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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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

    冷月凝留在红纱帐上,丝丝缕缕、殷红如血的线网将陈凌分割作千万份。

    他收回拉拽帘帐的手,听凭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地蔓延开来,而眼眸中的光亮渐渐为露水与潮气扑灭。

    这个点钟,大家早都睡下了,陆识忍的去向还能问哪个路人!可恶……

    他应该直接跑的,那么多半还能追上,为什么要争一时之气跪在那里等爸爸挥鞭!

    他的天真、所谓顽莽,他心底想向爸爸报复一二的愿望,统统不过是无法甩掉的恶习,这恶习使他永远做一个卑猥懦弱的孩童。爸爸只要伸出一根指头,就能把虚张声势的自己从木桩上推下来。

    陈凌惨然一笑,难免牵动背上的伤,血因而慢慢洇透纱布;他反手摸了一把,指尖传来冷腻的触感,举至眼前对着月光细看。

    一手粉白色药粉,似乎还带着玉兰与木樨的甜香。

    这一定是姆妈给他上的药。唉,又教姆妈伤心……姆妈为什么不把陆识忍拦下呢?她不是很欢喜他么?她应该挽留她的侄子——

    想至此,面无表情坐在床上的青年缓缓挪动大腿,正过身望着床边微微晃动的金挂钩出神;在脑海中几度挣扎与徘徊之后,他突然捂住脸微不可闻地喟叹一声,再抬头时双眸璨曜似星河。

    过了今晚,也许再也见不到陆识忍个混账表弟——

    不。

    陈凌想:他再不要欺瞒自己的心。

    他想留下的是一个叫陆识忍的人,而不是什么表弟。

    他所关心的、所在意的从来是陆识忍——接住屏风的、浑身湿漉漉的、挽起裤腿找鞋子的、喝问批评他的、抱着一大碗刨冰的、替他握住电车皮带的、不肯画他眼睛的、唤他喝药的、背着他赶路的、孤零零看别人母子亲昵的、烟花下抱住他的、伏案浅眠的……

    他也的确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一直期望他们不是表兄弟——他根本不要做陆识忍的哥哥!

    陈凌披衣起身,复弯腰把起皱的床褥和纱帐整理还原,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门外坐着丫鬟何双霜和英宝,她们抱了件毛毯子两个挤在一处打瞌睡。

    “唔,少爷?你的伤?”

    陈凌朝英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何双霜睡得依旧熟,才放下心:“我去去就回。好姐姐,求你替我保密罢。”

    “少爷,我、我……表少爷他给你的信,被我弄丢了。”

    英宝压低声音说着说着哽咽了,满面愧色地仰头看陈凌,却见自家少爷笑了一下。

    张扬肆意,风流洒脱,近类谪仙天人。

    “不碍事,我现就去找他问。”

    月光冷滢,秋风凄瑟,偶尔三两只鹧鸪或老鸹扑棱而过,远处犬吠声依稀可辨。

    陈凌悄悄出了院子,绕过花园走到外墙边,打量了几眼茂密的竹林篱笆,挑出一处方便借力攀墙的地方。

    陈府的外墙比起明月巷子的矮墙高得多,当年陈少爷怀抱诗词赋话寄送书店之举,确堪“托孤”二字。

    他爬坐在墙头,满脸虚汗,长衫的后背上透出点点深色湿痕。

    墙外巷子里有一只花白的野猫看见他,连忙叼着老鼠蹿入草丛中。

    陈凌歇息两分钟,纵身跳下高墙,大退两步,跺跺发麻的脚,就一个人往巷子外走了。

    此时他十分庆幸下午去了交通局,才能知道今晚在城郊的码头有一班货船即将出航赴沪;倘若陆识忍急着回上沪,那么没有旁的选择。

    假如陆识忍不在那里呢……假如他不在,陈凌甚至打算先坐船去上沪等人,全然不顾乡下土地主头一次进繁华大都市可能遭遇的种种困难。

    高墙之内。

    “太太,你不去追少爷么?他背都出血了!哎唷,这怎么好呀,刚刚好大一声,摔没摔着啊少爷,要是——”

    陈太太满面倦色,拍了拍蒋妈的手,提着熄灭的灯笼往回走,柳眉松展:

    “我们关心他的身体有甚么用,他心里挂念着别人呢,就当省了一次帮他换药的辛苦罢。……去也好,也好的,识忍毕竟做了他三个月的表弟,叫我一声姨妈。唉,都是好小囡呀。天晓得齐知这次是怎么了呢,他心里肯定有事,打完儿子就在仔书房闷坐到现在,我也不敢去烦他。”

    货船停靠的码头与客船不在一处,郊外人烟稀少,恰逢夜深,唯有大小船篷里渗透出星星点点的烛光。

    陈凌很少骑自行车,从守城门的人那里借来一辆,摇摇晃晃骑到了码头,本就有淤青的膝盖阵阵刺痛。

    可他找到陆识忍的时候什么伤都忘了。

    “陈凌?你——”

    陈凌随手擦去脸上的汗,轻咳一声,“我来找你啊混账!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害得我好找。”

    “……你被打了。”陆识忍声音还算平稳。

    陈凌又羞愤又慌张,瞬间忘了要说什么,看少年默默蹲打开行李箱,好不容易忍住上前抱住对方的念头,站定道歉:

    “陆识忍,那封信确实曾寄到家里。七月初我们从明月巷子拿到了拂方的信盒不是?可周师傅他,唉,他却把你的信放在我桌上!然后,嗯……就混在拂方的东西里烧没了。我对不起你,这都是我的错。要是你赶不及出国,或者有什么为难的,我怎么补偿?你但讲无妨,只要我能办得到,或者我将来方能弥补一二,我一定——”

    “陈凌,你转过去。”

    “啊?!现在?那、那什么,陆识忍,你轻点踹啊!咳,我还有伤呢。唔,当然、你要是肯只揍我一顿就算出气,我是占了便——便、宜。”陈凌勉强说完,无措地眨了眨眼,再度忘言。

    陆识忍虚搂着他的腰,声音平静无波,冰凉的手指在几处半干的血迹上轻轻抚过,“把衣服脱下来,我带了一些药。还是你坚持不用西药?”

    旷野茫茫,码头上十来个船员吆喝着号子搬运最后的货箱。

    在距他们百米远的山坡上,陈凌口干舌燥地盘坐在地,把手里某人提供的旧衬衣攥得紧紧的,哑声催促道:

    “你好了没有?我冷死了!不信你脱个衣服试试看。咳,快点。”

    陆识忍举起手电筒凑近了看,大手摩挲着青年白皙漂亮的脊背,呼出的热气不免喷洒在上面,像惊动栖眠的鹭鸶一般,肩胛染上一层浅粉色的光晕、随着其呼吸轻轻颤动。

    “……好了。穿衣服吧。”

    陈凌打了个喷嚏,闷头把衬衣穿上,伸手把一直耀他眼的手电筒倒扣在草地里,“你就不生气么?我爸爸这样把你赶出去,信也被我弄没了。以德报怨?嗯?”

    “……”陆识忍掩下眼中蓄积的炙热欲/望,把挂在臂间的风衣递给陈凌,“信是我和你一起烧的。称不上以德报怨。”

    陈凌别扭地接过风衣,轻声道谢,下意识凑近嗅气味,同时嘀咕道:“不是以德报怨,那是什么?”

    久久无人回答。

    陈凌脸贴着温热的风衣,有一下没一下地拔草打发尴尬。

    少年带薄茧的手就在眼前,亦在陈凌遥不可及的地方,“我想,是以心报心。”

    “你——”陈凌腾地站起来,刹那间千种想法呼啸而过,终又泄了气,看地上野草一片狼藉,目光闪烁着移开,转而眺望下方宽阔江面,“陆识忍,你肯下水救我,那天我永远记得,不会忘的。”

    那时他哪里晓得会对坐在船头大出洋相的人动心。

    倒扣的手电筒在一阵山风的吹拂下忽地翻倒,耀眼的白炽光从两人脚下一路照至忙碌的码头。

    “我此次离开,不知何时再回吴城。你要是找我,就按这两个地址。”陆识忍低头找了一圈纸笔,想起它们还在给陈凌穿的风衣口袋里,镇定自若地揽过陈凌的肩,双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就着这姿势翻找顺便书写。

    陈凌心跳如雷,手指动了动,还是忍着没有推开身后举止越轨的少年,“什么时候出发?”

    “再过二十分钟。你要看着我走,还是——”

    “我看着你走。”陈凌急忙做出决定,说完就后悔了,支支吾吾地找借口,“呃,我的意思是,我不困,正好还没有这个点出来玩过……我不会给你写信的。电报更不要想。俗话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你逢年过节可以回吴城。不,爸爸每年春节和中秋都回来,你不要撞在这个时候——不,我不是说你一定要躲他……”

    越说越乱。

    陆识忍低笑,把写有详细地址和电话的纸片插在陈凌上衣口袋的金别针上,放开他,又颇具绅士风度地微躬上身、伸出右手:

    “我会给你写信。我保证。”

    陈凌怔望这双灰黑色眼睛里的自己,心有所感,轻柔地拍了一下陆识忍的手心。

    “好。信上你就写寄与吴城陈氏原泉,这个字,现只有你晓得。”要是你愿意,今后也只有你一个人晓得。他这么想了,可他不敢讲。

    陆识忍还未作声,突然,从吴城城门径直导出的马路上传来汽车疾驰的轰鸣声。

    车前两只大灯不断驱逐两旁婆娑的树影,更照出它的车牌号:一八〇七四。

    这是陈齐知归家后租坐的汽车车牌!

    黑色汽车猛地刹住停下,几声曾被淹没的凶戾狗叫从打开的车门里跳跃出来,直截往陈凌这里奔跑。

    “是爸爸追我来了!”

    陈凌想不通爸爸怎么会半夜发现他不在家,眼下没时间多想,便赶紧把脱下的长衫夹袋里的六千七百块汇票拿出来,“这是托我做生意的老板们上个月给的红利,只有这个、你在全国都好取用。虽才是月中,我也没有旁的钱送你了。唉,早晓得就不买那几本破书!也不去吃酒!”

    陆识忍不肯收;陈凌硬要塞给他,不时惶然地往山坡下望,见几个大小不一的黑影愈来愈近,心下大急,把长衫与汇票胡乱揉成一团推进对方怀里:

    “陆识忍,你……你好好的,我们将来还有的见。”

    动物呼哧呼哧舔舐空气的声响伴随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镇压而来。

    陈凌拉着陆识忍的手往码头走,冷风像锋利的刀齿似的、簌簌擦过他发红的脸颊。

    少年一直看着他的侧脸,耳边一面是狗叫、一面是货船蒸汽炉呜呜咽咽的刺耳响动,他自己的心声反倒听不见了。于是年轻人暂时流放克制与理智,在很不该问的节点执著追寻一个人最深处的灵魂——

    “陈凌,你是不是喜欢我?”

    什么!

    喜、喜欢你?!

    陈凌一时方寸大乱,连连摇头,又被口水呛着,桃花眼中雾气氤氲、睫毛湿漉漉的。

    陆识忍难免失落,抿唇垂眸反复系衣袖上的扣子,解开、系上、再解开,“我看表哥脸色不好,开个玩笑而已。”

    表哥一词提醒了陈凌,他把原打算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待心跳大致平稳了才敢上前抱住陆识忍,耳根还是红的。

    “你……多珍重。”

    “嗯。”

    “上船吧,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爸爸他不能再打我了,我挨不过、还不会跑么?你去吧。”

    “嗯。”

    “……以后不要和旁人随便开玩笑。可没几个人有你表哥我脾气这么好。”

    “嗯。”

    “啊,还有。”陈凌难得卡壳,不禁笑了,把褪去体温的风衣穿上,“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去罢。将来到哪里谋生,写个东西来。我还等着看你的诗。钱不要太快还给我,就当替我找善本古籍。”

    陆识忍看着站在灯火中言笑晏晏的青年,痴情顿生,不由回抱住他,俯身在其耳边轻声念诵了几句青年明令禁止的情诗。

    尽管是写在草稿背面不成文章的东西,可这确是他的心思。他不希望陈凌过几个月便忘了他。

    陈凌说不出一句批评或教训,呆呆地站着目送某个混账诗人上船。

    货船夹板窄小,三两船员挥动旗帜,码头工人吼唱着歌把这艘船送进长江的支流。

    等陈齐知率几只猎犬追来时,陈凌正坐在一堆篝火前烤火。

    “你叫我好找哇!”

    这几条生肉和活食喂养出来的狗健壮异常,露出獠牙和猩红的舌头扑向陈凌。

    陈凌没有躲,展开双臂抱住它们,抱起其中最小的一条揉捏其后颈肉与双耳、又捋顺其他几只的毛。

    它们都是陈凌养大的,后来被陈父带去上沪看家,中秋节又带在汽车里回家。

    陈凌抱着长相凶恶的猎犬,若有所思,仰头看了爸爸一眼。

    这一眼平静而恭顺。可是又与往日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