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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十一月初九,是张双羊的哥哥英勇牺牲的日子,早在一周前,张双羊就向团部提出,要在这一天去为哥哥扫墓。团部答应了她的请求,并安排张笑天带队,带上新兵代表,让他们也接受一次教育。因为雪厚,车子不能前行,只能由驼五爷用驼队送她们去。出发时,不愉快又发生了。

    本来去的人中没有杜丽丽,征求过她的意见,她不去,谁知驼队临出发时,她又嚷着要去。张笑天这次没客气,批评道:“你太自由主义了吧,这事不是闹家家,守点纪律好不好?”

    “我就去,兴你去就不兴我去?”杜丽丽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她是跟张双羊较劲,眼见着张双羊跟张笑天一天比一天热乎,她心里不舒服。

    “不行,我不同意。”张笑天很坚决,他已经多次批评过杜丽丽,让她少点个人主义,多点集体主义,可她就是不听,弄得两个人最近关系很紧张。

    “不行我找团长去。”说着,杜丽丽就往罗正雄的房间走,张笑天没理她,吆喝着骆驼出发了。没想罗正雄答应了杜丽丽的请求,他也是没多想,扫墓嘛,只要大家有这份热情,能去尽量去,况且杜丽丽这种心高气傲的人,更应该接受教育。谁知等杜丽丽赶上来,张双羊又不乐意了,撅着嘴道:“她要去,我不去了。”其他女兵一听张双羊的话,也闹起了意见,总之就是不欢迎杜丽丽。

    罗正雄一开始没明白杜丽丽的真实用意,等弄清她是成心挑起矛盾时,再也不能容忍。“太过分了,先回宿舍写份检查,晚上开会深刻检讨。”接着,他又转向张笑天,“你也别去了,让一营长去,我看你也该好好检讨检讨,乱七八糟尽搞的什么事。”

    对杜丽丽,罗正雄一直是网开一面的,好多次他都忍着没发脾气,这决不是因为她曾是首长看中的人,关键是罗正雄有点欣赏她的个性,一个人如果没有个性,是不能成长为一个优秀战士的,当兵如此,干任何事也是如此,个性往往是人成功的动因。但个性一旦超出底线,那就成了坏脾气,必须得改。罗正雄是想多给她几次改正的机会,没想她竟得寸进尺,越来越不像话。还有张笑天,罗正雄也是一肚子气,典型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坏毛病,本来以为他跟杜丽丽的关系要明确了,谁知又跟张双羊闹得火热。罗正雄真是搞不清他脑子里咋想,难道非要惹出什么事儿来才开心?

    这天的杜丽丽跟张笑天是让罗正雄震住了,但是天黑后扫墓者带来的消息,却让他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中。

    消息是张双羊告诉他的,扫墓一回来,张双羊顾不上回自己的宿舍,慌慌张张跑到他那儿:“不好了团长,万月姐姐出事了。”

    “什么事?”罗正雄正在看张笑天写的检查,头也没抬便问。

    “他们说……他们说……”

    “说什么,讲啊!”见张双羊吞吞吐吐,他才意识到问题有可能严重。果然等张双羊讲出来,罗正雄的脸上,就不只是震惊了。

    “他们说,万月姐姐是特务,正在隔离审查。”

    “特务?”罗正雄怔在了那。半晌,他吼出一句:“去,给我把于海叫来!”

    几乎是在瞬间,罗正雄就断定,他上了当,大当,这当是师部上给他的。帮师部演这戏的是于海。

    万月住院后,罗正雄曾几次去看她,每次都让警卫挡了回来。警卫的话很客气:“罗团长,师部说了,万月同志是特二团的骨干,红海子测量中的功臣,她的病由我们照料,你就不必操心了。”一开始,罗正雄没多想,认为这是师部跟他讲客气,给他面子。后来觉得不对劲,就冲警卫发了火:“我看看我的战士,有什么操心不操心的,让开,不然我就告状去。”

    “不行,罗团长,师部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重病区。”

    “重病区?她不是发烧么,怎么会进了重病区。”

    “这我不知道,你来的是重病区,如果有疑问,你可以去找师部。”

    罗正雄真就找过师部,师长刘振海笑着说:“怎么,病人交给我们,你还不放心?”

    “我哪敢不放心,就是想看看,你给通融通融,巴一眼就走。”

    “老罗啊,我可做不了这主,这规定不是二师定的,是兵团定的,理由呢,就是让你们好好工作,不要老为病人担心。治病的事,还是交给医院,来,咱俩下盘棋,好久没领教你罗大炮的威力了。”罗大炮是师长刘振海私下里对他的叫法,意思是他离了当头炮,就不知棋该咋走。

    就这样,罗正雄前后去了五次,每次都让刘振海给哄了回来,一次万月也没看上。现在一想,就是他傻,没把这事当成个套,听张双羊一说,他立马明白,师长刘振海在提防他,不让他跟万月接触。

    “报告!”门外响起于海的声音。

    “进来!”罗正雄没好气地应道。

    “什么事,老罗?”

    “什么事,你还给我装,老于,你可真能装啊。”

    “团长,你……这话啥意思?”

    “啥意思?我让人耍了,我成了大头鬼,这下你明白了吧。”

    于海怔住了,他心里自然清楚,罗正雄为啥事跟他急,可这事……

    “说,人弄哪去了。”

    “……”

    “你倒是说呀,人呢,人到底弄哪去了?”

    “我不能说。”

    “好啊,于海,你终于吐实话了,你不是能装吗,继续装呀,为啥不装了?你给我听好了,我罗正雄不是小人,也怕被小人算计,今儿个你要不把话说清楚,你马上离开特二团。”

    “团长……”

    “少叫我团长!在你于政委眼里,有我这个团长吗?”

    “团长你消消气,这事……”

    “我消不了,也不想消!我罗正雄还从来没被人算计过,想不到你会跟我演双簧,你演技不错呀。”罗正雄的脸已经变形,看得出他是被这事彻底激怒了。

    然而,无论他怎么奚落,怎么发脾气,政委于海就是死守着一张嘴,什么也不告诉他。这下他不得不火了:“姓于的,我算是把你给看清了,我特二团待你咋,啥地方亏待你了,我罗正雄自信还不是一个独断横行的人,在我特二团里,向来把你于政委抬得高高的,念你有文化懂战术,没想,你把战术用到我头上来了。不说是不,好,我去问师长,我就不信找不出万月来!”说完,他真的叫了车,连夜往师部去。政委于海拦挡不住,让副团长刘威拦,刘威竟也拿怪眼瞪着他,好像他做了啥坑蒙拐骗的事。没办法,于海叫上另辆车紧迫而去。

    三个小时后,罗正雄坐在了师长刘振海面前,听完他的话,刘振海并没急着跟他解释,而是反问道:“你这消息是哪来的?”

    罗正雄不吭气。从刘振海脸上,他已断定,万月真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说啊,哪来的?”刘振海有点急。

    “你先告诉我万月在哪,到底出了啥事。”罗正雄忽视了刘振海面部表情的变化,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说啊,消息哪来的?!”刘振海突然吼起来,这声音太吓人了。

    “师长……”罗正雄不明白刘振海为什么要问这个,这跟万月是不是特务有啥关系。

    正怔着,于海推门进来,刘振海转向于海:“你来得正好,马上给我查明,是谁散布这谣言,谣言散布得有多广。”

    “是!”

    “谣言?”罗正雄完全让刘振海搞糊涂了。

    “你好大的胆子,敢夜闯师部,敢跑到我面前兴师问罪。我现在顾不上追究,你回去,连夜回,赶明天中午,你把传播谣言的人给我带来,这事要是出了岔子,你这个团长,就当到头了。”

    转眼,两辆吉普车又驶进黑夜里,车上的两个人,各自陷入到困惑中。

    据张双羊说,消息是一营长江涛告诉她的,扫完墓她跟哥哥告别,离开烈士陵园的一瞬,江涛凑过来低声说:“知道不,万月是特务,已被隔离审查。”

    问江涛,江涛却吞吞吐吐,先是说消息是听来的,后来又说是过去一个战友在墓地告诉他的。

    “到底怎么来的,我希望你讲实话。”政委于海一脸沉重,他后悔让江涛去扫墓,早上他是想阻拦的,可罗正雄点名让江涛去,他便不好说什么,就这一念之差,便惹出如此大的乱子。别人可能不拿这事当个事,他不同,万月的事,严格控制在他跟师部几个领导间,包括副团长刘威,也不明真相,怎么就能传出去呢?

    江涛默不作声。他似乎也认为于海有点小题大做,不就一个万月么,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把全团的人集中起来,一个挨一个摸查。

    “我希望你讲实话。”于海又重复一句。

    江涛有点怕,于海如此重复一句话,就证明这句话含有很危险的信息,到底是什么信息呢?万月真的是特务,还是他们怕别人知道万月是特务?

    他们?江涛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无意中脑子里闪出的这两个字,忽然让他对自己产生恐惧。他们?那你是谁,你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你不想说是不?那好,我给你一点儿时间,你好好想想,仔细想想。”说完,于海扔下江涛,出了门跟警卫说,“给我留点神,不要打扰他,但不能出意外,明白么?”

    “明白!”

    直到第二天,江涛被带到师长刘振海面前,他还是没说清消息的来源。他的回答很模糊,消息是他听来的,扫墓时正好有两个人在扫另一个墓,江涛听他们议论万月,留心听了几句,后来他把听到的说给了张双羊。事情就这么简单,没有刘振海想象的那么复杂。从陵园管理处了解到的情况看,这一天扫墓者众多,跟张双羊哥哥一同牺牲的有二十多人,不排除江涛说的这种可能。为了慎重,刘振海决定事情到此为止,不做深究,但有一点他讲得很明确,关于万月,她正在接受治疗,肺炎不是小病,而且她的身体里还潜伏着一种传染源,师部所以如此,是为了特二团考虑,如果谁怀疑,可以随时去医院看,这个便利他给。

    罗正雄一路沉默着回到团部,于海主动跟他说话,他装听不见,他心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有人在怀疑他!

    夜已经很深了,驼五爷还没睡,有只骆驼病了,不吃草也不喝水,想了很多办法都不管用,驼五爷心里很难受。

    圈骆驼的地方离团部不远,是一座草园子,园子口有间茅草房,驼五爷平时就住那。此刻,他点着一堆火,蹲在离骆驼很近的地方。睡不着觉的时候,张双羊会跑到草园子来,陪驼五爷拉话儿。这一老一少,有时聊得还特带劲儿。

    “又有心事了?”驼五爷问。

    “没,就是睡不着。”

    “睡不着就是有心事。”驼五爷挑了一把火,呼呼跳动的火焰中,打趣道,“心事其实是个魔,人要是被它缠上了,这辈子都不安宁。”

    张双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火光映得她双颊飞红,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儿。这味儿要是搁年轻男人眼里是了不得的。驼五爷瞅了她一眼,道:“还是为他?”

    张双羊没点头但也没摇头,驼五爷便明白,这娃又犯傻了。

    “听五爷一句话,离他远点。好男人世上多的是,甭往是非窝里钻。”

    “我没钻。”

    “明明钻了,还想瞒我?不过也难怪,你这个岁数,正是心里乱的时候。”

    张双羊垂下头,啥心思也甭想瞒过驼五爷,她也不想瞒,更多的时候,她像女儿一样依恋着他。

    “那个杜丽丽你得提防着点,小心让她给算计了。”

    “这事儿跟她无关,是我不好,自个难为自个。”一说这事,她的脸越发红了,心也扑扑跳。

    “你呀老是替别人想,迟早会吃亏的。不过也对,人嘛,该光明还是要光明,小肚鸡肠,成不了大事。”

    “五爷,你年轻时,也这样?”

    一句话,问得驼五爷哑了。人都年轻过,年轻时都犯过傻,可不犯傻就好?怕也不一定。犯傻有犯傻的乐子,人要是不犯点傻,活人是没趣味的,就跟骆驼一样,要是太乖了太听话,也就成不了好驼。这么想着,他的愁又漫上来。“大眼睛”已三天没吃一嘴草了,再要这么下去,是抵挡不过这个冬天的。“大眼睛”是那峰病驼的名字,驼五爷的驼都有个漂亮的名字,比如“花耳朵”“蓝尾巴”“宽鼻梁”“美人坯”啥的,看似叫得随意,其实细细观察起来,叫得很形象,驼五爷是抓住了驼的神,拣最关键的叫。驼是他的亲人,无论哪峰驼病了,他都伤心得要落泪。“大眼睛”跟了他八年,八年啊,小羔子跟成了老驼,小媳妇熬成了当家婆,它竟给不吃不喝,打算要走了!

    六月里嘛哟哟热难当

    磨坊里受罪的李三娘

    生下太子咬肚脐呀

    东挡西杀保宋王

    五月里嘛哟哟五端阳

    白蛇黑蛇闹一场

    连升三杯雄黄酒呀

    吓死了许官人公还阳

    四月里嘛哟哟四月八

    ……

    蹲着蹲着,驼五爷竟给唱上了。驼五爷心里有事,不只是“大眼睛”病了,比这更揪心的是狗日的马老三。

    马老三要娶女人!你说说,光棍了大半辈子,他要娶女人!娶女人你就娶吧,我驼老五也不反对,人嘛,一个人活到头也不是个滋味,该娶的时候,还得娶,免得这大冷夜的,没个人暖被窝。你猜猜,他娶谁?

    孙寡妇!

    七垛儿梁的孙寡妇!

    千真万确!

    是三天前老羊倌带来的信,还说马老三请他吃喜酒。狗日的马老三,欺负人哩,哪的女人不能娶,偏要娶孙寡妇。还请我吃酒,这酒,我能吃么,咽得下去?也怪老羊倌,咋就看不住个孙寡妇哩,让马老三钻了空子!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呀,亲亲的兄弟,一个道上混下命的,竟,竟做出这等事!

    四月里嘛哟哟四月八

    黎山老母把山下

    下山不为别的事呀

    单为了大弟子樊梨花

    三月里嘛哟哟三清明

    桃园结义的四弟兄

    桃园结义的四弟兄呀

    刘备关张赵子龙

    “甭唱了,五爷,我心里难受。”张双羊说着,真就淌下了泪。白日里她跟杜丽丽吵了嘴,是为张笑天。张笑天找她说事儿,进了屋屁股还没坐稳,杜丽丽就杀了进来。骂出的话,难听。真难听!

    “娃,唱,唱了心里就好受,唱,唱啊。”

    于是,黑夜里,火光下,一老一少,就唱了:

    二月里嘛哟哟龙抬头

    王三姐梳妆上彩楼

    绣球打在平贵手呀

    王凤楼上戏诸侯

    正月里嘛哟哟是新年

    马王曾朋夺状元

    马王反戈九连环呀

    曾朋箭射金钱眼

    ……