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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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武帝三十二年冬,冽风啸啸,鹅雪纷飞。

    天地间全罩上一层苍茫白雾,唯银装素裹的腊梅枝桠处,那隐隐红嫩凌寒绽开,百花凋零后,独领风骚。

    此时东宫暖阁却不似屋外狂风大作,燃燃灼烧的炭火将内室烘焙得温暖如春。

    申时,外间渐渐传来几句小声耳语,随即甄嬷嬷身着连珠团花锦纹的深紫对襟连衣裙,挑起灵兽呈祥绣锦的珠绫帘子,轻手轻脚走进来。软底绣鞋踩在精致繁复的地衣上,落地无声。

    甄嬷嬷站定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神态恭谨道。

    “方才舍总管使人传话,说是太子爷已回东宫,目前在书房处理政务,酉时来韶清苑陪娘娘用膳,娘娘可要起身梳洗?”

    “梳洗?”

    倚卧在榻榻米上,手捧着珐琅彩天龙戏珠暖炉临窗观雪的章若愿闻言,秀眉轻挑,瓷白娇美的小脸上漾开一抹笑靥,嗔笑着问。

    “嬷嬷这是嫌本宫颜色不好?”

    甄嬷嬷心里一咯噔,抬头正对上那一双剪水瞳眸。含情顾盼间,盈盈似清澈明澄的溪涧,倒映出云霞出岫,璀璨流光。

    其间水光潋滟的神采,皎月星辉也不外如是。

    眼帘下转,水碧色对襟收腰托底烟罗裙,翠绿湘妃竹盈满双袖,三千青丝绾成倭堕髻,斜插着一只简单的飞蝶搂银碎花华胜。水烟薄纱裹着那欺霜赛雪的肌肤,俏丽秀颜脂粉未施,透着珠玉色泽的白皙脸颊娇嫩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颜色不好?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曲阳章氏祚福百年,门人子弟遍布四海。其中嫡系一支更是美誉天下。公子们个个郎艳独绝,几位嫡小姐更是丽质难掩,风姿绰约。其中,最受宠爱的八小姐尤甚。

    谁人不知,章氏女中的佼佼者非嫡幼女莫属。尚未及笈,便已出落得明眸皓齿,粉雕玉琢,更遑论如今芳华尽绽之时。

    放眼偌大京都,除了太子妃,谁能当得起“灿若皎月,姝色无双”八个字?

    若连太子妃都算不上好颜色,那一概庸人岂不要对镜怆然,自戳双目不可?

    甄嬷嬷自知这是太子妃在变相提醒自己越矩了,立刻垂首屏息,恭立在一侧。

    “老奴惶恐。”

    章若愿唇边含着笑,朝描金赤凤檀木桌边移了移,葱根般白削的食指并大拇指,捻起缠丝玛瑙盘里一颗色泽饱满的蜜饯放入口中。待最后一丝甜蜜融于舌苔,又用金丝攒牡丹绫帕揩了揩,才缓缓启唇。

    “本宫不过瞧着嬷嬷和善可亲,随口说个玩笑话罢了,哪至于叫人惶恐了?

    嬷嬷是母后跟前的老人,又侍奉太子多年,殿下的吃穿用度嬷嬷最清楚不过,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使得的。”

    说到这里,章若愿放缓了语速。而甄嬷嬷神色微慌,字字铮铮。

    “娘娘折煞老奴了!”

    “折煞么?本宫只怕是委屈了嬷嬷呢……”

    尾音微勾,配着那软糯悦耳的鹂音,说不出的撩人心弦。甄嬷嬷却只觉芒刺在背,通体发寒。

    太子妃娘娘虽然看起来柔美娇憨,可若较真起来,那份不经意间流泻出的逼人气势,足足像了太子爷七八成。

    思极此处,甄嬷嬷不禁双腿下跪,五体投地,怆然道。

    “老奴践越,请太子妃赎罪!”

    章若愿漫不经心以指腹描画勾勒手炉图纹,见甄嬷嬷神色坦荡,毫无敷衍之意,这才娉婷下榻虚扶她起身。

    “嬷嬷在宫中几经沉浮,本宫日后要倚仗您的地方还多的是。若是嬷嬷现在便一口一个“惶恐”一口一个“赎罪”,本宫该如何自处?”

    待甄嬷嬷直起身后,章若愿着了镂金菱花嵌翡翠鞋,吩咐两个一等大丫鬟照水、沾溪把那件新制的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取来换上,复又对镜捡了那片火焰色金箔梅花钿贴于额间。

    只这画龙点睛的一点朱砂色,原本雅致清丽的容颜便因这火一般的色彩褪怯了那份纯洁娇憨,彰显出了贵不可言的明媚雍容,顾盼之间勾魂慑魄。

    淡扫蛾眉,口含朱丹,嗔笑间顾盼生辉。整个人宛若吐蕊怒放的盛世牡丹,雍容高贵,风姿绝世。

    “依嬷嬷看,此番可能见殿下了?”

    听出太子妃言外的不悦之意,甄嬷嬷诚惶诚恐应是,再不敢对上那粲然至极的眉眼。

    即使半生周旋于皇家冢妇之中,所见貌美昳丽的女子不知凡几,也由不得她不感慨——这位太子妃娘娘当真称得上姿容绝世,艳丽无双。

    更难得的,还是那一颗七窍玲珑心。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既不过分苛责落人口实,又不软弱任人拿捏,这其中的分寸堪称精妙。

    这样的女子,合该便是让人捧在掌中轻怜蜜/爱的心尖尖儿,难怪寡情如太子爷也时刻惦记疼宠着。

    没容甄嬷嬷细想,章若愿再度开口。

    “既然本宫的妆容无不妥之处,那便劳烦嬷嬷走一趟,吩咐小厨房准备晚膳吧。

    殿下不喜腥辣,上次那道油爆肘条吃了一口便蹙眉好久,以后不要再做了。

    前菜糖醋荷藕、鲜蘑菜心就挺好,记得吩咐小厨房熬碗枸杞山药排骨汤,大冷天既祛寒又滋补。”

    嘱咐了再嘱咐,确定没什么可说了,章若愿才挥挥手,让甄嬷嬷下去。

    须臾,早在外间侯着多时的顾妈妈后脚走进来,忍不住关切道。

    “娘娘可是动了怒,怎地动静这般大?”

    章若愿闻言,忙掩唇轻笑道。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如今连妈妈都惊动了,凭白显得愿儿矫情。”

    顾妈妈看了眼铜镜中那张无需香膏修饰,水嫩中两颊晕染嫣红的美人儿,心下了然。

    娘娘素来不喜胭脂水粉,自打进入腊月,得皇后娘娘怜惜,只每逢初一十五进宫请安后,便不怎上妆。

    太子爷于女色上向来寡淡,东宫女眷甚少,够格往主子跟前凑的本来寥寥无几。再加上殿下政务繁忙,娘娘每日只管悠闲自在煮酒卧梅,这脂粉更是不沾身了。

    早前未出阁时,娘娘周身的气韵摆在那儿,即便天然去雕饰也算相得益彰。可今时不同往日,身为东宫正主如此仪容未免素淡了几分。

    平常倒也罢了,如今从皇后娘娘手下派调过来的甄嬷嬷是最讲究礼仪尊卑的,搁她眼皮子底下,免不了提点几句。

    偏偏自家娘娘并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一来二去,有这一出不稀奇。

    “那位毕竟是皇后跟前的红人……”

    “正因如此,愿儿才更加不能落了下乘。”章若愿摆弄着金匣里一只景泰蓝红珊瑚耳铛,对着玉坠般的耳垂儿细细比划。

    顾妈妈思忖片刻,悟了。

    甄嬷嬷乃当今国母尚未天嫁时便跟前侍奉的教习嬷嬷,出了名的刚直不阿。对这种忠心事主的人,一味捧着惯着当然不成。

    但如果不分轻重的敲打,势必会寒了皇后娘娘甚至是太子的心。毕竟,甄嬷嬷在凤栖宫当差近三十年,太子可算她看着长大的,情分总比常人深厚。

    所以,娘娘一面提醒她尊卑有别,一面采纳她的意见,盛装打扮一番。最后还特地将晚膳的事情交给她准备,白送她一个省力又讨好太子爷的美差,让甄嬷嬷知道如今她身处的地方是东宫不是皇后的凤栖宫。

    而东宫里,能给她体面尊荣的人,是太子妃。

    照水与沾溪相互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闪过钦佩。照水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忍不住赞道。

    “娘娘真是深谋远虑呢!”

    沾溪若有所思附和着:“那是不是很快,甄嬷嬷就可以为娘娘所用了?”

    章若愿睨了在她身后一脸崇拜的两个丫鬟,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

    “甄嬷嬷在凤栖宫呆了三十年,于皇后娘娘眼里她便如同左膀右臂,你说这样的人可能为本宫所用?”

    沾溪一脸迷茫:“那娘娘还……”

    章若愿戴好两只耳铛,只见对面那雪白柔腻中两点红豆般大小的珊瑚耳珠,夺人眼球。

    “不能为本宫所用,并不代表没用。”

    今日之事,甄嬷嬷必然会一字不漏的复述出来,如此,她将增加在皇后娘娘心中的好感度。就一国之母的角度来说,女儿家的小性子无伤大雅,她处事不卑不亢,懂得聆听别人意见。不会因对方不好发作而折损皇家气魄,这才有资格成为东宫当之无愧的女主人。

    最重要的是,在她儿子吃食上反映出的那份无微不至的细心周到。

    一个进退适宜又知冷知热的儿媳妇,没有婆婆会不喜欢。皇后,也是一个母亲。

    而她,需要皇后的这份青睐。

    “依奴婢看来,娘娘还是抓紧怀个皇长孙才是正经。”

    顾妈妈是章若愿的陪嫁妈妈,从初入东宫的茫然无措,到此时掌揽大权。她一路出谋划策,功不可没。

    很多不可说的话,由妈妈嘴里说出来总比别人来得踏实可靠。而章若愿也知道,这是当下窘境中最简便可行的方法。

    有了皇长孙,殿下一国储君的地位便稳如泰山,再也无人动摇半分。

    有了皇长孙,她东宫女主人的日子,才真正一生顺遂,一路荣华。

    她之所以这样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这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因为没有孩子。

    太子殿下二十又五,东宫却无子嗣降生,身为太子妃三年无所出,乃至一向对她喜爱非常的皇后也终于忍不住,将凤栖宫一等掌事并三名经验丰富的嬷嬷派来,亲自帮调理身体,助她受孕。

    章若愿很清楚,这种情况只会每况愈下。今天是调理嬷嬷,明天就有可能送来一堆妖娆动人的美貌宫婢,后天也许会是某位重臣之女做侧妃。

    毕竟,储君无子,国之殇矣。

    可无比悲哀的,即使已然到了间不容发的地步,她仍无法下定决心,仍没有做好为他生儿育女的准备。

    顾妈妈看出章若愿神色恹恹,不由宽慰道。

    “刚成亲那会儿,太子爷怜惜您年纪小,疼爱有余宠幸不足,奴婢只能干着急。

    后来奴婢可是明明白白看着,太子爷明显对您起了心思,您总是故作不知,躲着避着。

    从前您不依也就罢了,如今满京都都在传太子爷有龙/阳之好。

    您可得听妈妈一句劝,趁早生个小皇孙。不然等太子心冷了,再想捂热可就难了。”

    章若愿认真听了半响没吱声,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顾妈妈知道她正纠结在当口上,支了照水、沾溪出去,环视周糟后迟疑片刻道。

    “娘娘可是还放不下元太子妃的死?”

    章若愿闻言,明眸渐染水雾,精致无双的容颜平静得不沾丝毫情绪。

    “放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

    她纤白的指尖缓缓握住顾妈妈的手,指甲上鲜红的丹蔻泛着清冷而诡异的光芒。良久,她才悠悠道。

    “妈妈总是责怪愿儿对殿下不上心,那姐姐呢?

    三从四德、唯命是从、打理东宫、孕育子嗣,姐姐为殿下做的哪一样不够尽心尽力?

    可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鸩酒一杯,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顾妈妈双手紧紧捂住章若愿的嘴唇,害怕她再吐出什么惊人之语,一边哆哆嗦嗦的劝道。

    “我的好娘娘,这话万万不可再说。更万万不可在太子爷面前吐露半个字!”

    关于那天的种种,从别无选择穿上凤冠霞帔,入主东宫开始。章若愿便将它嚼碎吞入腹中,腐烂在心底。

    此刻不过是长期压抑后短暂的失控宣泄罢了,接下来该怎样从容坦荡走下去,她无比清楚,待平复了心情,章若愿苦笑着点头。

    “妈妈放心,愿儿既然一开始没有说,那么以后更不会说。”

    无论她是喜是怒,是爱是恨,命中注定她与他祸福依偎,生死同穴。既然如此,她有什么理由不对自己好一点?又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

    她会对他好,无关情爱,只因他是她的丈夫,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