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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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有一盒方字块,这边是图,那边是字,我也拿出来给他看了。

    从此整天地玩。祖母病重与否,我不知道。不过在她临死的前几天就穿上了满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门做客似的。说是怕死了来不及穿衣裳。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热闹得很,来了很多亲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个什么。有的拿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一块的,撕得非常地响亮,旁边就有人拿着针在缝那白布。还有的把一个小罐里边装了米,罐口蒙上了红布。还有的在后园门口拢起火来,在铁火勺里边炸着面饼了。问她:

    “这是什么?”

    “这是打狗饽饽。”

    她说阴间有十八关,过到狗关的时候,狗就上来咬人,用这饽饽一打,狗吃了饽饽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没有听进去。

    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捉了一个特别大的蚂蚱送给他去看,他连看也没有看,就说:

    “真好,真好,上后园去玩去吧!”

    新来的兰哥也不陪我时,我就在后园里一个人玩。

    祖母已经死了,人们都到龙王庙上去报过庙回来了。而我还在后园里边玩着。

    后园里边下了点雨,我想要进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酱缸旁边(我家的酱缸是放在后园里的),一看,有雨点啪啪地落到缸帽子上。我想这缸帽子该多大,遮起雨来,比草帽一定更好。

    于是我就从缸上把它翻下来了,到了地上它还乱滚一阵。这时候,雨就大了,我好不容易才设法钻进这缸帽子去。因为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顶着它,走了几步,觉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经走到哪里了,自己也不晓得,只晓得头顶上啪啪啦啦地打着雨点,往脚下看着,脚下只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个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这缸帽子就和个小房似的扣着我。这比站着好得多,头顶不必顶着,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里边可是黑极了,什么也看不见。

    同时听什么声音,也觉得都远了。大树在风雨里边被吹得呜呜的,好像大树已经被搬到别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种在北墙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墙根离家里的房子很远的,家里边那闹嚷嚷的声音,也像是来在远方。

    我细听了一会,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在我自己的小屋里边坐着。这小屋这么好,不怕风,不怕雨,站起来走的时候,顶着屋盖就走了,有多么轻快。

    其实是很重的了,顶起来非常吃力。

    我顶着缸帽子,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爷爷看看的。

    我家的后门坎特别高,迈也迈不过去,因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来。好不容易两手把腿拉着,弄了半天,总算是过去了。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滚着。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来,我一看,屋子里的人,完全不对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张长板上。

    从这以后祖母就死了。

    祖母一死,家里继续着来了许多亲戚。有的拿着香、纸,到灵前哭了一阵就回去了,有的就带着大包小包的来了就住下了。

    大门前边吹着喇叭,院子里搭了灵棚,哭声终日,一闹闹了不知多少日子。

    请了和尚道士来,一闹闹到半夜,所来的都是吃、喝、说、笑。

    我也觉得好玩,所以就特别高兴起来。又加上从前我没有小同伴,而现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个。

    我们上树爬墙,几乎连房顶也要上去了。

    他们带我到小门洞子顶上去捉鸽子,搬了梯子到房檐头上去捉家雀。后花园虽然大,已经装不下我了。

    我跟着他们到井口边去往井里边看,那井是多么深,我从未见过。在上边喊一声,里边有人回答。用一个小石子投下去,那响声是很深远的。

    他们带我到粮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时候竟把我带到街上,是已经离开家了,不跟着家人在一起,我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远。

    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有一天,他们把我带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离我家本不算远,也不过半里多地。可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觉得实在很远。走出汗来了。走过一个黄土坑,又过一个南大营,南大营的门口,有兵把守门。那营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来太大了,实在是不应该。我们的院子就够大的了,怎么能比我们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点不大好看了,我走过了,我还回过头来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摆到墙头上来了,我觉得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见人家偷去呢!

    还看见了一座小洋房,比我们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问我,哪里好?我也说不出来,就觉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么陈旧。

    我仅仅走了半里多路,我所看见的可太多了。所以觉得这南河沿实在远。问他们:

    “到了没有?”

    他们说:

    “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转过了大营房的墙角,就看见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简直没有因此而脏了一点点。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东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划到河的对岸去的,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为也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也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一点音响。

    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

    究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说这些我未曾见过的。就说一个花盆吧,就说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里都有。但说那营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摆在后园里的,人家的花盆就摆到墙头上来了。

    可见我不知道的一定还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诗》,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

    我一念起诗来,我家的五间房都可以听见。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常常警告着我说:

    “房盖被你抬走了。”

    听了这笑话,我略微笑了一会工夫,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

    夜里也是照样地喊,母亲吓唬我,说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说:

    “没有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你这叫乱叫。”

    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当祖父教我一个新诗,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我就说:

    “不学这个。”

    祖父于是就换一个,换一个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一首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多好听。

    还有一首我更喜欢的:

    “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越念越觉得好听,越念越有趣味。

    还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呼我念诗的,我就总喜念这一首。

    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只是点头说好。

    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祖父说:

    “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问祖父:

    “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

    “好比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你这个白胡子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

    “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

    “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

    “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的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

    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诗,我就接着问祖父:

    “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不开花?”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里吊了上来。吊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在祖父烧的时候,我也帮着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喊着,一边叫着,好像拉拉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地说:

    “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在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

    “快蘸点盐吧,快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称赞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让我停下,我才停下来。我明明白白地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还说着:

    “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自此吃鸭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鸭子再不掉到井里。我看井沿有一群鸭子,我拿了秫秆就往井里边赶,可是鸭子不进去,围着井口转,而且呱呱地叫着。我就招呼了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我说:

    “帮我赶哪!”

    正在吵吵叫叫的时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说:

    “你在干什么?”

    我说:

    “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

    祖父说:

    “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烧着。”

    我不听他的话,我还是追在鸭子的后边跑着。

    祖父上前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给我擦着汗一面说:

    “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

    我想: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住,可怎么能规规矩矩贴起黄泥来让烧呢?于是我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喊着: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