倒是很有分量,但是和他搅合到一块儿之后,怕是也成为众矢之的了。

    本以为世家这边好歹有一个蓝曦臣坐镇,应该还能斡旋一番,谁知蓝曦臣和金光瑶都没有到场。若金光瑶本意是构陷他、一举覆灭他,怎可能不亲身上阵?

    他不来,一定是有了更阴险的计划。“金麟台遇刺、两人都身受重伤”——天才知晓真相究竟如何!

    当年第一次乱葬岗围剿,金光善主兰陵金氏,江澄主云梦江氏。蓝启仁主姑苏蓝氏,聂明玦主清河聂氏。前两个是主力,后两个可有可无。如今兰陵金氏家主未至,只派了人手接受蓝家指挥;姑苏蓝氏依旧由蓝启仁调遣;聂怀桑顶替了他大哥的位置,缩在人群之中,仍旧是满脸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来凑个数”。

    只有江澄,还是那个周身戾气、满面阴鸷、死死盯着他的江澄。

    可是。魏无羡微微侧首,看到了站在他身旁,毫无犹豫之色、更无退缩之意的蓝忘机。

    可是——这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数千名修士的虎视眈眈中,却有一位中年人按捺不住,跃了出来,喝道:“魏无羡!你还记得我吗?”

    魏无羡诚实地答道:“不记得。”

    这名中年修士冷笑道:“你不记得,我这条腿记得!”

    他一下子掀开下摆,露出一条木制假肢,道:“我这条腿,就是被你当年在不夜天城里那一晚废了的。让你看看,是为了让你知道,今天围剿的人里面,也有我出的一份力。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

    似乎是被他所激励,另一名年轻的修士也站了出来,道:“魏无羡,我就不问你记不记得了。我父母都是死在你手下,你欠下的血债太多,肯定也不记得他们两位老人家了。但是,我不会忘!也不会宽恕!”

    第三个人站了出来,这次,魏无羡先行问道:“我害你残废过?”

    这人摇摇头,魏无羡又问:“我杀了你父母,灭了你全家?”

    这人又摇头。魏无羡奇道:“那请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人道:“我跟你并没有仇。我来这里参战,只是为了让你明白:冒天下之大不韪、人人得而诛之者,无论用什么不入流的手段,无论从坟墓里爬出来多少次,我们都会再送你回去。不为别的,只为‘公道’二字,为了一个‘义’!”

    众人闻言,纷纷喝彩,欢声雷动,倍受鼓舞,一个接一个地挺身而出,大声宣战。

    “我儿子在穷奇道截杀之中,被你的走狗温宁断喉而死!”

    “我师兄因你歹毒的诅咒全身溃烂、中蛊身亡!”

    “不为别的,只为证明,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每一张脸都洋溢着沸腾的热血,每一句话都义正言辞,每一个人都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豪情万丈。

    丝毫不怀疑,他们此刻所为,是一件光荣的壮举,一个伟大的义举。

    一场足以流芳百世、万人称颂的,“正义”对于“邪恶”的讨伐。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