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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琴少知音不愿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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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足街共有三家乐器行,多为笛子、二胡,甚至有西洋小提琴、铜管,只是没有古琴。何安下询问再三,得知深处小弄堂有一家倒闭的店,曾卖过古琴,现今改为家具行。

    何安下寻去,门脸很小,木门腐朽得满是虫蛀。店内无人,走到后院,见立着一个大柜子,柜子敞着门,一人正在修门轴。

    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他约六十岁,眼角嘴角皆下垂,天生的一副哭相。何安下表明来意,他嘿嘿笑道:“玩琴是我年轻时的兴致,还剩下一张,琴的用料都是陈年朽木,当柴烧,烧不开一壶水。”

    何安下:“我有特别缘故,今日定要一张琴,不计好坏。”店主放下工具,正视何安下,一脸哭相更加严重,似要喷出倾盆泪水。

    琴残留了一把,漆面黯红,有着细密裂纹,如冰面冻痕。翻看,见内腔木质已朽成了深灰色。

    店主抚摩琴面,道:“少于五百年,漆面生不出裂纹。”何安下视琴的目光顿时恭敬,店主一笑,“也有人用大火蒸、用冰块镇,令漆面开裂。但假的总有纰漏。”

    指一线裂纹的端口,“经过五百年,自然裂开的,锋芒如刺。作假的,锐不起来,不是像叶子,便是像鱼头。真东西总是简洁,假东西必然杂乱。”

    店主摩小孩脑袋般,抚摩琴面裂纹,“但我这把琴也是假的,只是作伪的方法,不是火烧冰镇,而是用大功夫换来的。”

    何安下静听,他却不说是何法,转言:“我作伪不为卖高价,是因为漆裂后,琴的音色更为松透。琴有灵性,如条性命,我只收你成本价,只要它有个好归宿。”

    何安下:“多少钱?”

    店主“哼”一声,却不说价钱,话题又转:“琴音松透,关键在于木料,五百年木料制成的新琴,往往比一把三百年古琴还好。制琴匠都是盗墓贼,因为棺材板往往是一流琴材。也会去访闹鬼荒宅,因为房屋大梁一定好料。但棺木受潮气,梁木受压迫,都会损伤肌理,音色松透,可惜不能清纯。”

    店主将琴举起,定在眉前,如捧情人脸庞:“我得此木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它原是一座古寺中的大木鱼,僧人敲它念诵佛经,不知有几百年。我当年爱琴几近疯狂,一听它音色,就长跪不起,终于感动寺院长老,把这大木鱼舍给了我。小朋友,你说它值多少钱呢?”

    何安下寻思自己带的钱肯定不够,羞愧垂头。店主伸出手掌:“我要五百银元,不算高吧?但有一个要求,你要天天弹它,琴是活物,越弹音色越好,否则即便是千古名琴,久不弹奏,音质也会变得像小贩叫卖般俗不可耐。”

    何安下脸颊通红,店主诧异:“你怎么了?……难道,你嫌价钱贵了?”

    何安下连说不是。店主温和问:“你有何难处?”何安下臊得无地自容,两手抱拳,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一间耳房,琴放在一个刮去油漆的旧柜子上,室内还有一个断腿梳妆台、三五个花面木箱。

    一个钱袋“哐啷”飞落在梳妆台上,门开了道缝。

    店主哭相依旧,拿起钱袋掂量掂量,冷笑:“不够。”门外响起一个尖利嗓音:“我不买琴,用这一百大洋,买你面前这个人。”

    店主:“他与我无关。”

    门外人:“那钱也给你。”

    店主:“多谢。”伸手示意何安下不要做声。

    一会儿,门外声起:“他怎么还不出来?”

    店主:“你怎么还不进来?”

    门外哑了,半晌,门推开,走入一人。他头发湿漉漉的紧贴脑顶,戴白色口罩。

    他不理何安下,径直走到店主身前,摸了下琴,叹道:“以太极拳劲,将漆面震出刺纹。一秒钟达五百年光阴之效,巧夺天功。但巧夺天工,必会遭天嫉恨,弄巧者不祥啊。”

    店主的哭相重了一层,“所言极是,所以我半生潦倒,抱病多年,活着只是待死。”

    来人语气一热,儿女对爹妈的关心:“您得的是什么病?”

    店主:“风湿。风湿是治不好的。”

    来人:“是呀,令骨头畸形,痛起来晚上难有睡眠。唉。”

    店主:“唉。所以,我武功还在,身手却衰了。我没有把握赢你。”

    来人语气转冷,“你是我爷爷的管家,得过他老人家指点,我总要敬你三分。只要将他交给我,你还算是彭家的老辈人。”

    听到彭家,何安下心寒,想到药铺中的琵琶姑娘,她会不会已遭毒手?

    店主的哭相凝固,状如死人。来人原本尖利的声音变得宽厚,道声“汪管家!”退后一步,斜身静立,姿态舒展大方。

    这是比武的表示。

    店主叹道:“太极拳的第一要领是虚灵顶劲,要求头部像花草一样,为追求阳光,向天空伸展。你周身轻松,唯独头部多汗,说明你已得了虚灵顶劲。我当年求出这一头汗,用了十年。以你现在程度,两年后会消去这头汗。那时,你便是大材了。”

    来人:“请出手。”

    店主却把琴抱在怀中,向门外行去。来人让过店主,哼了声:“多谢。”转向何安下,即刻便要发难。

    店主断喝:“想什么呢!我是让你俩跟我走。”来人一愣,但还是跟着店主出了屋,何安下也跟了出去。

    店主穿过院子,入了西厢房。房中迎门有一个大书架,摆的不是书,而是衣服,有干净的也有脏的。书架后是一张大床,被褥凌乱,床前一方狭长小桌,摆着剩饭剩菜。

    闻着室内的异味,何安下蹙起眉头。

    店主:“我一个人住,活得不讲究,见笑了。”

    来人:“汪管家,您上了岁数,身边应该多个女人。”

    店主惨笑,挥手将小桌上的碗筷扫落在地,将琴置于桌面,自己坐于床边,道:“这是一张明代琴桌,却被我做了饭桌。呵呵。”

    来人:“汪管家,你我之间是战是和,都请快点决定。”

    店主:“不着急,先听我弹一曲。”

    来人不耐烦地“哼”一声。

    店主:“你爷爷是多么风雅的人,难道后代子孙成了俗物?”

    来人冷笑,长衫波动,便要出手。店主口气严厉,“太极拳很少握拳,甚至基本意念,是把双手虚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来人鼓胀的长衫一软,整个人静下来。

    店主:“因为我们发现了人身奥妙,两手与两肺同型。同型的东西必然功能贯通,肺部管气,虚掉两手,是为了发挥气的作用。”

    来人的脸遮在口罩中,微欠腰身,态度明显恭敬了。店主继续说:“两肺管的气,不单是呼吸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气候。人体顺应季节变化,是肺调节的。太极拳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天人以什么合一?以肺合一。”

    何安下听得如痴如醉,叹道:“天与人的交汇点,竟是在两肺!两手紧张,便等于断绝了肺里生机。”店主和来人同时瞥向何安下,目光中都有赞许之色。

    店主指按琴弦,轻轻一划,响起朗朗清音。

    店主:“琴弦虽只一线,制作工艺却极繁难。要用上好蚕丝,一根弦以数百丝合成,还要分股缠绕,再以特别中药渗泡——弹这样的弦,手感中有着天地的微妙。”

    来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未长开的脸,原来说话的尖利调子竟是发育未成熟,嗓子处于变声期的缘故。只是他以虚声伪饰,令人听不出他的年龄。

    来人:“汪管家,弹琴总要指头使劲,岂不是与太极拳要领违背?”

    店主:“虚化两手,以养肺;而变化两手,则可启发肺的神秘功能。弹琴有三百六十五种手法,正是气候的一年变化。”

    来人惊了一声。

    店主:“你爷爷天纵奇才,对我最大的教诲,便是要我在琴中求太极拳。如果懂琴也就懂拳了。”指在弦上一挑,发出风雨之威。

    何安下心旷神怡,来人也一脸迷醉。店主一指何安下,道:“在你们一干兄弟里,我最看重老七。他是老七朋友,所以我保定了。你我是战是和,都请容我弹完一曲。”

    店主端正坐姿,视琴的神态,如大臣面对君王。音韵起后,打开了广阔天宇,大气蒸腾,阴晴不定,隐隐有大雁鸣叫。

    何安下起了睡意,眼皮不自觉闭上。强睁开眼,登时被眼前景象震惊,困倦全无。只见店主的哭相随琴声,眼角嘴角渐渐上升,生出一张新脸。

    这张脸有着清澈双眸,似乎能洗去你所有的烦恼。这张脸曾经见过,被沈西坡囚禁时,企图营救自己的菜农的脸。

    一曲终了,店主闭目不语,眼角嘴角下垂,恢复了旧容貌。来人向店主鞠了一躬,道:“小时候听父亲讲,太极拳可以改头换面,今日才知竟是真的。受教了。”不看何安下,径自退出。

    来人走了许久,店主张开眼,向何安下惨然一笑,“其实,我怕他动手。前些日子我腹部中剑,伤仍未好。”

    店主败于暗柳生,暗柳生败于柳白猿,竟都不是武功,而是暗算。何安下将暗柳生死讯告知,店主叹道:“比武三分实力七分运气,千机变幻,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开派祖师彭孝文逝世后,汪管家离开了彭家,选择杭州作为归宿,开了琴店,想以制琴卖琴终老,但当世习琴者稀少,于是用制琴的漆艺、木工来维修旧家具,维生至今。

    两年前,随着彭乾吾在上海教拳,彭家势力南下,在杭州开了家餐馆,作为彭家子弟来江浙的一个隐秘中转站。家具店盈利少,汪管家在杭州乡下置有几亩菜地,雇了农户。彭家餐馆开张后,蔬菜由店主供应,收购价高于行情,算是彭家在补贴老家人——他营救何安下时,自称菜农,是此缘故。

    店主反感彭家内斗,是彭七子在杭州唯一信任的人,此次琵琶姑娘归来,早与他通过消息。

    何安下:“琵琶姑娘要我找你,究竟何事?”

    店主:“她要我指点一下你的武功,这应该也是七爷的意思。”

    何安下:“请赐教。”

    店主苦笑,“我的武功,刚才一曲已弹尽。”

    何安下心生感激,但惦记琵琶姑娘安危,急急告辞。

    店主:“走,便把琴带走。”

    何安下一怔,店主:“要价五百,是开个玩笑。我胡乱度日,整得一身俗气,此琴我久已不弹,怕伤了它的清雅。便送与你了,助你参悟琴艺拳艺。”

    何安下抱起琴身,弦上颤出一音,怆然清冷,似向旧主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