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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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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小子醒醒。”

    谁在说话?

    “眼睛不睁嘴张开也行。”

    张……嘴?

    “说了这么久还没反应……算了…你记得咽啊。”

    等!

    我没张嘴为什么要上手掰啊!

    我还没同意呢!

    “唔……”

    是甜米粥。

    有点好喝哎……

    被子盖在身上暖洋洋的,温热的甜粥入口,驱散了雪地里的极致寒意,就连身上的痛感也消去了大半。

    我缓缓睁开眼,看见榻边坐了一个长相俊俏的青衫男子正拿着调羹给我喂吃食,见我醒了也不诧异,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道。

    “喝了这么多,你就不怕我在这粥里放了什么别的东西?”

    “有人会给死人盖被么?”

    我翻了他一个白眼,将他递过调羹里满满一勺粥全都喝完。

    “多谢哥哥救命之恩,粥我会好好喝完的。”

    “倒是个机灵的小不点。”

    他笑吟吟地又递过来一调羹,我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低头咽下。

    我现在又饿又痛,躺在榻上能动的也就只有脖子和脑袋,如若我惹他不高兴了,他把吃食都撤走,我也是没一点办法的。

    他叫我小不点这事我就先忍了罢。

    “先不用着急谢我,郎中说你这伤得养个个把月,这段时间的吃穿用度我会记下来,等你好了就给我打下手还账罢。”

    听了这话,我顿时就咽不下这嘴里的最后一口粥了。

    这人虽生得好看,却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

    哪有救人之后还记账硬要人还的?

    简直就是无赖!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放下汤碗调羹,笑眯眯地自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了一支笔,当着我的面直接写了起来。

    甜米粥,米一钱糖一钱水一钱,共三钱。

    我将粥一口气咽下了去,大声抗议道。

    “这水也要钱?”

    “当然,毕竟这院里的井是我自己打的,煮粥时用的是我井里的水,我想要,这里面的水自然是要收钱的。”

    我被他气得不断瞪他却不恼,一直笑眯眯地瞧着我,半晌轻“啊”了一声,拿起笔又写上了一条。

    “给你煮粥时的灶火钱也得算上。”

    我差点没被他气背过去。

    “你且好生养着,早一天好就能多还一天的债,早还早自由。”

    他将本子揣回怀里,踱步离开了屋子,留下我一个人直板板地躺在榻上无可奈何。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晨间洗漱,清水一钱,跑腿一钱。

    对着一个卧床不起的幼童还要收跑腿的费用,这人真真是好不要脸!

    午食,包子三个,每个一钱。

    骗子!明明三个包子才一钱!

    晚上用药,清水一钱,草药十钱,煎药一钱。

    ……我以后干吃成么?

    午夜熄灯,烛火二钱。

    您能别从傍晚时分就开始点上一屋子蜡烛讹我行么?

    我养好身体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里,他怀里的小本子由一个变成两个,账目从早晨记到晚上从不停歇。

    直到我能下榻自由行走,药也不用每天抓服的时候,我已经足足欠了他三百两的雪花银。

    我觉得窦娥都未必有我冤。

    “为了庆祝你这个小不点痊愈,今日就速速随我前去还账吧。”

    哪有人家大病初愈就拉着人家上街干活的?

    还有这两句话有因果关系么您张口就瞎说?

    您这说得是人话么?

    春暖还寒,我嘴里叼着一截野草,穿上他为我准备好的上好锦衣,上前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他的算命摊子前大声嚷道。

    “先生真真是准得很,上次我来求先生让我娘改嫁,没出三天便嫁了户大户人家,在下今日特此前来拜访还愿,一点心意还请先生收下!”

    我掏出怀里装有一堆河边捡的碎石的锦袋大力往桌上一放,顿时惹来周围不少人的目光。

    “公子这是作甚,在下只是那天提点了一二,不值得公子这般大费周章。”

    他并未伸手去接,反而理了理衣襟,敞了敞衣袖,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大家样子来。

    我强忍着反胃和翻他白眼的冲动,尽量露出一个看起来如同午间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举起双手向着天空大喊三声——

    “改天换命哪家行,算命摊子找刘明。”

    喊完我便翩然离去,用大笑掩饰我念他事先写好的羞耻词句感到的极度不适。

    旁边的人瞧着他有钱不接的装蒜模样,十成中信了九成,剩下的一成看到其余的九成因排队先后已经推搡起来了,便也加入了动手动脚的行列中。

    那天他前前后后赚了一百两,我满心欢喜地以为他能在他那两个小本本上给我划去五十两,结果到了最后却是一分未划,反倒是又扣了三十两。

    是可忍孰不可忍。

    爹能忍娘不能忍。

    我站在木凳上揪起他的领口,将唾沫星子尽数喷了他一脸。

    “凭什么!”

    “做衣服不要钱?”

    他拿出怀中帕子擦了擦面皮,只一句便让我无处可以发泄,转过脸眯着眼睛继续查着他满满一袋沉甸甸的碎银子。

    苍了天了。

    招摇撞骗了两天,前前后后收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他便不再去了,带着我换了个地方开始卖木雕。

    他一边卖货一边教我雕刻,每到饭点我便憋屈地替他跑腿买他指定的饭食,自己则蹲在一旁吃着最便宜的菜包,活像个特意找他学艺求他传授一二的迫切小学徒,天天跟在他身后沈丘沈丘地叫。

    木雕卖了几天,他便又领着我换了个地方算命,算上两天便又折回去卖木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算命的时候他叫刘明,做木雕生意的时候他是沈丘,我不知他姓名,也不知他到底是何人,只知道他将我从地狱捡回了家,然后教我陷入了一个新的地狱。

    他那小本子上的数目加加减减,每晚点钱我都会同他吵闹,两个人吵来吵去,最后结局无一不是我的债务只添不减。

    算命时他装模作样看得多了,我便也摸出些许门道来,久而久之也就不仅仅只给他当托了。

    我开始自立门户,也开始了摆摊过活,我俩每晚归家都会将自己身上的钱袋解开往外倒银子,谁的少谁就给对方洗臭脚。

    他仍是每天都在记吃食用度的账,不过我辛苦算命的钱总算不用再被他克扣了。

    渐渐地,我欠他的数字一点点减少,这回倒是轮到他看着我干瞪眼了。

    他拿起笔来,却又在我晚上倒出银子的时候生生顿住,咬牙切齿地按数划去。

    我别提有多爽了。

    晚上熄灯之前,他突然冒出句“树大招风”便睡下了,我摸不着头脑,便也未记在心间。

    第二天我便被找事的人打瘸了腿。

    他给我的腿缠上夹板,惋惜地长叹一口气,而后在他第三个小本本上疯狂记起账来。

    瘸腿期间家里的所有木雕便成了我的活计,他每日心安理得地躺着数钱,我手刻了一天刻得直抖,他瞧见了也装着没瞧见,趾高气昂地从我面前走过,腰上的钱袋叮当作响。

    我气不过又发作不了,心口郁结得紧。

    终于有一日,他也瘸了。

    我躺在榻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疼的龇牙咧嘴,直骂我是个小没良心的,我笑够了便一蹦一跳地给他接骨,用木板也给他的伤腿夹好。

    两个瘸子在一起过了一月互相搀扶的生活,我先他半月好了腿,赚钱比之前更谨慎了。

    这次倒是轮到我养他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坐在榻前也开始拿本子给他记账,他被我气得下了榻跳着脚在屋里转圈捶我。

    打打闹闹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长到弱冠之年。

    他亲手给我戴了发冠,还趁机摸了好几把我的发顶。

    那天晚上他给我烧了一整条鱼,还给我做了红烧肉,我俩心满意足地吃完,对坐着互相给对方搓背,擦干了便一起躺在榻上。

    我说我要养他,他没吭声,转身背对着我,肩膀时不时地耸动,我给他掖了掖被角,也没揭穿他,便这么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不见了。

    桌子上躺了三本记的密密麻麻的账本,还有满满一袋的银钱。

    我捧着钱袋一边哭一边痛骂他混蛋,等了他三日也不见他回来。

    我这个人固执得很,总是不知如何死心,便等了他两年。

    期间他并未出现,哪怕一次道别的机会也不曾给我。

    于是我便知晓。

    他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