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祈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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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子归客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
奇怪的是，天上不见一点月光。
街巷倒是灯火通明，似乎谁也不愿错过即将到来的盛大活动。
家家户户门口都点着一盏“迎神灯”，灯的材质各不相同，样式却惊人的一致，上面雕着鸟和月亮的纹样，正中有一个镂空的异形孔洞。中间的灯芯发出忽明忽暗的火光，穿过花纹投射在地上，映射出一个匍匐的人影。
他们虔诚而真挚的，献出自己所剩不多的灯油来迎接神，期颐神祇给与他们救赎，拜托灾难和贫穷。
烛光背后的黑暗天空一片寂静，好像藏着无数看不清模样的牛鬼蛇神，一有空隙便随时准备钻出来为乱人间。
宋老狗冲着迎神灯摇了摇头，转了个弯翻上了子归客栈的二楼。
长相安原本已经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他进来的声音，才坐起来眨了眨眼睛。
长相安的皮肤仍有些浅浅的灰暗，但已经比早先好了许多。只是，两颊因为伤寒而泛红，那双永远亮晶晶的眼睛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失了焦。
进门前，宋老狗先去找了那位大夫。大夫十分恭敬，有问必答，言之凿凿地说：长相安只是普通的风寒，服药祛风散寒，注意休息便好。
宋老狗拧着眉毛问：“他的脉象可有奇怪的地方？”
大夫顺眉沉吟了一声才说：“他脉象和缓有力，并不像个有旧疾之人。”
没有旧疾？
宋老狗一愣，打赏了小二和大夫，贴墙边儿回了房间。
一进门就看见对方冲自己眨了眨眼，说不出是天真无辜还是故作试探。
问了长相安的身体状况，确定无恙，才静静地靠着墙角合上眼休息。
他在心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他。
宋老狗的睡相意外的好，靠着墙角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年久失修的小鬼儿塑像。
只是脸上一如往日的戒备着什么，似乎要随时逃跑的样子。
他睡得很沉，连长相安自己下了床，也没察觉。
长相安看着他浅浅地呼吸声，温柔的笑了笑。
他这几日辛劳困乏，只希望他此时能做个好梦。
长相安不愿靠近，惊醒宋老狗难得的睡意，转身出了门，去后厨借了灶做了一碗安神汤。
汤香甜清透，盛在水晶玻璃盏里，亮莹莹的泛着光。
诱人的香气，像恼人的鸡鸣一样吵醒了宋老狗。
他眯起眼睛环顾四周，确认并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才放下心。
他睡了约莫一个时辰，此时只觉得又饿又烦躁，喉咙干渴，像有团火在烧。
他看了看长相安手里那碗“不明液体”，一伸长臂拎过了桌子上的一把茶壶，手一个不稳，茶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门外的小二听见动静候在门外，宋老狗摆了摆手赔了钱，让他们再上一壶茶来。
长相安镇定自若，等到宋老狗处理好了所有的事情，才把那盏安神汤递给了他。
宋老狗并不想接，但又不知道碗里是什么，找不到借口，只好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他一边心想着大不了就把命还他，一边趁长相安一个不注意把安神汤倒进了花盆里。
离开过自己视线的东西，最好不要入口。
宋老狗故意活蹦乱跳地围着长相安打转，长相安不仅不诧异反而高兴，甚至想把他按在书桌前读千字文。
“我去看看那场人…的祭祀，”长相安的热情邀请，让宋老狗心里打了退堂鼓。
长相安将他腰间的那枚绑的松散玉珏重新系好，为他开了窗，比划了个请字。
宋老狗十分不安的吞下没说出口的那句“你先去睡……”，翻身消失在夜色里。
他突然明白了他对长相安如鲠在喉的根源：长相安太了解他了，他就像知晓他的来历、知晓他的一思一虑的妖怪。
但，他一点也不了解长相安，除了长得好看、是个王爷、不会说话以外，他对长相安几乎一无所知。
———————————
献祭神女的祭坛设在外城神山的半山腰上，满地的银砖在微弱的星光下如一汪冰冷清澈的冰河湖水。身穿白衣的宫人为神女飞升做着最后的准备，满心欢喜地等着瞧神女的下场。
两个主事的却急得满屋子乱转。
“跑了…跑了！”一个长发的急得直跺脚，问旁边那个秃头：“你说可怎么办！”
秃头的倒是很坐得住，嘴里还沾着一瓣瓜子皮，答：“还能怎么办……”他呆愣愣的脸上落下一行泪：“死呗……”
长发的气的抓了他一下：“天神震怒，要死你自己死……”一抬眼却看见了墙角的一排原本属于神女的衣服。
“天神震怒？”秃头的反应好像慢了半拍，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都是庸明那个昏君，如今违背了圣誓，才引发天怒带走了神女！”长发的发着牢骚叫骂着，一面叫了心腹进来，小声嘱咐道：“用泥土和稻草塞进衣服里，裹严实了，装作病了的神女样子绑在飞升台上。”
秃头的全没听见长发的运筹帷幄，心里只听见了那些牢骚，终于喊出了一句：“昏君当道！违背圣誓！天神震怒！天神震怒！”他一边喊一边跑了出去，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
宋老狗替那些逃跑的女孩庆幸，但也不为那位准备“殉道”的枕山君惋惜。
距离登上祭台约莫还有半个时辰，枕山的房间门口站了一对儿威武的青袍守卫，一刻不眨眼的把守着门口。屋子里的枕山颇有兴致，对着一面铜镜精致地描画着眉尾。不同于初见时的淡漠清冷，她那张倾城美人脸此时涂着浓墨重彩的妆容，显得妖艳而妩媚。
尽管宋老狗并不太愿意用这个词来形容枕山。
这些词听起来充满了男性的高傲视角。在宋老狗的心里，都配不上枕山。
他从屋顶的天窗翻了进去，正落在枕山画眉的镜子里。
“你来送我？”她的声音还是冷清的，但终于稍稍有了起伏。“信送到了？”
“他还不知道。”宋老狗收起下巴，头发散下来，阴影挡住了他的脸，“等我离开的时候，我会给他的。”
枕山突然笑了笑，笑得心酸又卑微，久久才说道：“谢谢你。”
“你说，他会在你的墓碑上写些什么字？”宋老狗不愿走近，保持遥远的距离看着镜子里的人。
“他？”
宋老狗觉得自己万分残忍：“他说，他绝不娶他人，也绝不独活一日。”
枕山却突然笑了：“他还有……”
豆子大的泪滴落在枕山月青色的袍子上，泪水完全不受枕山的控制，也让枕山的嘴硬说不出一句话。
宋老狗掏出纸笔和那封信，笑说：“只给你一刻修改的功夫。”说完便飞身上了房。
“你要是改了主意想走，就敲一下墙，咳嗽三声。”宋老狗的声音低沉缥缈，“庸琉。”
枕山听了，看了看屋顶，终究没有敲墙。
圆形的祭坛铺了满地的鲜花，靠矮墙摆满了烛灯，一眼望去，四处火光频动，犹如跳动着的赤色游鱼。正中间安置了十四根铜柱，每根铜柱前方放着一个半人来高的木箱，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飞升祭的流程复杂的要命，先是敲子正锣，宣布吉时已到。太监们抬出祭祀用的三牲。然后，礼部官员甲身穿厚重的礼服捧着圣旨歌颂皇恩浩荡，天公不仁，有理有据地罗列了连年下降的粮食产量，请求月神救救这帮苦难的百姓，全部念完就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再然后。替皇帝行礼的礼部官员乙跪下按礼部官员丙的口令磕头，通常要磕半个时辰的头，但好像因为这次仪式的特殊性又延长了一刻的磕头时间。
然后才迎来了重头戏——神女飞升。
由于本次飞升的十四个神女中，只有枕山一个是活人，主事的特意把她安排在最醒目的位置，第一排的正中间。
枕山冷着脸，美艳而疏离的冰冷气质瞬间让围观的百姓啧啧赞叹。宋老狗也混在人群里，冲枕山伸了伸大拇指。
枕山好像是看见了，嘴角微微勾了勾，又很快僵下去。
“枕山——”一阵呼喊声在宋老狗耳边炸响。
是艾祝的声音。
艾祝看向祭台上的枕山，嘴唇颤抖，落下一行不忍去看的泪水。
“那是她的选择。”宋老狗紧盯着祭台，不愿意错过一个画面，又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为什么枕山非死不可……”艾祝没有崩溃，也没有反驳他。
“她不死，可能谁也活不下来。”宋老狗下意识地接话，但怕被艾祝误会话里的意思，又补充道：“我是说可能，可能如果她现在不登上这个祭台，有人会让你，和那个公子，一起陪葬。”
艾祝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一时间愣住了，眼泪唰唰落下，再回过神来，哭得像捅了东海龙王的泉眼。
宋老狗的话很大程度上是胡说的，尽管这是他对枕山态度的猜测，但真相会随着枕山的死，永远失去意义。
他救不了枕山，知道真相又有什么用呢。
“别哭了，好好看着她。”宋老狗往后退了退，猛地一下，后颈好像撞到了什么人的下巴。
只见艾祝忽然换了眼神光，脉脉盯着他身后的地方。
长相安不知道从哪找了一身雪白的锦文长袍，站在漆黑的人群里独自发着光。
对方看见他，露出新月似的笑，也不知道在哪里站了多久。
宋老狗不明白他的来意，敷衍的寒暄：“你怎么来了？”
长相安冲他眨了眨眼，那双如玉的眼睛在暗淡星光之下反倒显得更加明亮，只是于事无补，宋老狗实在猜不出他眼神的含义。
“吉时已到，神女来归——”
太监尖细的声音像一只能穿越千里的信鸽，驱动着候在祭台下的小太监们。
一时间，十四个木箱被火把点燃，跳起的火光照亮冰凉的铜柱，远远看去几乎要把铜柱融化。
火焰的来势并不汹涌，它们自下而上地窜起，戏耍似地略过神女们的足底靴，继而沿着铜柱，缓慢地蜿蜒向上，飘飘忽忽地向神女侵去。
接着，神迹发生了。
神女们像能感觉到火苗的移动似的，身姿轻盈，腾空而起，双脚却再也不曾落地。
她们周身不沾一点烟火，却随火苗亦步亦趋，慢慢向遥远的天空从容不迫地飞去。
如神女一般，向人间告别。
这由一根粗绳就能轻易操控的“舞台剧”，在百姓的眼里，就是神女浴火飞升的神迹。
周围的众人敛声屏气，只能听见火苗扑扑的声响。
祭台上，没有一声惨叫，也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这主要归功于，正在缓缓飞起的十四位神女中，除枕山外，是十三束不会哭喊吵闹的泥土稻草。
泥土当然不会出声，而在烈火面前，枕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双手十指紧扣，握在胸前，双眼微微低垂，像是在祈祷。表情并不十分虔诚，却充满了思念与牵挂。
她知道，有人会为她收尸，会将她好好安葬，会在每年的七月半为她流掉一整年的眼泪。
她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就是尽力保全他们现有的生活，并在这个她所厌恶的国家，离开得体面一点。
艾祝狠不下心去看那种场面，再次合上眼睛痛哭喊叫。
“为什么是她！她那么好！那么完美的女孩子！为什么非死不可呢！为什么！”
她猛然爆发的哭喊声凄惨悲绝，引得周围人小声的窃窃私语——这样吵闹，是欢喜国女人绝不能表现出的样子。
长相安一点都不觉得艾祝吵闹，递给了艾祝一方手帕，又展开一柄青绿色的折扇，轻轻摇了摇，神态自若地挡住了艾祝难堪的脸。
他那种好像长在他脸上似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得是那种欢愉的、隐忍着痛苦的温柔表情。
他温柔的关怀气息，让艾祝的哭声骤然停止。
她没再发出声响，只是低低地啜泣。
不经意间的抬头，艾祝一眼看见了枕山的笑容。
她笑得真挚虔诚，毫无保留。——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枕山为神所献上的微笑。
但只有枕山和艾祝清楚地知道。
枕山从不为虚无缥缈微笑。
那个笑容，属于艾祝。
属于为枕山不理世俗、不顾性命的艾祝，艾女官。
回到子归客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
奇怪的是，天上不见一点月光。
街巷倒是灯火通明，似乎谁也不愿错过即将到来的盛大活动。
家家户户门口都点着一盏“迎神灯”，灯的材质各不相同，样式却惊人的一致，上面雕着鸟和月亮的纹样，正中有一个镂空的异形孔洞。中间的灯芯发出忽明忽暗的火光，穿过花纹投射在地上，映射出一个匍匐的人影。
他们虔诚而真挚的，献出自己所剩不多的灯油来迎接神，期颐神祇给与他们救赎，拜托灾难和贫穷。
烛光背后的黑暗天空一片寂静，好像藏着无数看不清模样的牛鬼蛇神，一有空隙便随时准备钻出来为乱人间。
宋老狗冲着迎神灯摇了摇头，转了个弯翻上了子归客栈的二楼。
长相安原本已经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他进来的声音，才坐起来眨了眨眼睛。
长相安的皮肤仍有些浅浅的灰暗，但已经比早先好了许多。只是，两颊因为伤寒而泛红，那双永远亮晶晶的眼睛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失了焦。
进门前，宋老狗先去找了那位大夫。大夫十分恭敬，有问必答，言之凿凿地说：长相安只是普通的风寒，服药祛风散寒，注意休息便好。
宋老狗拧着眉毛问：“他的脉象可有奇怪的地方？”
大夫顺眉沉吟了一声才说：“他脉象和缓有力，并不像个有旧疾之人。”
没有旧疾？
宋老狗一愣，打赏了小二和大夫，贴墙边儿回了房间。
一进门就看见对方冲自己眨了眨眼，说不出是天真无辜还是故作试探。
问了长相安的身体状况，确定无恙，才静静地靠着墙角合上眼休息。
他在心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他。
宋老狗的睡相意外的好，靠着墙角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年久失修的小鬼儿塑像。
只是脸上一如往日的戒备着什么，似乎要随时逃跑的样子。
他睡得很沉，连长相安自己下了床，也没察觉。
长相安看着他浅浅地呼吸声，温柔的笑了笑。
他这几日辛劳困乏，只希望他此时能做个好梦。
长相安不愿靠近，惊醒宋老狗难得的睡意，转身出了门，去后厨借了灶做了一碗安神汤。
汤香甜清透，盛在水晶玻璃盏里，亮莹莹的泛着光。
诱人的香气，像恼人的鸡鸣一样吵醒了宋老狗。
他眯起眼睛环顾四周，确认并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才放下心。
他睡了约莫一个时辰，此时只觉得又饿又烦躁，喉咙干渴，像有团火在烧。
他看了看长相安手里那碗“不明液体”，一伸长臂拎过了桌子上的一把茶壶，手一个不稳，茶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门外的小二听见动静候在门外，宋老狗摆了摆手赔了钱，让他们再上一壶茶来。
长相安镇定自若，等到宋老狗处理好了所有的事情，才把那盏安神汤递给了他。
宋老狗并不想接，但又不知道碗里是什么，找不到借口，只好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他一边心想着大不了就把命还他，一边趁长相安一个不注意把安神汤倒进了花盆里。
离开过自己视线的东西，最好不要入口。
宋老狗故意活蹦乱跳地围着长相安打转，长相安不仅不诧异反而高兴，甚至想把他按在书桌前读千字文。
“我去看看那场人…的祭祀，”长相安的热情邀请，让宋老狗心里打了退堂鼓。
长相安将他腰间的那枚绑的松散玉珏重新系好，为他开了窗，比划了个请字。
宋老狗十分不安的吞下没说出口的那句“你先去睡……”，翻身消失在夜色里。
他突然明白了他对长相安如鲠在喉的根源：长相安太了解他了，他就像知晓他的来历、知晓他的一思一虑的妖怪。
但，他一点也不了解长相安，除了长得好看、是个王爷、不会说话以外，他对长相安几乎一无所知。
———————————
献祭神女的祭坛设在外城神山的半山腰上，满地的银砖在微弱的星光下如一汪冰冷清澈的冰河湖水。身穿白衣的宫人为神女飞升做着最后的准备，满心欢喜地等着瞧神女的下场。
两个主事的却急得满屋子乱转。
“跑了…跑了！”一个长发的急得直跺脚，问旁边那个秃头：“你说可怎么办！”
秃头的倒是很坐得住，嘴里还沾着一瓣瓜子皮，答：“还能怎么办……”他呆愣愣的脸上落下一行泪：“死呗……”
长发的气的抓了他一下：“天神震怒，要死你自己死……”一抬眼却看见了墙角的一排原本属于神女的衣服。
“天神震怒？”秃头的反应好像慢了半拍，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都是庸明那个昏君，如今违背了圣誓，才引发天怒带走了神女！”长发的发着牢骚叫骂着，一面叫了心腹进来，小声嘱咐道：“用泥土和稻草塞进衣服里，裹严实了，装作病了的神女样子绑在飞升台上。”
秃头的全没听见长发的运筹帷幄，心里只听见了那些牢骚，终于喊出了一句：“昏君当道！违背圣誓！天神震怒！天神震怒！”他一边喊一边跑了出去，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
宋老狗替那些逃跑的女孩庆幸，但也不为那位准备“殉道”的枕山君惋惜。
距离登上祭台约莫还有半个时辰，枕山的房间门口站了一对儿威武的青袍守卫，一刻不眨眼的把守着门口。屋子里的枕山颇有兴致，对着一面铜镜精致地描画着眉尾。不同于初见时的淡漠清冷，她那张倾城美人脸此时涂着浓墨重彩的妆容，显得妖艳而妩媚。
尽管宋老狗并不太愿意用这个词来形容枕山。
这些词听起来充满了男性的高傲视角。在宋老狗的心里，都配不上枕山。
他从屋顶的天窗翻了进去，正落在枕山画眉的镜子里。
“你来送我？”她的声音还是冷清的，但终于稍稍有了起伏。“信送到了？”
“他还不知道。”宋老狗收起下巴，头发散下来，阴影挡住了他的脸，“等我离开的时候，我会给他的。”
枕山突然笑了笑，笑得心酸又卑微，久久才说道：“谢谢你。”
“你说，他会在你的墓碑上写些什么字？”宋老狗不愿走近，保持遥远的距离看着镜子里的人。
“他？”
宋老狗觉得自己万分残忍：“他说，他绝不娶他人，也绝不独活一日。”
枕山却突然笑了：“他还有……”
豆子大的泪滴落在枕山月青色的袍子上，泪水完全不受枕山的控制，也让枕山的嘴硬说不出一句话。
宋老狗掏出纸笔和那封信，笑说：“只给你一刻修改的功夫。”说完便飞身上了房。
“你要是改了主意想走，就敲一下墙，咳嗽三声。”宋老狗的声音低沉缥缈，“庸琉。”
枕山听了，看了看屋顶，终究没有敲墙。
圆形的祭坛铺了满地的鲜花，靠矮墙摆满了烛灯，一眼望去，四处火光频动，犹如跳动着的赤色游鱼。正中间安置了十四根铜柱，每根铜柱前方放着一个半人来高的木箱，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飞升祭的流程复杂的要命，先是敲子正锣，宣布吉时已到。太监们抬出祭祀用的三牲。然后，礼部官员甲身穿厚重的礼服捧着圣旨歌颂皇恩浩荡，天公不仁，有理有据地罗列了连年下降的粮食产量，请求月神救救这帮苦难的百姓，全部念完就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再然后。替皇帝行礼的礼部官员乙跪下按礼部官员丙的口令磕头，通常要磕半个时辰的头，但好像因为这次仪式的特殊性又延长了一刻的磕头时间。
然后才迎来了重头戏——神女飞升。
由于本次飞升的十四个神女中，只有枕山一个是活人，主事的特意把她安排在最醒目的位置，第一排的正中间。
枕山冷着脸，美艳而疏离的冰冷气质瞬间让围观的百姓啧啧赞叹。宋老狗也混在人群里，冲枕山伸了伸大拇指。
枕山好像是看见了，嘴角微微勾了勾，又很快僵下去。
“枕山——”一阵呼喊声在宋老狗耳边炸响。
是艾祝的声音。
艾祝看向祭台上的枕山，嘴唇颤抖，落下一行不忍去看的泪水。
“那是她的选择。”宋老狗紧盯着祭台，不愿意错过一个画面，又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为什么枕山非死不可……”艾祝没有崩溃，也没有反驳他。
“她不死，可能谁也活不下来。”宋老狗下意识地接话，但怕被艾祝误会话里的意思，又补充道：“我是说可能，可能如果她现在不登上这个祭台，有人会让你，和那个公子，一起陪葬。”
艾祝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一时间愣住了，眼泪唰唰落下，再回过神来，哭得像捅了东海龙王的泉眼。
宋老狗的话很大程度上是胡说的，尽管这是他对枕山态度的猜测，但真相会随着枕山的死，永远失去意义。
他救不了枕山，知道真相又有什么用呢。
“别哭了，好好看着她。”宋老狗往后退了退，猛地一下，后颈好像撞到了什么人的下巴。
只见艾祝忽然换了眼神光，脉脉盯着他身后的地方。
长相安不知道从哪找了一身雪白的锦文长袍，站在漆黑的人群里独自发着光。
对方看见他，露出新月似的笑，也不知道在哪里站了多久。
宋老狗不明白他的来意，敷衍的寒暄：“你怎么来了？”
长相安冲他眨了眨眼，那双如玉的眼睛在暗淡星光之下反倒显得更加明亮，只是于事无补，宋老狗实在猜不出他眼神的含义。
“吉时已到，神女来归——”
太监尖细的声音像一只能穿越千里的信鸽，驱动着候在祭台下的小太监们。
一时间，十四个木箱被火把点燃，跳起的火光照亮冰凉的铜柱，远远看去几乎要把铜柱融化。
火焰的来势并不汹涌，它们自下而上地窜起，戏耍似地略过神女们的足底靴，继而沿着铜柱，缓慢地蜿蜒向上，飘飘忽忽地向神女侵去。
接着，神迹发生了。
神女们像能感觉到火苗的移动似的，身姿轻盈，腾空而起，双脚却再也不曾落地。
她们周身不沾一点烟火，却随火苗亦步亦趋，慢慢向遥远的天空从容不迫地飞去。
如神女一般，向人间告别。
这由一根粗绳就能轻易操控的“舞台剧”，在百姓的眼里，就是神女浴火飞升的神迹。
周围的众人敛声屏气，只能听见火苗扑扑的声响。
祭台上，没有一声惨叫，也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这主要归功于，正在缓缓飞起的十四位神女中，除枕山外，是十三束不会哭喊吵闹的泥土稻草。
泥土当然不会出声，而在烈火面前，枕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双手十指紧扣，握在胸前，双眼微微低垂，像是在祈祷。表情并不十分虔诚，却充满了思念与牵挂。
她知道，有人会为她收尸，会将她好好安葬，会在每年的七月半为她流掉一整年的眼泪。
她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就是尽力保全他们现有的生活，并在这个她所厌恶的国家，离开得体面一点。
艾祝狠不下心去看那种场面，再次合上眼睛痛哭喊叫。
“为什么是她！她那么好！那么完美的女孩子！为什么非死不可呢！为什么！”
她猛然爆发的哭喊声凄惨悲绝，引得周围人小声的窃窃私语——这样吵闹，是欢喜国女人绝不能表现出的样子。
长相安一点都不觉得艾祝吵闹，递给了艾祝一方手帕，又展开一柄青绿色的折扇，轻轻摇了摇，神态自若地挡住了艾祝难堪的脸。
他那种好像长在他脸上似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得是那种欢愉的、隐忍着痛苦的温柔表情。
他温柔的关怀气息，让艾祝的哭声骤然停止。
她没再发出声响，只是低低地啜泣。
不经意间的抬头，艾祝一眼看见了枕山的笑容。
她笑得真挚虔诚，毫无保留。——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枕山为神所献上的微笑。
但只有枕山和艾祝清楚地知道。
枕山从不为虚无缥缈微笑。
那个笑容，属于艾祝。
属于为枕山不理世俗、不顾性命的艾祝，艾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